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吉刚
[摘 要]《百年孤独》在叙事方面,最为人们称道也最具开拓性的地方,就是“超时间”叙事视点的运用。具体做法有四:运用循环叙述或回环式叙述;在叙事过程中不时插入对未来事件或以往事件的叙述、交代;用一个叙事单位(一句话或一个自然段落)叙述、交代一个较长时间段发生的事件;运用叠加叙事。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之所以运用“超时间”叙事视点,既有内容表达方面的考虑,也有审美方面的考虑。
[关键词]线性叙事;叙事视点;循环叙述;叠加叙事;陌生化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8372(2017)02-0054-04
On the narrative viewpoint of“transcendent time”in One Hundred Years of Solitude
DU Ji-gang
(School of Humanities, Nanchang University, Nanchang 330031, China)
Abstract:The narrative viewpoint of “transcendent time” is the most praiseworthy and pioneering method in the narrative of One Hundred Years of Solitude. It is applied in four ways: using circular narration or loop-back narration; inserting the narration of the future or the past events from time to time; presenting a long-term event in one narrative unit, namely a sentence or a paragraph; using the way of superposition in narration. The reason why Marquez applies the narrative viewpoint of “transcendent time” in One Hundred Years of Solitude is because he has considered both the presentation of content and aesthetics as well.
Key words:linear narration; narrative viewpoint; circular narration; superposition of narration; defamiliarization
一
《百年孤独》在叙事方面,最为人们称道也最具开拓性的地方,就是“超时间”叙事视点的运用。传统叙事基本上都是线性叙事,叙事视点也一般都是时间内视点。叙事者在叙事当中,大都是将自己的目光投注于某一瞬间,然后沿着时间的线性逻辑,逐步推进。一面观察一面讲述,进而构成一个观察、讲述的线性序列。《百年孤独》从总体上来讲,实际上也没有放弃线性叙事模式,它依然是按照时间的序列来安排结构的。小说一章章写来,依次写了布恩地亚家族七代人的丰功伟业、生活起居、生老病死;写了马孔多小镇从无到有,然后再从有到无。但是,作品中的叙事视点,却改变了传统的那种仅将目光投注于某一历史瞬间的做法,而是尽可能地从某一瞬间的羁绊当中挣脱出来,以形成一种跨越历史、超越时间的目光。
在小說的第二十章,作者详细地叙述了羊皮卷的破译情况。根据作者的叙述,奥雷良诺最后破译出了羊皮卷。羊皮卷的卷首写着:“家族的第一人被绑在一棵树上,最后一个人正在被蚂蚁吃掉。”羊皮卷原来“是墨尔基阿德斯提前一百年写就的这个家族的历史,细枝末节无不述及。”只是“墨尔基阿德斯没有把事情按人们惯常用的时间程序排列,而是把一个世纪的琐碎事件集中在一起,使他们共存于一瞬间。”[1]384根据作者的交代,羊皮卷其实也就是《百年孤独》了。那么,在羊皮卷中,墨尔基阿德斯对于布恩地亚家族一个世纪各种事件的组织安排方式,也可以看作是《百年孤独》中叙事方式的一个有效的、相近的参照了。那么,“把一个世纪的琐碎事件集中在一起,使他们共存于一瞬间”,那是一种怎样的叙事状态呢?马尔克斯有一次在谈论伍尔夫《达洛维夫人》对自己创作的影响时,曾谈到过这一问题。他说如果没有读到《达洛维夫人》中的一段话,自己的创作可能就是另一种样子了。