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与阳明《大学》首章诠释之比较

2017-07-07 14:30朱光磊
中共宁波市委党校学报 2017年4期
关键词:格物明德亲民

朱光磊

(苏州大学 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朱子与阳明《大学》首章诠释之比较

朱光磊

(苏州大学 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朱子与阳明关于《大学》首章的不同诠释进路显现了二人不同的哲学系统。朱子的明明德是指气心正且通者而能具众理应万事,阳明的明明德是指天地万物一体之仁。朱子将致知与格物结合才能达至明德,而阳明则认为致知就能达至明德,故而朱子注重格物的工夫,阳明注重致知的工夫。朱子与阳明由于在人心的认定上产生差异而导致工夫论的不同,但在终极旨向上可以殊途同归。

大学;阳明;朱子;致知;格物

自宋代以降,《大学》由《礼记》中的一篇而上升至《四书》中的一部,益已成为宋明儒者阐发儒门义理的核心文献。朱子认为《大学》开显了儒家的义理规模,学习《四书》应从《大学》入门。朱子说:“盖‘格物致知’者,尧舜所谓精一也,‘正心诚意’者,尧舜所谓执中也。自古圣人口授心传而见于行事者,惟此而已。至于孔子,集厥大成,然进而不得其位以施之天下,故退而笔之,以为《六经》,以示后世之为天下国家者,于其间语其本末终始先后之序尤详且明者,则今见于戴氏之《记》,所谓《大学》篇者是也。”[1](p572)朱子作《大学章句》,调整了文献的秩序,补充了认为缺漏的地方,重新训诂了字义,阐释了其理学的宗旨。

朱子之后,许多宋明儒者藉着《大学》而阐释自身义理。其中,比较著名的有王阳明与刘蕺山对于《大学》的重新解读。在思想史的脉络中,阳明的《大学》解读是比较彻底地扭转了朱子的诠释方向,而蕺山的解读则是基于其自身立场对阳明的部分修正。因此,朱子和阳明的《大学》解读可以大致上代表《大学》诠释学的两种路径。阳明一生的学问经历,似乎都与《大学》有着密切的联系,譬如:早年的格竹子,以及悟道后的致良知,以及推崇大学古本,刊布《朱子晚年定论》,晚年的《大学问》与四句教都与《大学》的解释联系在一起。可以说,阳明心学之学术问题在很大程度上都是藉着对于朱子《大学章句》义理解读的修正而生成的。

在传统的理解中,《大学》首章为经,孔子之言,曾子述之,余下的章节都是对首章经文所作之传。故《大学》首章最为重要,也是朱子与阳明两人分歧之所在。

下面依次将以朱子的《大学章句》与阳明的《大学问》为基础的文献,结合其他内容,作出相应的解读与分梳,以明二人诠释之差异。

一、释“明明德”

1、朱子的解读

明,明之也。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但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则有时而昏;然其本体之明,则有未尝息者。故学者当因其所发而遂明之,以复其初也。[2](p3)

朱子对于“明明德”的理解与其对于心的理解具有一致性。在朱子的思想中,理与气具有重要的区别。从心的角度论气,则气一方面是昭昭灵灵,一方面是波动变化。从心的角度论理,则理需要给予心之气以主宰,使其昭昭灵灵有所自觉,使其波动而皆中节。若理失却其主宰,则心为人心;若理恢复其主宰,则心为道心。

就朱子解“明明德”而言,“明德”的本然状态似乎是综合理气而动态的言心。如朱子在《四书或问》中所言:“惟人之生乃得其气之正且通者,而其性为最贵,故其方寸之间,虚灵洞彻,万理咸备,盖其所以异于禽兽者正在于此,而其所以可为尧舜而能参天地以赞化育者,亦不外焉,是则所谓明德者也。”[3](pp507~508)理和气皆得乎天。在其本然状态中,气是正且通者,虚灵不昧而波动变化。由于心气之虚灵不昧,理可以具于心气之中,使其具备众理;由于心气之波动变化,理可以即着不同的势态而散为万理,并在发动中保持中节,使其应顺万事。但是在具体实践过程中,心之气会昏沉,遮蔽理的主宰作用。但是理本身却一直在发生着主宰的作用。这时候,“明”(动词)的工夫是就着理的作用而恢复主宰,从而重返本然状态。

