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从“小黑子”到“外号大王”

2017-06-27 12:12王国平
美文 2017年11期
关键词:外号汪曾祺

王国平

找点空闲,找点时间,汪曾祺呢,给人取外号。

有时估摸着是信手而为的,让笔下的人物自报家门,“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完毕。心情不错,再派发一个外号,“买一赠一”。

也就是说,这些外号是不承担多少功能的。

有时可能让人物亮了相,也画了像,顺着思路,要安排他干点什么或者想点什么,但往前走着走着,感觉还是有个缺项:怎么回事?落了点什么东西……回头,呀!原来忘了送你一个外号!于是就开动脑筋,拟了起来。

这就多少有所指了。

有时就是手痒痒,一个接一个地派发,停不住,就像在路上走,遇见发广告传单的,抓起一把往你手上扔,劈头盖脸,猝不及防。

这就完全是刻意为之了。

黄涛著《语言民俗与中国文化》有这么一个观点,说绰号是一种游戏性称谓,别人能在这种游戏性行为中获得快乐和便利。相对于大名和小名,绰号有更多的戏谑、讥讽和挖苦的成分。

当时在杨红莉的《民间生活的审美言说——汪曾祺小说文体论》读到这个转引过来的观点,有些愣了。说取绰号是个“游戏性行为”是很准确的,但绰号的成分更多的就是“戏谑、讥讽和挖苦”?

我怎么感觉取外号更多的是好玩、逗人一乐、开心一刻呢?

不是所有人都值得取外号的。给人取外号要看人,要有特点,有个性。当然,憎恨在心,借由一个外号来出口恶气、排排毒,也有不少。但有时取外号纯属正向娱乐,践行积极的“游戏精神”,而且有偏好,只送给关系好的、有交情的。

翻查《现代汉语词典》,先确定“绰号”即“外号”。

再找“外号”条目,释义是:“人的本名以外,别人根据他的特征给他另起的名字,大都含有亲昵、憎恶或开玩笑的意味。”

压了压惊。

亲近腻乎的口语化表达,嘲弄宣泄的载体,逗个乐子罢了,三个态度三分外号之天下。既有褒的,也有贬的,还有中性的。

我想,只有把这些搞明白了,才能拥有正确、科学的“外号观”。

事实上,取外号是个技术活,是有套路的。通读汪曾祺的文字,感觉这个人是“外号店铺”的大掌柜。店铺里的货品虽然多而杂,但自有规律可循。

汪氏取外号秘籍第一招:由姓氏出发,再往前引申,以更接地气、更形象、更有识别度为目标。

《寂寞和温暖》,小说写了一个农业科学研究所,这里的工人有个风气,“爱给干部和科研人员起外号”。年轻的技术员叫王作祜,特殊年代,这个人喜欢上纲上线,善于把小事往大事上折腾,“引经据典,慷慨激昂”,一个老木匠看不下去了,说:“王作祜咋唬点啥咧?”于是“王作祜”生生被“王咋唬”顶替了。

除了谐音,还有字形。比如同是这个农科所,沈沅是新来的女同志,享用的外号则是“沈三元”。这外号不仅是把“沅”拆分了,还有“连中三元”之意。

《非往事·鞋底》,有个读小学二年级的八岁孩子,姓萨,整座楼的孩子都叫他“萨其马”。由“萨”而“萨其马”,落在零食上,符合孩子的心理与心智。

《故乡的食物》,写到“蒌蒿”,说小学有个同班同学,姓吕,“我们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蒌蒿薹子”。《小学同学》中再次提及,“真对不起,我把我的这位同学的名字忘了,现在只能称他为蒌蒿薹子”。他也解释了,当年“蒌”的读音是“吕”,现在则改为“楼”音了。由“吕”而“蒌蒿薹子”,属于把简单问题复杂化,但赢得了趣味。

