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青
黄桥是座单孔石拱桥,在江阴月城镇境内,距城区二十多公里。按说桥梁之于水乡,实在是再普通不过的寻常风景了,但黄桥却是有些特别的。老辈人传说,黄桥是靠了吕洞宾的帮助才造起来的。原来当时建造黄桥时,桥中央那块硕大的正方形风水石怎么也摆不平整,幸得吕仙指点,大石块方稳妥落槽。在当地人眼里,黄桥就是座仙桥,他们会在每年农闲时节举行隆重的转桥会,祭拜黄桥。黄桥建于宋代,用金山石砌成,虽不算高大,却很秀气。桥身两侧镌满云纹图案,云水蒸腾,桥栏上的几只石雕小狮子,闪转腾挪,憨态可掬,姿态很是优美。黄桥不算宽,桥面不足一丈,仅容两辆板车相会而过,桥高却达一丈有余,桥下常有樯船鼓帆而过,惹得孩子们追着欢呼。
黄桥四周原是片辽阔的水面,后来沧海桑田,水面变成了广袤的圩田。再后来桥周围人烟越来越稠,终于形成街市。黄桥街东与青阳接壤,南邻桐歧,西面与武进隔河相望,北侧便是月城。
说起来,陶半仙并不是黄桥街上人,但老辈人说,黄桥是座仙桥;陶先生命算得准,好像半仙人,所以说起黄桥街,首先要说的,自然就是陶半仙了。
陶半仙本名贵泉。家住青阳南陶家村——时属西歧乡——距黄桥街近十里路程。陶贵泉生于光绪年间,自小长得端正,尤其那双漂亮的大眼睛,漆黑乌亮,很有些丹凤入鬓的意思,颇招人喜欢,尤其村上的其他母亲,更是羡慕。陶家村三面环水,门前的河呈椭圆形,叫墩河,河中有个圆圆的土墩,河边有几棵高大的榉树,小伙伴们常要爬上去玩耍。八岁那年,陶贵泉与同伴比赛爬树,刚爬到大树中央,脚下一滑,不慎从五六米高处跌落,伤到了神经,双目顿时觉得有些异样,当时并没在意,几天以后,竟酸痛起来;慢慢地,双目不时湿乎乎的,再后来,眼窝也显得有点塌陷。母亲带他看了郎中,也吃了些草头药,但终究没有多大效果。这一天,贵泉拿出几枚自己平时经常把玩的铜钱来玩,玩着玩着,只觉得那上面的“康熙通宝”几个字越来越模糊,铜钱发出的光也渐渐淡成一圈黄晕,终于,铜钱在他眼中彻底消失了踪影!母亲抱住貴泉大哭了一场。这以后,贵泉像变了个人,常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不喝,一坐就是半天,连母亲喊他也不搭理。贵泉是长子,他父亲过世得早,母亲年轻轻便守了寡。自从贵泉盲了双目后,他娘一看见瞎儿子和其他几个尚未成年的孩子,又想起自己这黄连样的苦日子,背地里就差哭瞎双眼。一天,他娘听见屋外响起忽高忽低的铁板敲击声,知有算命瞎子转村路过,便请进家门。瞎子听完贵泉娘的时辰八字,拇指按住指关节,上下游移,一边口中子丑寅卯的念个不停,算出贵泉娘三十岁上死了丈夫,家有一子双目失明。贵泉自小聪颖,如今眼睛虽瞎,心智却更加灵异。他在里屋听瞎子算得如此神奇,心中已是佩服不已,又想起自己瞎眼这些年里所受的种种不幸,心中不免又悲又苦,鼻子一酸,干涩的眼窝不禁又潮湿起来。听到瞎子说陶家必得有人往西南方向讨生活,方能转运时,贵泉再也按捺不住,几步冲进堂屋,朝着瞎子一恭拜了下去,要瞎子收他为徒。贵泉娘初也吃了一惊,再一想,学会算命,儿子今后好歹有碗饭吃,便也帮着求起情来。瞎子开始不肯答应,贵泉娘从米囤里畚出几碗白米,倒进瞎子随身带着的褡裢里。瞎子排了排贵泉的八字,说道,倒是吃开口饭的命;又问了几句家常,感觉贵泉脑子活络,反应灵敏,记性也好,便收下了这个徒弟。拜师以后,贵泉便住到了师父家里,天天盐卤豆腐,跟着师父学起了“五星命理”“三元合婚”和“文王神课”。三年后,师父对贵泉说,我的看家本事你学得差不多了。
