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以约翰·邓恩为代表的玄学派诗歌具有形式新颖、意象奇特、理性与感性相统一的特点。玄学派诗歌的这些特性对英美现代派诗歌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尤其是对托马斯·艾略特早期的诗歌创作和诗论的形成都产生了积极的影响。通过研究约翰·邓恩对托马斯·艾略特的文学影响,有利于发现后世诗人对玄学思想和艺术的传承、创造和发展。
关键词:约翰·邓恩;托马斯·艾略特;文学影响
作者简介:胡伶俐,湖南科技学院外国语学院副教授,湖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访问学者(湖南 长沙 410081)
约翰·邓恩(John Donne,1572-1631)是英国17世纪玄学派诗歌的开创者和领导者。除约翰·邓恩之外,玄学派诗人还包括安德鲁·马韦尔、理查德·克拉肖、乔治·赫伯特、亚伯拉罕·考利等。与伊丽莎白时期诗歌创作的传统不一样,玄学派诗歌注重诡辩说理而非抒情,在形式上艰涩难懂、意象表达突兀奇特、主题复杂多变,因此受到了同时代和后来批评家的强烈谴责。17世纪的批评家约翰·德莱顿认为邓恩“使用节奏粗糙的日常语言表达深刻的思想” [1 ]。18世纪重要的文论家塞缪尔·约翰逊博士谴责邓恩的诗歌是“用暴力拴住杂七杂八的想法” [1 ],他称约翰·克利夫兰和亚伯拉罕·考利为玄学派诗人,却将邓恩排除在外。1758年的《文学杂志》(The Literary Magazine)从80位诗人中推出29位英国知名诗人,邓恩却榜上无名,对此解释为:“邓恩是一个才智之人,但是要认可他是一位诗人似乎非常费力。” [2 ]19世纪的诗人塞缪尔·泰勒·柯勒律治、罗伯特·骚塞以及散文家托马斯·德·昆西虽然开始欣赏和推崇邓恩的诗歌,但是依然改变不了玄学派诗歌遭受冷落的局面。直到20世纪初,赫伯特·格瑞森的《约翰·邓恩诗歌集》(1912)的出版为人们重新认识、评价邓恩的作品提供了平台。最为重要的是,诗人兼文学评论家托马斯·艾略特于1921年发表了《论玄学派诗人》一文,对玄学派诗歌进行了重新审视,为确立玄学派诗歌在英美诗歌发展历史上的地位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此文高度评价了以约翰·邓恩为代表的玄学派诗歌的成就,认为玄学派诗歌是情感与智力的完美统一,并将其奉为英诗发展的圭臬。20世纪以来,约翰·邓恩的诗名逐渐得到認可,艾略特、叶芝、庞德以及英美新批评派极力推崇玄学派诗歌,阅读、研究甚至模仿玄学派诗歌成为一时的风气。约翰·邓恩的创作思想和风格对现当代文学产生了重大影响,成为英美现代诗歌发展的渊源之一。关于约翰·邓恩与托马斯·艾略特之间的关系,有学者表示,如果没有艾略特等人的竭力推崇,玄学派诗歌就不会重新崛起,也不会成为目前学界关注的热点问题。这个说法也许夸大了艾略特对玄学派诗歌复兴的作用,但从另一方面表明了艾略特等现代派对玄学派诗歌的充分认可。