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培杰
青年路,是西安一条历史有名的街巷。
我从小就在此居住,是三岁从毗邻曹家巷搬来的。院子在东段。东段过去叫梁府街,从清代到民国期间。后来叫过王家街。西段叫九府街,想必是王府吧。
这里真是一块风水宝地。说大唐时,就是闻名的太极宫,史称“西内”,皇城的政治中枢。太极宫有三门,正中承天门,就是现在的莲湖公园。皇帝经常在那阅兵、受降,接见外国使节和朝贡。青年路这地儿,是内宫,接见王公群臣的,像如今的中南海。
到了明朝,朱元璋封次子朱樉为秦王,王府就在附近。王孙后继者几代下来,到了千阳郡王,是第九个封王。这地方西段又称九府街。有不同说法,为什么会众说纷纭呢?因为没有文字资料可查。
如果在前朝都有像兰公子写《东京梦华录》一样,事情就说清楚了。我最近闲来看这本书,宋代汴京说得清清楚楚。
现在不能去追究了。到民国有了杨虎城的止园公馆,更是名噪一时。
老青年路明朝以来修了很多庙宇,千阳郡王子孙“舍宅为寺”,一下子有了“十方院”。修了很多庙宇,家庙,信众的。十方庙就是大众的,祭祀朝拜,普度众生。
我母亲说过,我们院也是姑姑庵。我记得院子二门就有飞檐牌坊,题什么字忘了,印象有图案,好像是莲花。每次院子种花开不旺了,母亲就说,姑姑子妨的。我还小,没弄明白。现在想来,是说姑姑子不生育。姑姑子,尼姑。
从街西头的十方院说,还有一大雄宝殿,民国时被军阀拆了,转手倒卖给贩子。我也没见过,老人见过,说香火鼎盛。残留了一座道观,吕祖庙。逢初一、十五有会,香火却没了。后来庙破烂不堪,五十年代,开展识字运动,先改成民办学校,以后是西安市第四十四中学,成了公立的。
我二哥就在此校就学,没有高中,只是初中。闹“文革”时,我随二哥来自由自在住了一阵子。当时学生闹革命,也不回家了,都住校教室。晚上没事做,就锻炼身体。摆双杠,举哑铃,学摔跤,练武术。偷东西。学校西侧是一家肉蛋厂,夜深人静翻墙过去,一箱一箱鸡蛋从墙上越过。值夜不敢吭声,有点明火执仗。马路斜对门是一家奶场,二半夜蹬三轮去,撬门拧锁,拉一大桶鲜牛奶就走。桶是马口铁做的,半人高的,两个耳朵,五十斤牛奶俩人一提,放车子上,旁若无人蹬走了。那会儿,真是无法无天。回去就共产,增加营养。谁来都可以喝,也有革命老师来要,说给孩子喝,也给。牛鬼蛇神不给。
再往东数,是省劳改局。院后是监狱。清朝是模范监狱。民国也是。新中国还是。在青年子巷,修有一个高炮楼,高围墙,铁丝网。日夜有哨兵把守、巡逻。我上了小学,有同学住隔壁,经常过去趴墙头瞭望,想看犯人长啥样,却从来没瞅见过。
不幸的是,我那同学“文革”中就先进去了,说是强奸杀人。受害人是幼女,案子轰动一时。他那个蠢蠢的样子,胆小如鼠,怎么会干这种事呢?我记得他叫王强,锉锉个子,满脸青春痘,被判了无期,从此再没见过他。
我小学同学,许多都在这条街上住。放学不回家,挨家串门子,爬高上低,沿房脊逾越而过,立高处鸟瞰各家院落,一览无遗。
唯机关不敢出入,那有卫兵把守,巡逻;最神秘的,就是止园。
止园,以前是千阳郡王的府宅,地方很大,经过一个朝代又一个朝代变迁,今非昔比。民国十九年,杨虎城凯旋回陕,做了政府主席,在这里盖了官邸,取紫气东来意,命名“紫园”。后来和委员长起了纠葛,为了表达“止于此”,没野心了,遂改名“止园”。结果二人最后还是闹翻了,爆发了西安事变。此处成为事变的策源地,从此改变了中国历史。
解放后,止园又是中共西北局第一书记刘澜涛的官邸。
我一小学女同学,也住在这院子。我们不明就里,以为她爸也是大官,老师同学都很巴结她。她人又漂亮,又谦和,捧为班花。我也觉得她气质就是好,有干部子弟的范儿。谁知一次偶遇刘澜涛的小公子,一起打乒乓球,无意间问起她老子做什么的,他不屑一顾,笑了笑。又问他爸是什么官,他只笑不说。以后知道,他爸是刘澜涛。
我上的是青年路小学,就在东西十字口。这从来都是一所名校。
“文革”时,在一间杂物房子发现一块写有“美龄女子小学校”的牌匾。同学认为是四旧,又因为有女字,当柴火劈了。那时也不知道,美龄就是宋美龄,糊里糊涂的。
