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宽
中国文学史上能够见得到的所谓“人性”的描写,全都受男权文化操纵①。历史上一切文化、哲学、政治、宗教、道德观念,一切文化经典,以至于关于女性之躯体的修辞学,无不出自于男性的笔下、男性权威的眼中。因此,当“人性”的各个方面均由性别的一方来诠释和把持时,“人性”就成为偏僻的、不完全的,缺少了女性性别群体的认同和解说,“人性”就会变得抽象和单一。这就可以解释或理解为对女性的要求只有无条件的服从,不允许她们有自由思考的精神和行为以及姿态上的独立。
法国女作家西蒙·波伏娃在《第二性》一书中,通过对漫长的男女两性关系发展历史的考察,得出了“女人不是天生的,她是被变为女人的”这一著名论断。“第二性”与第一性之间最基本的差异,都被那些男性叙事的宏大话语所淹没、所覆盖。女性在男性文化霸权的压迫下,千百年来形成的“第二性”心理,使女性在文化中始终处于被窥视、被排斥的艰难境地。“到达和进入女性意识层面的通道完全被封建的夫权意识所阻隔,男性作家们对女性形象的描绘至多是一种‘俯视的同情与怜悯,这种亘古不变的男性视阙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一种全民文化的唯一视角,一种民族文化的积淀,使得即便是女作家来塑造自身形象时也不得不屈服这一既定视阙,虽然她们是《玫瑰门》。” ②
因此,我们基本上可以把“女奴意识”理解为:千百年来的男性中心文化影响下使女性形成的心甘情愿被男性所支配和控制的心理;在处于遭受压迫、抑制、从属和屈辱的地位时,心甘情愿地被囚禁、被封闭甚至被奴役在家庭的牢笼里的心理;依附于夫权的统治,甘愿处于“物”的境遇的心理。
这样我们也可以把具有奴性意识的女性书写理解为:在男性文化视阙下的,女性自我表现物化或无视人性的存在以及女性生命尊严的书写;表现自我人格卑贱化的意识的书写;在价值取向上,以放逐女性的主体意识甚至阉割女性主体性为能事,做男性话语霸权的代言人或喉舌。
铁凝在《玫瑰门》中有相当多处“自觉或不自觉”的奴性意识的书写,我认为这是目前学术界在过去的几十年间研讨和评论中被忽略的。这并不是《玫瑰门》书写中的败笔,反而我倒认为这正是女性书写形成、发展并走向成熟的整个艰难过程的真实写照,因此,《玫瑰门》是女性书写的经典之作。
《玫瑰门》所涉及的历史可以上溯到“五四”时期,其中主人公司猗纹和丈夫庄绍俭都出身豪门并受过新式教育。司猗纹是在“五四”个性解放大旗下,追求主体自由和反传统的“新女性”,她与学生领袖华致远恋爱。两个人热烈的爱情升华到性爱,在当时社会背景下是绝对的前卫。丈夫庄绍俭也另有所爱,并执着苦恋一生,直到生命终结。两个前卫的年轻人都是“五四”时期在某种程度上最“先进”的青年,但是在封建思想统治下的包办婚姻葬送了两个人的爱情,毁灭了他们一生的婚姻幸福。
《玫瑰门》在这一部分,有大量的奴性书写的流露。其中包括“三纲五常”、“三从四德”对主人公婚姻及生活根深蒂固的影响。在中国,教育权利既是女性立身存命的基础,也是女性解放与否的标志,因为教育程度和文化水平代表了女性的生存能力,也是根本改善女性命运的动力。中国古代,“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伦理观念曾经是女性争取教育权利、改善教育水平的精神枷锁。孔子的三千弟子中没有一个女性的事实和他“唯女子与小人難养”的观念,孔子对女性的无视是不争的事实。时至秦汉,中国形成了男尊女卑的父权制文化结构,“三从四德”强化了女性的奴性和依附性,《内训》 《女戒》 《女论语》和《女范》合编成的《女四书》成为女性的行为规范,并融化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没有独立人格的女性自然难以拥有接受文化教育的权利,女性没有受教育的权利,就根本没有人格的独立。