论及托马斯·艾略特与约翰·邓恩之间的文学渊源,目前在国内学术界虽然有过研究,但并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已有的研究成果呈现如下特征:一是多数研究侧重通过个案研究比较两者在创作风格上的相似性,而忽视了两者相似性的内在原因;二是少数论文论及了玄学奇喻对英美现代诗歌发展的影响,而没有微观地将约翰·邓恩与托马斯·艾略特之间的关系进行进一步的研究;三是在个别的研究中,研究者关注了托马斯·艾略特对约翰·邓恩的借鉴与吸收,但整体上尚缺乏系统性,研究不够深入。基于以往的研究成果,本文将继续挖掘约翰·邓恩对托马斯·艾略特的早期诗歌创作和诗学理论的形成所产生的影响,梳理出艾略特对邓恩诗歌的传承与创新,以便更好地厘清两者的文学渊源。
一、邓恩对艾略特早期诗歌创作的影响
约翰·邓恩的文学生涯历经了三朝更替(伊丽莎白一世、詹姆士一世和查理一世),其诗歌创作从形式和主题上都突破了伊丽莎白时期诗歌创作的规范,反映了特殊社会背景下人们复杂矛盾的内心世界。自怀亚特和塞莱伯爵把意大利诗人彼得拉克的十四行诗引入到英国后,众多诗人竞相模仿,将十四行诗诗体作为创作的主要范式。彼得拉克十四行诗的主要特点是格律严谨、辞藻华丽、意象固定、以歌颂爱情为主旨,这些特质主导了当时英国诗歌的潮流。约翰·邓恩反对过分工整流畅的韵律、华丽雕琢的语言、公式化的意向和只歌颂爱情主题的诗歌范式,认为这样的诗歌不能表达出当时人们内心的焦虑和不安,因而在诗歌创作中另辟蹊径,大胆创新,为英国17世纪的文坛注入了一股新的文风。邓恩的诗歌中既没有斯宾塞诗歌抒情浪漫的华丽辞藻,也没有弥尔顿诗歌的宏大气势和复杂的拉丁句式,而是运用口语体语言、突兀的意象、玄学奇喻进行创作,制造了陌生化的效果,显得真而不美。玄学派诗歌的标新立异遭到了同时代和后来许多批评家的质疑,在18世纪新古典主义和19世纪浪漫主义兴起的时代,玄学派诗歌自然是不入主流,他们被认为既缺乏秩序又忽略了情感的表达。但是,随着时代的变迁,玄学派诗歌在现代语境下却焕发了生机,受到了现代派诗人艾略特、叶芝、庞德等人的青睐。
艾略特在其最重要的评论文章《论玄学派诗人》(1921)中指出:“玄学派诗人或简单或造作或艰涩或怪诞,就跟他们的前辈们一样;也完完全全跟但丁、基多·卡瓦尔坎蒂、圭尼切利或齐诺一样,具有一种感受机制。” [3 ]这是艾略特对玄学派诗歌特点的评价,即形式新颖、表达艰涩、意象怪诞,但最终能达到情感与智感的完美统一。艾略特还提出,现代诗人的作品必定是令人费解的,因为现代文明体系的多样性和复杂性需要现代诗人具有这种敏感性,为此“诗人必然会变得越来越具涵容性、暗示性和间接性,以便强使——如果需要可以打乱——语言以适合自己的意思” [3 ]。在艾略特看来,现代文明体系的多样性和复杂性要求诗人对诗歌进行变革,使用新颖的形式、无序的语言、象征、隐喻等多种技巧来摹仿现代社会的无序和混乱。1926年艾略特在剑桥大学的演讲中宣称,17世纪的英诗恰好反映了20世纪初人们的感受和心态,这说明以约翰·邓恩为代表的17世纪诗人与以艾略特为代表的现代派诗人在创作上产生了共鸣,这为艾略特借鉴邓恩的创作风格这一事实提供了一定的合理性。以艾略特为首的现代派诗人极力反对19世纪的浪漫主义诗歌传统,他们对浪漫主义诗歌中陈腐的比喻、华丽的辞藻和过分膨胀的情感表达感到厌倦,力图在诗歌的形式和内容上创新,寻找新的表达方式。艾略特竭尽全力为“荒原文学” [4 ]寻找出路,那就是回归古典文学。1928年,他在《〈纪念兰斯洛特·安德鲁斯〉序》中又宣称自己是文学上的古典主义者,艾略特将但丁古典文学和邓恩玄学派视为他的文学传统,从他们身上汲取文学养分,融合自己对时代的理解而形成独特的创作风格,表明了他在文学创作中有着强烈的历史感。艾略特在早期的诗歌创作实践中,力图创新语言,制造陌生化的意向,巧用奇喻,这些对现代诗歌的革新融合了他对邓恩诗歌的理解和创新。