青小早在清末建起,当时就是女子小学校,算是新潮。大多数女子还在家里裹足,而这里女子已进了学堂。不过都是富家闺女。那个认慈禧为干娘、赐“一品夫人”的三原黑寡妇,把女儿也送进来了。丫鬟仆人也跟来了。
学校街对面,老早也是一处小庙。是佛是道却不知道,印象是破落的院子,门口种一老榆树,歪着长,半死不活的。六五年改成了少年活动站。我们课外经常来玩。街道还组织了演出队,排练节目。
我和一个社会青年熟络,我姐和他妹是同学,常去他家玩。他做了校外辅导员,我也被选上了。在一个小品节目中,扮演一个农村黑红黑红的红娃,说着俏皮话,撇一口乡里话,非常搞笑。节目很受欢迎,经常下工厂农村部队演出。还得了不少纪念品,不过是肥皂毛巾之类。
活动站被评为市里青少年先进单位,树立成了典型。市团委给集体奖励了一台北京牌电视机,很大,有十八寸。每周末居民都来观赏,自带板凳,凭票入场。我就做那收票人员,觉得很荣耀,还可以照顾熟人。
“文革”一开始,那个经常来视察我们活动站的阿姨被揪斗了。我看見她时,她就躲过脸去。她个子很高,女人中的大个子,却很苗条,亭亭玉立,如今背被压驼了,短发也被铰得像男人头,依然顽固不化。我们都叫她齐部长,想必是个当权派。
“文革”后期,她被解放,再一见我就笑眯眯,问长问短,气势不倒。
那时,团市委大礼堂常有演出,没票,报上她的姓和职位,门口一般都让进。她爱人是体委的,以后还做过篮球解说员,络腮胡子,说话风趣,不亚于宋世雄。
团市委这个地方,最早是清朝武进士梁化凤的府邸。因此街道才得名梁府街。梁化凤在历史上赫赫有名,曾为清政府打败郑成功,建立功勋,康熙帝为此在全国多处为他立牌坊,西安还有一梁家牌楼,也是为他命名的。
清末民国时,青年路是西安的文化中枢。清光绪是“提学使衙门”,统管全省学务,像今天的教育厅。民国以后,有几家报馆、图书社聚集于此。于右任办的《民国日报》社也在此地。旁边就是印刷局。后来这里有不少报馆印刷所,文化宣传活动很红火。国民党把三青团设在此,所以这一条街,解放以前的四七年就改为青年路了。解放了,共产党的青年团就在原地址。街巷名称沿用青年路。
在我家不远的一个院子,住有一户女名人。去她院子玩,瞅见她身穿列宁装,戴蓝帽子,齐耳短发,金丝眼镜,老干部清高样子,门口有小轿车候她。院子的邻居说,先是“国大代表”,后来临解放反对蒋介石,坐了国民党的监狱。共产党来了,又成了“人大代表”。“文革”只抄了家,她闭门谢客,只在院子走动。她经常让我们去她家坐,笑吟吟拿出糖果,分给我们,嘴里念叨:你一个,他一个。这样数来数去,我们都烦,只得耐心等她分完。然后各人搂起桌子上的糖果,就都跑了。她骂我们:喂不熟的!脸上寂寞又慈祥。
后得知,她是民国女师范的校长,培华女子学校的创始人。
我家的对门是市二印刷厂,有上百职工。“文革”时很忙碌,印毛主席著作,两报一刊单行本,每出厂一次,都要举行仪式,敲锣打鼓放鞭炮,彩旗猎猎。我们这些少儿就进去,收刮一些白纸来,都是印书的边角料,宽宽窄窄的,可以糊风筝,叠包子三角,细条条纸,可以生炉子。
厂门口,经常有工人男女在谝闲传,都是利用休息时间,聚集在传达室前,冬天有太阳,就在围墙底下玩。有一个女人顶漂亮,也爱闹,男工人都喜欢和她打闹,她从来不恼,撕撕拽拽的。我常在门口,凝神而望,觉得她真好看。
我大了,认识了省艺术馆杂志编辑。一天上他家去做客,进屋愣了,女主人竟然是那漂亮女工。她还能认出我来,大家都乐了。她变得羞羞的,不大方起来了。她眼光真不错,丈夫以后做了西北大学名教授。可她却没福,四十上下,不幸殁了。真是红颜薄命。
这条街很长,有很多大漆门,住着官宦名流,豪门大户。不少是陕西州县的乡绅,有了钱就在省城开买卖,置房产。解放后,又被原籍抓了回去监督劳动。房子只好暗地出售。后来都变成了大杂院。
我家的半院子房子,就是从一户长安县的地主手里买的。那是五六年,房子卖得很便宜。我还见过那个地主,每次来,都上家坐坐,在院子这走走,那看看,好像很怀念过去的日子。
“文革”蜂起,挨家挨户抄,闹得家破人亡,人心惶惶。我们还很小,每次抄谁家都跟着看热闹。正在一旁观看,有人匆匆过来说:喂,快回去,你家也进了红卫兵。人顿时傻了,眼泪婆娑,腿像灌了铅。是同学的,明天上课一准不见来了。