旧时命相学分徽帮、宁帮、淮扬帮三大流派,陶贵泉学的是淮扬帮。他的师父姓周,师父的师父是南京夫子庙地区的童敬文,淮扬帮内赫赫有名。出师以后,贵泉按着师父的路线,沿村转了几年;之后又在青阳西街租房设摊,渐渐积起了名声。民国十四年,黄桥遭逢苏奉战火,市面凋敝,贵泉觉出其中玄机,民国十五年上,便托人找到黄桥街上头面人物,人称老先生的顾翰甲,说要到黄桥街上开馆算命。翰甲早就闻听贵泉之名,又见他长相清奇,一派仙风道骨,心中更添几分好感,于是将本地有名望的乡绅喊到自己茶馆商议,众人并无异议,就这样,贵泉向黄桥东街“老虎大门”的孝移家租了两间房子,一间住,另一间迎门放上长条案几,案几前摆上一张八仙桌,两把坐椅,沿墙再搁放几张长条凳子,正式挂起卧龙贵泉命相馆的牌子,开始坐堂算命。
农村大抵相信佛道鬼神,哪家娶媳妇、嫁女儿啦,谁家起房造屋添人丁啦,甚或家里丢了什么东西啦,都习惯找高人卜上一卦,算上一算。有一天,青阳一个姓王的农妇一只金戒指忽然就不见了,旮旯里找了个遍,还是不见踪影!旧社会日子过得紧,苏奉交战又把她家烧去大半,这戒指是农妇的传家之宝,平时用棉布仔细裹着放在抽屉深处,轻易舍不得戴的。这下戒指遍寻不着,农妇一时没了章程。这天隔壁的阿根娘端了一大盆衣裳到河边汰洗。见了农妇,阿根娘自然热情招呼。农妇嘴上应着,心里却犯起了嘀咕:肯定是她把我的戒指偷去了。这样想着,便越发觉得阿根娘看自己的眼神有鬼!几天过去了,戒指还是没有找到。有人提醒道,去找陶贵泉算算呢!于是农妇走了十几里路,来到黄桥。贵泉仔细问过时辰,掐了掐指,半晌说道,三两黄金四两福!戒指没丢,不出三天,会自己出来的。农妇半信半疑,谢过贵泉回了家。第三天晌午,两只鸡在自家院内的小土堆里刨食,很认真的样子,刨着刨着,就见一个圆圆的物体滚了出来,间有黄黄的金光闪过。农妇大喜,正是自己遗失的金戒指。农妇狠狠想了想,终于恍然大悟,原来自己上次去吃外甥的“三朝酒”时,特意戴上了金戒指,因难得戴,吃完酒回来竟忘了摘下来,结果在院里晒土干活时戒指滑落,埋到了土里,不承想今日被鸡刨出。这瞎子算得倒蛮准的!于是一传十,十传百,乡民们都觉得十分灵验,再看贵泉,长颈细腰,飘飘逸逸,与传说中的神仙恰有几分相似,又想起吕洞宾帮忙造桥的故事,干脆就把贵泉叫作了陶半仙。半仙的名号越叫越响,远至无锡、常州一带都知道黄桥有个陶半仙,常常天不亮就有人前来排队算命,等到天光大亮时,算命的人早就把半仙命相馆挤得热闹非凡。
民国二十六年夏,日军进攻上海。黄桥的顾友良在上海置有不少产业。战事一起,友良与家人失去联系。友良老母寝食不安,这天特地起个大早赶到命相馆。
“陶先生,帮我转个家宅吧。”
命相馆不论哪个帮派,算命都有大小之分,小命即为某一个人算,而大命则是算一大家子的命,俗称“转家宅”“金钱卦”,要将三枚以上铜钱置于一密封容器内,双手摇动,再将铜钱倒在桌上,以铜钱的阴面阳面组成卦象,再根据《易经》的卦辞、系辞逐步推断吉凶。“转家宅”不是每个算命的人都会。会的,便是能耐。
友良娘是当日踏进半仙命相馆的第一人。进得屋来,就见贵泉端坐在长条案几前的椅子上,面前的八仙桌揩得又光又亮,照得出人影。
“友良娘要转家宅?”