从语言的创新来看,艾略特极力发扬了邓恩诗歌对话式口语体传统。对话式口语体发生在叙述者与听者之间,在邓恩的诗歌中通常假想的或者沉默的听者被藏匿起来,因此叙述者的独白产生了戏剧化的效果。这种手法在莎士比亚的剧本中屡见不鲜,邓恩创造性地将其广泛引入到诗歌表达中,如:“忙碌的老傻瓜,不守规矩的太阳,/你为什么要如此,/透过窗户,透过帘栊来把我们探视?”(《上升的太阳》1-3行) [5 ],“光看看这只跳蚤,看看再它体内,/你拒绝我的东西是多么微乎其微;/我,它先叮咬了,现在又叮咬你,/在这跳蚤里,我俩的血混为一体;”(《跳蚤》1-4行),“死神,别得意,虽然有些人曾称道你/强大而可怕,因为,你其实并非如此,”(《神学冥想10》1-2行)。邓恩的诗歌语言摈弃了伊丽莎白时期语言的华丽雕琢,解构了读者对诗歌语言的一般认知,口语体表达自然流畅,艺术表现力强。李赋宁教授认为:“英诗除了有一个斯宾塞的传统外,还有另一个传统,即以邓恩为代表的口语传统。20世纪诗人脱离了斯宾塞的传统,而极力发扬了邓恩的口语传统。” [6 ]艾略特深受邓恩的启发,他在《论玄学派诗人》中关于“打乱语言以适合自己的意思”的论断,充分表明了他对现代诗歌语言革新的理念和决心,即诗歌中的语言不必按照严格的语法规则排列,而可以按照叙述者的意图,尤其是依照叙述者内心活动的变化而重新组织。艾略特大力发扬了邓恩的口语传统,将口语体表述作为现代诗歌变革的重要举措,早期的诗歌《情歌》则是这一举措的典范之作。主人公普鲁弗洛克以内心独白的方式展开了谈话,听者为假想的某位女性,普鲁弗洛克意在向她表白内心的爱慕之情。全诗充满了口语化的表达与叙述,暗示了主人公内心的懦弱与自卑,“那么让我们走吧,你我两个人,/正当朝天空慢慢铺展黄昏”(1-3行) [7 ],“我们走吧,穿过一些半清冷的街/那儿休憩的场所正人生喋喋”(4-5行),“哎,不要问,那是什么?/让我们快点去做客”(11-12行),“有的是时间,无论你,无论我,/还有的是时间犹豫一百遍”(32-33行),“我可有勇气/搅乱这个世界?/在一分钟里总还有时间/决定和变卦,过一分钟再变回头”(45-48行),“一句话,我有点害怕”(91行)等。全诗总共136行,部分描述性的诗行约占50处,类似这种明显的口语化的诗行不少于80处,极富口语化的疑问句式也有10多处。大量的口语表达和叙述语气的不断变化给读者带来了耳目一新的感觉,表面上看似简单朴实的语言,却意蕴深远,恰当地勾勒出了现代人复杂的内心世界:普鲁弗洛克面对虚情假意的社会,面对精神空虚的女性,陷入了情感的荒原,“一旦被人声唤醒/我们就淹死”(136行),表现了现代人精神世界的瘫痪。艾略特不仅继承了邓恩诗歌的口语传统,更为重要的是,他将口语传统进一步普遍化,除了《情歌》外,早期的长篇诗歌《荒原》的对弈篇和火诫篇,晚期的《四个四重奏》都大力发扬了口语体传统,为英诗的语言发展增添了活力。
