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晓俐
眼看就要过年了,陈默接到了杂志社的电话,要回北京拍一个国际型的博览会。端阳早就习惯了陈默的飞来飞去,可是这次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笑着送别,反而鼻子酸酸的,难过了好几天。
再难过也得过年,毕竟春节是汉族人的大日子,也是白拉姆客栈的大日子。不光是自己要把年过好,还得让客栈里那些不回家的年轻人也过好年。
于是,端阳在门口可以随意留言的软扎板上貼出一条通知:
要过年了,若你不需要回家陪父母,就留在白拉姆客栈吧。把你的名字和故乡告诉我就好了。
小姨提前几天就把客栈里里外外收拾得一尘不染。担心吃饭的时候会有些冷,就把装在餐厅角落里的火炉提前生了火。拉萨的火炉和北方的火炉形状有些相似,一米左右高的火炉与碗口粗的铁皮烟道相连,全身漆黑油亮的火炉,像一只忠诚的大狗静静地卧在厨房的角落,不一会儿大狗身上的温度开始四散,厨房里瞬间温暖如春。
温度上来了,人气也跟着旺起来。小姨把端阳从网上买回来的各地特产摆上桌,着实让一屋子的年轻人感动了一把。小姨包饺子至少要和三种馅:猪肉白菜、韭菜鸡蛋和牛肉胡萝卜,客栈再刁钻的年轻人也能从这三种里选出一种可口的。
晚上六点,一大桌香气扑鼻的饭菜被端上桌,大家七嘴八舌说着自己的新年愿望。“我可不可以说说我的新年愿望?”从门口传来的声音,清澈透明,音量不高却极具穿透力,众人像听到号令一样齐齐回头,此时,门口站着笑意盈盈的陈默。
“端阳,小姨,我回来了……”
五年前,端阳在网上发起了一次主题为“给藏区孩子添新衣”的活动。
持续几年下来,活动的影响力越来越大。每到季节交替的时候,全国各地的志愿者寄到白拉姆客栈的邮包堆得像小山一样。端阳和客栈的志愿者们把衣服整理好之后,送到附近一些小学和中学。
尽管在这几年来,藏区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各个学校的条件更是变得很好了,但端阳还是觉得,藏族孩子们生活的环境相对闭塞,送衣服只是一个理由,通过衣服让孩子更多地了解这个世界,才是意义所在。所以,端阳把这项活动坚持下来了。所有收到的衣服,小姨都要一件件地检查,先把所有衣服挂起来,在太阳下反复暴晒。然后按衣服的颜色、内外分门别类。
暴晒后的衣服要再洗一遍。平时用来清洗床单被罩的巨型洗衣机,像个大肚子貔貅,把一件件衣服全部吞下,反复咀嚼一番。大貔貅吐出的衣服,小姨再一件件把它们抖开,挂在玻璃樽下、楼顶上、过道边……花花绿绿,蔚为壮观。
被暴晒过的衣服散发着阳光和洗衣粉混合在一起的美好味道,小姨手脚麻利,按大小分类。
小姨比着小虎的身高,在不同的包上清楚地标明“一年级××套”“二年级××套”“初一××套”……这样,端阳带着这些衣服到农村学校时,总是一眼就能给衣服找到合适的小主人。
整个春节假期,陈默一直待在客栈里。上次离开时,端阳满眼含泪的样子久久地映在陈默的心里,这么多年来,端阳从未向自己提过任何要求,无论是精神上的相守和陪伴,还是物质上的一粥一饭。唯有一幢汉式房子是她多年的梦想,即使是房子,端阳想要的也不过是自己的精神支持罢了,端阳从来没有提过要自己出一分钱。
临回拉萨之前,陈默跑了几家银行,把自己各个银行卡里的钱全部集中到了一起,心里想着,虽然不多但关键的时候兴许能派上用场。
陈默把给小姨、小虎的礼物都送出之后,把一张小小的卡片端端正正地递到端阳面前:“如果你实在想要买下那栋房子,那就买吧,我所有的钱凑在一起不到30万,全在这儿了,密码是小虎的生日。”
只是,端阳只欢喜了一天。因为迟迟没有定下来,短短几个月时间里,拉萨房价一路上涨,房东丹巴也把他的房子涨了20万。150万变成了170万。除了郁闷房子坐地涨价之外,更郁闷的是端阳突然发现自己原来“好穷”。
端阳不是一个精明的商人。这些年来,客栈常常人满为患,而且基本都是回头客。可是到了端阳能打折的打折,能免费的免费,无数来来往往的客人把白拉姆客栈当成了自己在拉萨的家,既然是家,谁还会和家里人客气?
