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傅 山
一方铭文古砚的考证兼论古砚的文化属性
□ 傅 山
小篆砚作研。汉刘熙《释名·释书契》:“砚,研也,研墨使和濡也。”汉许慎《说文》:“砚,石滑也”(滑训作“利”,与研磨同义)。从这些记载可知,砚是一种研磨的工具。古砚是一种古器物。古器物是指人类活动遗留下来的各种器物中,都是古人按照一定的目的和要求制作的。①古器物按功能划分有文具这一类别,古砚便是其中的一种。
“砚贵有铭”,古砚铭文尤其珍贵。古砚砚铭是指刻在古砚上的文字及图案。文字记载最早的砚铭见宋代苏易简《文房四谱·砚谱》载:“昔黄帝得一玉纽,治为墨海焉,其上篆文曰:帝鸿氏之砚。”另据《大戴礼记》中载:西周初就有砚铭:“石墨相著而黑,邪心谗言无得白”。早期的砚铭,都是文人墨客用来赞颂砚的,后来才发展为抒怀铭志或纪念意义。
迄今为止,从实物能看到的比较早的砚铭,是1978年在河南省南乐县宋耿洛村东汉墓出土的一方石砚,此砚龙纽三足,雕刻精巧,砚面周边刻有隶书砚铭,曰:“延喜三年七月壬辰朔七日丁君高迁刺史,三公九卿两千石,君寿如金石,寿考为期,永典启之,研直三千。”到了唐代,精美的砚铭开始出现,据《西清砚谱》记载,唐高宗李世民赏给大臣褚遂良一方端溪石渠砚。褚遂良在砚背铭曰:“润比德,式以方,绕玉池,注天黄。永年宝之斯为良。”此铭有比有兴,句式整齐押韵,开始用诗的语言写砚铭,此砚铭开了文人撰写高质量砚铭的先河。
根据现有的出土和记载,总的来看,砚铭始于汉,以记事署名为主;兴于唐宋,开始借颂砚抒怀;盛于明清,甚至平板砚背后还出现了专门为砚铭预留的覆手。②尤其是“明清砚从实用为主逐渐侧重于艺术欣赏,甚至有的纯粹作为文玩对待,失砚之用了”。③
因为砚铭没有固定的文体和篇幅限制,所以很适合文人用于即兴抒发心中的感触,并用书法和篆刻记录下来,得以纪念流传。古砚铭文内容因人因砚而异,文体书体自由,不拘一格。文体兼涉铭、箴、跋、论、赞等。铭文内容、作者书写镌刻水平可以体现和衡量一方铭文古砚的历史和文化价值。铭文也是提升古砚经济价值的重要因素之一,目前主要由作者的身份和知名程度来决定,如皇家和知名学者、官员铭文砚,最受市场的追捧。作者的身份和知名度往往是砚质和铭文质量的重要决定因素。但是,从长期来看,铭文内容应该逐渐回归其首要评价指标的地位。比如,随着人们对文化精微之处的精神境界的认识和欣赏水平的提高,那些能够证史,或境界脱俗、立意高远的在野文人的铭文古砚,有可能会与乾隆皇帝和一些知名官员的铭文古砚相提并论,甚至有所超越。
历史上的铭文砚的砚铭,内容宽泛,体裁多样。概括起来主要有四种④,一是题(署)名铭,比如主人的字号、堂号、斋号收藏款识等;二是记事铭,汉族要是记述砚的传承关系,或与砚相关的人物和事件等;三是颂砚抒怀铭,在称赞砚的同时,抒发以砚为比拟的道德和人文关怀;四是言志铭,比如记载主人求学励志的座右铭,甚至报国为民志向的铭文。
1.形制、年代、石种、坑口和石质
这是一方抄手砚。抄手形制做工规矩,淌池弧度有宋代风韵,但四侧平直不内敛,很可能是明朝仿宋形制之作。整砚线条交待清楚,朴实无华,无额外纹饰,五面刻有铭文。比照同期考古发掘资料和馆藏标准器,根据砚台形制的发展变化规律,其制作年代应在明代早期到清初。
石质润则,略苍灰,有碧绿色小石眼近20枚,其中有分布在砚额和砚堂的高眼。石种坑口经专家鉴定为端砚有眼宋坑⑤石。有眼宋坑又称蕉园坑,是古宋坑诸坑中比较著名的坑口之一,位于现鼎湖山风景区内,砚石早已绝产。经过与多种端砚样本比较,该砚石质甚至略优于明代中后期到现代被奉为端砚极品的所谓“上三坑”的中上等砚石,接近麻子水坑石质(图1)。