从鸦片战争到新文化运动,所有反封建的运动都和妇女解放运动密不可分。陈独秀曾猛烈抨击“儒家三纲之说”,指出封建道德中的忠孝节烈“皆非推己及人之主人道德,而为以己属人之奴隶道德也”③。他还指出,“人民”这个词非男子独占,“那半数的妇女也包括在内”④。鲁迅也参与了这场提倡男女平等的运动,他说:“私有制度的社会,本来把女人也当作私产,当做商品,一切国家,一切宗教都有许多稀奇古怪的规条,把女人看做一种不吉利的动物,威吓她,使她奴隶般的服从,同时又要她做高等阶级的玩具。”⑤1922年颁布的《学校系统改革草案》确认了不分性别的教育制度,正式明确了女子有享受高等教育的权利。⑥
《玫瑰门》中的男女主人公,都是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背景下最先开放的先进青年。包括对司猗纹百般凌辱、忽略、压迫的丈夫庄绍俭,他们在追求自己的爱情及婚姻自由,同时也为此进行了殊死的斗争。他们的爱情与婚姻的巨大悲剧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妇女解放运动的彻底失败的表征。
司猗纹就是一个具有“娜拉”精神的新女性。她学习和吸收新事物,在受传统中式教育的基础上,受到了系统的先进的西方教育,积极参与社会活动并向往和追求自由的爱情。“她无视父母的劝阻,还是随着社会的大潮,随着华致远一起游行,一起罢课,一起书写标语,她热衷于华志远正在进行着的事业。”在父母坚决反对他们来往的情况下,继续和他来往。由于父亲强制性地替女儿办了退学手续,使她更“激起了更强烈的自主意识”:“在家里气急败坏地顶撞着父亲”;“差遣家里的女佣给华志远送信”,然后是雨夜相会,闺房初夜的无怨无悔……
这一切都具有追随时代潮流的特征,一个和娜拉一样勇敢的女性在追求自由的爱情、婚姻、幸福过程中所作出的合理的反抗;但不可思议的是接下来作者的书写,完全违背了这样一个时代的背景以及少女司猗纹的性格基本特征。如果说“司猗纹的家教使她没有违背死人的心愿”而遵从了父命,同意嫁给庄绍俭是被逼无奈,又加上华志远杳无音信,甚至“某省某县乡民聚众闹事,反民首领华志远被缉拿,”是走投无路尚可理解。那么母亲的去世,“她觉得那祸根就是她。她觉得她为家庭犯下的罪过。”而且“她决定用出嫁来换取这个家庭对她的原谅,她做着决定,甚至还暗暗对那未来的丈夫生出歉意和忏悔之情”,是十分令人费解的,甚至是自相矛盾的。
一个受过当时最先进西方教育并“接触了现代文明”也“认识了许多从前她不认识的人,懂得了许多她从前不懂事”的知识女性;一个“愿意和男生一起讲着国家存亡,讲着平等,讲着他们认为有意思的一切”的“五四”时期坚决向旧礼教挑战并献身学生运动的积极参与者;一个不断地追求个性自由以及爱情、婚姻自由,并以实际行动为爱情献身的勇敢少女,就这样突然地决定“顺从”母亲的遗愿,又“顺从”父亲的决定嫁给了由父母选择的丈夫,而在转眼之间竟然变成了另一个我们完全不认识的司猗纹。一个完全叛逆的新女性形象瞬间即逝,而转眼之间变成了“三从四德”的甘心忍受凌辱的懦弱女性,这是作者的奴性意识在书写中的充分体现。
接下来作者潜意识或无意识的奴性书写,更是在司猗纹的婚礼和新婚之夜暴露无遗。“至今司猗纹回忆起他们的婚礼,仍有几分激动。”她激动的是“婚礼选择了被称作中西合璧的文明结婚。”他们回答了神父的问话,交换了戒指,她接触到他的手“那一瞬间她觉得他身材挺拔高大,她很快被眼前这挺拔和高大所感动,在感动之中她第一次懊悔起自己的不洁,她第一次想起用不洁来形容一下自己。”
她和华志远那种不顾一切要冲破家庭束缚勇敢献身的忠贞爱情,就在“那一瞬间”被一个连自己都未曾谋面的陌生男人给“感动”了!甚至彻底否定了自己灵肉合一的纯洁爱情而“懊悔起自己的不洁”。在这里我们看不到司猗纹这个人物形象性格发展变化的任何内在联系,甚至可信的内在外在的原因。但是正因为铁凝这样的书写,却暴露了她写作中隐含的奴性意识。而铁凝自己的观点也为此做了最好的认证:“在中国,并非大多数女性都有解放自己的明确概念,真正奴役和压抑女性心灵的往往也不是男性,恰是女性自身。” ⑦