2、阳明的解读

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其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焉。若夫间形骸而分尔我者,小人矣。大人之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非意之也,其心之仁本若是,其与天地万物而为一也。岂惟大人,虽小人之心亦莫不然,彼顾自小之耳。是故见孺子之入井,而必有怵惕恻隐之心焉,是其仁之与孺子而为一体也,孺子犹同类者也;见鸟兽之哀鸣觳觫,而必有不忍之心,是其仁之与鸟兽而为一体也,鸟兽犹有知觉者也;见草木之摧折而必有悯恤之心焉,是其仁之与草木而为一体也,草木犹有生意者也;见瓦石之毁坏而必有顾惜之心焉,是其仁之与瓦石而为一体也,是其一体之仁也。虽小人之心亦必有之,是乃根于天命之性,而自然灵昭不昧者也,是故谓之“明德”。小人之心既已分隔隘陋矣,而其一体之仁犹能不昧若此者,是其未动于欲,而未蔽于私之时也。及其动于欲,蔽于私,而利害相攻,忿怒相激,则将戕物纪类,无所不为,其甚至有骨肉相残者,而一体之仁亡矣。是故苟无私欲之蔽,则虽小人之心,而其一体之仁犹大人也;一有私欲之蔽,则虽大人之心,而其分隔隘陋犹小人矣。故夫为大人之学者,亦惟去其私欲之蔽,以明其明德,复其天地万物一体之本然而已耳。非能于本体之外,而有所增益之也。[4](p968)

在阳明的解释中,“明德”是一体之仁的整全状态。此一体之仁纵贯横通。在纵贯上,“根于天命之性,自然灵昭不昧”,明德是融合着超越的理与经验的气的整体状态。在横通上,“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明德所施仁的范围包含了孺子、鸟兽、草木、瓦石等一切,如同张载的民胞物与、天地一体的境界。阳明认为,一体之仁的明德人人具有,之所以在现实生活中未必如此,是因为动于欲,蔽于私,而至于不整全的缘故。但虽然如此,天地万物一体之本然仍旧在发挥着功效,只要人能够顺着本然的作用而去其私欲之蔽,仍然能够恢复一体之仁。

在朱子的诠释中,明德的状态是指正通的气心能够具众理应万事。在阳明的诠释中,明德的状态是一体之仁。如果我们从最后的功效上看,正通的气心具众理应万事与一体之仁其实没有多大的差别。但是,朱子之心具众理似乎凸显了客观性维度,而阳明的一体之仁则凸显了主体性维度。从工夫的进路来看,阳明之一体之仁是一个综合的大心的扩充,具有整体性的担当。而朱子之气心具众理应万事则更强调整体性的各个环节的严谨。在明明德的依据上看,阳明之天地万物一体之本然就整体合理气而言,而朱子之本体之明,则似乎仅仅指理之作用而言。

二、释“亲民”

1、朱子的解读

程子曰:“亲,当作新。”……新者,革其旧之谓也,言既自明其明德,又当推以及人,使之亦有以去其旧染之污也。[2](p3)

朱子将“亲”解作“新”。“新”作动词,使民由旧的“不明德”的状态转向新的“明德”状态。朱子认为:“今吾既幸有以自明矣,则视彼众人之同得乎此而不能自明者,方且甘心迷惑没溺于卑污苟贱之中而不自知也,岂不为之恻然而思有以救之哉!故必推吾之所自明者以及之,始于齐家,中于治国,而终及于平天下,使彼有是明德而不能自明者,亦皆有以自明,而去其旧染之污焉,是则所谓新民者,而亦非有所付畀增益者也。”[3](pp508~509)新民的主要意思是,我明明德后帮助他人,让他人也明明德。

2、阳明的解读

明明德者,立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体也,亲民者,达其天地万物一体之用也。故明明德必在于亲民,而亲民乃所以明其明德也。是故亲吾之父,以及人之父,以及天下人之父,而后吾之仁实与吾之父、人之父与天下人之父而为一体矣。实与之为一体,而后孝之明德始明矣。亲吾之兄,以及人之兄,以及天下人之兄,而后吾之仁实与吾之兄、人之兄与天下人之兄而为一体矣。实与之为一体,而后弟之明德始明矣。君臣也,夫妇也,朋友也,以至于山川鬼神鸟兽草木也,莫不实有以亲之,以达吾一体之仁,然后吾之明德始无不明,而真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矣。夫是之谓明明德于天下,是之谓家齐国治而天下平,是之谓尽性。[4](pp968~969)