陌生化的意象是艾略特对邓恩诗歌传承的另一表现。邓恩诗歌素以陌生化的意象运用而著称,他往往将科学、神学、天文、地理等不同学科领域的意象引入到诗歌中,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艾略特对此大加赞赏,他认为在诗歌创作中,需要构建“想象的逻辑”和“想象的秩序”,而不是依照人们习以为常的方式对事物进行认知,读者不必去考虑这些意象的合理性,而任由这些别致的意象进入诗行中,形成敏感的记忆,最后能达到很好的艺术效果。这对读者的思维空间提出了挑战,即读者要在突兀的意象与文本所指意义之间寻找契合点。艾略特沿袭并创新了这一传统,将更加令人惊奇的意象引入诗歌中,如在《荒原》一诗中,“残忍的四月”、“死去的土地里的丁香”、“暖和的冬天”、“健忘的雪”等诸多出乎意料的意象让人眼花缭乱。四月本是春暖花开、生机盎然的季节,引发的却是“残忍”和“死亡”之感。对于绝望的人来说,美丽的丁香花生长在“死去的土地里”,冬天却使人感到暖和,这一系列的悖论表现了半死不活荒原人的精神世界的瘫痪。艾略特还善于将不同的意象进行拼贴、叠加,形成了感觉感官的错杂感,增加了意象与意象间的突兀性、跳跃性和自由联想度。这样的技巧在《情歌》的开端运用得较为突出:“麻醉在手术桌上的病人”、“被人遗弃的街道”、“吵闹的廉价夜店”、“满地蚌壳的铺满锯末的饭馆”等,这些意象表面上“被强扭在一起”,缺乏一定的逻辑关联,但是将他们置于具体的诗歌语境中,运用丰富的联想,其内在意义可以通过“巧智”合理地建构起来,即这些意象群描述的是一个充满肮脏丑陋、毫无生气和活力的社会。那么,置身于这种社会中的普鲁弗洛克又将如何“面对那个重要的问题”的到来?在接下来的诗行中,为了刻画普魯弗洛克内心的衰老与自卑,诗人将一系列有关“我”的意象进行并置和叠加:“秃顶的头”、“干瘦的手臂和腿”、“越来越长的裤腿”、“头发中间的秃点”、“被人放进盘子里端进来我的头”、“在别针下趴伏的我”、“变成了一对蟹螯的我”、“成为丑角的我”、“淹死在大海中的我”,形成了一个以“我”为轴心的无数个“自卑之我”的多棱镜。意象的拼贴和叠加技巧在邓恩的诗歌中也被用到过,如“陨落的流星”、“曼德拉草根”、“魔鬼的爪子”、“嫉妒的叮蛰”、“美人鱼的歌唱”等异质意象被突兀地拼贴在一起,但总的来看艾略特比邓恩更能娴熟地运用这些技巧,所创造的意象更具立体感。
奇喻(conceit)是玄学派诗歌的显著特点,艾略特对邓恩诗歌奇喻手法的借鉴与扩展运用走向了更为成熟的地步。艾略特在《论玄学派诗人》和《安德鲁·马韦尔》中做了较重要的论断,认为奇喻是玄学派诗歌最重要的手法,在玄学派诗歌中“难以找到对于明喻、暗喻或其他奇想怪喻的任何明确的运用”,而是“扩展一个修辞格(与压缩正相对照)使它达到机智所能构想的最大范围” [8 ]。从中可以看出,奇喻的手法是运用修辞手段不断扩展比喻的意象,使之达到尽可能大的范围,将不同经验、不同感受和不同领域的概念和事物发生联系,因为诗人的机智能够将这种联系变成可能。在《论玄学派诗人》中,艾略特认为邓恩在《赠别:禁止伤悲》中将“一对情人”喻为“一副圆规”的奇喻便是“运用巧智将喻体的范围扩展到了足够之远”的典型例子;他还谈及邓恩诗歌《赠别:有关哭泣》中的“泪珠”和“地球仪”的比喻是意象叠加的最好范例,而在《遗物》中“腕骨上戴着用金发绕成的手镯”中,“金发”与“骸骨”则是突兀对比最成功的例子 [8 ]。邓恩的奇喻产生出了惊奇的效果,而这样的效果是“通过极简短的词语和突然的对照产生的” [8 ]。在艾略特看来,邓恩通常以打破常规思维的模式在两事物之间建立一定的逻辑联系,以巧智改变情感,整合提炼不同的经验,最后形成新的经验,达到思想与情感的统一。
