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润霞
有一种味道,纯粹地道,历久弥香,属于童年,属于山野的四季。
1
我们盼着初春,最后一丝残雪融尽,依然泛白的土地上,不经意有一天冒出一星半点的绿意,一下子,成了一簇、一团、一片、一地。
路边,常不被人踩踏的空地上,一片一片绵延的,是春天最细密的语言,学名“辣辣菜”,我们直呼为“辣辣”,是春天里大自然馈赠给我们的第一份美食。
被大人用弃了掉了木柄的锈钝的小铁铲,甚或,一根粗一点的铁丝,一支随便的细木棍,就是最便捷的工具了。侧斜着挖一铲,或铁丝木棍一下一下地剜,那一棵或一簇柔弱的草草,便露出了白白的根茎,不需要挖那么彻底,逐渐松动的辣辣,只要两三个手指头并拢撮住头上的草叶,一边轻轻地摇动,一边顺势轻轻地往上拽,那从冬天里刚醒过来的土地,惺忪着,放松了警惕,辣辣一下子就被拔出来了。起初挖出来的,根常很细很细,因为辣辣们来不及长,孩子们就已经等不住了。
不管粗细,急着用手大概捋一下上面的土,放到嘴里嚼,略微带一点辣酥酥的味道。先打个牙祭,止住口水,便开始慢慢享用。太细太少不过瘾,等挖出数根数十根一下子都放进嘴里,那是充实的饱饱的辣酥酥的味道呵,有时竟能辣出眼泪来,越是这样,越觉得带劲、解馋。一连几天,挖辣辣是最主要的营生。三五个一伙,今儿个在村子里大麦场的墙根下挖,明儿个在通往各家地块的路埂边挖。只那一种吃法,也早腻味了,便每人挖了美美的一把,掐了头上的草叶,带回家粗鲁地揭起离炕眼门最近的那一块炕席,席篾下厚厚的炕土也不理睬,直接将一把辣辣鋪开摆匀,扔下炕席,只等那热炕烤辣辣吃,按现在时兴的说法要是给起名的话,大概该叫“干煸辣辣”。经过一夜驴粪热炕的烘烤,第二天那“干煸辣辣”就可以取出来美食了:沾着炕土的辣辣,烘烤得过干的,叫一个脆字,烘烤得柔干的,叫一个韧字,不管脆的还是韧的,塞进嘴里咀嚼咂吧,只一个字:香!油津津的那种辣香,别提多有风味。
常与辣辣为邻的草草儿中,还有一种“贵族”,我们叫“芦爬”的,至今不知它的学名。之所以视为“贵族”,是因为数量太少。在挖辣辣的战阵中,偶尔会发现,一棵相比辣辣更大不咧咧的叶子的边缘略带深红色的草草儿——芦爬。一旦谁发现一棵芦爬,定会兴奋得大呼小叫,大家便一拥而上,在一旁站着,瞅着最先发现芦爬的伙伴,小心翼翼将它挖出来,并到自己挖的辣辣中。一把白辣辣中加入一根红芦爬,大家看着眼馋,便更专注地搜寻,也巴望自己找到一棵芦爬。到最后,若是一起的伙伴人人都至少挖到了一根芦爬,大家歇下了,便各自享用,要是有人始终不曾挖到一棵,伙伴们总会公平照顾,有时甚至把一根芦爬掐成几截,人人有份。孩子们把那一截红红的、或粗或细的芦爬依然顾不得捋一下土,直接放进嘴里很舍不得地嚼一下,再嚼一下,甜丝丝的感觉便在嘴里心里弥漫开来。
比芦爬更稀缺的,是“驴奶头”,学名又叫“地瓜瓢”或“地梢瓜”。驴奶头是生长于陕西、甘肃等西部地区的一种野果。为啥当地人叫它驴奶头?因为它的样子与驴奶头太相似了吧。我们这些放驴娃,在山上众多的野草丛中,偶尔会发现一棵袖珍版的小树,说是树,其实只是一棵草。那小巧的草树上,挂着三两个奶子样的果实,两头尖中间圆,绿绿的。我们惊喜异常,小心翼翼一颗一颗摘下来,捧到手心里,终于忍不住放到嘴里咬一下,一股乳液状的果汁“簌簌”地漫散开来,清香、甜嫩,妙不可言。
