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件”与“事态”
——兼评税昌锡《基于过程的汉语事态表达研究》

2017-07-01 19:58○钱
关键词:时体校徽遗留

○钱 毅

(邵阳学院 文学院, 湖南 邵阳 422000)

“事件”与“事态”
——兼评税昌锡《基于过程的汉语事态表达研究》

○钱 毅

(邵阳学院 文学院, 湖南 邵阳 422000)

学界对“事件”和“事态”尚无统一的认识。税昌锡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提出了新的定义,该定义强调事件随时间展开的动态过程特征,而事态与事态之间存在前后相继或过递关系。这一认识对深入研究动词和动词性结构的时空范畴富有启示意义。

事件; 事态; 分歧; 新定义

动词是语言学研究的核心问题,跟事件和事态有着天然的联系,但目前学界对事件和事态的认识尚存较大争议。本文在讨论学界对事件和事态已有的不同认识及其局限性的基础上,重点介绍税昌锡教授新著《基于过程的汉语事态表达研究》对相关问题的最新探索。

一、已有的认识及其局限

(一)关于事件。已有的研究从三个角度认识事件。

1.有界动作事件。国外学者Comrie[1]13、Parsons[2]、Vikner[3]、Zacks 和 Tversky[4]等认为事件具有有界特征,换言之,动作或行为达到终结点或状态已经改变的情状才构成事件,可概称为“有界动作事件”。沈家煊先生持类似观点,把有内在终止点的有界动作称作“事件”。[5]显然,“有界动作事件”并不关注动作行为随时间展开的动态延展过程,也不涉及动作终结后的情状,这跟人们一般情况下所说的“事件”在概念的内涵和外延上都不甚吻合。比如“深圳民政局公布罗某笑事件调查意见”,其中“事件”蕴涵所经历的缘起、过程、结果及其造成的影响,若仅涉事件的终结情状,则无所谓“调查”。

2.情境事件。一些学者将事件视为在特定情境中发生的相互关联的系列行为,可概称为“情景事件”。情景可以从不同角度观察,如Talmy从动态性的作用力现象出发,提出“力量动态模型(force-dynamic patterns)”[6],旨在以空间中的动态性事件为基础对概念结构及其句法构造进行分析;Lakof提出“形式空间化假设(Spatialization of Form Hypothesis)”,以此为基础来解释对应的六种句法构造[7]283;Panther 和 Thornberg从言语行为角度,以线形认识为基础将一个言语行为视为一个由几个时段组成的行为场景。[8]335国内学者王寅指出,上述各种分析模型一定程度上存在分析层面单一,注重动态忽略静态,主要解释句法构造而不涉及其他层面等三方面的问题,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事件认知域模型(Event Domain Cognitive Model)”,认为一个基本事件域EVENT主要包括两大核心要素:行为(Action)和事体(Being)。[9]例如,“去饭店吃饭”这个事件域可能会包括多个动作:乘交通工具或步行去饭店、到达饭店、由服务小姐引导入座、看菜谱点菜、喝茶饮酒吃饭、掏钱付款买单、若有剩菜则要求打包、离开饭店各自告别、以不同方式回家等。在这个认知域中还会涉及多个个体,如主人、客人、(男女)朋友、领导、服务员、司机、老板或老板娘、厨师等。

总之,情景事件也基本不关注动词语义随时间展开的动态性质,动词的时体特征同样不可能在上述种种模型上得到有效揭示。

3.情状事件。一些学者对事件的认识强调其情状特征,可概称为“情状事件”,如Vendler[10]、Pawley[11]335-336、Fawcett[12]等。Fawcett将语义层面的情状(situation)跟概念系统中的事件相对应,体现为句法层面的小句,即是说,小句的功能是描述事件和表达情状。持相似看法的国内学者有袁毓林[13]、完权[14]等。然而,根据动词性质或属性等特征很难对动词进行穷尽性的统一分类,因此从情状角度认识“事件”在语言研究中也难以发挥作用。