2.铭文的考证
关于铭文本文主要参考蔡鸿茹总结和采用的铭文考证方法。整体上从五个方面进行鉴定:一、砚台质地和铭文镌刻的优劣。砚台质地优劣和铭文镌刻水平应该和属款者的身份地位等相称。二、砚的制作年代与属款者时代的关系,如属款者的生活年代不应该超越砚台制作年代。三、同姓名属款者,重点从其生卒、籍贯和经历等进行综合分析。对于一砚上有多位属款者的情况,需要综合上面几点之外,对其之间可能的经历交集加以重点分析。四、属款者书法风格的研究比对。多位属款者的情况,还要注意铭文的排列次序是否合乎时间和身份的常识和逻辑,五、对人属款题铭情形时,不同属款铭文的镌刻刀法是否雷同。字口内有无包浆,以及包浆的老旧程度是否与属款者的年代相应。
此砚铭文有多人先后题铭属款的情形。砚上铭文涉清代具名或堂号者五人,明或清初未留名款者一人。
根据全部砚铭内容推断,这是一方经收藏品评并多人留铭的古砚。砚额上属“观”款的两人显然是受主人之邀的品评者(图2)。砚两侧铭文应该最早,一侧为主人堂号题名(图3),另一侧应该是砚最早的主人,那位未留名款者所留的颂砚铭(图4)。此颂砚铭应早于对侧的下一位主人的题名,因为其未有明确属款,才有了上述品评,和砚额提名。此颂砚铭的内容,与砚背相对独立的白文收藏印文内容十分相合,推为同期最先主人所遗。也就是说,此砚有可能是砚侧堂号题铭主人收藏的古砚,其曾执此砚与额上题名的两人,一起共同品评把玩并欣赏未具名款的颂砚铭和收藏印。最后刻砚背铭,记载此砚另一番馈赠经历的记事铭(图5)。
铭文作者因为古人字号的重复,需要根据上述初步推断,综合其所处年代、籍贯、身份和经历,以及书法款识的特征来判断铭文内容可能涉及的人物资料。考证如下。
(一)砚右侧铭文:未堂神品(图3)。
此题名“未堂”应该是主人的号。查明清两代号“未堂”者有三。
其一,陶正中,(1688~1749年),无锡县城中人,字见田,号未堂。雍正元年癸卯(1723年)进士,授编修,改山西道擢监察御史,协理江南浙江、山东,主持丙戌科顺天试,得人称盛。是冬得赐尚方宝剑,奉命巡察顺天、永平、宣化等府,使任还,授广东粮驿道参议八年。调补后升广东粮驿道参议,逾年调办天津政务,调补直隶先后丁内外艰服阕,授热河兵备道,迁直隶按察使勺甫三月,升山西布政使,使山西巡抚,加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兵部侍郎衔。先后历官三十年,尽心吏治,以忠厚、诚实,受乾隆知遇之恩,其轸恤正中之意,常溢于词表。乾隆己巳(1749年)年九月以疾卒于官,年六十有二。雍正登基,敕封为光禄大夫。著有《资治丛书》50卷、《未堂诗集》33卷、《礼说》30卷、《水道通纪》30卷、《南海札记》20卷、《治河奏议》8卷、《鹤山类记》、《东园文集》各4卷。
图1
其二,张廷璇(生卒年未详),字义传,号未堂。平湖(嘉兴)人。张奕枢弟。庠生。好研究性理之学,陆稼书著作赖其刊刻流传。乾隆九年(1744年)知县高国楹出修县志,任分纂。
其三,戴祖启(生卒年未详),字敬咸,号未堂,安徽人,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进士、国子监学正,由陕西巡抚毕沅延聘于关中书院主讲,著作有《尚书涉经》、《春秋测义》、《史记协议》、《师华山房文集》等。
(二)砚左侧铭文:厥用维圆,厥体为方,厥德温润,厥寿绵长,久久精研,□□规矩,亿万斯年,永示孙子”(图4)。