“人类在其文明历史的发展过程中,把带有浓厚封建色彩的男权主义思想遍布了整个历史的时间与空间,即便是后现代主义时空下的西方社会,男权政治文化中心的格局也仍然没有太大的改观,应该说它已经成为一种世界性的‘集体无意识植入了每个人的灵魂深处,更可悲的是每个女人都概莫能外,她们心灵的臣服,更加构成了男权文化的扩张性。”⑧接下来司猗纹所受到的丈夫在新婚之夜的践踏和凌辱,乃至整个婚姻生活所受到的折磨就都不难理解了。因为冲出家门的“娜拉”,自己走回到“丈夫”的身边,并以前所未有的“顺从”和“贤良”作好了一副任人摆布的姿态。
而以男性中心意识作为一种性别等级观念,把男女关系界定为主奴关系、主从关系,就从根本上违背了“五四”时期的现代民主精神。而要求妇女单方面为男子守节的节烈观,轻蔑女性的“不净观”的书写都是最典型的以男权话语为中心的奴性书写。
司猗纹“受着红烛,红帐的包围,那红融融的一切使她相信着命运对她的摆布得合情合理。”她甚至静坐床边等待起来。她虽然不清楚她在等待什么,却觉得等待便是她的本分,是对那个雨夜的追悔。”这正如周作人早在《北沟沿通信》中所说:“现代的大谬误是以一切男子为标准,即妇女运动也逃不出这个圈子,故有女子以男性化为解放之现象,甚至关于性的事情也以男子观点为依据,赞扬女性之被动,而以有些女子性心理上的事实为有失去尊严,连女子自己也都不肯承认了。” ⑨
此处的奴性书写还表现为以男性话语霸权为中心的“男性观点”、“男子标准”的书写。丈夫在酝酿了不知道是“怨恨”,还是“疯狂”,不知道是“报复”,还是“肆虐”的对自己新娘妻子的“近逼”,司猗纹“惊吓着自己,又镇静着自己,眼光躲避着面前这个高大的身影,又生着几分迎候。”这完全是符合男性观点的女性之被动性,对于丈夫的这种近似于兽性的肆虐。竟然生着几分迎合,接下来近乎强奸一样的描写,被“扒光衣服”,在“如昼的灯光下”,被“一把攥住脚踝”“劈了开来”,然后是最残酷的“看看”。配合着丈夫兽性般的动作细节,铁凝还细腻地描写了司猗纹的奴性心理:“司猗纹知道这是看,却不知是欣赏还是研究,是欣喜若狂还是厌恶透顶。二十岁的她走到了人生的那个‘坎儿”;“她觉得那不是自然的热烈,是实验性的摆弄;不是共享,是他在声讨她。”不仅如此,在丈夫的肆虐并马上出去嫖妓的卑劣行为之后,“她并不急于穿衣服,她愿意光赤着身体就这么躺下去。”然后“小声哭”着,“把一切都归结于自己,也许有了他对她的刚才,她才能卸掉那个重负:两年前的那个雨夜。”
这个近似强奸的新婚之夜,这种丈夫对司猗纹进行性伤害的行为,即使“她没有反抗,因为他是她丈夫”,在男性话语霸权作用下,竟然被粉饰成了是丈夫帮助司猗纹发现自己欲望、是以确认自我人格卑贱、羞辱自我生命而带来的心理负担与痛苦,经过丈夫的强奸蹂躏得到了释放与赎罪。司猗纹不断地“准备再次承受庄绍俭的行为”,本来是痛苦婚姻生活或性生活的被窥视和被把玩,加之居高临下地宣泄男性关于性和暴力的双重欲望,作者却把它几乎描写成司猗纹的欲望实现!
“他对她的温柔和爱抚使她一阵阵受宠若惊。她也大胆地忘情忘我地把自己献给他”。作者在这里把阉割女性主体性,同时还在对女性的道德鄙视中树立男性的精神优越感,从而牢固地把建构起男尊女卑、男强女弱、男主女奴的性别权力关系的奴性书写刻画到极致。
如果我们把司猗纹“熬着的漫长的日子”,当作“忍受丈夫”对自己的一种无休止的惩罚假设视其有“合理性”,那么对丈夫庄绍俭的性取向的奴性描写,就显得更站不住脚。庄绍俭把对妻子真实痛楚的窥视把玩,居高临下地宣泄男性关于性和暴力的双重欲望,并在司猗纹的道德底线中树立男性精神优越感,以及逛窯子,疯狂嫖妓的行为作为对妻子不洁的惩罚或对追求婚姻自由的梦想破灭的彻底绝望,都缺少应有的“合理性”,反而加强了铁凝不断升级的奴性书写的“合理性”。
庄绍俭是一个“天资聪明,活泼好动,永远追求新奇和时髦”,“到金陵大学学土木工程,又去上海复旦学经济,”在复旦的网球上结识了天津名门闺秀,相爱并私定终身的“五四”时期新知识青年。就算他憎恶父亲为他选的这门亲事,更怨愤司猗纹和华志远的爱情故事,那么他也不至于疯狂地去“那种糟蹋别人糟蹋自己”的地方并“学会了不少男女之间的套数”。如果这是一时男性愤怒的宣泄,那么他后来一生对逛窑子和嫖妓的沉迷,又怎么能证明“他和他初恋情人的热恋却延续了终生”?