艾略特在《普鲁弗洛克的情歌》中“借用”或者“化用”邓恩及其他玄学派诗人的奇喻,通过比较,可以发现前者对后者的继承。例如诗歌中的第63~64行,“那些胳膊带着镯子,又袒露又白净/(可是在灯光下,显得淡褐色毛茸茸!)”与邓恩诗歌《遗物》中的第5~6行,“而掘墓人发现/腕骨上戴着用金发绕成的手镯”进行比较,艾略特不仅“借用”的是其中的相同意象“手镯”,更重要的是化用了“金发”与“骸骨”的突兀对比的效果。邓恩旨在通过对照,表达对生与死以及爱情的理解:骸骨虽然年数已久,但是金发的发现带来了强烈的震撼,金发的存在可以使骸骨不散,并使它成为永远被朝拜的圣骨,因此墓穴中的爱情也将随之不朽。艾略特对此奇喻的借用,其成功之处也在于诗行中产生的强烈对照效果,当普鲁弗洛克正在为“那条带着镯子的袒露白净的胳膊”带来的诱惑所吸引时,灯光之下显出的“淡褐色毛茸茸”的意象与主人公心中郁积已久的欲望形成强烈的冲突,挫败与自卑再次淹没了激情。艾略特在此“通过使用简短的词语和突然的对照”产生了令人惊奇的效果,可见他对邓恩运用的技巧已经相当熟悉,巧妙地将这种手法“移植”到了自己的诗歌中。诗歌中的另一处奇喻则明显带有玄学派诗人安德鲁·马维尔的影子。诗中第93~94行,“把整个宇宙压缩成一个球/使他滚向某个重大的问题”模仿了马维尔“让我们把所有力气,所有甜蜜滚成一个球”(41~42行)(《致羞涩的情人》)的表达。马维尔说的“将所有力气,所有甜蜜滚成一个球”,意在劝说情人及时相爱、及时行乐才能享受人生,超越死亡,但是具有讽刺意义的是,艾略特所指的是普鲁弗洛克十分畏惧提出“那个问题”,只有“将整个宇宙压缩成一个球”滚向“那个问题”。
艾略特在借用的基础上扩展了“机智所能构想的最大范围”,创作出了更多的新颖别致的现代玄学奇喻。《情歌》开始的第二、三行,诗人就运用了一个不落俗套的奇喻,“正当朝天空慢慢铺展黄昏/好似病人麻醉在手术桌上”。艾略特将“黄昏”与“病人”、“天空”与“手术台”这样异质的概念进行类比,类似于玄学派的“暴力联结”,其意义依赖于读者的想象来产生。本体“黄昏朝天空慢慢铺展开”,使人联想起夕阳西下,明亮的天空慢慢失去光亮,即将进入黑暗,黄昏成为了白天与黑夜的转折点,诗人营造了一个忽明忽暗、若即若离的虚幻意境,而喻体“被麻醉在手术台上的病人”令人联想起洁白的医院、冰冷的机械、令人失去知觉的麻药等意象,病人在手术台上处于生与死的转折时刻,笼罩着死亡的气息。通过思维快速联想,可以发现,从两者营造的氛围来看,确有相通之处:“黄昏”就像“被麻醉在手术桌上的病人”,毫无生气,令人绝望。普鲁弗洛克在这样忧郁的气氛中登场,铺垫了事件的发展和结局。在诗中的第八行,“街连着街,好像一场讨厌的争议”又是一个新颖的奇喻。“街道”被喻为“一场讨厌的争议”,街道是静止的,不带有任何情感,而一场讨厌的争议是动态的,承载了说话者的情感,这两者之间表面上缺乏“相似性”,但是诗人将他们放在一起比拟,其目的在于将“令人讨厌的争议”的情感转移到“街道”这一本体,即街道变得令人讨厌。