此侧铭文为颂砚铭,疑与砚背“子子永昌”印同时或有先后,而早于砚右侧题铭。
“厥”字《说文》里本义为石块,引申为璞玉之意⑥,在此铭文中应该是取其引申义。“亿万斯年”语见《诗经·大雅·下武》:“于万斯年,受天之祜。”形容长远的年代。旧时多用于祝国运绵长。久久精研:语见《安乐妙宝》:礼诵修观法 :“初虽不见,久久精研,寻当彻见”。“永示孙子”中的“孙子”,子孙后代之意。
(三)砚额铭文:澍观、秦道然观(图2)。
秦道然(1658~1747年),为无锡苏东坡大弟子秦观后人,字洛生(一做雊生),号南沙,又号泉南。江南无锡人。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己丑进士,官翰林院编修(正七品)。著有官至礼科给事中。书法出入李邕、颜真卿,尤工汉隶。卒年九十。著《困知私记》、《明儒学录》、《清朝书画家笔录》、《泉南山人存稿》。
“澍”应为题铭者的名。查明清名澍者有五人(按年代顺序排列如下):
其一,王澍(1668~1743年),字若林,号虚舟,江南金坛人,清代进士,以书法闻名。(1712年)中进士,选庶吉士,散馆授翰林院编修,累迁户科给事中。康熙以善书,特命充五经篆文馆总裁官。雍正初年,改吏部员外郎。二年后告归,专注书法,名扬海内。四种书体皆善,特别致力于唐欧阳询、褚遂良两家。内阁学士翁方纲称其“篆书得古法,行书次之,正书又次之”。
其二,陶澍(1779~1839年),字子霖,一字子云,号云汀、髯樵,湖南安化县小淹镇人,清代经世派主要代表人物。嘉庆七年进士,任翰林院编修后升御史,曾先后调任山西、四川、福建、安徽等省布政使和巡抚,后官至两江总督加太子少保,任内督办海运,剔除盐政积弊,兴修水利,设义仓以救荒年,病逝于两江督署,赠太子太保衔,谥文毅。著有《印心石屋诗抄》、《蜀輶日记》、《靖节先生集》、《陶文毅公全集》等。
其三,张澍(1776~1847年),清代著名文献学家,字百瀹,又字寿谷、时霖等,号介侯、鸠民、介白,凉州府武威县(今武威市)人。年犹未弱冠,于乾隆五十九年(1794年)中乡榜,嘉庆四年(1799年)进士,入翰林院庶吉士充实录馆纂修,未几引疾归。后起任贵州玉屏、四川屏山、江西永新知县,署临江通判,改江西泸溪县令,以缓漕免职。所学长于考证舆地,以及姓氏谱牒。其《五凉旧闻》,则专纪乡邦故实。补辑《汉皇德传》、《魏周生烈子》以下关陇著述10余种。藏书处“二酉堂”,所搜集地方文献为多。
图2 砚额及砚额题名
其四,胡澍(1825~1872年),清代医家。字荄甫,又字甘伯,号石生。安徽绩溪人。咸丰九年(1859年)举于乡,后捐升郎中,分发户部山西司。因中年多病,后弃仕从医。工篆书,得秦、汉人遗意。赵之谦对他推崇备至,曾赞曰:“我朝篆书以邓顽伯为第一。顽伯后,近人唯扬州吴熙载及吾友绩溪胡荄甫。”并称“荄甫尚在,吾不敢作篆书”。 书法师邓石如,但遒劲中多有柔媚,飘逸中又有委婉,胡澍为赵之谦交往最久,认识最早之金石友人。亦能画梅。撰《黄帝内经素问校义》(1872年),对《素问》中某些字词、文句难解者予以训释。 虫鱼花鸟,时称仙笔。性耿介,贵人以金帛乞画多拒之。题款故作离奇势。兼工诗,所交皆高雅士。
其五,胡澍(生卒年未详),字南山,安徽省怀宁县人。工山水。
(四)砚背铭文:乾隆辛未,介亭方伯刘业师讳慥所赠。先生大理人,丁巳词林,人品端方,官吾郡太守时惠流政举,思仁识。汝和宋思仁珍藏”。钤印:臣思仁、汝和、子子永昌(图5)。
铭文内容为乾隆辛未年(1751年),宋思仁记述此砚得自刘慥。查“介亭方伯刘业师讳慥”和“汝和宋思仁”分别为:
刘慥(1707~1767年),字君顾,号介亭,云南永胜清水四进士之一;乾隆二年(1737年)丁巳恩科中第二甲 52名进士,该科进士及第云南第一名。曾任翰林院编修,四任知府(四川顺庆府、重庆府,山东曹州府,江苏苏州府),任福建按察使,河南布政使,两次署理巡抚。撰写《乾隆永北府志》;留下的文章诗作有《请免金科奏》、《永郡新设义学碑记》、《节妇阮氏传略》《程海观水》、《学舍书灯》、《程河观鱼》、《春日登西山关二首》、《初春游龙潭三首》、《万寿宫告成恭纪》等。
宋思仁(1730~1807年)字蔼若,号汝和,长洲(苏州)人。轶才子。官山东粮道(四品)。能诗,善弈,好鉴古,精篆刻,多蓄古印章。工画山水、花木,尤长写兰。清乾隆五十二年(1787年)出任泰安知府,撰成《泰山述记》。该书“至圣贤之遗迹,历代之典礼,文人学士之题咏,以及金石物产,靡不编入集中”,是泰山重要文献之一。同时,宋思仁还重刊了明代萧协中的《泰山小史》,并为之撰写了书序。另著有《广印人传》、《苏州府志》、《畊砚田斋笔记》、《墨林今话》。
在此砚所有铭文中,砚背铭文信息最为详实完备,可以确定铭文所记即为刘慥和宋思仁。按照砚铭位置的一般规律,尤其对于抄手砚而言,砚两侧和砚额通常是较早的题铭位置。也就是说,宋思仁的题铭应该是题铭中最晚的。
另外,砚额铭文中偏于左侧的秦道然也基本可以明确为无锡秦氏后人之秦道然。其书法风格也与砚铭相若。根据其偏于一隅的位置大体可以推断,其题铭应该在占据砚额中间位置的题铭“澍观”之后。也就是说,在秦道然(1658~1747年)之前题铭,并且名“澍”者,至少要在1747年之前即有题铭的能力。这样,上述所查名“澍”者,只有清初书法家王澍满足这个条件。王澍以书法闻名。告归后专注书法,名扬海内。四体皆善,特别致力于唐欧阳询、褚遂良两家。铭文“澍观”两字,结体和风骨有明显的欧褚之风。再对照王澍的传世书迹,可以基本确定“澍观”题铭的作者为清初书法家王澍。
上述两个观款,是两个观赏者留下的题名。而砚右侧“未堂神品”应为此砚一位主人的堂号题名铭。王澍和秦道然应该是为此未堂公或者砚左侧未留名款的题铭者落下各自的题名。从题铭位置分析,秦道然题铭应在王澍之后,再加上其题铭宁可偏于一隅,而没有在右侧题铭来看,砚右侧的题铭应该在其题铭之前,或者至少已经事先为被“未堂神品”预定了位置。综合上述因素,“未堂神品”铭文,应该不晚于砚额的提名。同理,因为秦道然也没有在砚左侧题铭,砚左侧的颂砚铭时间也应该不晚于砚额题铭,而且也不会晚于砚右侧的题铭。那么,左右两侧的铭文孰先孰后呢?我们不妨先试着确定“未堂”是何许人也。
王澍和秦道然确认之后,根据两人所处年代、籍贯和经历综合推断:首先,戴未堂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年才中进士,此时秦道然和王澍已经过世,可排除。张未堂1744年参与编纂嘉兴县志,与秦王应属同期,尚有可能。相比而言,陶未堂的可能性要大得多。陶秦王三人同为苏籍进士出身,有同期在朝为官的共同经历,并且秦和陶是无锡人,陶氏宗祠与秦氏寄畅园都位于惠山古镇内。王澍告归后,居无锡金匮山,即原城中六箭河北岸(现为崇宁路附近),亦与惠山古镇毗邻。且史载秦氏族人因家设塾四处,分别是“金匮山房”、“能史阁”、“春星草堂”和“微云书屋”,并称秦氏四大书房⑦。秦道然之子秦蕙田,载为金匮人,即曾在金匮山租借一室,名“味经窝”,为白父冤发奋读书。而张未堂则身处嘉兴,也没有进士出身,在朝为官的经历,更没有比邻而居的地利之便。从上述资料可以推断,陶秦王三人交游品砚,王澍和秦道然先后在陶未堂已经或预定题铭“未堂神品”的质工颇佳的端砚上,而先后留下题铭的可能性最大。
