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凯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3)
论《李端端图》中的多重意蕴
李 凯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3)
唐寅是明代中期重要的人物仕女画家之一,他的绘画作品笔法精妙、内涵丰富,开辟了人物仕女画创作的新天地。《李端端图》作为唐寅人物仕女画的典型代表,蕴含着丰富的情感内容和思想态度,因此可以以画面和题诗为切入角度,从题材内容、女性立场和自我意识等方面来分析解读这幅作品,诠释画作中的多重意蕴,并通过这幅作品来解读唐寅丰富的精神世界。
唐寅;李端端图;多重意蕴
《李端端图》是唐寅人物仕女画的经典之作,集中体现了唐寅绘画艺术的典型特征,例如运用典故的创作特点,造型柔美的人物形象,构思精巧的画面语言,意蕴丰富的文化内涵等等。这些特点虽然让此画影响深远,但却很少有人对它进行深入地解析,因此本文重新审视这幅《李端端图》,尝试通过对画面语言和题画诗的解读,来进行深层分析,力图诠释这幅作品背后所隐含的情感价值,找到进入唐寅精神世界的通道。
唐寅的《李端端图》(如图1)是一幅纸本设色的立轴画,收藏于南京博物院。画面描绘的故事发生在一个密闭的雅间之内,屋内有五人,中间坐着一位中年文士,他头戴东坡巾,留八字胡,手持书卷,一番文人雅士的打扮,十分潇洒儒雅,而倚坐姿势又透露出他任达不拘的性格特点。一位窈窕淑女手持白牡丹花,亭亭玉立在画面左侧,她衣着素雅而不单调,身姿袅娜却不瘦弱,手中的白牡丹花既明确了她的妙龄形象,又烘托出她的文雅气质,不难看出她就是画中的女主角。剩下三位女性,一人位于执花女子左下方,应该是她的侍女;另外两人位于画面右侧,两人之间有一张方桌,上面放置了一把锦囊包裹的古琴以及笔墨书卷,二人应该是文士的侍女。五人所在的位置大致形成一个封闭的圆形,被两扇对折的方形屏风半包围住,屏风上画着写意山水画,这样的内容和构图,既体现了人物深厚的文化修养,又增强了画面的空间感[1]。
这幅画笔法工致、用墨清润、设色雅丽,人物栩栩如生,十分精彩。但唐寅毕竟与一般的职业画家不同,他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诗、书、绘画无所不通,文化修养很高。作为一位文人画家,他在创作时也保留了文人绘画的习惯,经常在作品上题诗,这些题画诗不仅提升了作品的文化内涵,也揭示了画面背后的故事。《李端端图》也是如此,唐寅在画的右上方题了一首七言绝句,几乎占了整幅画的四分之一,诗曰:“善和坊里李端端,信是能行白牡丹。谁信扬州金满市,胭脂价到属穷酸。”大致意思是,善和坊里有一位叫李端端的妓女,长得十分美丽,像是一朵能行走的白牡丹花。谁能相信金钱满市的花都扬州,佳人的价格却由穷酸文人决定。善和坊是唐代文人寻花问柳之地,李端端是当时的扬州妓女,唐人范摅曾在其笔记小说《云溪友议》中记载了她与诗人崔涯之间的交往事迹。
图1 李端端图
据《云溪友议》记载,崔涯是唐代诗人,名震江南,性格任侠放荡,喜欢在青楼妓馆里写诗点评名妓,影响巨大,甚至到了人人自危的地步,“每题一诗于倡肆,无不诵之于衢路。誉之,则车马继来;毁之,则杯盘失错。”有一天他写诗嘲笑李端端,“黄昏不语不知行,鼻似烟窗耳似铛。独把象牙梳插鬓,昆仑山上月初生。”原来李端端虽然容貌明艳,但肌肤稍黑,有“黑妓”之称。受此诗影响,李端端“忧心如病”,不得已在路旁拦住崔涯,施礼求饶,“伏望哀之”。崔涯见之可怜,又赠诗一首赞美她的美貌,“觅得黄骝被绣鞍,善和坊里取端端。扬州近日浑成差,一朵能行白牡丹。”于是李端端又开始受到文人商贾的追捧[2](P32)。
唐寅在创作《李端端图》时,受到了小说很大的影响,虽然画中崔涯戴的头巾要到宋朝才出现,女性的体貌特征也不符合唐人审美习惯,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去理解它和小说之间的关系。例如,这幅画表现的就是李端端向崔涯求诗的情景,因此又被称为《李端端乞诗图》。而画中她手执的白牡丹花则是崔诗“一朵能行白牡丹”的具象体现。后人甚至根据崔诗“取端端”之句,衍生出妓女落籍从良之意,把此画称为《李端端落籍图》。这些都反映了绘画与小说之间的紧密联系。这种运用视觉典故的创作特点,在唐寅的很多人物仕女画中都有所体现,它们大都来源于历史故事、文学作品和神话传说,里面的人物形象经过艺术加工后,以绘画的形式展现出来。
虽然这是一幅取材于文学(历史)典故的人物仕女绘画,但唐寅并不是亦步亦趋地按照小说的内容来创作,毕竟他不是一位肤浅的画匠,他那文采四溢、卓尔不群的才华和坎坷多艰、饱尝世态炎凉的人生经历,不仅养成了他玩世不恭的生活态度,还造就了他深邃的思想与丰富的情感世界,这些也同样体现在他的绘画作品中,因此唐寅的人物仕女画往往蕴含深刻的含意。这幅《李端端图》也是如此,当我们把范摅的小说和唐寅的绘画仔细对比之后,一些不轻易为人发现的细节之处就会显现出来。