阳明仍旧按“亲”来解。“亲”的主体是我,客体是他人、他物,由我之仁心扩充而去仁民爱物。明明德就如同我心中的光源,继而照遍他人、他物,继而达到天地万物一体。在扩充照遍的过程中,就是儒家的忠恕之道,推己及人,成人成物,将仁体本具的关怀通过实践而真正体现出来。

在朱子的诠释中,人与人之间是并列关系,我的明明德在于正通的气心具众理应万事,那么他人的明明德也可以由正通的气心具众理应万事。在阳明的诠释中,人与人之间是一贯关系,我的明明德的扩充推广自然要遍及他人他物。朱子是多个中心点的发用,阳明是一个中心点的发用。但是,我们如果进一步看,朱子的思想中,每个个体的明明德的具众理应万事,必然会与他人他物发生关系,“必推吾之所自明者以及之”就会带有“亲”的意思。阳明的思想中,个体的明明德的扩充自然会感召他人,使他人见贤思齐,而能“新”其自身,明其明德。因此,朱熹显豁了诸个个体的明明德之“新”,但其中必然暗含着“亲”;阳明显豁了个体明明德的扩充功效之“亲”,但其中必然暗含着“新”。

三、释“止于至善”

1、朱子的解读

止者,必至于是而不迁之意。至善,则事理当然之极也。言明明德、新民,皆当至于至善之地而不迁。盖必其有以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也。[2](p3)

朱子认为止是不迁,至善是事理当然之极。迁的原意是登高。也就是说,明明德与新民都发展到最完善、最高的状态,无法继续往上攀登了。在朱熹的思想中,至善是实施工夫之后的圆满状态,此时气心上无有一毫人欲之私,气心达到完全的正通,于是天理透过人心而圆满地展现出来。不但我之心可以具众理应万事,人人都可以具众理应万事。

2、阳明的解读

至善者,明德、亲民之极则也。天命之性,粹然至善,其灵昭不昧者,此其至善之发见,是乃明德之本体,而即所谓良知也。至善之发见,是而为是,非而为非,轻重厚薄,随感随应,变动不居,而亦莫不自有天然之中,是乃民彝物则之极,而不容少有议拟增损于其间也。少有拟议增损于其间,则是私意小智,而非至善之谓矣。自非慎独之至,惟精惟一者,其孰能与于此乎?后之人惟其不知至善之在吾心,而用其私智以揣摸测度于其外,以为事事物物各有定理也,是以昧其是非之则,支离决裂,人欲肆而天理亡,明德亲民之学遂大乱于天下。盖昔之人固有欲明其明德者矣,然惟不知止于至善,而骛其私心于过高,是以失之虚罔空寂,而无有乎家国天下之施,则二氏之流是矣。固有欲亲其民者矣,而惟不知止于至善,而溺其私心于卑琐,生意失之权谋智术,而无有乎仁爱恻坦之诚,则五伯功利之徒是矣。是皆不知止于至善之过也。故止至善之于明德、亲民也,犹之规矩之于方圆也,尺度之于长短也,权衡之于轻重也。故方圆而不止于规矩,爽其则矣;长短而不止于尺度,乖其剂矣;轻重而不止于权衡,失其准矣;明明德、亲民而不止于至善,亡其本矣。故止于至善以亲民,而明其明德,是之谓大人之学。[4](p969~970)

阳明认为的至善不是工夫实践的结果,而是贯穿于工夫始终的本体,一直在扩充的过程中发挥其根本性的力量。也正是由于至善的持续作用,最后才有圆满的功效。阳明说:“至善者性也。性元无一毫之恶,故曰至善。止之,是复其本然而已。”[5](p67)因此,对于“止”的解读就不再是不迁的意思,而是以至善之性为永恒的主宰、依据,由此而贞定住心体的波动,使其一直持续健康地发生功效。因此,至善是心体的根本,明明德、亲民是心的发用,犹如方圆、长短、轻重,而至善是规矩、尺度、权衡。如果不能以至善为止,即不依靠此规矩、尺度、权衡,那么方圆、长短、轻重就会产生乖谬,失却至善作为根基的心体作用就会沦落为佛老的虚罔空寂,霸道的权谋智术。