“未堂”基本确定是陶正中之后,根据前述分析,砚左侧颂砚铭文应该在陶秦王刻铭之前或至少是预定了的。此段铭文书法风格与“未堂神品”四字迥异,没有名款。但是从内容上分析,其“永示孙子”的立意与砚背相对独立的一白文收藏印“子子世昌”颇为契合。很有可能是同一人所为。如果此颂砚铭与后面收藏印系一人所为,那么,这段颂砚铭应该在“未堂”题铭之前为妥。因为,如果是在“未堂”之后,王澍和秦道然之前,其在后面刻上其收藏印是不合理的。另此砚形制特征,尤其是淌池形制趋向于宋代也表明,其清早期之前制作的可能性颇大。
另查“子子世昌”为明代大收藏家项子京众多收藏印之一。且印文与传世项子京所藏书画相当接近。印风朴拙,十分率意,与明代刻印风格接近。抄手砚背为弧面,无法直接盖印,刻工直接对着盖好的印文直接访刻的可能性很大。如此,也有可能是陶“未堂”怀疑此砚是否为项子京过手故物,故约请王秦二人先后或共同赏玩,是三人在此砚留下铭文的原因。项氏收藏以书画为主,且每逢得意之书画,收藏印亦多多益善。而古砚只是旁涉,未必那么重视。与坊间流传的具名为项子京,惟恐天下人不知的几方古砚相比,此砚只有收藏印,与此砚原有老铭文内容应和,或与铭文同刻,反而有一定的合理性。
还有一个此砚传承的问题无法确知,那就是刘慥的砚台从何而来?刘慥是1737年进士,陶正中则为1723年进士,刘有可能与陶是弟子们生关系,或者可能是其与陶未堂同期为官时有所交游。亦或在与其他弟子门生关系的交集中间接所得。
至此,此砚题铭者在宋思仁之前的传承关系的基本脉络已经清晰。陶未堂得此古端砚,上有前任,或疑为项子京,所留颂砚铭和子子世昌收藏款,而为分享探讨古砚主人为谁,因而先后或同时邀苏籍同乡王澍和秦道然赏砚,而分别题观赏把玩铭于砚额。后此砚辗转为刘慥所得,并于苏州知府任上将其赠与了苏州弟子宋思仁。
图3 砚左侧及左侧铭文
经由古砚上的铭文,做了一次穿越历史的旅行,通过查证,观摩和体味了清初到清中期五位文人士大夫的生活和遭遇。
1.同乡交游和弟子门生关系
弟子门生关系,虽然唐代之后,已非之前东汉中后期和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人身依附关系。但是除了后世所指的学术上的师承关系,因科举形成的与主考官之间师生关系,尚有投靠援引之意。弟子在之后的科举和仕途中多会求助业师的指点和提携。这在清代晚期就有很多例子。比如,李鸿章就是曾国藩的得意门生。
刘慥和宋思仁之间是明确的弟子门生关系,在刘慥1750年出任苏州知府时,宋思仁年方二十。刘慥将自己的砚台赠与这位苏州当地年轻的门生。这种以砚台作为媒介的馈赠应该是常见的,如海南儋州东坡书院就有苏轼赠与其书院门生的一方古砚的图片。砚台不仅可作为实用工具,也承担起了记载师生和朋友情义纪念物的功能。
2.关于文人砚与官砚的思考
曾有明代文人提及并有现代藏砚人专文论述古砚可以分为皇家砚、官砚、文人砚和民俗砚四类。实际上,自隋朝科举制度实施以来,文人为官一直是传统社会的主流。这些为官的文人也是历代藏砚大家的主体。官砚以太史砚为代表,但太史也是文人出身,比如在其制作最多的明代,就是由翰林院翰林兼任的,作为文人砚的特殊形制是可以的,但是若单独成为一类,似乎仍难以脱离文人砚之范畴。而且这种形制应该不是同期古砚的主流,砚重实用的传统一直因为砚的使用而被强调,便于携带和拿取的形制是砚台制作的主要品类。
图4 砚右侧及右侧铭文