这实际上是在用男性化的喉舌言说着一个女奴的理论,并在大量的描写兴奋点中,以臣服于取悦男性文化视阈而兴奋,男性意识写作作为一种深层理念渗透进中国现代女性作家的潜意识中,并用“外部描写来把女性作为情绪宣泄的对象进行人生阐释的” ⑩。我认为铁凝在相当部分的书写中,都不自觉地成为男权话语霸权的代言人,书写中具有深根蒂固的难以掩饰的奴性意识和女奴主义思想。
有关司猗纹与丈夫的情感关系,在小说中都一直充满着强烈的奴性意识。就连庄绍俭的不辞而别之后,都没有唤醒司猗纹的觉悟,反而使她“幻想着对生活的体验,婚后生活、做母亲的艰辛和愉悦,不仅激发了对她家庭的强烈渴望,还激发了她少女时代那种处事大胆、有谋有识的秉性。她盼望庄绍俭能够看到她养育的儿女逐渐长大,让庄绍俭也有机会体味一下这富有家庭色彩的天伦之乐。”这一次,“娜拉”没有出走,追求自由、理想的“丈夫”出走了,“娜拉”在努力证明自己的生存能力的同时,争取挽回丈夫对自己、对家庭和对孩子的感情与责任,并盼望丈夫能体会这种“天伦之乐”。到此为止铁凝的奴性意识书写在对司猗纹这个贯穿《玫瑰门》始末的特定人物的描写,进入了登峰造极的阶段。
然而铁凝对司猗纹的奴性意识书写没有在此戛然停止。最具奴性代表的应该是司猗纹被庄绍俭传染了性病以后。
司猗纹没有一味地去诅咒庄绍俭的不洁,她更多的是怨恨自己,怨恨着这具光洁白净的肉体对他的纠缠,这肉体需要的就是他的不洁吧?从此她就像惩罚自己一般,常常赤裸着下身叉开双腿在床上静等。她等待着一个时刻,等待着她那干净的灵魂从这不干净的肉体不干净的阴道里穿越出来,让那灵魂无牵挂地向上升腾,向无人无物的境地升腾。
她躺着,她愿意用这个放荡的自由自在的无所顾忌的见不得人的姿势,亵渎她精心营造的卧房精心营造的家庭。她愿意忘我,在忘我中让自己烂掉,她烂得越彻底就越好看。
这里是自虐的奴性书写,而且是没有什么道理的自虐。如果说新婚之夜的奴性心理是司猗纹“用男性化的喉舌”言说的中国几千年来不可愈越的“处女情结”,那么这里又怎能跳出“女性天生是卑贱、肮脏、淫荡的”的男性话语霸权的俗套呢?这是奴性的自我践踏。铁凝在两性关系问题的描写上始终存在一个误区,因此这里的女性书写就不可避免地进入奴性书写的圈套。
铁凝对两性关系的书写充斥着大量的奴性书写,一种根深蒂固的男性话语权影响下形成的奴性意识的渗透在她的诸多著名作品中。她的另一部名作 《大浴女》和《玫瑰门》在这方面作一比较,就可以得到最充分的证明。
他越是怜爱她就越是深入她,他越是心疼她就越是打击她,越是迷恋她就越是折磨她,越是珍惜她就越摧垮她。他高兴对她的深入,他对她的打击,他对她的折磨,他对她的摧垮。他伸手撩开她脸上的乱发,闷声闷气地叨叨着,“我的小心肝儿,我的小心尖尖,我的小亲X,我要操烂你,我要操死你。”他把握着她,指挥着她,引导着她,期待着她。她在他身下柔弱无骨,又动如脱兔。
这是一段原本应该非常美好而甜蜜的性爱描写,主人公尹小跳和陈在的爱情历经千辛万苦,终于等到了这来之不易的“灵肉合一”时刻,这是他们爱情关系中最有代表性的一段。如果鐵凝能把这种平等自由的爱情关系中的性爱描写都写成打上男性权力话语烙印的奴性书写,本应美好的性爱描写中充斥了充其量最多的脏字,而且将男性用语侮辱和践踏女性的词汇,尤其是指女性性器官的“X”,都用来描写“美好的爱情”的性爱或对其的宣泄,那么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铁凝在描写司猗纹被庄绍俭传染了性病时,用“自虐”来表达她的痛苦或是“快乐”了。
这里的模式是:原先是司猗纹根本不知道,或者忘记了自己是有欲望的女性,经过庄绍俭的兽性践踏和性侮辱后,才发现自己的欲望,才体验到由快乐而带来的痛苦,或由痛苦而带来的快乐。并且心甘情愿地承认,自己的痛苦是由于自己正常的欲望对性的“纠缠”造成的,如果自己没有这样的欲望就没有这样的痛苦,或者由痛苦造成的快乐,同时坚信不疑地认为自己本质上是淫荡和卑贱的。