马尔克斯所说的那段话是这样的:“但是(轿车)里面确实坐着一位大人物;大人物正在从这里路过,她隐身遮面,与平民之隔伸手可及,这些老百姓或许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与英王陛下,即国家永不磨灭的象征近在咫尺,这个国家将来会被辛勤的考古工作者在时间废墟的挖掘中发现,当伦敦变成一条长满野草的小径的时候,当所有那些在这个星期三的上午匆匆行进于人行道上的人都变成白骨,白骨里剩下的几枚结婚戒指埋没于自身尸体化做的泥土和无数个镶过牙齿的金质外壳之中的时候,轿车里的那张脸将大白于天下。”[2]马尔克斯坦承“它完全改变了我的时间概念。也许,还使我在一瞬间隐约看到了马贡多毁灭的整个过程,预测到了它的最终结局。”[3]由此可见,所谓的“把一个世纪的琐碎事件集中在一起,使他们共存于一瞬间”,也就是抽去时间只留下事件,使不同时间发生的事件并置在一起,叙事者如同在空间中观察并存的事物一样,可以同时审视并叙述存在于不同历史时间中的事件。
依据《百年孤独》中对于羊皮卷的叙述、交代,作品中的最高叙事视角应该是墨尔基阿德斯的预言视角。我们从作品中可以了解到,墨尔基阿德斯是一个存在于历史时间之外的神话人物。他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踏入时间世界,与布恩地亚家族几代人交朋友,指点迷津,生生死死反复数次。但是他在更多的情况下却是置身于历史时间之外来讲述、预言布恩地亚家族七代人的故事。在他的目光之下,历史时间的遮蔽已不复存在,人类历史就如同空间性的存在一样,同时铺展于他的面前。他可以俯视整个历史,“观千年于一瞬”。羊皮卷的卷首题词是“家族的第一人被绑在一棵树上,最后一个人正在被蚂蚁吃掉。”可以说,只有墨尔基阿德斯才能有如此宏阔的眼光,也只有从墨尔基阿德斯的视角才会有如此凝练的概括。而这一题词也成了墨尔基阿德斯叙事视角的一个有力注释。
二
当然,墨尔基阿德斯的叙事视角、羊皮卷中“把一个世纪的琐碎事件集中在一起,使他们共存于一瞬间”的叙事模式,更多地还只是小说中的神话,是一种写作的目标与参照。实际上,在现实的小说写作中是很难做到的,即或做到了,那么写出来的也是天书,是另一部羊皮卷,是没有人能够看懂的。但尽管如此,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的写作中,还是努力地向这一目标做了靠拢:尽力把叙事视点从瞬间的时间禁锢中解放出来,尽力构筑起一种具有历史整体透视效果的叙事视野—尽管这一视野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难以俯视“百年”。其具体做法大致如下。
其一是运用循环叙述或回环式叙述。小说开头的第一句话“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1]1用的就是循环叙述。在小说中,“多年以后……将会想起……”几乎成了一个固定句式,成了作者的叙事习语。以下例句,仅仅是笔者一个粗略的搜索结果。“许多年后,在正规军军官命令行刑队开枪前一分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重温了那个和暖的三月的下午的情景:父亲中断了物理课,一只手悬在空中,两眼一动也不动,呆呆地倾听着远处吉普赛人吹笛擂鼓。”[1]14“若干年后,面对行刑队,阿卡迪奥准会回忆起,墨尔基阿德斯给他念了几页那本深奥著作时他惊奇得震颤的情景,当然他听不懂,可是觉得高声朗读起来像人家唱的教皇教谕。”[1]64“几个月后,面对行刑队,阿卡迪奥定会重新回忆起课堂里这茫然失措的脚步声和伴着长椅的磕磕绊绊的相碰声,记起在屋里一团漆黑中最后触到一个丰腴的肉体和感受由另一颗心脏搏动而产生的空气的颤抖。”[1]10“若干年之后,当他在病榻上奄奄一息的时候,奥雷良诺第二一定会记得六月份一个淫雨连绵的下午,他踏进房去看他头生儿子时的情景。”[1]171“多年后,人们还是认定,那位闯进来的女王的皇家卫队原是正规军的一个小队。”[1]189“好多年以后,这孩子还常说,他那天看到有一个中尉拿着留声机喇叭筒在宣读省军政长官的第四号通令,可是没有一个人相信这孩子的说法。”[1]286“许多年以后,尽管人们仍然认为霍塞·阿卡迪奥第二是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可那孩子却常常讲起当时霍塞·阿卡迪奥第二把他高高举过头顶,几乎使他悬在空中,仿佛在人们的恐惧之中漂浮似的,被人群推到附近的一条街上。”[1]287“几个月以后,在临终的时刻,奥雷良诺第二将会记起最后一次见到阿玛兰塔·乌苏拉时的情景。”[1]330在这样一种叙述模式中,叙述者是站在某个不确定的“现在”,讲述“多年之后”的一个“将来”,然后又从这个“将来”回眸“那久远的一天”的“过去”。一句话中就包含了现在、将来、过去三个时间点,这突破了某一个固定的瞬间时间点,从而实现了视点对时间的大跨度审视。进而在有限的叙述中,把不同时间的事件高度地集中在了一起,使其呈现出了一种空间性的铺展状态。