朱子的至善是从其理论体系的果位上说,故其止是好到不能再好的意思,里面具有达到极致不变的状态的内涵。阳明的至善是从其理论体系的因位上说,故其止是保持至善的主宰地位。当然,有其至善的功效,果位上的圆满也会相应产生。但是,朱子的止蕴涵着历史的终结,朱子可以说这种止的状态是理想,未必能够在真实的历史中达到,所以人永远处于止于至善的过程中。阳明的至善作为心之本体(或者说是性体,阳明的性体收在心体中说),是为一切运动之根本依止,并未有终结不动的意味。它一直是心体发生效用的基础,由于它的存在,心体一直在扩充推广,由明明德而仁民爱物,万物一体。朱子果位上论止于至善,但有果位必有因位,故朱子也可以承认超越的性理自身的重要性,这就和阳明一致了。阳明因位上论止于至善,但有因位必有果位,故阳明也可以承认真正现实中达到天下一体之仁的最终状态,这就和朱子一致了。故虽然两人对于止于至善的认定不同,但在此层面上,未必有多少理论上的抵牾。

四、释“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1、朱子的解读

止者,所当止之地,即至善之所在也。知之,则志有定向。静,谓心不妄动。安,谓所处而安。虑,谓处事精详。得,谓得其所止。[2](p3)

这句话的关键在对于止的理解。朱子的止,是外在果位上的止。也就是修道者所确立的奋斗目标。朱子说:“如射者固欲其中夫正鹄,然不先有以知其正鹄之所在,则不能有以得其所当中者而中之也。”[3](p510)至善之止就如同射箭的靶子,瞄准好靶子,然后定、静、安、虑,逐层作工夫,最后得,就是射中靶子,达到奋斗目标。

2、阳明的解读

人惟不知至善之在吾心,而求之于其外,以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也,而求至善于事事物物之中,生意支离决裂,错杂纷纭,而莫知有一定之向。今焉既知至善之在吾心,而不假于外求,则志有定向,而无支离决裂、错杂纷纭之患矣。无支离决裂、错杂纷纭之患,则心不妄动而能静矣。心不妄动而能静,则其日用之间,从容闲暇而能安矣。能安,则凡一念之发,一事之感,其为至善乎?其非至善乎?吾心之良知自有以详审精察之,而能虑矣。能虑则择之无不精,处之无不当,而至善于是乎可得矣。[4](p970)

阳明的止,不是外在的奋斗目标,而是涵养内心贞定的主宰。阳明批评朱子在心外求至善,会导致支离决裂、错杂纷纭的后果。《中庸》说:“射有似乎君子,失之正鹄,反求诸其身。”[2](p24)射不中目标,不在于目标的问题,而是自己的问题。阳明的知止就是从果位收摄到因位。从心中的本体所发,经过定、静、安、虑,最后到得。得是射中靶子,在果位上达到一体之仁的实现。

止、定、静、安、虑、得是从人的主体角度来谈三纲领的实施过程。在实施过程中,人还不是圣人,仅仅是一介凡夫,故其心体尚未达到自明的完整状态。由于对于止于至善的理解不同,故对于“知止”也产生不同的理解。从阳明的系统看,止、定、静、安、虑、得可以看作是自心的不断推广扩充的过程。阳明是完全由内而外的发动,最终达到一体之仁的实现。从朱子的系统来看,止、定、静、安、虑、得可以看作是气心对于天理不断接近直至获取与扩充的过程,也是每个个体明明德的过程。朱子是经由奋斗目标的立志过程而后再作持续的奋斗,最终达到具众理应万事的实现。

五、释“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1、朱子的解读

明德为本,新民为末。知止为始,能得为终。本始所先,末终所后。[2](p3)

朱子以本释明德,以末释新民。以始释知止,以终释能得。明德、知止为先,新民、能得为后。由知止到能得,可以看做明德的完整过程。这种过程展现多个人身上,就是亲民。达到极致,就是止于至善。