(二)关于事态。“事态”这一概念在语言学界同样缺乏统一的界定。功能语言学家Dik曾把“事态(state of affair)”区分为情景、过程和行动三大类。[15]221吕叔湘则主张动静有别,在讨论“了”和“的”的“动与静之别”时指出,“动”指的是无论已然或未然,都是变动性的事实,就是事件;“静”指的是无论固然或当然,都是静止性的事实,就是事态。[16]261-263而哲学家和逻辑学家 von Wright认为,“事态”是事件随时间展开过程中呈现的内部状态。[17]17-34他把事件看做由前一种情状向后一种情状的事态转变,前一事态是起始事态,后一事态是终结事态。例如“开门”事件包括由“门关着”事态到“门开着”事态的转变。所以,事件也可以被认为是从一种事态转换为另一事态的转化过程。von Wright注意到了事件的过程性及其在展开过程中事态的前后转化关系,可惜这一思路并没有运用到动词过程特征变化对相应表达式的制约的分析中。

二、“事件”和“事态”新解

讨论事件和事态的目的之一是要揭示动词的时体(aspect)问题。税昌锡观察到上文例举的各种对事件和事态的认识无法解释以下一组例句中动词时体的某些交叉或重叠现象。[18]35

(1)a. 苏菲打算在书包上别校徽。 b. 苏菲在书包上别校徽了。 c. 苏菲在书包上别着校徽。 d. 苏菲在书包上别了校徽。 e. 苏菲在书包上别过校徽。 f. 书包上别了校徽。 g. 书包上别着校徽。 h. 书包上别过校徽。

(1a)“别校徽”的行为没有发生,其过程特征未实现,不跟“了”“着”和“过”共现;(1b)至(1h)依序描述事件展开的完整过程,相继呈现出不同的事态,“别”的过程特征依序得以展现,以相应的时体助词标示。不过,(1a)至(1e)的动作者“苏菲”除非在特定语境中,一般不可省略,若省略则句意不完整。相反,(1f)至(1h)的动作者需要退隐,否者会显得累赘。与此关联,表处所的词语“书包上”在(1a)至(1e)中以介词短语做状语,在(1f)至(1h)中则以方位短语做主语。这些差别缘何产生?都是跟“了”共现,(1b)、(1d)和(1f)的“别”其语义是否都完全相同?都是跟“着”共现,(1c)和(1g)的“别”其语义是否也完全相同?都是跟“过”共现,(1e)和(1h)的“别”其语义是否也完全相同?尤其是(1d)和(1f)的“了”,它们句法分布相同,都是所谓的“了1”或词尾“了”,但其时体意义并不完全相等,为何存在这样的差异?

动词是构成事件的基础,事件跟动词存在天然的联系。鉴于例(1)所反映的语言现象,税昌锡在借鉴von Wright对事件和事态的认识的基础上,认为有必要从动态的、以时序展开的、发展的眼光来看待语言学意义的“事件”,换言之,动词跟事件之间复杂的对应关系需要在动态的、依序展开的过程中才有可能得到充分展现。由此税昌锡对“事件”提出了新的定义,如下:

事件(event)就是事物或实体随动词表示的动作或关系的变化而从一种事态(event state)变为另一事态,再从另一事态变为又一事态直至该事物或实体发生本质改变的过程。[18]21

根据以上定义,“事件”不是一个静止的画面,而“事态”则是“事件”随时间展开呈现的内部状态。例(1)反映的语言现象表明,一些兼具动态和静态特征的动词,其过程特征除涉及动态的活动阶段外,随活动终结还延展到活动终结后静态的遗留状态阶段。鉴于此,税昌锡把一个完整事件的过程结构及其事态过递转化关系描述为如下模式[18]40:

→活动前●活动起始 → 活动持续 → 活动终结●遗留状态起始 → 遗留状态持续 →

以该模式为操作平台,(1)中各例的“了”“着”和“过”可以得到清晰的展示。先看“了”,(1b)中的“了”标示的是活动起始事态,以“了1”表示;(1d)中的“了”标示的是活动终结事态,以“了2”表示;(1f)中的“了”标示的是遗留状态起始事态,以“了3”表示。即是说,时体助词“了”其功能可以标示三种事态:活动起始、活动终结和遗留状态起始。再看“着”,(1c)中的“着”标示的是活动持续事态,以“着1”表示;(1g)中的“着”标示的是遗留状态持续事态,以“着2”表示。即是说,时体助词“着”其功能可以标示活动持续和遗留状态持续两种事态。最后看“过”,(1e)和(1h)以“过”构成的句子似乎在上述模式中没有对应的事态,事实上,(1e)中的“过”标示的是从活动起始到活动终结的活动经历事态,以“过1”表示;(1h)中的“过”标示的是从遗留状态起始,到以某种外在因素致使遗留状态终结的遗留状态经历事态,以“过2”表示。即是说,“过”作为经历事态标记词,具体可以标示活动经历事态和遗留状态经历事态。基于上述分析,(1)中各例的“了”“着”和“过”在事件过程结构中的事态分布情况可以图示如下[18]43:

过1过2

一些研究表明,“了”“着”和“过”的时体意义存在变体义,如“了”除了可以表示“完成”义,还可以表示“实现”义或“起始”义;“着”除了可以表示动作进行外,还可以表示状态持续;“过”除了可以表示反复性经历外,还可以表示跟“了”相似的“完成”义。这些变体义可以在该图示中得到有效展示。

三、事件过程结构的动态性

税昌锡的研究表明,汉语的时体标记词“了”“着”和“过”,其功能是标示事件在展开过程中呈现的前后相继的事态,它们交替出现,彼此照应,共同标示事件展开的完整过程。“了”“着”和“过”在不同阶段交替出现,造成它们在表达时体意义时呈现出如例(1)所示的复杂局面。这种复杂性反映了事件的展开本质上是动态的,其动态性本质可以概括为时空性、动态性、次序性、周期性、接续性和过递性。[18]44-62

时空性和动态性是事件展开的本质属性。任何事件都以时间和空间为其存在的条件,同时任何事件都在时空环境中动态地发生发展。(1)中各例展现了一个完整事件在时空中的发展过程,其中事件参与角色语法功能的变化体现了事件发展的动态性。当“别校徽”这一事件处于活动阶段时,施事是显性的,因此(1b)至(1e)的“苏菲”除在特定语境下,通常不能省略;当“别校徽”这一事件进入到遗留状态阶段,施事随动作终结也需要退隐,所以(1f)至(1h)不能出现施事。同时,表示处所的词语“书包上”在活动阶段的语法功能当进入到遗留状态阶段时也要发生改变。处所词语“书包上”在活动阶段是活动展开的场所,以介词短语“在书包上”的形式做状语;而在遗留状态阶段受动作终结和施事退隐的影响,“书包上”成为“校徽”状态“别”系属的对象,需要以方位短语“书包上”的形式做主语。事件过程的时空性和动态性还体现在随时间展开的过程中,作为构成事件中心成分的动词其过程特征也在发生变化:(1b)至(1e)描写活动阶段,动词具动态特征,(1f)至(1g)描写遗留状态阶段,动词具静态特征。

次序性和周期性反映事件展开所呈现的不同事态之间是前递后接的动态过程,阶段与阶段之间呈现出周期性特征。一方面,事件在不同阶段的事态表达式因为时序关系而具有不可逆性;另一方面,事件在不同阶段的展开过程中,虽然在语法特征上存在一定程度的相似性,但由于阶段与阶段动静特征的不同,其不同阶段事态表达式在语法和语义上又都存在一定程度的差异。因此,尽管活动阶段和遗留状态阶段都以“了”“着”和“过”标示时体,例如:

(2)a(=1b). 苏菲在书包上别校徽了。 b(=1d). 苏菲在书包上别了校徽。 c(=1g). 书包上别了校徽。

(3)a(=1c). 苏菲在书包上别着校徽。 b(=1g). 书包上别着校徽。

(4)a(=1e). 苏菲在书包上别过校徽。 b(=1h). 书包上别过校徽。

但对比可见,他们并不表达完全相同的事态意义:虽然都是相同的“了”“着”或“过”,但在活动阶段的表达式中,它们标示的是相应的活动事态,在遗留状态阶段的表达式中,它们标示的是相应的遗留状态事态。

接续性和过递性从相反的角度反映阶段与阶段或事态与事态之间前递后接的转化关系。后一阶段或事态跟前一阶段或事态之间存在接续关系;前一阶段或事态跟后一阶段或事态之间存在过递关系。同一阶段的不同事态以“着”替换“了”,或以“了”替换“着”实现事态与事态之间的过递或接续关系,这种过递或接续关系易于理解。容易忽视的是阶段与阶段之间的过递或接续关系,这种过递或接续关系实际对应于前文图示中C1和C2标示的临界状态。例如:

