大传媒时代下的无缰野马

2017-07-07 13:19杜云飞
创作评谭 2017年3期
关键词:女权主义者污名女权

杜云飞

近年来,随着新媒体的突飞猛进和社交平台应用的大幅度普及,“中华田园女权”这个看上去新颖“别致”的词汇,开始频繁映入人们眼帘。在新浪微博上搜索关键词“女权”,会出来高达1500多万条搜索结果,然而在前几页对其正面温和的评论占极少数,大部分以“中华田园女权”一词以蔽之;而在其他社交互动平台如豆瓣、知乎、天涯、贴吧上,对“中华田园女权”进行讨论的帖子更是数量可观,乃至在各大新闻网上都有不乏以此为话题展开讨论的文章,如《中华田园女权对Ivanka Trump的恶意误读》《“直男癌”对阵“中华田园女权”,韩寒又陷巨大争议》《被污名化的女权:中国女权主义太过激进了?》等。这看起来颇有些吊诡,因为早在步入21世纪初期时,中国女性学界已经意识到,一味地叫嚣反抗男权无益于中国本土化女性主义的长远发展和建构,因而在解构男权中心主义的同时更提出要反思女性主义本身。2004年,荒林等主编的《中国女性主义学术论丛》提出“微笑的中国女性主义”概念,以冀区别于西方早期某些激进的妇女运动,发展出更具本土化的温和的中国女性主义。在文学界,当代的女性主义写作也相应地从20世纪90年代以来沉迷于身体经验写作、充满了偏激和歇斯底里叫嚣的性别对抗,走向了更为平和深沉、温婉理性的性别对话。在女性文学批评界更是提出了超越“唯女性主义”“反男权倾向”的性别诗学,呼唤尊重两性审美差异、有利于两性文化健康发展的审美场域的到来。这厢的理论界发展平稳势头不减,那厢的大众传媒中女权主义却处处掣肘,被嘲讽为“中华田园女权”,陷入了流言蜚语的泥潭。这远远看去恰好比理论界慢了一个轮回。本文将从所谓的中华田园女权的由来、产生的时代背景、在社会热点事件中充当的角色以及公众应给予的反馈和应对策略等方面作出阐释和解读。

一、大傳媒时代下的无缰野马

中华田园女权得名的具体原因,在信息流动性飞快的互联网时代已很难考证。若单从字面来看,可联想至并不规范的“中华田园犬”的命名。“中华田园”代表了两层含义:一是发源于中国的本土化特征;二是囿于田园、只在口头上大加挞伐而不身体力行做出实际成效的空谈性特征。中华田园女权的概念也没有明确的定义和指称,笼统来看,它是对在当下高度网络化的社会环境下孕育而生、发源于中国本土的盲目偏激的女权主义者的称呼,是一种带有明显贬义的蔑称。

在新媒体社交平台上被定性为中华田园女权的群体大多具备以下过激的特质:一是极端仇恨男性男权,在谈论有关男女不公的话题时,将炮火不加分辨地瞄准全体男性;二是只想享受权利而不想承担义务,因自身生理上的劣势而认为在社会地位、家庭权力、两性关系、工作环境上应占据天然的道德高地;三是仇恨一切带有传统特质的性别符号,尤其是全面否定痛恨为家庭或婚姻牺牲自身个人利益的家庭型女性,贬谪具有外貌姣好、性格温顺、积极为家庭付出、顾家生子等特征的传统意义上的完美女性;四是态度极端、言辞暴戾,过度恶化中国女性生存环境,等等。而抛开这些偏激特质外,中华田园女权也表达了强烈的女性个人利益至上、冲出家庭婚姻加入社会生产分工、事业优先、女性自己决定是否生育的权利诉求。