2、阳明的解读

终始之说,大略是矣。即以新民为亲民,而曰明德为本,亲民为末,其说亦未尝不可,但不当分本末为两物耳。夫木之干,谓之本,木之梢,谓之末。惟其一物也,是以谓之本末。若曰两物,则既为两物矣,又何可以言本末乎?新民之意,既与亲民不同,则明德之功,自与新民为二。若知明明德以亲其民,而亲民以明其明德,则明德亲民焉可析而为两乎?先儒之说,是盖不知明德亲民之本为一事,而认以为两事,是以虽知本末之当为一,而亦不得不非为两物也。[4](p970)

阳明对于朱子的解释基本赞同。但是阳明指出,本末是一物的本末。但依照朱子的解释,容易误解为两物,如明德是我的明德,新民是他的明德,就变得与我不相干。阳明通过批判朱子来说明天地万物的不完善都与我相干,这与其所倡导的天地万物一体之仁一致。

这一段是总括的话。阳明与朱子虽然路数不同,但在大致的成德之教的方向上可以达成一致。只是朱子的总括仍旧是以分解的路子来作综合,故阳明批评朱子的分解说会导致支离,而阳明的总括更能显示其圆融一体的意思。

六、释“八条目”

1、朱子的解读

“八条目”的上半部分为“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朱子的解读为:

明明德于天下者,使天下之人皆有以明其明德也。心者,身之所主也。诚,实也。意者,心之所发也。实其心之所发,欲其一于善而无自欺也。致,推极也。知,犹识也。推极吾之知识,欲其所知无不尽也。格,至也。物,犹事也。穷至事物之理,欲其极处无不到也。此八者,大学之条目也。[2](pp3~4)

在朱子的系统中,“明明德于天下者”就是人人之心都能具众理应万事,而“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就是知止的立志状态。由天下反推至国、至家、至身、至心。心中更为根本的是心之所发的意。但意有对有错,要让意向着正确的方向发动,就要致知。朱子的知识并非是现代意义上的对于客观对象认识的知识,而是指心的能知。事物之理是所知。能知与所知相对应,并在工夫实践中做到能知无不尽,所知无不到。

“八条目”的下半部分为:“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朱子的解读为:

物格者,物理之极处无不到也。知至者,吾心之所知无不尽也。知既尽,则意可得而实矣,意既实,则心可得而正矣。修身以上,明明德之事也。齐家以下,新民之事也。物格知至,则知所止矣。意诚以下,则皆得所止之序也。[2](p4)

八条目的核心在于格物。朱子作《格物补传》曰:“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此谓物格,此谓知之至也。”[2](p6~7)格物与致知为一事两面。物是所知,知是能知,能所相应。在未尝作工夫之前,我的能知可能仅仅偏于一隅,尚未达到全体大用;我的所知可能仅仅偏于粗略,尚未达到表里精粗。通过格物致知的工夫,则能知达到“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所知达到“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上述过程,这是明明德的关键步骤。从主体上说就是致知,从客体上说就是格物。上述过程的结果,从主体上说就是知至,从客体上说就是物格。物格知至,那么意的发动就会向好的方向发展,于是心就得其正,身就得其修。这样就与三纲领的明明德相符。朱子认为,明明德包含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新民包含了齐家、治国、平天下。齐家、治国、平天下可以视作上述明明德的过程在其他主体上获得实现。也就是天下之人皆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皆达到具众理应万事的完善状态。

朱子认为,物格而知至,则为知止,即领悟了止于至善之理,是为知。但从知止到能得,也就是从领悟止于至善到真正达到止于至善,则需要实践,是为行,包括从个体的明明德上说的意诚,心正、身修;从群体的新民上说的家齐、国治、天下平。

2、阳明的解读

阳明对于上述“八条目”的解读为:

此正详言明德、亲民、止至善之功也。盖身、心、意、知、物者,是其工夫所用之条理,虽亦各有其所,而其实只是一物。格、致、诚、正、修者,是其条理所用之工夫,虽亦皆有其名,而其实只是一事。何谓身心之形体?运用之谓也。何谓心身之灵明?主宰之谓也。何谓修身?为善而去恶之谓也。吾身自能为善而去恶乎?必其灵明主宰者欲为善而去恶,然后其形体运用者始能为善而去恶也。故欲修其身者,必在于先正其心也。然心之本体则性也,性无不善,则心之本体本无不正也。[4](pp971~972)

