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洪平
我走进候车大厅,立即被各种方向不明的旅客弄昏了头。刚才在入口验明的身份证,证明了我真实存在,火车票也确认了方向,但我还是陷入一种莫名恍惚的状态,不知要离开的是故乡还是异乡?仿佛每个车站,都似曾相识,只有远方在不动声色地等待。
为了让一颗心安静下来,我迅速找到一个座位,然后打开时间,品味一分一秒的寂寞。如果时间能像胶皮糖,随意抻长或者捏短,那一定是人世间最甜美的东西。可这个时候,时间显得格外坚硬,没有一丝一毫妥协的意思,我只好把百无聊赖的目光,放在一个女孩儿的身上。
她不是特别的美,她只是格外的沉静。焦躁不安的情绪到处泛滥,广播里一直在提醒旅客及时检票,电子大屏上不断闪烁变幻的车次,一批又一批旅客骤然聚集在不同的站台口,一些急匆匆的身影,猶如展开的巨大翅膀,不时从身边飞过,恨不得给时间拔下一根毛来。而她,似一座雕像,挺直了身子依然一动不动。
她很年轻,怎么就这样有定力呢?她穿的白衬衫很白,不能跟任何人擦碰,另外,她的头型很漂亮,很精心盘起来的,随便乱动就可能散乱,再看,她的目光清澈,没有被周围的纷乱污染……
她是回家,还是去远方?家里有父母的等待,还是情人的期盼?远方有一个绚烂的梦想,还是一个触手可及的工作?
一切都不用太过担心,这样稳重的女孩儿,会把自己放在一个非常合适的角度,让苛刻的时间随便挑剔,然后平安地走过岁月……
她安之若素,我的思绪乱云飞渡。车过东北重镇
进入沈阳的时候恰是清晨,整座庞大的城市陷入曦光中,薄薄的一层纱遮不住历史的面貌,我从中层卧铺上跳下来坐在车窗边,搜索着八旗兵色彩缤纷的旌旗,还有,还有那一声划破近代史的枪声!
老汗王努尔哈赤的皇宫还在,杀奔北京的八旗兵再也没回来,清朝已经忘了沈阳,就像那一年正月,一支锡伯族的人马奉命驻守新疆,远离东北故土,他们从沈阳出发,走了一年多才抵达伊犁,由于太过遥远,被摇摇欲坠的大清遗忘在了边疆,至今未归。
可“九·一八”离我们很近,那刺耳的枪声仿佛还在上空回响。在停车的几分钟里,我如此煎熬,不断用铁西区厚重的辉煌,来填补我对这座城市的印象。望着远处的高楼大厦,我猜测北大营的方位,猜测历史另一种走向,可是,现实就是现实,北大营是一个民族挥之不去的伤口。我多么希望早点开车,快速离开疼痛。
火车终于不紧不慢开起来了,穿过这个重要的城市需要一段时间,我看见一栋陈旧的灰楼,孤零零伫立在铁道附近,楼上一个男子站在窗前张望,他穿着破旧的大背心,松松垮垮,与背后雄伟壮丽的城市很不协调,与新中国昔日的大工业也毫无关系,那茫然空洞的身影,让我莫名其妙担心起来,害怕有一天突然再次响起枪声,会不会还是遍地伤口?车上的家国大事
跟陌生人交流,最大的特点是放松。距离有时跟真相非常接近,过于遥远,过于陌生,甚至过于短暂,都能产生奇异的空间感。在这个氛围下,交谈的内容很斑驳,也很零碎,有时非常重大的话题也能一跳而过。从一节车厢到另一节车厢,中间隔着很多陌生的面孔,隔着很多藏在内心深处的事儿,也仿佛隔着一个缤纷的世界。每次上厕所,都要经过这些面孔、心事儿,和一个随着钢轨前行、不断动荡迟疑的世界。
所有人都被时间俘虏,乖乖坐在自己狭窄的位置上,窗外的风景一掠而过,任何话头都可能被憋挤出来,一旦扯出来就会与时间对抗,为了增加对抗力量,国家大事最先展开争论,你一言我一语,都有点气吞山河的意思,好像只有自己的观点才能实现国富民强,可慢慢就发现,自信原来也是一种匹夫之勇。然后话题一点点缩小,最后谈到各自的工资或者退休金,心里再盘算一下幸福指数,不知不觉又谈到目的地的风土人情,如果这时候能有几个妇人接过话茬儿,时间依然还会被压制,直到火车筋疲力尽赶到另一个城市。
短暂的停留,很快会让人们的精神为之一振,再大的事儿也只能戛然而止,有些人欢天喜地下车了,又有一批陌生的面孔涌进车厢来,列车里始终保持着人与人的距离。很多鲜为人知的故事,就这样七嘴八舌,传播到了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