这样的比拟衬托了叙述者真实的内心世界,因而徘徊在街道上的“我”发现街道“令人讨厌”,内心充满了踌躇。诗中类似这种扩展式的奇喻还包括如“把这件事情一口啃掉”,“当我被公式化了,在別针下趴伏”等。艾略特式的现代奇喻既巧妙地“借用”了邓恩、马维尔诗歌中的奇喻表达,又创造性地扩展了奇喻的功能,即在构建本体和喻体之间的关联性上,艾略特比邓恩做得更加成熟。因此,如果说邓恩的诗歌将奇喻运用到了一个炉火纯青的地步,那么,艾略特在他的创作生涯中进一步强化了奇喻所创造的神奇功效。
由此来看,以邓恩为代表的玄学派诗歌为现代派的诗歌发展指引了方向。艾略特对现代诗歌的改革创新既是对邓恩玄学诗风的传承,也是他察觉现代文化与文明的复杂性与多元性,创造性地为现代诗歌探索到的合适的表达方式,也印证了现代派诗人强烈的历史关怀和回归古典文学的价值取向。
二、邓恩对艾略特诗论形成的影响
“感受力的统一”这一术语是艾略特在《论玄学派诗人》中通过对玄学派诗人与其他时期诗人的对比研究提出来的。艾略特发现,在玄学派及以前的诗歌中,具有一种感受机制,可以吞噬任何经验,思想与情感是浑然一体的,而不幸的是,自17世纪以来,感受力的分裂开始了,从此以后一直未能从中完全恢复,并因为这个世纪的两个影响最大的诗人——弥尔顿和德莱顿——加剧了这种分裂 [3 ]。艾略特对17世纪以来英国文学发展的状况和特点进行了分析和总结。在他看来,17世纪以德莱顿和弥尔顿为代表的新古典派诗歌过分注重语言的精细,缺乏机制的内在平衡,因而感情显得十分粗糙;18世纪浪漫派诗人如雪莱、拜伦等太重个性的表达,情感泛滥,缺乏深刻的思想;19世纪以丁尼生和勃朗宁为代表的维多利亚晚期诗人开始注重思考,但是他们的思考缺乏“思维的质感”,即他们缺乏一种对思想直接的质感体悟。因此,艾略特反对诗歌中对语言的过分雕琢,反对感伤、滥情主义狭隘的自我表现,反对缺乏“思维质感”的乏力思考,玄学派曾被称为“智性诗人”,而这三个世纪的诗人可以分别被看作是“措辞大师”、“主情诗人”和“思性诗人”,他们的共同弊端是诗歌中出现了“感受力的涣散”。艾略特说:“对于多恩来说,一个思想就是一个经验,经验改变着他的感觉,当一个诗人的心灵在美好地执行任务时,它就持续地融合不同的经验。普通人的经验是混乱的、不规则、支离破碎的……,在诗人的心灵里,这些经验永远会组成更新的经验。” [1 ]艾略特的这段被广为引用的话通常被认为是其评价玄学派诗歌所体现的“感受力的统一”的重要依据,在艾略特看来,邓恩的思想具有融合不同经验的能力,在形成更新的经验中改变着感觉(感情),最后达到思想和感情的统一。尽管在上述的表述中,艾略特使用“感觉”一词,说“经验改变着感觉”,但是在很多情况下艾略特经常将“感觉”和“感情”这两个词交替使用或者等同起来。“感受力的统一”是艾略特对以邓恩为代表的玄学派诗歌的最高评价,玄学派诗人通过“机智”所使用的比喻既具有物体的,也具有理性的涵义,能够将思想、感情和感觉巧妙地结合在一体。