阳明认为八条目其实只是一物,亦即一个整体。他详细阐发了八条目中的作为明明德的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事实上,齐家、治国、平天下可以作为亲民而收摄在明明德的发用上说。而正心、修身都可以视作明明德的发用,于是追本溯源可以将关键问题聚焦在格物、致知、诚意三事上。

何从而用其正之之功乎?盖心之本体本无不正,自其意念发动,而后有不正。故欲正其心者,必就其意念之所发而正之,凡其一念而善也,好之真如好好色,发一念而恶也,恶之真如恶恶臭,则意无不诚,而心可正矣。然意之所发,有善有恶,不有以明其善恶之分,亦将真妄错杂,虽欲诚之,不可得而诚矣。故欲诚其意者,必在于致知焉。……凡意念之发,吾心之良知无有不自知者。其善欤,惟吾心之良知自知之,其不善欤,亦惟吾心之良知自知之。是皆无所与于他人者也。……今欲别善恶以诚其意,惟在致其良知之所知焉尔。[4](pp971~972)

在致知与诚意的关系上,阳明认为,心的波动来自于发动的有对有错的意念。辨别意念的对错,则需要依靠心之良知。良知是性、是至善。促使良知发挥功效就是致良知。阳明的致知并非如朱子那样需要与格物对举,而是纯粹灵明主宰的发动。因此,致知就具有本体降衷的意义,纯善而无恶,能够辨别并矫正意的发动的对与错,从而使意由不诚而诚。也就是说,意念的正确与否,判断的标准在于更为深层次的内心,与外在的事物无关。

物者,事也,凡意之所发必有其事,意所在之事谓之物。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之谓也。正其不正者,去恶之谓也。归于正者,为善之谓也。夫是之谓格。……良知所知之善,虽诚欲好之矣,苟不即其意之所在之物而实有以为之,则是物有未格,而好之之意犹为未诚也。良知所知之恶,虽诚欲恶之矣,苟不即其意之所在之物而实有以去之,则是物有未格,而恶之之意犹为未诚也。今焉于其良知所知之善者,即其意之所之之物而实为之,无有乎不尽。于其良知所知之恶者,即其意之所在之物而实去之,无有乎不尽。然后物无不格,吾良知之所知者,无有亏缺障蔽,而得以极其至矣。夫然后吾心快然无复有余憾而自谦矣,夫然后意之所发者,始无自欺而可以谓之诚矣。故曰:“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盖其功夫条理虽有先后次序之可言,而其体之惟一,实无先后次序之可分。[4](pp971~972)

在诚意与格物的关系上,阳明又认为意之所在即是物。事物不离开人的意念而存在。事物不正就是意念不诚,当意念由不诚转变为诚,并在实践中去不诚而实其诚,则事物就由不正转变为正,这就是格物。因此,在阳明的系统中,格物就是正物,正物需要依靠诚意,诚意需要依靠致知。故而,阳明以致良知为其根本主旨。

阳明对于八条目的解读,在物格与知至上颠倒了原文的次序,但其作出的努力是将八条目的先后秩序淡化,最终全部归于致良知的整体过程之中。也可以说,阳明借用《大学》文本,说明了其致良知的学术主旨。

朱子与阳明在八条目上的解读,核心问题是格物、致知、诚意的问题。其中,最关键的不同是对于致知的知的理解。朱子的知就人的当下状态而言,主要以气心之知为始端,具有虚灵不昧的能知功能。这个知本身不是理,只是气,就像镜子察照的功能一样。镜子需要察照到事物,这样才能心具众理,这个察照过程就是格物致知。通过格物致知,由人心变为道心。从人心所发,则意为不诚,由道心所发,则意为诚。意诚则心正,心正则身体力行莫不合道,于是达到身修。阳明的知就人的道德本体而言,是良知,是心之体,是性理在心上的贯彻。修道者只要依靠这个心之体的发用扩充即可,意由此而诚,物由此而正。由此可见,朱子的知在凡夫状态中并不必然具有理,人的主体性只能进一步澄明知的功能,并在格物的过程中获取理,知与理合,理具于知,才能达到格物致知的后果。并以此后果作为基础,进一步展开扩充。阳明的知本身就是超越的理,人的主体性本身具有知,就是本身具有理的发动功效,从而代表了真理的源头。因此知本身即是扩充的基础,在此基础上,再确立事物的价值性以及进一步的开展扩充。可见,朱子致知是为了即着事物去求理,由此再转向扩充,阳明致知就是直接扩充。