汪氏取外号秘籍第二招:将姓氏与个人特质相融,包括地域、习惯、性情、德行等,创造“姓氏+”模式。

《故里三陈·陈小手》,一个男人,产科医生,手特别小,比女人的手还小,比一般女人的手还要细嫩柔软,故名“陈小手”。

《唐门三杰》,唐杰球是个“闹儿”,最爱起哄架秧子,人称“唐混球”。

《徙》,说东街有个老中医,满脸的红记,一年多半穿着紫红色哆啰呢夹袍,黑羽纱马褂,说话是个齉鼻儿,浑身发出樟木气味,好像才从樟木箱子里拿出来,“此人外号李花脸”。

又说有个初级中学,数学教员讲代数、几何,从来没有把一本书讲完过,大概后半本他自己也不甚了了,于是就领受了一个“杨半本”的外号。

——想起胡适,他的《中国哲学史大纲》《白话文学史》都只有上卷,人称善作半卷书。

《卖眼镜的宝应人》,这个卖眼镜的,宝应人,姓王。不知是哪位开了头,叫他“王宝应”,都觉得比较贴切,于是就叫開了,背后叫,当面也不避讳。时间的力量、习惯的力量太强大了,“以至王宝应也觉得自己本来就叫王宝应”。

——顺道说一句。王宝应不仅卖眼镜。有次拿来三个翡翠表拴,让在保全堂店堂里聊天的闲人赏眼。一个玩家掏出放大镜,把三个表拴挨个看了,说:“东西是好东西。”汪曾祺随手赐给这位玩家一个外号,“大高眼”。

《我的小学》,汪曾祺说自己在县立第五小学的图画老师姓王,有一个口头语,“譬如”。学生就顺势给老师取了个外号,“王譬如”。

——还得插播一下。我是在一个乡镇上读的初中,英语老师姓蔡,实在对不住,真名给忘了。她的口头语是“下面”,使用频率很高。

汪曾祺的《桥边小说三篇·茶干》专写经营酱园店的连老板,这个人把口头语“的时候”广为用之,“我的时候”“他的时候”“麦子的时候”“豆子的时候”“猫的时候”“狗的时候”……有点不太讲究语法,“他说话本来就慢,加了许多‘的时候,就更慢了。如果把他说的‘的时候都删去,他每天至少要少说四分之一的字”。

我的那位蔡老师,在对口头语的青睐上跟连老板有得一拼。记得同学中有好事者算过,一节课四十五分钟下来,她说“下面”有三百多次。于是“蔡下面”这个外号喊开了。后来又有捣蛋鬼特别强调“蔡下面”应该是“菜下面”,这就有了画面感:那时的早饭,往往就是一碗清汤面,漂着几片青菜叶,大不了卧着一枚鸡蛋。

有次蔡老师上课,连续说了几句“下面”,自己把自己惹笑了,实在憋不住,等情绪安顿下来,用方言跟大家交心:“同学们,对不起哈,额也不晓得为么事个么喜欢话‘下面……好了好了,不笑了,下面……”

汪氏取外号秘籍第三招:以职业为底色,巧用借代修辞手法,兼顾“异秉”。

《锁匠之死》,这个锁匠姓王,一般称他为王锁匠,或者锁匠小王。本名就丢了。

《老鲁》,“护国路有所大洋楼,黄铜窗槛绿绒帘子,颤呀颤的沙发椅子,住了一个‘扁担。这扁担挑了二十年,忽然时来运转发了一笔横财。”

《八千岁》,说八千岁家隔壁的住户姓赵,人称赵厨房,“不叫赵厨子却叫赵厨房,有点不合文法”。

《当代野人系列三篇·大尾巴猫》,说剧团里有个打大锣的,姓郝,于是人送外号“郝大锣”。建议这位郝大锣可以顺着“好大一棵树,绿色的祝福”,来一曲“好大一面锣,有戏必有我”……

《兽医》,写了本城有名的兽医姚有多。他的能耐是给牲口治病,扎上六针,眼看着就见效。于是,“姚六针”的外号诞生了。

汪氏取外号秘籍第四招:从外形上入手,高矮胖瘦,穿衣戴帽,眉眼耳鼻口,都是由头。

《笔记小说两篇·瞎鸟》,写了一群每天在玉渊潭遛鸟的爷们,其中一个叫“大裤裆”。外号来历是他夏天总穿着一条齐膝的大裤衩,裤裆特大。这个“大裤裆”为人不厚道。用一只瞎鸟换了孤老头子的一只画眉。有人看不下去了,说他“可缺了大德了”,他有的是理由:“你管得着吗?——这只鸟在我手里的时候不瞎!”