(5)a(=1d). 苏菲在书包上别了校徽。 b(=1g). 书包上别了校徽。

(5a)和(5b)都有相同的“别了校徽”,但(5a)的“别了校徽”表示“别校徽”的动作已经完成,而(5b)的“别了校徽”表示“别校徽”动作完成后,校徽在书包上“别”的状态已经形成。换言之,(5a)的“了”表示动作完成,(5b)的“了”表示状态开始。这种现象表明,“了”既可以表示“完结”义,也可以表示“起始”义,即“了”的时体义具有两面性。

《基于过程的汉语事态表达研究》在重新认识事件和事态的基础上,系统讨论了汉英事态范畴的类型学差异,汉语过程动词的事态结构类型,动词的界性特征及事态的量度,典型时体助词“了”“着”和“过”的事态标示功能,以及动词的空间位置属性。研究表明,基于事件过程结构模式,可以对动词和动词性结构的时空属性进行有效揭示,因此,与之相关的准时体助词“起来”“下来”“下去”“来着”,以及事态副词“正”“正在”“在”等的事态标示功能,动词事态结构跟动词论元的配位方式及隐现问题,等等,这些课题可以在该模式基础上进行深入的探究。

[1]Comrie B.Aspect:An Introduction to the Study of Verbal Aspect and Related Problems[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6.

[2]Parsons T.Events in the Semantics of English:A Study in Subatomic Semantics[M].Cambridge,MA:MIT Press,1990.

[3]Vikner C.Change in homogeneity in verbal and nominal reference[M]//In C Bache,et al.(eds.).Tense,Aspect and Action:Empirical and Theore-tical Contributions to Language Typology.Berlin:Mouton de Gruyter,1994.

[4]Zacks J,B Tversky.Event structure in perception and cognition[J].Psychological Bulletin,2001,(1):3-21.

[5]沈家煊.“有界”和“无界”[J].中国语文,1995,(5):367-380.

[6]Talmy L.Force dynamics in language and thought[M]//In W Eilfort,P Kroeber & K Peterson(eds.).Papers from the Parasession on Causatives and Agentivity.Chicago:Chicago Linguistic Society,1985.

[7]Lakoff G.Women,Fire,and Dangerous Things:What Categories Reveal about the Mind[M].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7.

[8]Panther K,L Thornburg.The potentially for actuality metonymy in English and Hungarian[M]//In Panther K,G Radden,eds.Metonymy in Language and Thought.Amsterdam:John Benjamins,1999.

[9]王寅.事件域认知模型及其解释力[J].现代外语,2005,(1):17-26.

[10]Vendler Z.Verbs and Times[J].The Philosophical Review,1957,(2):143-1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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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Fawcett R P.A Theory of Syntax for Systemic Functional Linguistics[M].Amsterdam:John Benjamins,2000.

[13]袁毓林.从焦点理论看句尾“的”的句法语义功能[J].中国语文,2003,(1):3-16.

[14]完权.事态句中的“的”[J].中国语文,2013,(1):51-61.

[15]Dik S C.The Theory of Functional Grammar[M]//In Kees Hengeveld(ed),Part 1:The Structure of the Clause.Berlin:Mouton de Gruyter,1997.

[16]吕叔湘.中国文法要略[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

[17]Von Wright G H.Norm and Action[M].London:Routledge & Kegan Paul Ltd,1963.

[18]税昌锡.基于过程的汉语事态表达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

OnEventandEventState——CommentsonStudyofChineseExpressionsofEventStateBasedonEventbyShuiChangxi

QIAN Yi

(School of Liberal Arts, Shaoyang University, Shaoyang 422000, China)

Linguists haven’t so far got a unified understanding of “Event” and “Event state”. Based on the previous studies, Changxi Shui proposed a new definition, which emphasizes that “event” is characterized by a dynamic process unfolded with time and an “event state” is followed by another in succession. This new understanding is of enlightening significance to a in-depth study of the spatio-temporal category of verbs and verb structures.

event; event state; disagreements; new definition

2017-04-06。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基于过程的汉语事态表达研究”(09BYY006)

钱 毅(1973—),男,湖南隆回人,语言学博士,博士后,邵阳学院文学院教授

H146.1

A

1672—1012(2017)03—008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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