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草
我是在一个细雨朦朦的早晨从婆婆家搬走的。
天上飘着细雨,门口停着婆婆家的三轮车。老公像蚂蚁一样一点一点地搬着所有的家当。没什么家具。沙发是组合的,小件儿,搬起来不费劲。梳妆台也是组合的,小件儿,一件一件能搬动。洗衣机,电视,都是他一个人搬。立柜是唯一的大件,他一点点挪,这个角着地,挪一下,另一个角再着地,就这么一趟趟地,在细雨里把家搬了。
我骑着自行车,默默地跟在三轮车后面。
搬家的起因很突然。
处对象的时候,因为是别人介绍的,我托人打听老公家里的情况。捎过来的话儿说,那家人还行,穷点,就是小伙子的妈妈挺厉害。因为这个,我嫁过来以后多少有点小心翼翼。时间不长。半年左右吧,婆婆爆发了。因为家庭琐事。婆婆骂儿子了,大声骂。老公站在大门外面,掉眼泪了。婆婆骂的是儿子,但里面有一句话,说的是愿意住就住,不愿意住就走!我知道这是冲我了。三天之内我租到了房子,第四天早上搬家了。
这是近二十年的生活里,婆婆和我唯一的一次冲突。
搬家的当天,我为我的任性买单。因为是着急找的房子,新建的,没住过人,正赶上雨天,房子漏雨了。先是有家具的地方漏,后来炕的上方也漏。扯块塑料布,四角吊在棚顶,我俩相偎在一起,塑料布中间洼处哗哗流水。就那么坐了一夜。我想起刚搬出来的婆婆家的平房,干燥,温暖。在雨中,会是稳如泰山的吧。
我对那平房有几分留恋。后院一间三开,是老公兄妹四个长大的地方。前院,婆婆为了两个儿子长大了娶媳妇有房子住,起早贪黑地去远处的小镇上卖菜,攒下了前院的北京平。处对象的时候,第一次分别一个月,我犹豫着推开了他家的大门,想象尽管他不在家,看看他最亲近的人也能聊解相思之苦吧,结果一推开铁大门,赶上他从任教的乡下刚回来,拿着一盆洗脸水正要往外泼。看见我,他愣了,眼睛直了,急忙回屋把一瓶啤酒倒进米饭,三下两下扒进嘴里便拉着我往公园走。
后来听说的,我搬出来那天早上,婆婆哭了。
二漂泊
几个月后我分了房子,赶上了公家分房的末班车。在九十年代中期,用几千元的价钱,买到了位于山坡上的独院的二层小楼。小,上下才五十几平,然而是属于自己的家,我满心欢喜。还是用那辆三轮车,老公回婆婆家取了三轮车,把就要临盆的我,和一个大肚子的水缸,一起推到了山坡上的小院里。
婆婆也来了。我身子越来越重的时候,婆婆不生气了。她让我们回家住,又帮我们筹钱,拿出积蓄帮我们买房,和我一样欢天喜地地来看我们的小家。她坐在一楼小小的火炕上,对着一起来的邻居大妈说,这小屋就归我了!我以后就来这养老!我笑,响亮地说,行啊!
让婆婆说着了。婆婆真没了养老的地方了。婆婆的家拆迁了。
那是几年以后的事情了。
女儿在婆婆家的平房里度过了快乐的童年。最小的时候是老公送孩子,一岁前,他背着孩子,骑着自行车,从西向东横穿小城,把孩子送到婆婆家。再大些是我接送。一岁到两岁的时候,我骑着自行车,孩子在后座坐着。这时候我已经住楼房了,小楼,我从西边的家属小区里,赶到城东的婆婆家,下班后再迎着夕阳,带着孩子一路向西往家里骑行。孩子的嘴不闲着,儿歌或是什么,一路唱。后来孩子送了幼儿园,去婆婆家的时候越来越少了。再后来想去也没机会了。婆婆的家被拆迁了。
拆迁以后的婆婆和公公住两个儿子家,我家和他们的小儿子家。小儿子在老家河北。他们像一对疲惫的鸟儿一样,在河北与内蒙之间,用火车连成了日子。这边几个月,那边半年,一年一年过去了,房子早就拆了,盼望中的新楼迟迟没有拔地而起。几户没有签动迁协议的邻居,在拆得砖瓦遍地的废墟里,照常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婆婆有時候会找那几户老邻居聊天。她打听,开发商还没信儿吗?那几户邻居有点幸灾乐祸地说,跑了,早跑了!谁让你们那么着急地签协议了。新楼,猴年马月吧。
婆婆就在河北内蒙之间,用铁路连起的日子里,一天天盼望着她的新楼。我家添置了什么,她会说,我住新楼时,也买这样的冰箱。我住新楼时,我得买个布艺的沙发。她甚至买了多星锅放着,因为我家的多星锅她用得顺手了。她的簇新的多星锅,和她一堆旧的锅碗瓢盆一起,堆放在我家的阳台。床是我搬了第三个楼房以后第一时间定做的。三个卧室,婆婆相中了一间,她找木匠打了个床放进里面。拆迁后,这张床箱里便满放着她的行李和衣服。