可惜了给他做大裤衩的那几块布。

《皮凤三楦房子》,写了个高大头,“这当然是个外号”。又说不能望文生义,指认这个人姓高,人很高大,又有一个大头。其实他生得很魁梧,虎背熊腰,脑袋和身材相称,通体看来,并不显得特别的大,“只有单看脑袋,才觉得大得有点异乎常人”。

《悔不当初》,回忆有个远房舅舅教初中英语,行六,是个近视眼,人称“杨六瞎子”。

《桥边小说三篇·詹大胖子》,他是县第五小学的斋夫,这人确实是个大胖子,“很胖,而且很白,是个大白胖子”。学校里的教员都喊他詹大,但学生不省略,“叫他的时候必用全称:詹大胖子”。

跟“蒌蒿薹子”一样,在外号这事上,孩子是不觉得麻烦的。

头大、眼拙、体胖,不算缺陷。真有点什么“毛病”,那就不客气了。

《辜家豆腐店的女儿》,大德生米厂王老板的大儿子叫王厚辽,在米厂里量米、记账,看样子有几分呆相,外号叫“大呆鹅”。

《礼俗大全》:“孙老头儿名莜波,但满城人都叫他‘孙小辫,因为他一直留着一条黄不黄白不白的小辫子,辫根还要系一截红头绳。”

还提及一位李棻。他点过翰林,功名在县里是排在最前列的,“恃才傲人”,架子大,不好伺候。可惜脸不争气,散布着几颗麻子,这让仆人们抓住了把柄,都叫他“李三麻子”。

《晚饭花·三姊妹出嫁》,老大许了一个皮匠。这个皮匠脸上有几颗麻子,于是,一街的人都很欢乐,叫他“麻皮匠”。

同是脸上有困难,外号也差不离,但倾向不同、立场不同、情感不同。

《钓鱼巷》,说程进生有异相,能“纳拳于口”,也就是把自己的拳头塞进自己的嘴里。同学就顺势给他起了个外号,“大嘴丫头”。

汪曾祺忍不住替他喊冤:“大嘴就大嘴吧,还要‘丫头!他哪点像丫头?他长得很壮实,一脸的‘颗子——青春痘。”

没办法,这样的“冤情”喊得再响亮,也博不来几多同情。啥时都是看脸的,只不过对脸的审美标准有所差异。人类多数时候是“颜值控”,是“赏色动物”,甚至有人说“长得好看的人才有青春”。长相差劲一点,在外号上受点欺负也是难免的。容貌顺眼一点,自然要在外号上沾点喜气。

《米线和饵块》,说在昆明读书时有个女同学,身材细长,皮肤白皙,大家就地取材,唤她“米线”。

用现在的流行语说,她就是“米线女神”,明恋她的、暗恋她的,都是“米粉”。

《晚翠园曲会》,说参加曲会的有个女士,估计是某个学院教授的太太,或是某个高级职员的夫人,身材匀称,小小巧巧,穿浅色旗袍,眼睛很大,眉毛的弧线异常清楚,神气有点天真,不作态,整个脸明明朗朗。汪曾祺给人家起的外号很别致——“简单明了”。

他让好友朱德熙掂量一下这个外号成色几何,知名语言学家给出的评价是“很准确”。

《王四海的黃昏》,卖艺的王四海一行入住五湖居客栈。这家客栈有块活招牌,就是掌柜的内眷,外号“貂蝉”。一个理由是她家男人比她大得太多,她二十四五,他已经五十大几了,“俨然是个董卓”。当然,另一个理由分量更足,“她长得俊俏”。

不仅女人。《尴尬》,农业科学研究所高级研究人员岑春明,年轻时长得很漂亮,农业工人就给他取了个外号,“俊哥儿”。

年长的不放过,年轻的更是“盘中餐”。

丁贵甲是《羊舍一夕——又名:四个孩子和一个夜晚》中的四分之一。他是个什么样的小伙子呢?“肩阔胸高腰细腿长”“非常匀称挺拔”“一身肌肉,晒得紫黑紫黑的”。人送外号“小马驹子”。

姑娘们看着脸红,心也馋,谈悄悄话时,他往往是个不在场的“在场”。菜园组长的女儿,念过一年初中,算是个文化人,自告奋勇给他做了个鉴定,说:“他长得像周炳,有一个名字正好送给他:《三家巷》第一章的题目!”

