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华
摘要:邢侗,字子愿,号知吾,又号来禽济源山主,山东临邑邢柳行村人。晚明著名书法家、诗文家,与董其昌并称“北邢南董”。邢侗自幼年起,即已显示出在文艺上的过人天赋,7岁能作擘窠书,24岁以三甲182名进士及第,授南宫知县,学成而如愿进入仕途。万历14年因不满朝政腐败,以“亲老乞休”之名三上书请求还乡事亲,五月获准。归隐故里后,他修建了一个占地12亩6分的园林,取名“泲园”,内设犁邱、泲亭、鹅群榭、来禽馆等26景,景景配诗记述,因崇拜王羲之书法,酷爱《十七帖》,取《十七帖》中的“来禽”两字,给自己的读书处取名“来禽馆”,邢侗于此专心学习二王书法近30年,终成为一代文化名人,也因此奠定了在中国书法史上的地位。
邢侗一生,无论早年读书、做官,还是后期闲居在家,诗、文、书、画始终伴随左右,特别是书法,造诣尤深。那么,邢侗的学书历程是怎样的呢?我们将分为三个时期来分析。
关键词:邢侗;学书;书法
(一)早期。从七岁至二十六岁,近二十年,我们这样划分的主要依据是邢侗的一段自述。邢侗曾在一篇“漫题”[1]的文字中写道:仆七岁能作擘窠书。先侍御公(指其父邢如约)弗善也,对人云:“早慧非福也”。又六年(13岁)作雅宜楷书。十三岁熟练地掌握楷书,同时接触赵孟頫的行草。越春(14岁),邹督学(邹安福)莅齐,取仆第子员,谓“此儿文笔,当以古作擅场,书法有前辈风”。谓“驹齿未成,徒益此儿过耳”。邢侗少年时便有志置身青云,而在明代“馆阁体”盛行之时,欲顺利通过科举,不下苦功是不行的。所以,这一时期邢侗选择谁作为学习书法的对象,多少有一些被动的成分。及登第,年二十四长矣,殿试卷杂用沈度、王雅宜、赵孟頫数千言,一字无遗。可以想见,邢侗在少年和青年时期的刻苦临池,杂学诸家,为以后取得书法上的成就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虽然邢侗的确“早慧”,天分极高,但基本功的锤练是必不可少的,非一朝一夕能成。从今少师主考官谷城于慎行见之,颇惊骇。谓“徐淮以北,故无此”。
从以上自述可以看出,邢侗24岁以前主要学习是沈度、王宠、赵孟頫这些元明书家,用其参加庄严的、对自己关系重大的殿试。正因为他对三位的书、文掌握得十分纯熟,以致“數千言,一字无遗”。邢侗在文中未说明主要是学他们的文章还是书法,依照常理来说,三位都是著名书法家而非文学大家,所以应该以书法为主。对三位书家,特别是对王宠和赵孟頫,邢侗还曾多次提及。如除上文所说以外,邢侗还在《题王雅宜墨迹》[2]一文中说:“王履吉书,元自献之出,疏拓秀媚,亭亭天拔。即祝(允明)之奇崛,文(征明)之和雅,尚难议雁行,矧余子乎?余三十许时,实谙此法。久之易辙改途,茫然故步,殊不任年华之感也。……若无论世代,真可登子昂上估矣。”
在《题赵子昂真迹》中说:“文敏平生规矩右军,……此策都从《圣教》、《兰亭》幻出,而微参北海《岳麓寺》也。”
在《古今名人书法译》一文中说:“赵文敏一代清士,正行功力,极尽无加,草书唯带偏俗,若增朗朗超著,便是羲献入林。更胜国至今,文征仲差可比肩。祝京兆资才迈世,第然自放,不无野狐。王贡士宠,秀发天成,清池惠风,加以数年,未见其止。周天球秃颖取老,堂堂正正,所乏佳趣。王百谷遒微不凡,未合古法。”
从以上论述来看,邢侗所以选择赵孟頫和王宠,而不选学别人,他是经过比较选择的。他认为祝允明虽然才情横溢,但路数不正,有点野狐禅;周天球路正而少韵趣;王稚登字遒美而不合古法。比较之后他虽然选学了他认为较好的赵孟頫和王宠,但也看到他们的不足,即赵孟頫的草书偏俗、不够趣脱,所以难入羲献之林;而自己一直甚为喜爱的王宠,虽然“秀发天成,清池惠风”,难有人可与之并驾齐驱,但因其四十岁的英年早逝,书法进程还未臻化境就行中止,甚为可惜,也是不得不面对的现实。所以,邢侗只好另觅他径。这些自然都是对的,他既然看出了优势和不足,在学到了他们的方法之后,必然要“改弦易辙”,他综合以上所学书家的共同特点做出分析和选择:无论世风如何变化,人们总躲不开二王的影响。沈家兄弟的字实际上也是从《圣教序》脱胎而来,明代李绍文在《皇明世说新语》中说,明太宗视沈度为“我朝王羲之”,赵孟頫的书法道路也是以二王为本,说人“(王羲之)总百家之功,极众体之妙”,“传之献之,超轶特甚”,足见其对二王推崇之至。王宠小楷也是得力于钟太傅、二王、智永、虞世南等诸家,所以追根溯源,谁也不可能脱离二王体系的影响,上溯魏晋,追迹二王是每个成功书家的必由之路。邢侗的成功就在于他在广泛地涉猎诸家(其中包括魏晋、唐宋书家)所长的基础上,坚持以二王(主要是临写大王临帖)为主,使其书法取得了突出成就,并产生了巨大的社会影响。
