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纾
金庸的作品因为善写爱情、部部写爱情,有人主张将其看作“爱情小说”。确乎他创造了许多独特的爱情模式,譬如《鹿鼎记》,就写了扬州的市井无赖、小流氓韦小宝的“七花共一叶”的怪异的爱情模式。
斗胆说韦爵爷的“爱情”是一种模式,自是因为它对诸种爱情模式的悖反:
一、对当代爱情理想的悖反
人类的理想爱情诉求,以时间先后为序,大约有三个阶段:
1、英雄美人式。本阶段的爱情主角,男为“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雄武夫,女为可伶可俐的美人。楚霸王项羽与虞姬是该模式的典型。
2、才子佳人式。该阶段的爱情主角,男,才高八斗的文弱书生代替了粗鲁野蛮的武夫英豪,女在容貌清丽之外、还需琴棋书画俱通,就像今天演、唱、博(客)、炒俱佳,才能称星姐样。佳人代替了只有包装美的“美人”。张生与崔莺莺(王实甫《西厢记》)是该模式的代表。
3、知己之爱。此阶段的爱情,男不一定是英雄、书生,女也不一定是美人、淑女、佳人,只要两人心心相印即可。宝哥哥、林妹妹堪称典范。贾是个不喜读书、不习武,甚至也不喜仕途经济的,整日在美眉中厮混、搞搞同性恋之类的“须眉俗物”;林则性格乖戾,整天以泪洗面,与内外兼修的“佳人”无缘。
“知己之爱”的理想爱情从曹雪芹公开倡导,到20世纪的“五四”时形成初潮,到韦爵爷“诞生”的20世纪70年代,已家喻户晓。但金大侠在《鹿鼎记》中却逆时代之流而上,写了一段所谓的“乱”世“英雄”(混混)与“乱”世美人的爱情,对当代的爱情理想悖反一把。
二、对英雄美人模式的悖反
楚霸王与虞姬式的爱情模式有一个最显著的特点:英雄救美。但《鹿鼎记》中却只有(1)、“英雄”欺负美人,用强于美人。韦公爷对陈圆圆之女阿珂、沐王府的方怡及小郡主沐剑屏、苏荃(原洪夫人)、王屋派的曾柔无不是如此。特别是对阿珂,为了得到她,他不惜泼脏水、使诡计,唆使沐王府的人、御前侍卫统领多隆等N次陷害“情敌”郑克塽。捏造他强暴村女、逛妓院、赌博欠债的闹剧;即使对刁蛮任性的公主,他也是在由“被打”到“还打”的用强中得到其垂青与下嫁,并使之奉“子”成婚的。或者(2)、美人救英雄。韦小宝的七個老婆中,似乎只有双儿这一个不是用强的,但在成为夫妇之前的主仆的同游过程中,小宝也是时时不忘抱上一下或拧上一把。被当作礼物得来的“义仆”双儿简直是他的救心丸,在他遇险时,多次救苦救难。在通吃岛及最后的去扬州的官船上,更是七女联手救“英雄”。
三、对过往的“英雄”形象的悖反
传统的英雄美人模式中,英雄往往:外表英俊潇洒,行为光明磊落,技艺惊人,充满正义感,不好色,不贪财,舍生忘死。韦小宝身上,一切正好相反:出身于妓院;长得姥姥不疼、舅舅不爱;不学无术;动辄即用下三滥的手段;哼着十八摸到处赌钱;即使偷去台湾,也乘台胞不愿“内迁”的民情,代行兵马大权的第一天就刮了100万两银子;对女性又何曾放过一次摸一把或胡天胡地一番的机会?
那么这样的一个市井无赖“英雄”,何以能处处通吃,官场、情场、赌场皆得意?曰:1、讲义气;2、不按规则出牌,给生活这粒骰子灌水银;3、因时常遭遇尴尬,像极了现实生活中的我们这些读者,又实现了诸多我们一生中不可能实现的狂想,而被我们含笑注视并祝福、宽容。
《鹿鼎记》是金庸的收官之作,这位写了一辈子刀光剑影,也写了一辈子英雄美人的老爷子,为何“念了一辈子清斎,临死吃碗狗肉”——做出了个宝货韦小宝呢?
或许,金老爷子终于想写出人生的常态,婚姻的常态。
看看,天下进了“围城”的,有几个不是韦小宝似的,抓。打。骗。赖,靠霸王硬上弓才进了洞房,然后在争争吵吵中对付着过了一辈子的?
韦小宝的人生是我们大众人生的艺术概括,韦小宝的婚姻是大众婚姻的活写真。
一切浪漫的、理想的爱情,都没有真实的婚姻来得真实,所以金庸才直面这样惨淡的事实,在他的收官之作中。
从理想爱情到真实的婚恋,人生不容许有半点美化。
我们还能怎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