“正是正是!”
陶半仙从条案抽屉里拿出个竹筒来——行内称作课筒,长达半尺有余——又从长衫口袋里摸出七枚“康熙通宝”,一一放入筒中。
“我儿子今年三十三岁,正月十五子时生人。”友良娘报上友良生辰八字。
半仙听罢,将竹筒上下左右一阵摇动,之后“哗啦”一声将铜钱倒出,黄灿灿的铜钱挤挤挨挨,在桌上相互撞击,有一枚竟兀自滚到了地下,发出一声脆响。半仙叹了口气,捡起了铜钱,却并不翻动铜钱朝向。紧接着贵泉一边伸手抚摸铜钱,一边口中喃喃自语:鬼谷子先师,鬼谷子先师!“康熙通宝”圆润光滑,在半仙手里泛着幽幽的光。
“按卦象算来,今年三十三,正好到一关。”
“什么关?什么关?”友良娘急急问道。
“三十三,罗成关,叫关关不开,灾祸进门槛。”
“那怎么办呢?”
“乱刀斩,大转弯。”陶半仙缓缓说道,“令郎正月十五子时生,那年双交两头春,六畜兴旺,五谷丰登。虽说祸福无常,但你儿子命硬,必可逢凶化吉,不用担心。”
果然!友良在沪上置办的产业终无大碍,厂子有惊无险。只是在闸北买下的土地遭人勒索,被流民占去不少。
如此一来,半仙的名气更响了。
民国年间,秦望山南设有黄桥、夏城、月城三乡。说起月城,乡人最为乐道的,便是顾家的陈年往事。在黄桥当地,顾家是望族大姓。洪武年,顾氏二十五世祖天佑自太仓迁来,散枝开叶,繁衍至民国,遂成黄桥第一大族。
顾家迁居黄桥的首善之所便是“老虎大门”,位于黄桥东街,距黄桥只十数步之遥,这里是顾家的龙兴祖宅。“老虎大门”面南而筑。临街五间大屋一字排开,后面联袂着两个侧厢,中间耸立五间堂屋,再往后,五间楼屋高敞轩昂,楼屋后面建有几间平屋,是仆佣生活起居之地。三进院落首尾呼应,层层抬升,整组建筑粉墙黛瓦,飞檐斗拱,望之颇为俨然。但气派归气派,却没人能说出“老虎大门”是什么年代建造的,也没人知道最初建宅的顾家祖先到底是谁,只依稀记得“老虎大门”里曾住过一位老太太,人们叫她小老虎娘子。小老虎娘子夏天喜欢搬了躺椅在院子里睡午觉。睡午觉时,她的长辫子就垂到了躺椅边,趁她熟睡之际,小孩就去把她的辫子扎到躺椅藤条上,小老虎娘子醒来,一抬头,辫子拉得她痛极,于是大骂,孩子们于是大笑着跑开,觉得她蛮像雌老虎的,但她终究不是“老虎大门”的主人,她老倌也不是。
民国十五年,陶半仙到黄桥租房算命,相中了“老虎大门”的房子,那时整个“老虎大门”已住进了陈、刘、王、杨等七姓人家,有二十多口人,类似大杂院了。顾孝移一家住在后面一进的楼屋里。他把靠西边的两间屋子租给了陶半仙。
顾孝移是黄桥街上唯一博得科举功名的,他于光绪年间考了个秀才,后来朝廷废了科举,孝移只得绝了念想,转而培养起了自己的儿子。一九二四年,孝移次子绶昌考入北大,研读文学、哲学。一九三六年,又留学英国伦敦大学,主攻莎士比亚研究。回国后赴四川大学任教,五十年代起先后至武汉大学、中山大学任教,是继梁实秋、朱生豪之后,我国莎士比亚研究领域的知名教授。一九五七年,顾绶昌被打成右派。
“老虎大门”面对的便是黄桥老街了。老街宽一丈有余,用金山石铺成,两边砌以人字形青砖,青砖缝隙中细草摇曳。老街左右两侧各砌有一道下水暗沟,上面覆以长条麻石,雨水沿着屋檐滴落,正好顺着石缝流进暗沟。老街不长,只六百多米,东西蜿蜒着伸向青阳、武進。别看黄桥不算长,市面却是繁荣,短短一里多长的街面上,自东向西分布着百货店、饭庄、戏院、糟坊、鱼行、菜行、文具店、南北货店、面店、药店、肉店、米行、菜馆等各式店铺,还有理发店、铁匠铺、箍桶店、竹器店等等,大小店铺鳞次栉比,总在三十家以上。这些店铺基本都在“老虎大门”以西——黄桥街面东高西低,这其中,属于顾家的产业,起码有一半以上,在黄桥,顾家素有“顾半街”之称。
