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卫平
我和你
我用来流泪的眼睛
你用来媚笑
我用来怒吼的喉咙
你用来歌唱
我用来刻写耻辱的脸庞
你用来涂脂抹粉
我用来去远方的脚
你用来爬庭院的台阶
我用来融冰的手
你用来戴手套
我用来听山呼海啸的耳朵
你用来听枕边风
我用来插刀的两肋
你用来藏锦囊
我用来剑一样折断的骨头
你用来弯曲成一张弓
我用来换取苦涩名声的胆汁
你用来分解美酒
我用来为你悲哀的词语
你用来讥讽我的无知
原谅
马只瞄了我一眼
就知道我不是骑手
它只顾吃草
然后看看从身边走过的
母马和小马驹
我没有足够的耐心
等马不再吃草时再看我一眼
我来自海边
草原像大海一样辽阔
像原谅一只鲨鱼对我的傲慢
我原谅一匹马
对我的轻视
天命
我依然喜欢酱骨架
可两颗板牙
用缺席的方式表示抗议
梦呓提醒我还有很多话没说完
但舌头已开始用僵硬的门闩
闩住我的厚嘴唇
美人远去,烈酒还在
我对天发誓
我的肝也不愿意与烈酒和解
腰椎用凸出
反讽我挺直的脊梁
心脏用早搏隐喻我的暮色将提前降临
腿用酸软绊倒另一条腿
一只手握紧拳头
为另一只手的麻木寻找借口
我多么热爱小五号仿宋字体
可现在它们只相信我的眼镜
不相信我的眼睛
阳台每天赞早晨劝说我
在三楼都恐高
还不把自己放到尘埃一样的低处
纪念
今天是阿炳的忌日
一个盲人坐在街边榕树下
拉《二泉映月》
我弯下腰
向盲人斑驳的瓷盘里
放下二十元钱
在为晚餐奔波的路上
我找不到更好的纪念
在沙漠深处燃放烟花
心怀悲悯的人啊——
你们在人群中找不到我的时候
我在沙漠深处燃放烟花
走遍万里河山
我只能在那里
让我的孤独像星空一样灿烂
書签
乐园路是单行线,所有机动车
国产的,进口的,半国产半进口的
只许自西向东,不许自东向西
乐园路只有两百米,为这两百米
我每天上下班,至少要绕行两千米
电子警察不会因为我认识它放弃对我的监控
哲学告诉我,否定之否定即为肯定
如果在乐园路上自东向西倒车两百米
电子警察就不会开出罚单
电子警察不懂哲学,一个星期
我就收到两百元的罚单:在单行线上逆行
我将罚单夹在西方哲学史中,当做书签
有些疑惑不需要答案
有些疑惑不需要答案
比如此刻,我坐在海边
看见大海就是一匹无边无际的蓝绸布
在风中轻轻抖动
大海的织布机安装在哪里
有多大的染坊才能把大海这匹布染蓝
我不知道答案,也不希望别人告诉我答案
沧海沉浮,我全部的激情来自世界的神秘
这样,我就会经常坐在海边
这样,海鸥就会有更多时间朗读我写给大海的
诗篇
灭蚊器
早晨醒来,我看见灭蚊器
暗蓝的光还亮着,但没有一只蚊子
我不知道灭蚊器用怎样的眼光
看睡梦中的我,幸好它不知道我梦见了谁
我后悔在睡觉前插上灭蚊器的插座
漫长的夜晚,它通体透明
都没有等到一只蚊子触碰它时发出的
一声脆响。它多么喜欢听这样的声音
就像我在失眠的夜晚
希望听见经过我窗前走向远处的脚步声
望远镜
一洼水就是一个池塘
池塘边的两棵文竹就是一片树林
树林里三株高羊茅就是春天的草坡
草坡上的四朵花就是杜鹃开满山
山上的五块千层石就是五指峰
峰下的六个小木盒子就是村庄
村庄背后的七级台阶就是漫长而陡峭的路
路上的八个沟坎就是乡亲们的九死一生
懒散的午后,我坐在客厅里
一把咳嗽多年的藤椅上
用望远镜将阳台上的盆景放大一百倍
恍恍惚惚中,我好像看到了
三十年前的家乡
草海
一只黑颈鹤飞尽千山
从孤寂的天空降临到这片草海
一阵阵古意悠悠的风
从我涟漪一样弥漫的遐想中
吹拂《诗经》里苍苍的蒹葭
谁是赶考途中在这里驻足片刻
就忘了帝都的文弱书生
灯红酒绿中的沉醉
不如在薄暮的清凉里
穿一袭青衫,和萍水相逢的窈窕淑女
在草海中唱和关关雎鸠
谁是金戈铁马一生
最后只做青草的俘虏的将军
剑的锋芒,在岁月的锈迹中黯淡
青草上的露珠,闪烁着太阳的光芒
谁在水一方,谁对着茫茫月光贴着花黄
一滴泪水挂在云鬓
让在河之洲的白露幽幽成霜
在草海,我镜中稀疏的白发
仅仅因为目光瞬间的迷离
就成了蓬蓬的青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