首先,就题材本身来讲,小说主要刻画的人物形象是狂生崔涯,李端端之事只是崔涯众多事迹中的一个,小说描写这件事也是为了表现崔涯放荡不羁的性格和名满天下的影响力,甚至可以做到一言毁人,一言誉人,因此崔涯是小说的绝对主角。而在唐寅的画中,似乎也是这样,崔涯手持书卷坐在画面中间,其他人围绕在他两侧,但如果仔细查看,就会发现并非如此。不提这幅画以李端端之名命名,先看画面上五位人物,除了手持白牡丹的本人外,其他人的眼神都汇集到李端端身上,仿佛在倾听她诉说着什么,显然画中李端端才是众人的焦点所在。再看画上的题诗,其描写的对象也是李端端,唐寅在诗中不仅赞美她容貌艳丽,就像一朵美丽的白牡丹花,还用“胭脂价到属穷酸”之句为她的遭遇鸣不平。可见李端端才是唐寅真正想要表现的对象,这点不同于小说中的内容。
其次,就李端端这个人物形象的塑造来说,经过了唐寅的艺术加工后,小说和绘画之间也产生了巨大差异。在小说中,李端端是一个受害者的形象,她受到崔涯的嘲讽后,担心门前冷落而“忧心如病”,但却毫无办法,只能在路旁等候崔涯饮酒归来,向他行礼求饶,乞求放过自己,崔涯于是才又写了一首赞美诗。由此可见,小说中的李端端是一个地位卑微、无端受辱却只能低三下四求饶的风尘女子。而在唐寅的作品中,这一形象却发生了变化,乞诗的地点不是在道旁而是在一间典雅的房间内,李端端手持白牡丹花,带着她的丫鬟去见崔涯。她不再是一个卑微的妓女形象,身体虽显娇弱,但衣着秀丽淡雅,面对崔涯时也表现得不卑不亢。那手中的白牡丹不仅象征着她的美貌,更是衬托出她自尊自爱的性格特征,仿佛她不是一位艳俗的风尘女子,而是一位气质高雅的贵族女性,所以才能深深吸引画中其他人物的目光。画中的李端端虽然是来求诗的,但却没有一丝哀求之色,反倒像是在据理力争似的,也许崔涯并不是因为她的哀求才写的赞美诗,而是被其容貌气质所吸引,真心想要写诗赞美她。
在这幅画中,唐寅不仅把李端端塑造成画面的主角,还用他那生花妙笔对其进行艺术美化,由此可见唐寅对李端端这个形象的欣赏与喜爱。这种喜爱之情是基于对弱者的同情心理,因为在这个故事中,李端端是一个被欺辱的对象,她本是一个地位低贱的妓女,虽然在声色场里有些名气,但没有丝毫尊严可言,就是这样一个卑微的女性还会横遭祸端,被穷酸文人肆意嘲讽,不得不放下尊严哀求放过,怎能不让人同情。而故事中崔涯所扮演的角色实在是不甚光彩,他以嘲笑妓女为乐,虽彰显了其率性而为的性格,但却不是君子所为。小说站在男性立场来描述这件事,视之为美谈,但唐寅却从女性角度来重新解读,把崔涯塑造成一个略带反面色彩的男性形象,越是夸赞李端端,就越显其行为的不光彩。诗中所谓的“谁信扬州金满市,胭脂价到属穷酸”,既表明了唐寅对以崔涯为代表的男权社会的不满之情,也传达出他对李端端等社会底层女性的同情和怜悯。
《李端端图》虽然取材于小说《云溪友议》,但创作视角的不同导致了二者的情感表达和价值取向的不同。唐寅站在女性的立场来表现崔李二人的故事,他对李端端的同情和怜惜是基于对其悲惨身世的同病相怜之感,因此作品不仅展现了唐寅的女性态度,还暗示了他的自我意识。这种从女性角度传达的情感价值既符合唐寅所处的时代背景和社会环境,也与其坎坷多艰的人生经历有关。
首先,这种情感价值的表达与社会风气有关。明代中期,社会上奢靡享乐风气渐起,人们乐于追求感官上的享受。虽然文人士子饱读诗书、道德高尚,是古代社会的精英阶层和上流人士,而青楼妓女都是社会底层人物,没有人格尊严,为社会大众所鄙夷,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之间往来交流,并以此为雅事而乐在其中。而名士与妓女之间的交往又符合人们对美好爱情的憧憬,因此在当时的社会上形成一种尊重、仰慕名妓的潮流,甚至许多小说、戏剧都以此为主题。值得注意的是,在一些与此相关的爱情悲剧中,身份卑贱的妓女是爱情的坚贞守护者,道德高尚的文人反而经不起诱惑背叛爱情,这是因为时人坚信自古侠女出风尘,因此习惯于称赞她们出淤泥而不染的品格,同情她们悲惨的遭遇。唐寅对李端端的赞美和同情,也是因为受到当时社会风气的影响,他在画中美化李端端的形象,讥讽崔涯的文人身份,其实是遵循了人们对才子与名妓的一贯看法。
