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苗连贵
听书
文/苗连贵
旧时茶馆多,通衢闾巷,随处可见。讲究的,门额悬匾,或门旁挂两盏宫灯,最不济的,也要插个布幌子。茶馆生意兴隆,入夜,店堂座无虚席。上茶馆多为听书,“无书不喝茶”,是当时的通例。茶客里有文化人,而更多的是目不识丁的工友、匠人、引车卖浆者流。坐茶馆花费不多,一壶香片管够,倘嫌口淡,叫一碟五香瓜子、盐花生或姜糖片,加起来不过角把钱的事。进茶馆不喝茶也容你听书,但只能贴墙溜边或挤在门口站着听--多是孩子,我即其中之一。
听书其实比在戏园子看戏还过瘾些,戏虽然着装勾脸,花团锦簇,十分好看,但旦角出来,咿咿呀呀一大段唱,生生把人的瞌睡唱上来。听书,我从来精神百倍,且不说故事引人入胜,单是说书人手中那块“醒木”--我们叫“惊堂木”,八仙桌上“啪”一下,即使有点瞌睡也被惊到了九霄云外。说书人说书,不是单讲故事,还带动作,边说边演,尤其他那张善变的脸--慈人善面,凶人恶相,老爷出场趾高气扬,奴才见主胁肩谄笑,表演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插在他后颈窝的那把折扇是道具,用时则是刀是枪,是纸是笔……
我听书入迷,只要一得空就往茶馆溜。
但听书给我印象最深的,并非出自茶馆,而是进了工厂干活儿后,听老乐头说书。
那时工厂建在远郊,只盖了食堂、工棚,其余一片荒芜。我们十几个年轻人住厂,没有电影,没有戏,什么娱乐也没有。工地堆了许多器材,厂里物色年纪大的人照场,老乐头即被选中。老乐头听了一辈子书,也爱说书,夏日摇着蒲扇,一手抚着鼓凸的罗汉肚自夸自吟:“里头全是书。”
每晚,我们在食堂吃了饭,冲了凉,就来值班房听他说书。老乐头说书,堪称“票友”中的一流水准,他虽不如职业说书人说得绘声绘色,但全按着说书的套路来,一板一眼,毫不走样。老乐头大字识不满一筐,但古代的人名、地名、称谓、官讳等,读音极准,这是我看了原著,查了字典后确认的。
老乐头说书爱喝茶,说完一段,偏着头,啜着茶壶嘴抿一口,因此手中的那把小瓷壶很快就空了。每当此时,他两手抱拳,“老夫讲得口干舌燥,哪位壮士代老夫打壶茶水?”早有人抢着接过,“小子愿往。”“多谢壮士!”“请老爷子暂歇金口,待小子回来开讲。”“这个自然。快快去来!”全是学说戏台上的声腔道白。我们都戏谑在说书的氛围里。
老乐头说书不忘职守,说完一节,瞥一眼桌上的马蹄表,抄起手电,蒲扇一挥,“老夫巡营去也。”他是去查夜。我们都起身相随,借此松泛腿脚,于是前呼后拥,像跟着大将军出巡。天上星河分明,工地却一片漆黑,偶有孤冢野坟。老乐头查得细,连砖石、沙堆也不放过,怕藏有歹人。有人以为多虑,他立即搬出书中的古训,什么“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宁为小心眼,不做大意人”等等。他说,古训中多有人生的信条和经验。如此前前后后转一圈,回来接着说。
老乐头说的书大都是除暴安良、英雄侠义的故事,听了使人长精神、树正气。他每晚只说两个回目,不肯多讲,怕误了我们次日上班,我们却总是听不够,罗唣他再讲。他便使出撒手锏--鬼故事。其实鬼故事我们也爱听,但又爱又怕,听到惊悚处,毛骨悚然,十几号人,缩在一屋,热也顾不得了,倘若此时窗外突然一声猫叫,也会令我们心惊胆战。
回宿舍时,路上黑黢黢的,野地里似有鬼火眨眼,我们边走边拍掌、唱歌,尽量弄大声响,借此为自己壮胆,老乐头则在后面拊掌大笑……
就这样,在文化生活贫乏的年代,听书给我们以莫大的快乐。
中国的历史文化在读书人之外得以流传,说书,功不可没。说书也是文学,口头文学,我几十年来喜爱古典文学,大约即源于听书吧。
摘自《中国纪检监察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