邢侗的早期作品流传很少,有一幅扇面,录曹植《洛神赋》语,下署“济南邢侗书”,转折圆绶,笔画研美,似尚存王雅宜遗风,应该属于早期作品。
从少量的楷书作品中[3],可以见到邢侗早年书法精谨、细密的特点,王宠、赵孟頫楷书的影响已是不可低估。
(二)中期。从二十七岁至五十五岁,近三十年,以师法和弘扬二王书法为中心,兼学魏、晋、唐、宋诸家,取得巨大成功,奠定了邢侗在书法史上的地位。
生活上的改变,艺术上也会随之变化,不再需要参加科举考试,这时的学书便可以秉持一种兴趣和研究的态度。应该说明,分期时间的确是相对的。根据邢侗的自述,二十四岁以前,他熟练掌握的书法是王宠、赵孟頫,后来才“改弦易辙”,这都没有问题。问题是“易辙”的具体时间。我们将这个转变时间定为二十六、二十七岁之间,主要有这样几个根据:其一是其自述所说“余三十许时,实谙此法(指王宠法),久之,易辙改途”。“三十许”可以理解为三十岁左右,或者不到三十岁;其二是他晚年所说“于右军书,坐卧几三十年,始克入化”[4],“几三十年”意为近三十年;其三是根据已故山东文史研究馆馆员席文天先生《邢侗年表初辑》载 :“万历五年(二十七岁)手摹《十七帖》门人张忻上石”。这个临写时间十分具体。如以此年(二十七岁)下推至五十五岁,共二十八年,与近三十年时间正相吻合。同时,也与王洽所说其“晚末数载(即不到十年,我们暂定七、八年)中超神入化”,基本相符合。我们这样来推算,应该大致不错。自然,作为书家临写哪家也是相对的,有新旧交插临摹的时间。从二十五岁到三十岁之间,算作这个转变期也应该大致不错。endprint
邢侗巡按三吴时,用重金买下《澄清堂帖》之后的第二年,即万历十四年三十六岁时,邢侗便披发入山,归隐田园,在其读书处“来禽馆”读书、习字、接待友人,生命中一段丰富而充实的生活阶段就此开始了。从这时起,他差不多以毕生精力精研二王笔法,乐此不疲。从四十岁以后,又致力于《来禽馆帖》的刻制,到万历二十八年(公元1600年,五十岁)完成。这期间,他亲自撰集,又找内行高手摹勒,通过这样的学习和实践的过程,他对二王法帖的深谙透析足以想见,这种有主有次的研究态度的学习过程,对其书法实践水平的提高起了极大的推动作用。
在邢侗学书活动的过程中,这个时期,也就是中期,是时间最长(近三十年),成就最高(能得右军形、神),也是社会影响最大的时期(晚年自成风格时期作品多为信札,影响不广)。这个时期他的传世作品以临写二王书作最多。因为他的临作已被社会承认,邢侗也就有意临写代创作。如邢侗的友人张延登在跋王洽撰集邢书《来禽馆真迹》时说:“忆往年尝备茧数番,求先生书自作新诗”,先生答谓:“拙书唯临晋一种为世所尚,竟出《十七帖》见遗”。这说明,虽然张延登点名要邢侗书写的自作新诗,但邢侗仍以临王羲之《十七帖》相赠。这也正是邢侗传世临二王帖居多的原因之一。
值得提出的是,在晚明书家中,可以说无人不临写二王,有的还临写很多。如董其昌就曾全文临写《淳化阁帖》,其中二王帖就占了一半;王铎也曾临写王书,临王之作在其传世作品中占去相当比例。但不管是董临还是王临,他们都过多的加入己意,同原帖比较,有很大的距离。而邢侗则不然,他是尽量地忠实于原作,这在印刷术发明以前自有其特殊意义,也是邢侗临作受欢迎的一个原因。
应该说,邢侗在师承二王上取得了很大的成功,得到了专家的认可。如明史高先在《来禽馆集》序中说:“书法工诸体……而其最会心慊意,尤在晋王,的是右军后身,居然有龙跳虎卧之致,试取临池妙墨错杂诸名帖中,不辨谁古。”