中华田园女权群体仇视除自身以外的其他所有群体,并提出了“我是极端女权我自豪”的口号。她们将服从于男权社会体制、相夫教子、家庭主妇型的女性称为男权女,甚至将这一概念延伸至温和理性、倡导两性平等的女性主义者。她们大多因自身所受歧视压迫的经历而具有强烈的复仇心态,因此在谈及男女不公等问题时,常态的话语策略是主张将女性所受的压迫转移到男性身上。如在面对国家免费为之前因计划生育上环的妇女去环的新闻时,提出应该让男性结扎而不是女性上环(值得注意的是,这是一个比较复杂的问题。单从医学来看,输精管绝育术比起输卵管绝育术更为经济、安全、实施起来更为简单,但术后休养时间更长,不能完全保证百分百绝育,且复通恢复概率较后者而言低。输卵管绝育术比输精管绝育术绝育效果更好,去环恢复生育难度较低,但手术难度更高,术后并发症更多,对女性身体伤害更大。从中国现实情况来看,如果采取男性结扎,在一些农村偏远地区若因结扎不完全导致女性受孕,男性会以为妻子对自己不忠。同时如果女性生育功能完好,男性生育功能丧失,但又想要孩子。在这种情况下,有人分析称有可能会发生婆家让公公强奸儿媳、小叔强奸嫂子等灭绝人伦的惨剧。同时男性可能因心理障碍或手术引起的并发症导致性功能障碍,女性随着年龄增大会停经绝育的生理原因更易接受上环手术。不可否认,在种种原因背后中国传统的重男轻女思想的确发挥着潜移默化的作用)。因结婚生子要承担诸多痛苦和风险,但长期又面临着男权中心的压制,所以提出捍卫自己的子宫自主权、淘汰男性劣质基因等。

中华田园女权群体大部分未经过专业的理论熏陶和训练,对女性主义/女权主义的理论认识水平较低,因自身素养问题常常将男女两性对立起来看待,以贬低抨击男性,以此来凸显拔高女性地位,因此遭到了不少男性的抵制批判,同时也有不少女性耻于与之为伍。因着这样的境况,我将她们称之为大传媒时代1的无缰野马。中华田园女权这一概念能够迅速传播开来,与当下大传媒时代的信息流动速度快、互动性和即时性等特征离不开干系。区别于报刊、广播、电视等传统媒体的单向传播模式,新媒体的“电子对话式传播”互动性更强,利益主体之间的对话碰撞更为激烈,“传播过程中的每一个环节既是传者又是受者,充分体现互动,每一个个体充分平等,都能充分发声,体现自己的传播诉求”2。在这即时性对话和多对多的传播中,一系列带着专属于这个时代气息的词汇陆陆续续地被发明出来:小粉红、伪公知、果粉、直男癌、直女癌……以及中华田园女权。可以说,没有大传媒时代这个文化语境,这一概念就无从说起。无缰野马则是指这一备受嘲讽与冷遇的群体,没有一根名为女性主义理论知识的缰管约束,她们火力太足,极度排外,傲视四面,炮轰八方。来自大众的反对声音很多,一些反对者因此而对整个女性主义群体破口大骂、冷眼嘲讽,闻女权而色变;一些则声称这不是真正的女权,真正的女权是争取平权,而不是特权。具备专业素养的女性主义者也对此颇有微词,因为在不少人看来中华田园女权败坏了真正为中国女性主义事业奋斗的人们的名声。一时间,中华田园女权四面树敌,俨然被视为害群之马。而这一无缰野马马蹄踢踏,运力于地,似乎随时准备出击奔腾,毫不收敛。

二、是污名化还是矫枉过正:被滥用了的中华田园女权

随着中国妇女地位的提高,中国妇女女性意识的增强,再加上所谓的中华田园女权群体在网络社交平台上的过激发声,有不少人提出疑问:是不是中国的女权矫枉过正了,不应只着眼于局部(网络虚拟环境相对于中国整体社会而言)的星火璀璨,而应该从整体的社会环境情况来判断?早在1995年,在对中国妇女地位的国际比较中的数据显示:尽管中国妇女就业率高,以1994年为例,中国妇女劳动力占总劳动力的比例高达44%,比世界平均水平34.5%和发达国家的40%还要高,但就业层次较低:中国七成以上的妇女从事第一产业,而美国和日本妇女只有不到一成的比例从事第一产业,至少有五成的妇女人口从事第三产业。在避孕上性别差异显著:与100名使用避孕套男子相比,使用避孕药和宫内节育器的妇女,中国高达1175名,美国155名,日本8名(这与当年中国计划生育政策实施时妇女成为节育的主力军有关)。在参政议政上存在性别差异:中国妇女在国家立法机构中所占比例与其他国家相比较高,但在执行内阁中所占比例很低,相对于100名在执行内阁中的男子而言,中国仅有5名妇女在内阁,还低于发展中国家的平均值63。在2010年的第三次中国妇女社会地位调查中显示,尽管目前的中国妇女社会地位状况呈现出许多积极变化,但仍在诸多方面面临严峻挑战,形势不容乐观。“女性劳动收入偏低,收入和土地收益等方面的性别差距明显;中西部农村妇女的教育和健康状况有待改善;妇女参与决策和管理仍面临较大障碍;女性家务劳动负担依然较重,平衡工作和家庭存在困难;性别歧视现象仍然存在,妇女发展的社会文化环境亟待改善”4。在女性主义事业依旧道阻且长的今天,态度轻慢地下结论说当下的中国女权矫枉过正,没有再继续进行下去的必要实在是言之过早。