这有点掉书袋。害得没有看过《三家巷》的就赶紧找来这本小说。一看,原来第一章的题目是“长得很俊的傻孩子”。这有意思,“她们格格格地笑了一晚上”。

后来又简化了,由“长得很俊的傻孩子”变成“很俊的——”。

大家正忙乎着,恰好他出现了,有人轻轻一嘀咕:“嗨!很俊的来了!”大家的反应很直接:“于是都偷眼看他,于是又格格格地笑。”

丁贵甲先是莫名其妙,这有啥好笑的。后来得知原委,不以为意,只是在心里说:丫头们,事多!

小吕是另一个四分之一。他是果园的小工,很佩服十九岁的张士林。因为张士林懂果树,“不论是修剪,是嫁接,都拿得起来,而且能讲一套”。他佩服张士林能“代表”场里出去办事。采花粉呀,交换苗木呀……每逢张士林从场长办公室拿了介绍信,背上挎包,由宿舍走到火车站去,小吕打心眼地佩服、羡慕,称呼他为“大使”。

汪氏取外号秘籍第五招:完全脱离原来的名与姓,拐个弯儿,讲究迂回,高端一点的还要“用典”,富有文化内涵,兼顾历史渊源。藏得有点深,乍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关联,得问一句“怎么回事”。经过一番解释,点破了,双方会心一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好一则谈资。

《故里三陈·陈四》,陈四是个瓦匠,却被人称为“向大人”。怎么回事?

原来迎神赛会高跷队有三个角色,其中一个是向荣向大人,清末大将,以镇压太平天国有功,后死于任上。擅长表演向大人恰是陈四,是无人能替的头牌。戏里戏外容易模糊界线,他就在生活中成了“向大人”。

《王全》,这个主人公为何人称“偢六”?

据说他有点缺心眼,这地方对这毛病用一个字就干脆地概括了,即“偢”。他在家行六,于是拼贴组合,有了这么个外号。

《草木春秋·车前子》,说张家口的山西梆子剧团有个老生演员,外号是“车前子”。这就奇怪了,没说人家姓“车”。

原来他的演出无聊无趣,不太受欢迎。他一出场,农民观众才不顾及你的什么颜面,反而“尿点”到了,纷纷起身上厕所。大家打趣说这个人利小便。而车前子这味药材恰好可利小便,于是“车前子”的外号送上门了。

这多少有些尴尬。

《唐门三杰》,唐杰芬的外号是“二喷子”,因为他喜欢满口乱喷,胡说八道。

在汪曾祺这里,“二喷子”还不由他独享。《非往事》写了庹家老二,打大锣的,也是爱好胡说八道,也顶着一个“二喷子”的外号。

可以说,当汪曾祺遇见胡说八道的人,哪怕只是笔头上遇见,他就条件反射,将之跟“二喷子”画等号。

《黄开榜的一家》,写毛三,留着中分头,一个习惯了风流的主儿。他有个外号,叫“斜公鸡”。怎么来的?汪曾祺解释了一番:公鸡欺负母鸡,都是耷下一只翅膀,斜着身子跑过来,然后纵身一跳,把母鸡压着,“毛三见到女人,神气很像斜着身子的公鸡”。

《仁慧》,有个观音庵,前任主持“二师父”是个忠厚之人,整天潜心念佛,“不理朝政”。结果她当家的几年,庵里佛事稀少,香火冷落,房屋漏雨,院子里长满了荒草,一片败落景象。庵里的尼姑是有意见的,背后管她叫“二无用”。

《八千岁》,一个终年穿着二马裾的米店东家,无名无姓,为何叫“八千岁”?难道他的祖上是皇室?皇上万岁,皇亲贵胄次之,八千岁好了。

“据说他是靠八千钱起家的。”

不过,汪曾祺分析了一下,这不靠谱。八千钱也就是八千个制钱,即八百枚当十的铜圆。当地以一百铜圆为一吊,八千钱也就是八吊钱。按当时银钱市价,三吊钱兑换一块银圆,八吊钱还不到两块七角钱。两块七角钱怎么就能起了家呢?再说了,为什么整整是八千钱,不是七千九,不是八千一?“这些,谁也不去追究,然而死死地认定了他就是八千钱起家的,他就是八千岁!”