顾家的产业大半在西街,老先生顾翰甲、二先生顾友良却是住在东街的。
顾翰甲长髯飘飘,人送雅号老先生,是黄桥顾家三十八世孙。民国十七年,顾家续修宗谱,翰甲总务其事,留下一副联语云:“筹款维艰务须办事竭力成功何患无经济,量才录用但求工作尽心定例是有大总裁。”翰甲在黄桥西桥堍开了爿茶店,平时乡邻间起了争执,有了纠纷,总会到翰甲茶店来吃茶“讲情理”,请翰甲老先生明断是非,主持公道。旧时皇权不下县,地方治理、乡民教化,靠的正是这种力量。翰甲有三个儿子,大儿子俊义三十年代当过月城乡长,五十年代到了台湾,其子受此牵连,被人诬告收听美国之音,在苏州遭到镇压。二儿子叫俊荣,四十年代当过黄桥小学校长。一九五〇年农历九月二十一,俊荣从自家地里拔了黄豆回家,经过黄桥乡政府门口,里面的工作人员朝他望了几眼,俊荣吓得不轻,当天夜里没敢回自己房间睡觉,到后面的猪舍里蜷缩了一宿。第二天,俊荣扛了农具,对老婆说下地干活,结果等到晌午时分也不见俊荣回家吃饭。老婆打发十四岁的女儿去田里找父亲,女儿到了自家地里,只见锄头、钉耙胡乱丢在垄上,哪里还有父亲的影子?俊荣跑了!俊荣一路凄惶到了香港,后又辗转到了台湾大哥那里。六十三岁上,贫病交加的俊荣气管炎发作,死在了台湾。两个儿子出走后,翰甲饱受白眼。俊荣家更是被戴上反革命帽子,其妻巧玲独自一人抚养六个孩子,遭尽屈辱。
友良人称二先生,也是黄桥顾家三十八世孙。一九〇八年,友良在青阳开设布厂。接着又在黄桥开设了蚕行和布厂。几年后,又经营起了酱园、糟坊、染坊等。到三十年代,友良积累起了雄厚的商业资本,在上海闸北买下了许多地块,搞起房地产开发。友良是黄桥顾家的翘楚,也是江阴近代化的先驱。
一九〇六年,黄桥义塾改建小学。民国元年,友良举为校董,独资建造校舍五间,此后数十年中,学校开销不足部分均由友良支付。一九五二年,友良倡办黄桥中学;一九五三年,黄桥中学移址扩建,友良拆去自家五间平房,慷慨以助。
过黄桥西行不远便是风雨长廊了,廊长二十多米,长廊尽头,青砖小瓦马头墙,庭院森森的,就是顾宇清家。宇清住在西街,人称大先生,是顾家三十九世孙。宇清先后娶过两房老婆,后妻不但人长得体面,而且心灵手巧,能用面粉敷糖捏出孙悟空、猪八戒、各种时令水果、十二生肖,还有仙女等,活灵活现;放在锅里蒸熟后非常可口。宇清有两个儿子,叫廷春和洪春,分别为大小老婆所出。五十年代初划分成分时,宇清已经去世,便将在黄桥小学当教师的小儿子洪春划成了地主,同时评为地主的,还有宇清的族弟宇暄和孝移之子绶荣。乡人不解,说:友良这么多田不评地主,宇暄只有十多亩地,反倒是地主!村长陈千度说,友良是慈善家,杨新桥村火灾,友良资助他们造房,他还拆掉自己房屋建造中学,所以不能评地主。六十年代阶级斗争为纲,黄桥地主开始了他们的苦难之旅。酷暑烈日之下,顾宇暄、顾洪春、顾绶荣头戴白纸高帽,高帽上的名字用黑色墨汁反写着,上面用红笔打了大大的“×”。押上高台后,三人被勒令跪到了碎瓷片上面,瓷片尖锐锋利,不多久,双膝已是鲜血淋漓。