由此致知的不同,而导致了格物、诚意解读的差异。朱子用格物上的不穷尽、致知上的不极致来解释为什么现实世界中会有错误发生,格物成为改过迁善的关键之所在,而诚意完全没有独立的地位。而阳明用诚意上的不究竟来解释为什么现实世界中会有错误发生,诚意成为改过迁善的关键之所在,而格物完全附属于诚意之下。

七、朱子、阳明心性学的区别

大体上看,朱子以求学者的当下状态出发,偏向分解说。阳明以至圆境者的圣人境界出发,偏向综合说。故朱子从下往上讲,多有支离之憾,但依其言,则工夫笃实可行;阳明从上往下讲,义理一贯顺畅,但依其言,则工夫流于空虚。

朱子、阳明《大学》首章解读对比表

朱子、阳明解释《大学》首章的差异,主要表现在明明德上。新民与亲民的差异和止于至善的差异不是根本,如上文所说,新民的推衍可以达至亲民,亲民的理论推衍可以达至新民。因位必然包含果位,而果位也必然包含因位。

明明德的区别,主要在格物、致知、诚意的工夫论上。朱子以理气二分来言心,人之工夫主要为协调气心,从而促使理之具于气心,再躬身实践,从而使气心(人心)转为道心。其所费工夫多在于气心上,希望通过气心的调整来去其遮蔽,从而具足万物之理。格物致知之旨,即在于此。阳明以一体之仁来言心,人之功夫主要为扩充其良知心。以此良知之功效,纠正一切偏蔽不诚之物。在工夫论的起点,朱子理论中的人的主动性仅仅在于气心的有限者,而阳明理论中的人的主动性则为性理的无限者,故朱子理论颇费周折,而阳明理论则简单直截。朱子的格物致知,都是在气心气物上调整,并对性理的降衷持守信念,只要遮蔽去掉,则性理定然会显现。阳明的致知,就是性理的扩充,可谓其理论的全部,由此致知而包含余下的七个条目。朱子把致知与格物相结合才是明德。阳明的致知就是明德。在朱子的系统中,纯粹致知并不能达到真实,而是需要结合格物才能达到真实,因此格物被置于关键的地位;在阳明的系统中,纯粹致知就能显现真实,因此致知就被置于关键的地位。换句话说,朱子将人心当作有限的存在,需要与理结合,才能达到无限;而阳明将人心自身当作无限的存在,只要内在力量的扩充开拓,就能达到无限。

刘述先认为:“阳明之学虽与朱学格格不入,其学始于格物新解,即以朱子为批评之对象。晚年写‘大学问’,对其本身的体验自有更透彻的发挥,然其理论之规模却仍需要藉朱学之对反而益显。”[6](p517)阳明处理朱子所处理的问题,却给出近乎相反的答案。然而,一旦朱子在格物致知奠基下进行扩充,则与阳明具有一样的旨向性,甚至比阳明更具有整全性。这时的扩充者,已经是“吾心全体大用无不明”者,与良知相类似;同时,“事物之表里精粗之无不到”又比良知万物一体更为周密。固然,万物一体之仁也可以开展出事物之理,但其中需要费一番周折。如牟宗三先生所言的良知坎陷,由无待之理而自我限定为有待之理。故朱子先为曲折,再扩充;而阳明先扩充,再曲折。两人的理论在实践过程中,则会显现出如上不同的面貌,但一旦致其极,皆可殊途而同归,堪为圣门之辅翼。

[1]朱熹.壬午应诏封事.朱子全书第二十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2]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

[3]朱熹.四书或问.朱子全书第六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4]王阳明.大学问.王阳明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5]陈荣捷.王阳明传习录详注集释[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6]刘述先.朱子哲学思想的发展与完成[M].台北:学生书局,1995.

责任编辑:郭美星

B244.7;B24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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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4479(2017)04-0051-08

2016-04-26

朱光磊(1983-),江苏苏州人,苏州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哲学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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