当越来越多的人被中华田园女权群体无端指责抨击后,反对的声音也越来越多,以致许多合理争取女性正当权益的人群被盖上了中华田园女权的帽子。中华田园女权的称呼在新媒体社交平台上被滥用,能指迅速扩大化,凡是有人露出一点类似为女权发声的苗头,就被嘲讽为反应过激的中华田园女权,这实质上是在逐渐构成对女权主义的污名化(stigmatization)。污名概念最早由社会学家戈夫曼提出,并被作为社会歧视的起点。他认为,由于个体或群体具有某种社会不期望或不名誉的特征, 而降低了其在社会中的地位, 污名就是社会对这些个体或群体的贬低性、侮辱性的标签。被贴上标签的人有一些为他所属文化不能接受的状况、属性、品质、特点或行为, 这些属性或行为使得被贴上标签者产生羞愧耻辱乃至犯罪感,并导致了社会对他们的不公正待遇。歧视(discrimination)则是社会对被贴上污名标签的人所采取的贬低、疏远和敌视等态度和行为, 是污名化的结果5。中华田园女权概念的滥用,使得主张男女平权、倡导两性平等对话的女权主义者受到社会大众和舆论的敌视疏远,同时承受污名的女权主义者在这不利于己的舆论场生成过程中,又逐渐产生了自暴自弃、能动性降低和萎靡于现状不敢轻易发声的心理。今年年初的热点事件中对春晚小品《真情永驻》和韩寒新电影宣传手段的批判即是如此。

小品《真情永驻》讲述了一对离异夫妻再会后在拌嘴中逐渐解开嫌隙,原来当年离婚的根源在于丈夫是三代单传,而在一年前妻子不小心流掉了被寄予很大希望的孩子,妻子怕丈夫嫌弃于是率先提出了离婚。而在解开误会后,丈夫表示即使没有孩子我也会爱你的,两人破镜重圆,皆大欢喜。主持人还在旁边调侃,现在科技发达,可以试管婴儿的。丈夫大手一挥豪气表示:生俩!于是圆满落幕。节目一出立即在网络上引发热烈讨论,观众对此不满的原因,是认为在温情融融的面紗下仍然是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在作祟。首先是丈夫和妻子都表露出的对三代单传必须留根这一说法的肯定,俩人回忆温馨往事时是丈夫工作回来妻子为其做热饭暖被窝,依旧摆脱不了将女性定位于家庭而不是社会的嫌疑。最后本以为真情大告白了,俩人因爱情重新和好,谁知峰回路转神来一笔,试管婴儿生他两个!又回到了没有孩子的婚姻是不完整的旧命题上。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真情永驻》引发女权讨论风波后又有不同的声音出现。女权被架上了火架,被抨击为过度解读、敏感神经质、一有风吹草动就气势汹汹围上来摇旗呐喊的中华田园女权。

韩寒改编自日本民谣《关白宣言》的电影主题曲《男子汉宣言》,歌词中写道:“你在每天晚上,不能睡得比我早;你在每天早上,不许起得比我晚;饭要做得香甜可口,打扮起来要大方;还有婆婆和小姑,都要和睦相处。”而在引发相当一大部分女性批判驳斥时,韩寒回应称《关白宣言》曾经在20世纪80年代红遍整个日本,希望大家不要上纲上线过于敏感。对此,《中国妇女报》发文反问:“问题的关键是,当历史的车轮早已走到女性自我觉醒的21 世纪时,再把应该扔进历史垃圾箱里的东西当宝贝地捧出来,怎会不引发舆论的愤怒与质疑?”6然而在微博等社交平台上仍有不少人将对韩寒反对的声音归为中华田园女权,说法同韩寒如出一辙:中华田园女权实在是上纲上线过于敏感。