于是,当需要真刀实枪地和隔壁房主丹巴谈价格时,端阳查了所有的银行卡和存折,连手机微信里的零钱加起来还不到50万,即使加上陈默的30万,距离170万还差着一大半……
见端阳愁眉不展的样子,落梅忍不住心疼。这天一早出门前,落梅叫住了端阳:“端阳,我知道你要用钱,只是我从生病到现在几乎没存下来什么钱,所以帮不上你什么,但是在来拉萨之前我在银行工作,专门做房屋按揭。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帮你研究一下房子是不是可以按揭来买。”
端阳一早忙着送几个客人出门,落梅细细软软的一句话突然让她眼前一亮。“对呀,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落梅当晚就开始做一些准备工作。端阳也按部就班地准备各种材料……
虽然从开始申请按揭到拿到房子钥匙,相距无数个十万八千里,但这并不妨碍端阳憧憬它未来的样子:
上下三层,灰色的墙体与黄色琉璃瓦一脉相承,每一个清晨,高原阳光丝丝缕缕、如同细雨般滴落在精致的房檐上,风吹过四角的青铜古钟,悦耳的声音洒遍院子的每一个角落,端阳要在院子里摆一口大水缸,门前悬挂一幅匾额,上面写上当年他们一起描红的字:自在豁达……
山南被称为“雪山之南,云端之上”。雪山之南指的就是世界闻名的冈底斯山和念青唐古拉山。山南就被许多人认为是除拉萨之外西藏风水最好的地方。
从拉萨通往山南的国道是新修的,宽阔且平坦。随着青藏铁路的全线通车,越来越多的人因为不同的原因走进西藏,使得这片处女地逐渐繁华起来。
人多了,车自然也多了起来。习惯了在大都市里日日经历早晚高峰、堵车拥挤的人们,突然有一天将自己置身于天高云阔的西藏,看着满眼的草长莺飞、风吹牛羊,人们的意识瞬间回归到最原始的状态,所有人都渴望风驰电掣般地感觉。撒欢儿的人中,难免有大意者,轻则剐剐蹭蹭,重则车毁人亡。
减少交通事故,速度慢下来是最好方法。于是,在西藏,几乎所有的道路都限速。最快的也不会超过70公里,而最慢的30公里比比皆是。
陈默毫不介意从贡嘎机场开往山南的这条路一路限速40公里,车速越慢,他越可以心无旁骛地和端阳闲聊,到了平坦的地方,他甚至可以牵起端阳的手,拉过来轻轻地吻一下。
“端阳,连欢欢都嫁人了,你还打算让我等多久?”陈默歪着脑袋问。
“不对吧?到底是谁让谁等啊?”端阳笑着反问。
“端阳,跟我回内地吧?我能养你和小虎、小姨。”陈默认真地说。
其实这样的话陈默对端阳说过不止一次,而端阳始终没有点头。端阳知道,陈默心里是有自己的。若不是如此,他绝不会在一年中雷打不动地拿出几个月留在拉萨,尽心尽力地帮助自己打理客栈,接送小虎,带小姨去体检。
只是,端阳也知道,无论他留下的这些日子多么尽心尽力,总有一天,陈默还是会走。他习惯了路上的风景,全世界能留住他脚步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他自己。
所以,陈默在等,其实端阳也在等。
陳默不急不缓地把车开了两个半小时,翻过雅鲁藏布江北岸的哈布山,终于进入了山南地区扎囊县的桑耶镇。气势磅礴的桑耶寺远远地闯进视线。
端阳第一次来桑耶寺,还是上大学的时候。班上几个藏族的同学带着端阳坐了将近五个小时的长途车,摇摇晃晃地到达了桑耶镇,一路爬山下坡,海拔来回变换,当地长大的孩子们都气喘吁吁,更别说内地来的端阳,一路头疼恶心。
谁知到了桑耶镇之后,远远地看到了蓝天白云下的桑耶寺,端阳瞬间满血复活。
修行的喇嘛曲杰无意中注意到一个穿着汉族服装、长着一张典型的汉族脸的女孩儿,站在一群藏族年轻人当中虔诚叩拜,诵读着藏族人的六字真言,这让曲杰喇嘛有些感动,因此记住了这个虔诚的汉族信徒。
同学们逛累了,坐在院子的大树下过起了林卡,那个汉族女孩儿却拿着小本儿一处处地认真地观察,嘴里念念有词,手里的笔始终没有停下来。
曲杰师父有些好奇,于是两个人攀谈起来,师父这才知道,这个叫端阳的汉族女孩儿是个西藏迷,为了更深地了解西藏,干脆考了西藏的大学。端阳认识了这位年过六旬,会说汉语、认识汉字的藏族喇嘛,两个人就此成了忘年交。
之后的许多年,端阳几乎每年都会抽空来桑耶寺看望曲杰师父,而曲杰师父到了拉萨之后也总会叫上端阳一起喝一次酥油茶。
见端阳来看他,曲杰喇嘛很是高兴。兴致勃勃地带着端阳和陈默在寺庙里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