启功先生认为,“砚是磨墨的工具,和捣米臼、泡菜坛本应是同类的东西。但因它与书写文字有密切的关系,便和臼、坛那些纯粹工具有了显著的差别”。砚上的铭文则是从属于砚作为工艺品的一部分。“砚上的铭文,本不应算在(制砚)工艺之内,但作者从命题到措词,写者从字体的选用到章法的安排,都需要一番‘匠心’,从广义上说,仍是这件工艺品制作过程中的一个组成部分”⑧。诚如启先生所言,铭文制作过程固然从广义上属于工艺品制作过程中的一个组成部分;但是铭文加入之后,除了艺术感觉的提升,砚似乎是被赋予了生命,变成了一个可以交往的“朋友”。唐代一代名相李德裕,砚史上可靠最早的藏砚家,便有一方砚名为“结邻”。铭文使砚被赋予了更多的人的属性,从本质上说,应该是一种超越制砚和铭刻工艺的现实和艺术存在。
为什么铭文数行,甚至区区几字有这般效力?王国维说过,画是八重天,而书法是九重天。之所以书法的价值高于绘画,或者说铭文有如此大的效力,我认为原因是文字的价值使然。文字使文明能够积蓄、发展和延续。正如刘勰在《文心雕龙·原道》篇中所说:“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
但是,似乎至今对于铭文古砚的属性并没有清晰的界定。总的来说,主流的观点和认识是:对于古砚而言,铭文比较明显地增加了古砚历史和文化价值,使古砚超越了一般工艺品的范畴,而具有了收藏品的属性。那么,这种“收藏品的属性”到底是什么样的属性?
古砚的属性,尤其是有历史和艺术价值的铭文古砚的属性究竟应该怎样界定?本文试图提出一个从世界和中国古代艺术史为背景和角度对(铭文)古砚属性的新认识。即试着解释如下问题:为什么是从某个时期开始,某个群体开始为我们留下镌刻有铭文的,具有历史和文化价值古砚?这样的行为的属性和铭文古砚的属性可以怎么理解?
如果把砚置入整个中国古代艺术发展史中,可以发现,上述迄今为止考古发现最早的汉代铭文砚的出现,竟然对应着“或可称得上是中国古代艺术发展史中最为重要的事件,即汉代以后独立艺术家的出现”⑨。巫鸿通过梁武帝父亲陵墓神道石柱上的反书铭文,探讨南北朝时期对传统纪念性艺术的反叛,而进一步将中国艺术的历程分为两个主要阶段:
从新石器时代到汉末,早期中国的艺术主流可以概括为:“礼仪美术传统”在这一美术传统中,政治与宗教的观念被转换成物质符号;我们今天称之为艺术品的物件原本是诸如宗庙和陵墓等大型纪念型综合体的组成部分;其创作者是无名工匠,他们个人的创造力通常服从于更广阔的文化惯例。然而从3世纪和4世纪开始,中国艺术中出现了一种个人化的群体,包括学者型艺术家和艺术批评家,这些人开始打造属于他们自己的历史。尽管宗教性和政治性的纪念物的建构从未终止,这些精英人士试图在物质、艺术和精神的各个层面上,将公共艺术转化为他们的私有物品。他们对废墟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情感。他们收藏古物,在他们的庭园当中设置个人的“微型纪念碑”,并将那些为人们司空见惯的书法和绘画格套“提炼”成具有鲜明个性的风格。……他们最终是从这块公共领域的退出中,找到了更合适表现其个性化的艺术媒介—卷轴和册页⑩。