两大引发对中华田园女权批判的事件,不禁让人联想起美国自20世纪70年代后期以来的反女权运动。美国的反女权运动同样也是采取了相似的应对策略。先是妖魔化女权主义者形象,将女权主义者刻画成鲁莽易怒、丧志理智、怨气朝天、只知抱怨的扁平人物形象。如将讨论家庭暴力的女权主义者称之为整天一副受虐者的模样,控诉男人和社会的“医院女权主义者”(infirmary feminists);将女权主义与“仇恨男人”“仇视婚姻”与“痛恨家庭”等同起来,那些单身女性被描绘成“痛恨男人者”“鼓励离婚者”和“憎恨儿童者”7。这种将女权妖魔化、污名化的做法,首先否定了女权主义者为女性发声的资格,严重地干扰了普罗大众客观看待女权主义者所要真正表达的意愿和诉求,同时也让女权主义者因丧失勇气和信心而不敢轻易发声,最终泯然于众人。

结 语

“中华田园女权”这匹诞生于大传媒时代下的野马东闯西撞、嘶鸣吼叫,丝毫不懂规矩,着实惹了一身嫌,招了一身腥。她们缺乏真正的女性主义理论素养和认知,有时甚至是缺乏基本的文化水平和道德素质。甚者脏话连篇,言语扭曲暴戾,张牙舞爪,大有十匹马也拉不回来,索性一去不复返之势。也有一部分因自身遭受过男权压制的痛苦但怯于出头的弱势者为其摇旗呐喊,唯马首是瞻。前者在他人眼里是疯子,后者在他人眼里是傻子。她们绝对无法与先锋者这个充满善意的头衔相匹配,也没有资格充当这条艰难之路的开拓者,但也不应成为公众借此来嘲讽整个女权主义者的借口和托词。马是可以驯服的,前提是要套上一条合适的缰。而对于那些仍默默奋斗在女性事业上的女权主义者们,她们才是这个时代争取男女平权追求男女平等的真正的声音。正如哈罗德·罗森堡所言:“一个时代的人们不是担起属于他们时代的变革的重负,便是在它的压力之下死于荒野。”作为这条道路名副其实的引路人,她们不应承受所谓中华田园女权的污名,也不应在它的阴影下如蝜蝂般负重前行。

1“大传媒”一词源于美国学者凯文·曼尼1995年出版的著作《大传媒》(或译为《大媒体》《大媒体潮》)。“大传媒”(mega-media)是作者自创的新词,描述传媒业不分领域全面竞争的现象,大传媒业指将传统大众传媒业、电信业、信息网络业统合到一起的一种新产业。之后随着互联网时代的全面到来,该词被广泛应用。大传媒时代是指当下伴随着新媒体的崛起,传媒行业全面洗牌、信息急速爆炸的大航海时代。

2周志懿:《大传媒时代》,《传媒》2008年第7期。

3陈坤木:《中国妇女地位的国际比较和对策研究》,《中国妇运》1995年第6期。

4第三期中国妇女社会地位调查课题组:《第三期中国妇女社会地位调查主要数据报告》,《妇女研究论丛》2011年第6期。

5管健:《污名的概念发展与多维度模型建构》,《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5期。

6高富强:《韩寒的男子汉“新论”无非是旧思想“回光”》,《中国妇女报》2017年1月2日,第3版。

7姚桂桂:《论美国媒体与反女权运动》,《妇女研究论丛》2011年第6期。

[作者系南开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

猜你喜欢
女权主义者污名女权
这样的“女权”
基于污名视角探究地域刻板印象的形成因素
从上官婉儿看唐朝女性地位
一个“女权主义者”的汉朝
当女性觉醒遇上“田园女权”
引导中学生全面认识南宋女词人李清照
女权运动(历史老照片)
新媒体语境下“代际冲突”的新呈现
坏女权主义者
精神障碍者的污名与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