激昂的口号此起彼伏,拳头、皮鞭雨点似的落下。宇清的大儿子廷春民国年间已到上海橡胶厂工作,是人事科长。“文革”期间,廷春被揪回黄桥批斗,当时宇清位于西街的二进高墙大屋已被没收,当作了黄桥的供销社。廷春被关进队里的牛棚。廷春娘子是无锡玉祁人,廷春被斗得实在不堪忍受,便悄悄逃到玉祁,革命群众闻讯,不依不饶,廷春走投无路,便在一个漆黑的夜里,给自己绑了块石头,投河自尽了。再后来,宇暄也死了,就让他的小脚老婆顶替,颤颤巍巍地跪到碎瓷片上,接受贫下中农批斗。
宇暄有个儿子叫国椿,早年随族中长辈闯荡沪上,渐渐混出了模样。八十年代,顾国椿当上了上海豫园商场总经理,黄桥村干部于是到上海找他。乡亲上门,国椿照例接待,但合作的事情,一概免谈。
此是后话,不表。
杨淮河一路蜿蜒流经黄桥,又向南汇入新胜河,奔流数百米后,折而向西流进黄家浜。黄家浜并排着三个码头,宽二十多米,高达两米以上,全用长条麻石砌成。冷阿法的快船照例每天中午从无锡出发,经纤夫拉过青阳运河,再经新河口、潘路塘、路泾桥,傍晚时分抵靠黄家浜码头。黄桥街上各家商店所售南北山货大多由冷阿法的快船运来。农历八月桂花怒放。一到秋天,快船运来的各色货物中,新米的数量明显就多了起来。随即,昌生糟坊的四个伙计开始传着担往陈家挑水。桂花香味渐渐由幽淡趋向馥郁,黄桥街上的酒香也就慢慢浓了起来。
陈家也是黄桥街上的望姓。陈家元末明初自武进迁来黄桥,世代耕贾传家。至二十七世孙新彦、俊彦,弟兄俩一个鱼行,一个糟坊,继续着祖先的营生。新彦、俊彦均是英年早逝,一个活了四十九岁,另一个只活了四十三岁,他们的儿子杏生、昌生便子承父业,将鱼行、糟坊开得红红火火。
杏生鱼行、昌生糟坊门对门开在黄桥中街,店不大,生意却很是兴隆。每年开春直至端午,四乡八邻的农人总要到鱼行称上些刀鱼、鲥鱼、黄鱼等改善改善生活,那时节,杏生鱼行一天起码要卖出上百斤时令鲜鱼。说起昌生糟坊,乡亲们更觉亲近,都夸昌生酿出的米酒好吃。原来到了农历八月,昌生便会从无锡等地买回大量上好的精白糯米,按照江南地区传统工艺,开始浸米、蒸饭、下缸、投酒、下蒸饭,然后灌坯、进缸、上榨,再蒸坛、煮酒,十多道工序,一道也不马虎,尤其灌坯和煮酒。灌坯是将半成品的米酒从缸里翻到坛里,以免温度高,酒味变异;煮酒是将米酒灌进锡壶,置于沸水中烧煮十五分钟以上,直到95℃方才停止,否则酒味不纯,淡薄寡味。这样,每年霜降才过,黄桥街上便会飘逸起昌生糟坊醇醇的酒香。接下来的农闲时节,乡亲们会不约而同地去昌生糟行喝上几碗新米酒,临走时,再捎带些回家。一年秋冬春三季下来,昌生糟行卖出的米酒大抵总在三万斤以上。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终于有一年,昌生家新酒的香气还在街上弥漫,马靴和刺刀的喧哗却打破了黄桥的宁静。
民国三十一年一月,由于在桐歧吃了新四军的亏,两百多日本兵杀到了黄桥,他们挖壕沟,架机枪,四面包围黄桥。傍晚,日本兵将队部设在了友良家。派剃头扣子沿街叫喊,让大家到陈家祠堂去换良民证,众人不知有诈,纷纷前往,当天晚上,两百多人被骗进陈家祠堂关押起来,连乡长、保长也不能幸免。当时杏生的两个弟弟冬生、满生刚巧从无锡货行回家看望哥哥,也被抓到陈家祠堂,还有从上海回乡探亲的顾增生夫妇。杏生闻听弟弟被抓,急忙给黄翻译送了点钱,黄翻译于是找日军中队长开了张条子,冬生、满生得以幸免于难。