显然,不仅仅是卷轴和册页,作为文房用具之一的砚(和镌刻其上的铭文),与这个艺术发展阶段的进化同步,也成为表现“学者型艺术家和艺术批评家”这个文人群体个性化艺术的媒介之一。接着,铭文古砚的地位和属性,或者说精神层面的存在意义是什么呢?在运用西方艺术史的概念和范式研究中国古代艺术发展的研究中,纪念碑性(monumentality)给了我们认定铭文古砚的新视角。在人类文明中,尤其在西方世界的文明中,通常纪念碑是和公共场所中巨大、耐久和庄严的建筑物或雕像联系在一起的,比如自由女神像、巴黎小凯旋门和人民英雄纪念碑。建造纪念碑的目的是为了在后来者的意识中保留某一瞬间,并以期获得生命和永恒。而纪念碑性却“不仅仅存在于‘有意而为’的庆典式纪念建筑或雕塑中,所涵盖对象应当同时包括‘无意而为’的东西(如遗址)以及任何具有‘年代价值’的物件,如一本发黄的古代文献就无疑属于后者”。这种理解与我们对纪念碑的上述传统和一般理解大相径庭。或者,正确的观念应该是:类型学和物质形态不是断定一个器物是否是纪念碑的主要因素;真正使一个物体成为一个纪念碑的是其内在的纪念性和礼仪功能。也就是说,“一座有功能的纪念碑,不管它的形状和质地如何,总要承担保存记忆、构造历史的功能,总能使某位人物、某个事件或某种制度不朽,总要巩固某种社会关系或某个共同体的纽带,总要成为界定某个政治活动或礼制行为的中心,总要实现生者与死者的交通,或是现在与未来的联系”。与西方世界不同,纪念碑的实用性与宗教礼仪的紧密关系是中国古代艺术中的一个显著特征。比如传说中夏商周三代象征权力的礼器青铜九鼎就是一套炊具。
综上,与中国古代艺术发展的第二阶段同时出现并逐步发展的铭文古砚,则可能是在中国古代艺术史范畴之内,能够解释这种 “纪念的状态和内涵”的一个真实和生动的纪念碑形式。其所铭刻和纪念的是,汉代以后兴起的文人群体个性化的物质、艺术和精神追求历程的纪念碑。
图5 砚背及铭文
铭文古砚作为纪念碑记述的是这个文人兼艺术家群体个性独立和解放的程度和过程。对这种程度和过程的综合研究,将为中国古代思想史提供一个角度的论证和论据。通过对不同时期的铭文的研究和解读,我们也许会勾画中国古代不同历史时期文人群体的精神境界和追求状况。随着铭文古砚属性研究的深入,将可能为砚学小学科的建立,提供一个学理上的理论基础;同时,也将改变中国古代工艺史历来对古砚的“忽视”。这种“忽视”的根源,也许在于铭文古砚的个性化特征,这种个性化特征显然是因为文人的个性特征使然,而无法在通常的工艺史范畴内,运用归纳法等通常的方法来进行研究。
注释:
①李晓东《古器物学》,文物出版社2009年第一版,第132页。
②④火来胜《何为铭文砚》,北京日报2011年12月02日星期五19版。
③石可《鲁柘澄泥砚》第12页,青岛出版社1996年1月第一版。
⑤由肇庆端砚专家,中国收藏家协会文房之宝专家委员会成员唐宝儿鉴定。
⑥语见《山海经·海外北经》:相柳之所,抵厥为泽谿。《汉书·李寻传》:熒惑厥弛。《荀子》:和之璧,井里之厥也,玉人琢之,为天子宝。
⑦金匮山房为鸿绪堂秦禾、秦梁、秦耀读书处。秦禾的生卒年我没有考证到,但是他在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癸丑科殿试高中金榜第三甲第37名同进士。据秦禾的资料推断,至少早在1520年左右,金匮山房就已经存在了。即早在永乐年(1403~1424年)后的100~120年左右的1520年左右,秦氏在此建园。
⑧石可《鲁砚》序言第2~3页,齐鲁书社1997年12月第一版。
⑨巫鸿〈美〉《中国古代艺术与建筑的纪念碑性》,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4月第一版,《导论》第16页。
⑩同上,第362页。
(责任编辑:尹翌)
Yifang mingwen guyan de kaozheng
Fu sh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