基于以上的比较,艾略特提出了重写英国文学传统,以传统秩序规范个人才能或以“感受的统一”作为文学史的理想标准,并与欧洲诗歌的整体建立有机的联系,其目的在于抑制浪漫主义以来膨胀的个人主义、情感主义流弊,为现代主义诗歌发展提供一种新的审美形式。他认为以但丁为首的古典文学和玄学派诗歌是英国文学传统中的精华,现代派诗人的任务就是回归古典文学传统,在诗歌创作中向着“感受力的统一”做出努力,使诗歌重新恢复到思想与感情、理智和情感浑然一体的状态。具体到艺术创作过程中,艾略特提出了“非个性化”、“客观对应物”等诗学理论。
艾略特在《传统和个人才能》中提出了诗歌创作中的“非个性化”理论:“诗歌不是感情的放纵,而是感情的脱离;诗歌不是个性的表现,而是个性的脱离。” [8 ]“艺术家的进步在于不断牺牲自我,消除自我。” [8 ]“诗人的头脑实际上就是一个捕捉和存储无数的情感、词语和意象的储藏器,它们停留在诗人的大脑中,直到能够形成新合成物的所有分子都聚齐。” [8 ]艾略特“非个性化”理论的内涵可以从以下两个方面来理解:一是要摈弃个性,避让个人情感。现代诗人为了达到与欧洲诗歌的整体建立有机的统一这一目的,必须要排除偏见,隐匿个性,避让个人情感,要重视传统,寻找文学传统中共同的品质,表现具有普遍性和深刻的人类共同经验。在艾略特看来,每位艺术家或诗人取得的进步都只是历史长河中的极微小的一部分,它会对整个的艺术秩序调整起到一点点作用,但都是微不足道的,因此在创作中应“牺牲自我”,突出传统。二是诗人头脑的媒介或“催化剂”作用。“非个性化”这个术语来源于法国批评家古尔蒙特使用过的一个化学催化剂的作用,当在一个装有氧气和二氧化硫的瓶子里放入一条白金丝时,这些气体就化合成硫酸,而白金丝的质量和化学性质在整个化学反应前后保持不变。艾略特把诗人的头脑,即“创造的心灵”比喻成一条白金丝,在艺术创作中起着催化剂的作用,能彻底地提炼材料的感觉与激情,形成新的艺术整体,却不在新的艺术整体中。这一表述与艾略特所论述的“玄学派诗人的心灵能持续地融合不同的经验而后组成更新的经验”的说法完全一致。因此,诗人绝对不应是一个个性,而是一种媒介,其功用为消化和提炼所选用的素材,“越是完美的诗人,越能将感受的人与创造的心灵在他身上分离得愈是彻底,心灵愈能完善地消化和点化那些它作为材料的激情” [3 ]。因此,“非个性”化表达并不是排斥个性和情感,而是依靠理性思维避却个体的主观经验,将个性情感融合到普遍经验中,客观地反映现实世界,它是个性和情感的理性表达。
那么,对于艾略特来说,“非个性化”理论又是通过怎样的艺术手段来实现的呢?艾略特在《玄学派诗人中》(1921)说:“……因此,我们就得到了某种看起来很像曲喻的东西——事实上我们得到了一种和‘玄学派诗人的方法出奇地相同的方法。” [3 ]这种“奇怪地相同的方法”,即在他的更早的论文《哈姆莱特及其问题》(1919)中提及的“客观对应物”原则。“用艺术形式表现的唯一方法是寻求一个‘客观对应物;换句话说,是用一系列实物、场景,一联串事件来表现某种特定的情感;要做到最终形式必然是感觉经验的外部事实一旦出现,便能立刻唤起那种情感。” [3 ]在这篇论文中,艾略特批评了《哈姆雷特》缺乏一种外界事物与情感之间的“对应性”,而在莎士比亚其他比较成功的悲剧中,存在着一种十分准确的对应。蒋洪新指出,艾略特对客观对应物的定义与他强调的诗歌非个性化有着紧密的联系,个性必须要转化为普遍性的艺术情绪,个性的成分溶于他的作品中,通过以“客观对应物”象征方式出现,而不是像拜伦、雪莱式的浪漫主义诗人那样直抒胸臆 [9 ]。