明黄克缵也认为,其书若“杂之《阁帖》真迹中,殆不苟作”;又说:“前有逸少,今或犁邱。”
张忻在题右军临《霜寒帖》云:“此本以技尽之年,神化纵横,直与山阴分座。”
由于其书的高度成就,得到士庶一致好评。明帝还命女史学其书,高丽、琉球也派使者求书,购与黄金等价。
我们说邢侗能得二王形神,这无疑是对的。但邢书包括那些临王作品在内,是否完全没有个人特点呢?自然不是。邢侗既然生于晚明,已距二王一千余年,不可能不受后世书法的影响,想避开也是不可能的。所以有人认为,其书“章、怀、钟、索、虞、米、褚、赵”无不吸收;也有人认为其“临仿法帖,虽未能尽合古人,但笔力矫健,圆而能转,时亦有得”。《书史会要》或认为其书模二王,几于夺真,而“自运故佳”,就我们来看,以所临《十七帖》为例,虽能作到形近,但其笔法更多采用了小王外拓法,也融会了后世多种笔法,所以与原帖区别还是很大的。以中期较晚时写的《二十二字雪酒行书石刻》为例,此书字径很大(约12公分),行笔痛快淋漓,转折圆浑果断,书风雄健豪迈,在二王书法中,似乎更接近小王,这在晚明书家中是独一无二的。
(三)晚期。五十六岁至六十二岁,约七年时间,是摆脱前人影响,形成个人面貌,挥洒自如的时期。
这个时期邢侗的代表作有徐元化用其晚年书集成的《千文》和邢侗晚年写给友人的一些信札。由于这些信札流传不广,所以社会影响不大,幸好由临邑人、兵部尚书王洽多方搜集,刻入瑞露馆《来禽馆真迹》丛帖中,才得以流传至今。
关于《千文》,王洽跋云[5]:“先生书《千文》绝少。此其故掌记徐元化十年集缀而成,无一不晚笔者,玉贯珠联,足为临池妙赏,千金狐白,正不以一腋珍也。”;“晚末数载中超神入化,……人巧天工,可谓各臻其至,亦各极其趣者也”;
明史高先《来禽馆集小引》中说:“晚岁作蝇头真楷,遒媚如舞女低腰,仙人啸树。”
李维桢《墓志铭》中言:“(侗)年垂六十,目无纤翳,灯下蝇头书,不爽黍杪……”。
邢侗自己也说:“行年六十,须发无一茎白,……矻矻作褚河南《阴符》细书,不讹谬。”
董其昌也跋云:“蔡忠惠公书《画锦(堂)记》,……名百衲碑,邢太仆《千文》亦然,乃荟萃而成,既入石,谁知为碎金者。”
关于邢侗晚年书作,王洽在《来禽馆真迹》跋语中说:“盖先生壮岁临二王,肖其形神,海内传之;末年取精愈多,运笔愈化,而无意中天趣淋漓,则往来书牍尤独为海内所珍,故余帖中绝无临晋一笔,此续刻则尽尺牍书也。先生晚岁书乃入化,晚末數载中超神入化,墨渖淋漓,满楮生动。”
董其昌跋云:“兹其同里王涵仲司封结集其书,刻成五卷见寄,且收惟晚年行狎尺牍,不矜庄而合者,尤为具眼。”
张延登题云:“此书俊美圆逸,无骨遒发,迥出临晋之外。盖以不经意而妙,故是宝也。”
以上题跋之数人,都是邢侗的同代人和好朋友。王洽在邢侗末年(60余岁)时,还“亲侍先生濡毫”,可见他对邢侗十分了解,他所编纂的《来禽馆真迹》是经多方收集、三次易稿,经过严格选择才最后定夺,所以可信度非常高。
这一时期,邢侗从五十岁以后算起,因为人已过天命之年,生活的阅历和对艺术的感悟使邢侗书法上了一个新的台阶。这一时期作品,努力做到融会贯通,摆脱前人束缚,逐渐形成个人风格。在这些作品中,已经脱去了前一时期一味临王的样貌,特点是“无临晋一笔”,但又无一笔不是从晋人来,是一种自然天成,融汇了作者生活和情感的佳作。从这些作品中我们也可见苏轼所谓“书出无意于佳乃佳”的境界,随笔写来,的确有自然洒脱之趣,并形成自己的风格。
综观晚明书坛,士大夫崇尚书法的广泛性超过了唐、宋时期。在这样的文化环境里,名家数量虽然也超过前代,但开宗立派者并不多见,书法艺术的堂奥基本上已经被前人构筑完备,邢侗的书法实践就是在这样的环境和背景下进行的,以深研二王笔法为主,杂学诸家。最为遗憾的是,邢侗晚年身处穷乡僻壤,又不多同外界接触,所以影响也就远不及其他书家!
参考文献:
[1]邢侗《来禽馆集》卷二十一《漫题》,674页。
[2]《来禽馆集》卷二十一,669页。
[3]《中国书法全集(52)》,311页。
[4]张忻《题来禽手摹十七帖》引子愿先生自言。
[5]王洽《来禽馆真迹》跋,261页。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