其二是在叙事过程中不时插入对未来事件或以往事件的叙述、交代。因为小说在叙事上总体采用的是一种预言模式,所以,小说在叙述过程中,插入的多是未来的事件。比如小说在叙述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带领一班人马寻找马孔多通向外界文明道路的时候,写到他们遇到一艘大帆船,这时小说中就突然插入了这么一段:“许多年以后,这里成了一条定期的驿道,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也从这一地区经过时,看到这艘帆船只剩下一具烧焦的龙骨,在一片虞美人花地中。这时,他才相信这一段历史并非父亲杜撰的产物。他想,这艘大船怎么会深入到陆地这块地方来呢?”[1]11然后小说又继续沿着原来的叙述继续推进。比如,小说在叙述墨尔基阿德斯葬礼的过程中,在指出这是镇上第一次也是参加人数最多的一次葬礼时,便马上插入了这么一句:“一个世纪后格兰德大妈的葬礼或可与之媲美。”在叙述奥雷良诺上校的婚礼过程中,在写到上校“身穿黑色呢服,脚蹬一双带有金属弯钩的漆皮靴”时,便马上插入了这么一句:“几年后他面对行刑队时穿的就是这双靴子。”再比如,小说在叙述马孔多在经历了四年十一个月的阴雨天之后,写到木屋以及露台都被飓风刮走了的时候,插入了这么一句:“仿佛是多年以后马孔多必将从世间被抹去的预演。”可以说,“后来……”“多年以后……”“直到多年以后……”“很久以后……”“一个世纪后……”“日后将会……”“只有到了……后……”“将会……”等这样一些句式,也成了作者叙事的另一习语、另一固定句式,几乎出现在小说中的各个角落。当然,小说在叙事过程中也有插入以往事件的情况,比如小说在写梅梅被送往修道院途中,火车经过烧焦的大帆船龙骨所在的原野,经过泛着肮脏泡沫的大海边时,就插入了这么一句“将近一个世纪以前,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的幻想就是在这里破灭的。”[1]277比如小说第十八章,写到霍塞·阿卡迪奥游欧多年回到了家中。作者在写过“他走到哪儿,哪儿就留下花露水的香味”这句之后,马上就插入了这么一句“当年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乌苏拉曾给他撒过这种花露水以便能够在黑暗中找到他。”再如小说第十九章,写到阿玛兰塔·乌苏拉到墨尔基阿德斯的房间去造访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临走时在门口用指尖向奥雷良诺送了个飞吻。写过这之后,就突然插入了这么一句“她父亲送她去布鲁塞尔的那个下午,她也是用同样的飞吻向父亲告别的。”[1]363但是,相对来說,这种情况不是很多。总之,小说在叙事过程中,通过不断插入对未来事件或以往事件叙述的方式,不断在当前的叙事瞬间引入未来时间或以往时间,以便使叙事视点从当前的瞬间桎梏中超越出来,进而形成一种跨越较长时间段的叙事视点。
其三是用一个叙事单位(一句话或一个自然段落)叙述、交代一个较长时间段发生的事件。比如小说第六章,仅用了一小段文字,就简略地介绍了奥雷良诺上校的整个军旅生涯。小说第七章,在写到霍塞·阿卡迪奥下葬后,也仅用了不长的一段文字,就简略地交代了雷贝卡后半生的整个生活状况。再如小说第八章,仅用了一小段文字,就简略地交代了奥雷良诺上校在政府与反对党宣告停战后所领导的一系列起义及军事行动。当然,小说中更长运用的是句子,而不是段落。比如,“他一生中从没有,也将永远不会像现在这样担惊受怕。”[1]268“梅梅那时并不知道,而且永远不会知道,这个年过百岁的算命老妪是自己的曾祖母。”[4]252“自从听到后院的枪声和马乌里肖·巴比洛尼亚随即发出的凄惨叫声以后,她就不再说话了,而且整个后半辈子里再也没有讲过半句话。”[1]276“那时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芥末泥蒸汽没能生效,费尔南达更是要到一年后孩子被送来时才知晓。”[4]257“她每一天都在想念他,直到多年以后一个秋天的早晨在克拉科夫一家阴森的医院里衰老而死,那时的她已改名换姓,终生一言不发。”[4]258在小说当中,“一生都将……”“……余生……”“……到死……”“……从未……”“此后十年中……”“……永远……”“从此……”“自从……”“从……起……”“从那以后……”“此后数月……”等这样一类句子,比比皆是。作者正是通过大量运用这样一些段落、句子的方式,来取得将叙事视点铺展、跨越于一个较长历史时段之上的效果。因为,这样一些段落、句子,所叙述、交代的事件,本身就是一个长时间段的存在。