陈家祠堂两进十楹,房高屋大,庭院深深。到了第二天,更多的人被抓了进来,祠堂的大厅中堂、前后院子,到处站满了人,连左右夹室也挤得满满当当。日本兵喊来阿财“大卵泡”,让他指认谁是好良民,谁是抗日分子。阿财“大卵泡”是当地有名的老光棍,他早年得过一种怪病,请郎中号脉诊治后,命是保住了,裆里的阴囊却越长越大,渐渐变成累累的一堆。阿财家世代赤贫,靠租种顾家田地生活;到他父亲手上,一家人省吃俭用,慢慢积了点田。阿财他爹五十岁上得了阿财。老来得子,自然万千宠爱,阿财因此粳不得糯不得;成人后更是贪吃懒做,整日里游手好闲,终于把父亲置下的那点薄田和祖上遗下的两间土坯老屋败了个一干二净。乡民看阿财“大卵泡”可怜,便让他住進庵里,顺便帮着照应照应。阿财脑子活络,能说会道,凡事总爱凑个热闹。日本兵占据江阴后,他像苍蝇见了裂缝的蛋,四处活动,左右逢源,新四军、忠救军、日本人他哪个都不得罪,哪一方都说得上话。但这回日本人叫他当面指认抗日分子,“大卵泡”心中不免暗暗叫苦。指认吧,乡里乡亲的,面子上总归过不去;不指认吧,日本兵的刺刀可不是吃素的。唉,没办法,活命要紧。他看见人群中的桂棠皮匠,想起那年自己修鞋没付钱,给皮匠骂了几句,于是便对日本兵说皮匠不是好良民。又看到了“鰟鮍阿三”,想起当年强暴阿三娘子不成,反被他痛打一顿,便对日本人说“鰟鮍阿三”是抗日分子。日本兵就把桂棠和阿三都绑了起来。看祠堂的友源娘子看不过去,便趁日本哨兵不注意时,让桂棠皮匠挑了粪桶赶快逃走。没逃走的照例受尽折磨。日本兵把嫌疑村民吊到梁上,一边架起火堆烧,一边严刑拷打,要他们承认自己是抗日分子,四十多位村民最终被他们杀害。顾树刚体格魁梧,日本兵一刀刺进去,树刚猛吸一口气,刀刃扎进胸膛,一时竟拔不出来。
陈家祠堂场外是块河坝地,上面种了些竹子,竹子外面是块空地,空地下面是条小河。日本兵让黄桥村民在空地上挖了两只深潭,又找来六十多岁的陈万有,让他把四十多具尸首一一埋进潭中。陈万有心中害怕,又不敢违抗日本兵,便只得低头把尸首拖进深潭,拖着拖着,忽然一具尸首就开了口:老伯伯,轻点,轻点!陈万有吓得汗毛直竖,大冬天一身冷汗,到家后一病不起,痛得在床上滚了三天三夜,终于死掉。
一九五八年,月城乡要建大会堂,苦于没有大料,有人想起陈家祠堂。于是,陈家祠堂连同街上的顾家、薛家祠堂一道,被拆了个精光,所有的砖木、柱础等建筑材料由此派上了新的用场。
阿财“大卵泡”也派上了新的用场。土改时,阿财当上了“贫协”副主席,分到了上好的田地,住进了“老虎大门”。他觉得村上小妹寡妇看自己的眼神也变得温柔起来——阿财分到的房子正是当年陶半仙开命相馆时租住的那两间。住进去不久,阿财发现房间里的木地板又长又宽,漆着荸荠漆,非常漂亮,心想,这么好的地板天天踩来踩去的,可惜了,不如卖了换酒喝。于是找来工具撬地板,撬着撬着,竟在靠房角的地板下面发现了满满一罐子“袁大头”,一数,整整一百零九枚。阿财很是光鲜了一阵。到了六十年代,不知怎么就有人揭发阿财,说他当年帮助日本兵害死了好多黄桥人。县里来人调查,阿财又惊又怕。那天阿财吃了好些酒,半夜渴醒,到水缸里舀水喝,稍不留神竟一头扎进缸里,闷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