有一家吴姓邻居,外孙和我同学,外祖父是结核病院院长,美国留学博士,江南人氏,长得像梅兰芳。他家很大,三进院,青砖白墙,后院有花园。我去过他院子玩,吴院长对孩子们都好,拿来巧克力款待。他在街巷见了邻居,都会打招呼。我妈常说,这才是绅士!这样的人也被抄了家。抄家那天很热闹,翻箱倒柜的,最后扫地出门。以后一家大小住在小小的一间房子。院子被造反派霸占了,住进了好几家人。后来这家人搬走了,改革开放,他的儿女又有了出国留学的。他的外孙、我的同学不知去了没。因为我们之后再没有联系。
还有一户,也是我同学,姓刘,爷爷是西安副市长,民主人士,听说民国是商会会长。他“文革”前一年去世,躲过一劫,但家属被整得够呛。我同学的奶奶没了依靠,生活拮据,有时候见她在垃圾站拾荒,心里很酸楚。
他家院子的对过,也是一处深宅大院。门老是紧闭。有一个老人,我小时候见他闲情逸致,文人做派十足,穿中山装,插一支钢笔,戴一礼帽。听说是当年国民党任命的延安县长,却一直没赴任。延安一直在共产党手里,他去不成的。“文革”以后,突然消失了。到了七十年代,住进了街道主任。那老太太,人很刁蛮,胆子又大,开办街道企业蚊香厂,发达了。以后又转租给了一坊上人家。此人卖粉蒸羊肉。摊子就摆在东街口,晚上才开张午夜收摊,远近闻名。八二年四月,汪曾祺、刘心武、林斤澜一行来西安,住在止园。我和贾平凹去探访。说起西安美食,我陪他去吃了一次这家粉蒸羊肉。他吃了,也说味好。回来路上,他慢悠悠的,一条街看得仔细,询问街巷历史,极有兴致。
当然,除了那些高门大户,多是小门楼、大杂院子。我家院子就住了六七户人家,职业、家庭背景都各不同,但邻居来来往往,很和睦。以后就是搬家了,多少年也还有走动。
这条街还有许多大单位的家属院。什么中心医院、西医二院、商业职工医院,还有机械厅、二印厂、粮食局,等等。每个院子,都有我的同学,多了去了。
学校对门,小庙旁边,就是商业职工医院的,院子很大,住了几十户人家,有主治大夫,也有护士,还有员工。无非是房子大小。我一同学,他爸他妈都是医院大拿。他妈是妇产科主任,人也霸道。他儿子在学校和我要好,竟然请我去妇产科玩。去了,他大摇大摆进去了,我被挡住了。以后这家医院迁到礼泉。我姐乡下招工,也进了这家医院,再后来搬到咸阳,成了地区医院。这期间几十年过去了。
一条街上,有好多杂货店,都是方便居民生活的。就像现在小超市。不过有柜台,站一个营业员,上年纪的居多,耐心和蔼。打酱油醋,称散盐,足够斤兩。娃们来买糖豆,就从一个大玻璃罐子掏出,数数,也算得清。
我还记得,小时候爱在铺子门口玩耍,有一次打赌输了,一口气吃了十个黑面麻饼。那麻饼很大的,吃到肚子发酵,又干,就喝水,肚子胀得像皮球,差一点要命。
学校十字就有一家,我们经常去买铅笔橡皮之类,找零头买果丹皮,没钱的,买一块桂皮,舔着味,闲弹牙。营业员是同学他妈,胖婶,邻居见面客气,拿出这些吃货,也不收钱,一分二分的,怎么好意思收,白送了。
小时,街道两旁种有槐树,春夏开花,枝条繁茂,颇有阴凉。啥时候没有了,都想不起来。家家户户都种花草,普通人家有一块闲地,种菊花、牵牛花、向日葵。讲究人家,种月季、兰草、爬墙虎,大院子种葡萄、白玉兰、夹竹桃,诸多名贵品种。夹竹桃招蚊虫,我父亲种过,以后不种。
还有种枣树、石榴、桃树。有的院子长着梧桐树,梧桐花可以泡头油,我经常去摘了,泡好了,给我两个姐姐梳头用。
…………
那些童年的记忆,怎么就忘不了。
改革开放以后,我们这条街更热闹了,第一个对外国人开放。也有传言说,这条街要改造一番,院子统一建设,青瓦大房,院子装自来水(此前多数人家是没有的,在街上挑水),青砖铺地,粉白墙,恢复民国风貌。
到了八十年代末,果然开始建设,却是拆迁,挪窝。很大白墙上画一个大圆圈,里面书写一个拆字。
然后大家陆续搬走了。
现如今,这条街还在,已七零八落。再走过那里,夜晚时,灯光也暗了,好像也小了,窄窄的一条街,没有了以往的气势,彻底败落了。
我前些天还路过此地,盖起了不像样子的楼房。
我竟然找不到自家的门牌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