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明玥
陪伴流放的老国王
◎华明玥
一位朋友讲述了父亲这两年的改变:他声称自己什么都干不了,不能去银行,不能去超市,不能去菜市场,一切都推给同样过了80岁的老伴料理。他没完没了地看电视,玩纸牌,卸掉了身上一切责任,似乎还对此相当满意。
他的消极、倦怠常把朋友的母亲惹哭。这位老太太,以前连皮鞋都由丈夫来擦,连茶水都由丈夫来泡,相濡以沫了一辈子,却在晚年遭遇丈夫性情大改。
如今,眼前这自私自利、撂挑子的家伙,还是她结婚快60年的丈夫么?她觉得他的灵魂已被调包。她磨破了嘴皮,要求老头子:“积极生活,把生活能力重新捡起来,减轻孩子们的负担,更重要的是,帮助我,如果咱俩还不想住养老院的话。”
他像个孩子一样任性表态:“搬去养老院多好,那样咱俩都不用管事了。”老太太为之气结:“我可不想像你,迅速退化成别人的累赘。”
一向温和镇定的朋友,在我面前刷刷地流泪——她和家人都没料到,父亲是渐渐走入老年痴呆症。他的各种不可理喻的行为,包括把袜子塞进冰箱,把擦脸油放进微波炉,插上电干烧空水壶;不肯洗澡,拒绝理发;去了超市在外面转悠几小时,找不到回家的路……在诊断结果出来后都有了解释。
“现在,我该怎样与日益陌生的父亲相处?”朋友很痛苦。
欧洲人有谚语说,每个老父母都是我们潜在的屋顶。他们的离去,就是意味着我们被掀掉屋顶,坐在废墟中。现在,朋友的父亲还健在,而她的屋顶似乎已被掀去。我建议她去看本书,奥地利作家阿尔诺·盖格尔的《流放的老国王》。
从上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阿尔诺的父亲就饱受老年痴呆症的折磨。病情逐渐加重后,子女们不得不请看护日夜照料他,并请假回老家陪伴他。
阿尔诺的父亲出现了一系列老年痴呆的症状:性情孤僻,言行混乱,任性固执。他把儿子唤成兄弟,把兄弟唤成叔父。每到黄昏,他都吵着要回家,哪怕他一步也没离开自己家。当家人忍无可忍,把他拖到大门口,要他念出自家的门牌号码时,他惊奇地说:“是谁偷了我家的门牌,钉在这里?”
应该怎样与这样的老头儿相处?阿尔诺总结的经验是——因为疾病,父亲再也不能从桥那头走到我这里来,因此,我必须走到他那里去。
他给父亲起了个绰号,叫“流放的老国王”。他据此来解释父亲没完没了的回家欲望,他的不安全感,他认识上的混乱,以及他的茫然无措与孤苦无依。阿尔诺说:但是,作为亲人,我们别忘了被流放的国王,也是国王。
他像老国王忠诚的管家一样侍奉父亲。他与父亲一起唱几十年前的民谣,因为唱歌可以让老年痴呆症患者获得愉悦和安全感。他帮父亲刮胡子。晚上,当父亲要光着脚出门溜达时,他给他套上棉衣和袜子,陪他在院子里走一会儿,再引导父亲回到床上去。
做这些事令阿尔诺精疲力竭,但偶尔,疾病也会收起利爪,让父亲有清醒慈祥的片刻。他会怜悯冒雪赶来的儿子,紧握他的手帮他暖手。当儿子在膝盖上写东西的时候,他帮儿子扶着本子。儿子在躺椅上小憩,父亲会在他毫无准备的时候,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抚摸他的脸,有时用手心,多数时候用手背。这动作让儿子意识到:“今生再也不会有一刻,比此时与父亲更亲近的了。”
父亲难以治愈的病,像暗房中的显影剂,让生命的意义、亲情的意义,清晰地浮现出来。
国王什么时候回家?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只要牢记他在被流放的苦痛中,而令他稍感安慰的,唯有家人的爱。
摘自《莫愁·智慧女性》
2017年第3期图/刘昌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