其四是运用了叠加叙事。比如小说第六章,在写到阿卡迪奥被军事法庭判处死刑时,有一段文字就运用了叠加叙事。“在这所毁坏了的学校里—这里,他曾第一次体会到掌握了权力的安全,离他模模糊糊尝到爱情滋味的那个房间不过几米远—阿卡迪奥对死亡的这套程式感到可笑。”[1]110再如小说第十六章,在写到马孔多小镇经历了四年十一个月零两天的大雨之后的景象时,有一段文字也运用了叠加叙事。“这阵浩劫之风留下的唯一人迹,就是帕特里夏·布朗忘在一辆陷进蝴蝶花丛中的汽车里的一只手套。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建村时期考察过的中了魔法的地区,后来曾经是兴旺的香蕉种植园,现在又变成了到处是枯枝烂根的泥沼地。”[1]310又如小说第二十章中有一段文字,也运用了叠加叙事。“他倒在摇椅里,这张摇椅,早年雷蓓卡曾坐在上面教人绣花,阿玛兰塔曾坐在上面和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下过围棋,阿玛兰塔·乌苏拉曾坐在上面缝制过孩子的小衣服。”[1]383这类叙事,可能是最接近于羊皮书中那种“把一个世纪的琐碎事件集中在一起,使他们共存于一瞬间”的叙事模式。与羊皮卷卷首题词“家族的第一人被绑在一棵树上,最后一个人正在被蚂蚁吃掉”的组织方式如出一辙。在这种叙事方式中,历史时间已经被抽离,原本存在于时间中的一个一个事件,就如同一种空间性的存在一样,并置呈现于人们的目光审视之下。不过,在《百年孤独》当中,这种叙事模式运用的不是太多。
三
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的写作当中,主要就是通过以上几种方式,来实现其以“百年”之眼光观“孤独”之状况目的的。通过以上这样几种方式,作品中的叙事眼光已经在很大程度上摆脱了时间的限制。叙事者已如同三界外的一位智者,他置身于时间之外,俯视布恩地亚家族七代人的恩怨情仇、兴旺与沉沦,马孔多小镇的兴起与衰微。时间的遮蔽被揭开了,深隐于历史之中的人类的各种秘密便敞亮于叙事者的目光之下。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当中之所以采用这种“超时间”的叙事眼光,首先是基于内容表达的需要。作品当中写到了家族成员百年来的循环往复,即乌苏拉一再慨叹的“时间好像倒转了”“世界好像在原地转圈”;也写到了马孔多社会的停滞不前,即霍赛·阿卡迪奥·布恩地亚所苦恼的“时间这个机器散架了”“今天还是星期一”。那么,这样一些人世间既在时间之内又在时间之外的现象,应该如何去表现?实际上,也只有那种跨越“百年”的叙事眼光才能够与之相匹配。只有在那种叙事眼光之下,才能够看清人世间“孤独百年如一”“社会百年如一”的可悲状况。进而在一眼阅尽百年人世沧桑之后,才能够发出“羊皮卷上所载一切自永远至永远不会再重复,因为注定经受百年孤独的家族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在大地上出现”的呐喊。其次,马尔克斯之所以采用“超时间”的叙事眼光,也是基于审美的需要(至少从读者阅读的方面看是这样)。人是时间动物,人不仅生命短暂,而且在短暂的一生中也易于时过境迁。所以,人的眼光是受制于时间的,即庄子所说的“夏虫不可语于冰,井蛙不可语于海”的那种状况。人类总是“因时因地”地去看待事物。借用俄國文论家什克洛夫斯基的一个术语,人类在时间中看待事物的行为,已经陷于一种“自动化”的状态了。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大量运用“超时间”叙事视点,这对广大的读者来讲是一种“陌生化”手法,是一种挑战。把眼光从时间的羁绊中解放出来,“观千年于一瞬”,一眼望穿历史,这种洞达之感、超越之感,对于广大的读者来说,该是一种多么自由、多么新异的感觉啊。而作品的艺术魅力也由此而生。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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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M].范晔,译.海口:南海出版公司, 2011.
[责任编辑 王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