因此,现代派诗人通过运用奇喻、象征、用典等多种手法,借助“客观对应物”间接地引导读者从作品中挖掘某种特殊的情感或精神状态,至此客观对应物便承载了表达相应情感的功能。这对现代诗人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因为诗人们要为某种思想、情感寻找到匹配的客观对应物,只有对应物有效地传达了“某种特殊情感”时,即指涉物与其意义之间达到一种客观的平衡时,才能实现思想与情感的统一,“一种表现了客体的健康语言与客体关系如此密切,以致两者融为一体” [10 ]。因此,这种主客观辩证统一的思想是艾略特对但丁及玄学派诗歌的高度评价,在他们的诗歌中,每一种感情都有智力的对应物,每一种思想都是情感的再创造。现代批评家的使命就是要防止诗歌中主观与客观的分裂,依靠智力使主观经验客体化,又能使客观世界充满着能够感受的“普遍的经验”,最终回到“统一的感受”中去。艾略特的“客觀对应物”理论一经提出便引起了强烈的反响,主要原因在于它的实用性强,为现代文学的发展指明了方向,即避免浪漫主义文学中模糊情感的表达,用直截了当和描述性的具体感将思想、感觉和情感统一起来。
艾略特“非个性”理论强调个性和情感的理性表达,而“客观对应物”则是理性思维的感性显现,两者互为一体,这既是艾略特对玄学派诗歌中“感受的统一”的深刻认识,也是他在诗歌实践中对理想诗歌状态的美学追求。尽管后来的一些批评家认为艾略特提出的“感受力的统一”和“感受力的涣散”目的在于为其反对浪漫派、拥护古典文学传统寻找理由,更有为自己的诗歌实践进行辩护的思考,并在某些批评中过于苛刻,但是他的诗学理论和贡献在实际应用方面远远超过了他对自己诗歌实践所做的辩护,对后来的批评家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结 语
约翰·邓恩与托马斯·艾略特之间有着不同寻常的渊源关系,前者对后者的影响说明了文学传统的伟大力量和持续影响。以邓恩为代表的玄学派诗歌历经不同时代的批评与褒扬,直到20世纪才获得了一致的认可,这个事实说明,对文学作品的评价没有一成不变的标准,应该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但是经典的文学作品经得起时间的检验,对后来的文学产生持续性的影响。艾略特非常重视文学传统的重要性,他强调任何一个文学家都不可能具有完全的意义,只有把他放在前辈中间进行对照研究,才能看到文学作品的整体联系。正是这种历史意识使每一个作家应正确面对传统,意识到自己在文学中的地位,即文学家不应处处突出自己,而应适应传统 [11 ]。但是有意思的是,就像文艺复兴要越过此前的中世纪回到“罗马希腊”一样,艾略特也要越过之前的浪漫派回到中世纪和玄学派诗歌时代,这便是文学运动中的“弑父”情结。艾略特回归古典传统是他践行“有机统一诗学和有机统一文化”观的具体体现,这不仅为20世纪的现代诗歌发展找到了传统的源头,还将成为理解现代诗歌的一把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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