只能说,彪悍的外号不需要解释。

《狗八蛋》,写了在剧院练功厅大门看传达室的一个爷们,只给院领导、导演、名演員服务,一般演员、乐队工作人员的事他不当回事,搞看人下菜碟的那一套。这把一个武戏演员彻底惹毛了,“觉得他比王八蛋还要可恨,给他起了个外号:狗八蛋”。

《塞下人物记·俩老头》,说大跃进那年月,市里来了个书记,到大队蹲点,对农作物的产量一再加码。郭老头、耿老头坚决不同意。

书记有点下不来台,急了:“啊呀,你就做一次社会主义的冒失鬼行不行?”

闯过江湖的俩老头不犯怵,硬扛,按照自己的路数播种耕作。

秋收时发现他们俩是对的。

市里召开丰产经验交流会,俩老头当了代表,发言题目是《要做老实庄稼人,不当社会主义的冒失鬼》。

主持会议的正是来蹲过点的那位书记。书记致过开幕词,郭老头第一个发言,头一句话就是:“书记叫俺们做社会主义冒失鬼……”

后来,俩老头遇到了这位书记,当面就喊他“社会主义的冒失鬼”。

要说这个外号喊得大胆、有气势,带劲儿,就是不太符合精简原则。

但,“一山还比一山高”。还有更长的。

《鸡毛》,西南联大经济系的金昌焕,是个特异之人:他在寝室的床上拉几根铁丝,领带、袜子、针线包、墨水瓶都挂在铁丝上;还从不买纸,夜里拿上剪刀,把启事、告白空白处剪下来,备用;功课不太好,老是要开夜车,得补补身子,他就按期买了猪肉,切成大小相等的方块,每天吃一块。到了四年级,出外兼职,又添了两项:每天提着一把黑布阳伞进出,无论冬夏;穿好衬衫,打好领带,又加一件衬衫,再打一条领带。

跟他同屋的,有中文系的一位“夜游神”,每晚在图书馆夜读,天亮才回屋补觉,送给他一个外号,“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这应该是深夜时刻精神飒爽之时琢磨出来的吧?

汪氏取外号秘籍第六招:盘活国外资源,并将之本土化、在地化,“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跟国际接轨。

《护秋》,有个专职“下夜”的,叫朱兴福,一个蔫里吧唧的人。但是,他媳妇杨素花“人高马大,长腿,宽肩,浑身充满弹性,像一个打足了气的轮胎内带,紧绷绷的。两个奶子翘得老高,很硬”。她喜欢唱山西梆子,“那么一匹高头大马,穿上古装,很不协调”。苏联电影《静静的顿河》里边有个阿克西尼亚,她跟这个人物形象是比较吻合的。于是,“农科所的青年干部背后就叫她阿克西尼亚。这个外号她自己不知道”。

还是外形在发酵。

《未尽才——故人偶记》,涉及一个姓陆的同学,真名已经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大家喊他“小陆克”。汪曾祺写道:“陆克是三十年代美国滑稽电影明星。叫他小陆克是没有道理的。他没有哪一点像陆克,只是因为他姓陆。”

这次是姓氏占了优势。

《寂寞和温暖》,这个农业科学研究所有个年长的技师,姓张,大家当面喊他“张老”,背后则喊他“早稻田”。

他是水稻专家,每天早早就起床了,一起来就去水稻试验田里忙乎。他是日本留学生。工人们听说日本有个早稻田大学,就不管他是不是这个大学毕业的,硬是派给他一个“早稻田”。

工作、经历都是筹码。

《塞下人物笔记·乡下的阿基米德》,写了农业科学研究所的一个老工人,他最大的特点是长了一张“长脸”,而且“很长”。这个人虽然凡事有主见,但表达方式很含蓄,人送外号“老蔫”。所里打井,搞突击,违反了操作规程,结果井锥给夹住了,起不出来。眼看着半个月的劳苦就要报废了。老蔫“围着井转了几圈,坐下来愣了半天神”,弄了“一套相当复杂的杠杆”,眼看着井锥起来了。于是,“老蔫”往前跨了一大步,被直呼“阿基米德”。