这个模式在《大浴女》的另一段性爱描写中再次得到了证明。
此刻,身子下边,他进入的这个女人不是他的老婆,而是一个放荡、可以任男人玩弄的婊子。这时的唐菲竟也在侮辱和践踏自己的言辞中领受了小崔前所未有的力量、花样和赤裸裸的性欲。“好”,她想,“好死了”,她觉得。她真正的性的快乐就是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情况下,初次被她的丈夫激发了出来,他使她在皮肉疼痛之后,又领略了他的糟蹋。他把她糟蹋得要死要活的好,这是唐菲从来不知道的好,她宁愿用一千次毒打换取一次男人给她的要死要活的好。
这是《大浴女》中另一位主要人物唐菲和她丈夫之间的一次性爱描写。唐菲的初次性爱的快乐是在丈夫逼迫自己坦白,甚至编造自己与其他男人性关系后遭到毒打,然后又被丈夫粗暴地强奸后得到的。相比之下,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司猗纹通过庄绍俭的兽性践踏和性侮辱之后的那个“愿意”本质是什么,“让自己烂掉,她烂得越彻底就越好看。”也就因此合情合理地表达了她的心理诉求,本质上是奴性的心理诉求。
在男性话语霸权作用下,女性的“被虐”和“自虐”被粉饰成了男性帮助女性发现自己欲望、创造自己生命快乐的行为,女性在受到精神伤害和肉体创伤时,被视为女性获得性快感的必要刺激。女性被强制界定成了以身心两方面受到伤害为乐的奴性群体。仿佛女人身心受奴役越深、性快乐就越高涨。仿佛女性的性快乐,是以确认自我人格卑贱、羞辱自我生命为必要前提的。
一旦男性话语霸权文化给定的卑贱、奴性的本质界定,并占据了女性的“人性”本质,那么,女性真实的生命感受、合理的人性欲求就必定会受到这种话语霸权的压制。这必定会使女性不敢直面自己的欲望或正常的性要求、不敢有生命主动性、不敢要求异性的尊重、不敢对奴役做出反抗、不敢维护自己的人格尊严。总之,奴性书写在本质上使女性不敢拥有自我生命的主体性。
【注释】
a杨匡汉、孟繁华:《中国当代文学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13页。
② 丁帆:《男性视阙文化的终结——当前小说创作中的女权意识和女权主义批评断想》,《文学的玄览》,北京出版社1998年版,第478页。
③ 原载 《青年杂志》1916年第1期。参见中华全国妇联妇女运动史研究室主编:《中国妇女问题讨论集》,中国妇女出版社1992年版,第112页。
④ 中华全国妇联妇女运动史研究室主编:《五四时期妇女问题文选》,三联书店1981年版,第207页。
⑤鲁迅:《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516页。
⑥万鄂湘主编:《妇女权益论——关于保护妇女权益的理论与实践》,山西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6页。
⑦铁凝:《玫瑰门 · 写在卷首》,《铁凝文集》第4卷,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12页。
⑧ 丁帆:《女性主义批评与男性文学视阙》,《海南师范学院学报》2003年第1期。
⑨ 钱理群:《周作人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269页。
⑩ 丁帆:《男性视阙文化的终结——当前小说创作中的女权意识和女权主义批评断想》,《文学的玄览》,北京出版社1998年版,第47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