等了好几年,旧居的废墟里草都长了老高,新楼还是毫无动静。婆婆终于没能等到她的新楼。
三硬
婆婆脾气还是厉害了一些。也不全是厉害,用老公的话说,是较劲。
婆婆喜欢较真,什么事情愿意讲个理,用她的话说,事怕颠,理怕翻。在河北老家的日子她过得不快乐,和老公的叔婶们相处得不好,因为家产的分配问题、老公爷爷奶奶的养老问题等生了很多气。起因很小。老公劝她,说,老妈呀,一袋米一袋面的,值多少钱?让一步就让一步,吃点亏能怎么地?婆婆不干,婆婆说,我不怕花钱,得讲理,不能欺负人!生了气婆婆不愿意在河北呆,于是回了内蒙的大儿子家,住了不久,嫌不方便,又回了河北的老儿子家,就这么漂着。婆婆成了没家的人。
有一天,婆婆公公从河北赶回来了。婆婆说大儿子你看看,我脖子上怎么了?老公摸了摸,有个很大的肿块,硬得石头一样。他一头扎进卫生间很久不出来。晚上,他眼圈通红地跟我说,硬吧,一辈子脾气这么硬,不服输,这回有更硬的病来磨她了。
手术,化疗,罪没少遭。有一天,婆婆坐在我家的布艺沙发上问我,善杰你跟我说实话,我还能活多长时间?当时家里只有我们两人。我心里惊,表面是镇定的,我说妈呀,你这病还真不好说,如果你能配合医生的话,五年是没问题的,五年以后,就看你听不听医生的话了。
婆婆松了一口气,要这么说,我还能住上新楼。住上新楼,我就好好装修。我买个鲜亮的窗帘,要杏黄色的,那样看着暖和,还亮堂。我说好,妈,我给你买。
那還是秋天说的话。
冬天,飘雪的时候,婆婆走了。
四回家
婆婆办后事的时候我是拼了全力的。我最爱的男人没妈了。这个男人,像没什么事一样,也不哭,傻呼呼地,跟平时没什么两样地出来进去。我往前冲。除了装骨灰盒里的骨头,剩下的我和男亲戚们一起上山,找个朝阳的树下埋了。我又赶下山去,我给婆婆挑骨灰盒。当时小姑子也事事往前冲。主心骨的娘没了,小姑子和我一样想做主。我火气很大地问她,选骨灰盒不能一样一样挑,只能看中一个就买,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小姑子说嫂子你挑吧。我就挑了个雕花的,二层楼模样的,楼房的窗户雕得很精致。骨灰盒都有名字。我挑的名字叫怀念。
婆婆走了以后,邪门一样,转年房子动工了,新楼一层一层往起盖。公公很高兴,一趟一趟去工地看。又出了插曲。本来协议上签的是一楼,楼盖起来以后,成了商居两用,一二层成了门市,一楼的家变成了三楼,只是门牌号写上了101。住进去之前,全是小姑子装修的。她一天天全泡在了新房里。新房装完了,宽敞明亮。阳光照进来,每个角落都暖暖的。搬家那天,老公的老姨带头,大家都哭了。
公公孤了一段时间以后,想找老伴,看了几个,全都让小姑子搅黄了。我和老公劝妹妹,我说,那是你亲爸啊,有个老伴,他能多活几年。小姑子不听。她说,我妈没住上的房子,别的老太太别想住!公公听了,气得大喊,有本事你把你妈叫回来!
我老公是个轻易不做主的人。他什么事情都随遇而安。在婆婆入土的问题上面,他罕见地强硬起来。我妈,我说了算。婆婆活着的时候,是很依赖这个大儿子的。因此,他一旦坚持起来,妹妹们也让步了,听了大哥的话,墓地选在一片偏僻的地方。
那是一片新开发的墓地。很远,在一片牧场的后面。三周年入土的时候,我们去了两辆车,老公打着招魂幡坐着前面的车,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行驶。路边是玉米地,冬天,阳光金灿灿地照在枯黄的叶子上,跳跃成一串串亮点,晃人的眼睛。越走越上坡,转过一个弯,在一大片开阔的草地之后,看见一堵山,环抱着半拥过来,一坡全是暖暖的阳光。墓碑整齐地排列在半山腰处。下面是开阔的草地,再下面,视野开阔,庄稼地,远处的城市,山川,暖阳,豁然开朗。
小姑子本来对选在这么远的地方是有意见的。到了地方,她不说话了。后来她说,那里的冬天也不冷,阳光真好。大家忙着烧纸,摆供品。老公一句话也不说。回家以后我埋怨他,你怎么烧纸的时候什么话也不说。他说说什么,都让妈保佑这个保佑那个的,这时候了还让她操心!我心里说了你们也听不见,妈能听见。我说妈你谁也别管了,在那边,好好过好自己的日子吧。
老公选这个偏僻墓地的原因,我懂。市郊的墓地使用期限是二十年,这个合同上写着使用期是永久。婆婆不用搬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