这就涉及能力和智慧了。

汪氏取外号秘籍第七招:外号是有“进阶”的,处于动态之中,是可以递进的,也可以说是“优胜劣汰”,深得达尔文进化论思想精髓。

《当代野人·吃饭》,说干校来了个姓高的“领导”,是搞政治工作的,大家都称之为“高政工”。这人有些不靠谱,常常出一些莫名其妙的馊点子。有人记起电影《地道战》里的一句台词:“各村都有各村的高招。”于是他随之“高升”,成了大家心目中的“高招”。

《当代野人系列三篇·三列马》可谓耿四喜的外号变迁史、演进史。

他是在梨园混饭吃的,爱瞧书,特别是《三国演义》《东周列国志》,滚瓜烂熟、倒背如流。好事者把这两本书合并着说,就是“三列国”,于是耿四喜在“辈分”上升级,从老四变成了老三,大家称呼他“耿三列”。

这个人还热情,喜欢说,绘声绘色,口若悬河,一讲就是半天,“耿三列”之外,再博得一个外号,“耿大学问”。

后来这人随着形势调整方向,熟读马列主义经典著作,外号也随之“水涨船高”,成了“三列马”。

梳理出这七大招,属于不完全归纳,难免还有重叠交叉。有的还无法纳入这个“体系”,四六不靠,有的倒是可以强行纳入,但又担心被淹没了,于心不忍,只好单拎出来说道说道。

比如,写于1941年的《寒夜》,汪曾祺正值21岁青春韶华,文学起步时节,他就给笔下的人物一一安置了外号:围着火,坐着的几个汉子,称呼分别是老爹、二疙瘩、大炮、蛤蟆、海里蹦。

这些外号怎么来的?他没有逐一解释,只是打包式地给了个说明:“这几位都是名不虚传的人物,在乡下,哪儿都听得到,我相信,如果他们有儿子,他们的儿子一定也如此叫唤。”

这就无法归类了。“蛤蟆”,是说长得像蛤蟆,还是声音像蛤蟆,还是走路像蛤蟆?“二疙瘩”,是人比较二,还是在家行二,还是脸上或屁股上真有两个疙瘩?

再比如,《虎二題·老虎吃错人》,改编自《聊斋志异》的《赵城虎》。原著中有个衙役,唤名李能。到了汪曾祺这里,都不眨眼,直接派送他一个外号,“二百五”。

无中生有也就罢了,关键是这个“二百五”一点也不二百五,不仅对人好,对老虎也好,而且老虎还将之视为知己。你说上哪儿说理去?

还有《受戒》,写了小英子,自然有大英子。姐妹俩长得像,性格却不同。大姑娘文静,话少。小英子的嘴巴整天不停。大姐说:“你一天到晚咭咭呱呱——”小英子接话:“像个喜鹊!”

这属于“自我加冕”。或许汪曾祺心想,小英子这么个心愿,得要满足一下。

小英子的娘和姐为绣花的事犯愁,给难住了。汪曾祺写道,最后还是“喜鹊”忽然一拍屁股:“我给你保举一个人!”保举的正是明海小和尚。

自己抢注了一个外号,而且顺利通过了验收。头一份。

另有一个多少有点“邪乎”。

《异秉》,1980年重写的版本,出现了一个“卖活鱼的疤眼”。他得过外症,治愈后左眼留了一个大疤。小学生想起课堂上所学的,在“疤眼”这个外号的基础上再往前推进一步,喊他“巴颜喀拉山”。

这个角色在1948年版本的《异秉》中没有出场,倒是在1941年的《灯下》亮相了,当时只是叫“疤眼”。再要详细一点,就是“卖鱼的疤眼收完了鱼钱,也走了进来”。

是否可以说,“巴颜喀拉山”这个外号,汪曾祺酝酿了40年?

一个人,这般乐此不疲地给笔下的人物派发着摇曳生姿的外号,大概是内心时刻想着,日子还是应该多点色彩、多点嚼头吧。

汪曾祺热衷于给他笔下形形色色的人物派送外号,有没有人反过来还给他一个呢?

送他一个“外号大王”,应该没有不同意见吧。

其实,汪曾祺打小在“外号江湖”混迹,人称“小黑子”。

小时候,他家开过药店。伙计们喊他“黑少”。

原因很简单,“他从小长得黑”。

这是他的子女在《老头儿汪曾祺》中透露的。

“老头儿”算不算外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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