其次,这种情感价值的表达也与唐寅的人生经历有关。唐寅出身商贾家庭,又天性风流倜傥,好与妓家为伍,所谓“笑舞狂歌五十年,花中行乐月中眠”[3](P82),就是他生活的真实写照。但弘治十二年的科场舞弊冤案,让春风得意的唐寅跌落到人生谷底。他的一世英名毁于一旦,自己不仅被革除功名,断绝仕途之路,连至亲好友都离他而去,“僮奴据案,夫妻反目;旧有狞狗,当户而噬”[4](P221)。内心苦闷的唐寅愈发放浪形骸、恣意行乐,加之他不事生产,家道中落,可谓尝遍人间疾苦。好在唐寅遇到了他的红颜知己——苏州名妓沈九娘,在他最痛苦的时候给予了他精神上的慰藉,抚慰了他受伤的心灵,二人最终修成正果,结成夫妻,隐居于苏州桃花坞。因此,看透了世间百态、品尽了人情冷暖的唐寅,一方面对地位虽然卑贱但情感却很真挚的妓女抱有好感,另一方面也对生活中的弱者怀有深切的同情。在这幅作品中,与自身命运的相似性,让唐寅对李端端的遭遇感同身受,因此他在画中对李端端的赞美与同情以及对崔涯的讥诮和不满,未尝不是对自我心灵的告解与安慰。
《李端端图》描绘的事情看似与唐寅自身毫不相干,但却寄托了作者深刻的思想和复杂的情感。很多人认为画中崔涯的形象和唐寅本人十分相似,两人都是名动一时的文人才子,性格都狂放不羁,都喜好流连倡肆,甚至都有“取端端”的行为,连“胭脂价到属穷酸”这一嘲弄崔涯的诗句,在吴湖帆看来也是唐寅对自我的嘲解。这种观点乍看起来很有道理,却经不起推敲,崔涯的形象的确有几分唐寅自身的味道,但唐寅真正想自比的画中人物应该是名妓李端端,因为二人遭遇十分相似,都是黑暗社会的无辜受害者,所以更能引起心灵与精神上的共鸣。画中描绘的李端端在面见崔涯时所表现出来的不卑不亢的态度何尝不是唐寅自己在面对世间权贵时所持有的态度?画中李端端手执的那朵象征其精神品格的白牡丹何尝不是唐寅自我精神的象征?题诗中对崔涯不端行为的讽刺何尝不是唐寅对黑暗社会的控诉与发泄?因此李端端这个人物形象才是唐寅精神人格的艺术再现,而这种同病相怜的情感正是走进唐寅精神世界的关键所在。
《李端端图》不仅是一幅精彩的人物仕女画,还隐藏着丰富的意蕴和含意。唐寅从文学典故中汲取创作灵感,并根据绘画创作的特点,对小说中的意象加以取舍和组合,重新塑造了李端端这个生动的人物形象,既保留了小说中的主要内容,又有所创新和发展,从女性的角度重新解读,传达了自己的情感态度和价值取向。这种艺术形象的再创造,既是因为唐寅对小说精髓的准确把握,又得益于他高超的绘画技巧以及深厚的文化素养,但究其根本原因,还是在于他与画中人物情感的高度契合,这种契合的情感使其在作画时融入了对自我命运的反思以及对底层女性的怜悯,因此《李端端图》才能成为一幅震撼人心的绘画作品。
[1]赵启斌,朱同.李端端图[N].美术报,2015-11-14(039).
[2]范摅.云溪友议·辞雍氏·卷中[M].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
[3]唐伯虎.唐伯虎集[M].太原:三晋出版社,2008.
[4]唐伯虎全集[M].周道振,张月尊,辑校.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2.
A Study on the Multiple Connotations inThePortraitofLiDuanduan
LI Kai
(CollegeofArts,AnhuinormalUniversity,Wuhu241003,China)
Tang Yin is one of the most important painters drawing beauty paintings in the middle period of Ming Dynasty. His paintings show excellent brushwork and contain various connotations, which create the new field of beauty paintings. To be the typical example of Tang Yin’s beauty paintings,ThePortraitofLiDuanduancontained rich emotions and spiritual attitudes. So the author analyzes the multiple meanings and Tang Yin’s rich spiritual world of the work through the viewing angle of picture and poem, from the aspects of subject content, woman’s standpoint and self-consciousness.
Tang Yin;ThePortraitofLiDuanduan; multiple meanings
2017-03-27
李凯(1990-),男,安徽砀山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艺术史和艺术理论。
J212.05
A
1009-9735(2017)03-0148-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