辣辣。芦爬。驴奶头。我们如同山野里那些驴驹子牛犊子一般,和着泥土,贪婪地咂吧着这些野草、野果,满嘴生津。
2
天气和暖,随后从地里钻出来的,有苜蓿、韭菜和葱秧儿。
其他的地块都包产到户了,之前农业社的苜蓿地虽说也指分给各家,却只是概念上的界限,实际上看起来还是几十亩一大块,漫了半个山的。
我们便到那依然貌似大集体的大苜蓿地里,每人挎一个给猪拔草的绊笼儿,拿一把崩豁了牙的割过麦的老刃子,做出扎扎实实的样子,打算要剜一笼子苜蓿,提回去让妈妈拌了吃。
苜蓿芽芽嫩嫩的,从前一年刮过的老苜蓿留下的干茬茬旁边,钻出了一瓣又一瓣。看起来长得有点气势了,要真正剜起来,却半天揪不住一棵,剜上一朵,一簇,里面和着的不是干草屑,就是粘带了一半颗干羊粪。剜上老半天,苜蓿还连笼子的底儿都没盖住。都是三分钟热潮的娃娃,便心急得蹲不住了。一忽儿跑过去看别人剜了多少,一忽儿又想爬到苜蓿地上头的空地里去小便,总之,耐不住性子的早心猿意马了,且一个影响一个,苜蓿到底没剜下多少,倒是在地里打起了滚儿,跑跳,撒欢欢。各家的妈妈也都知道女娃子是凑在一起图热闹新鲜的,不只为剜苜蓿。那剜回去的一两把带草屑和羊粪蛋的苜蓿,虽说嫩嫩的,要拣拾干净的话,倒不如让她们重新去剜还省事些,所以多时还是撒给鸡吃。我们真正吃到的喷香的凉拌苜蓿,都是妈妈抽空剜回来,煮熟,用油醋拌的,好吃的野味!这样的野味摆上炕桌,塞得腮帮子像松鼠的,都是娃娃们,大人一副爱吃不吃的样子,当时不大理会,现在才明白,饥荒年月父辈们就是靠苜蓿野菜这些东西垫补充饥的,早吃得冲了胃口,自然不怎么喜欢。
韭菜是村里人家最主要的“饭面子”,各家不是在自家院子背后的园子里种上一畦,就是在离家最近的地块的某个角子种上一方儿。大人们吃韭菜,一定是割回去洗净切段儿,用油炒了,面熟了调一撮炒韭菜,油绿鲜香。我们偏偏爱生吃韭菜,不管是谁家的园子或地块,冷不丁跳进去,掐上几根儿,放进嘴里,嚼得满嘴辛辣,一口绿水,却是解馋。
好吃的是葱秧儿,初春栽的小苗苗,不似从土里钻出来的隔年大葱那般辣人。葱秧儿的葱白短叶子多,竟是一股甜丝丝的辣。我们就喜欢那种不蜇眼睛不甚刺激的辣味儿。也是一不注意就跳进人家园子或地里,一边彼此吓唬“人来了”,一边慌乱嬉笑着捋几把,可怜那蓬蓬勃勃才准备好好冒高的葱秧儿,胡子眉毛被一把撸了。撸了葱秧的,胆子再大也不敢呆在人家园子或地里享用,先逃离了现场,再一伙人一屁股直接塌在路当中,有把葱秧儿一根一根放进嘴里细嚼慢咽的,有一股子直接塞进嘴里的,便辣得挤眉弄眼,泪水涟涟。
韭菜和葱秧儿长得最鲜嫩的时候,我们这些黄毛丫头嘴里成天异常难闻,特别是自己没有生吃韭菜和葱的人,更是受不了那种怪怪的味儿。我们自己早吃得满嘴麻涩,浑然不觉,见别人最怕这生葱生韭菜的怪味儿,便乘不设防故意冲到那人跟前,照脸“哈”出一股怪味,再扮着鬼脸逃之夭夭。
所以,春天里有一段时间,女娃子们和生韭菜生葱,是同一种味儿。
3
娃娃们不只盯着地里长的解馋,还有那树上挂的。
先是榆钱儿。杏花缤纷落地,山野路边的棵棵大榆树,浅绿的榆钱开始挤满枝头,那榆钱薄薄的,圆圆的,一片一片层层叠叠镶嵌着,真像堆砌的钱币。我们中间,身子灵巧的孩子,双手攀住榆树粗壮的主干,两脚踩住榆树糙糙的树皮,屏住呼吸骨碌骨碌几下爬上去,撸下一串串榆钱,急着塞进嘴里,一股甜丝丝的味儿,恰到好处。那上了树的家伙,直到坐到树杈中吃腻了才肯下来。没本事上树的,只得绕在树下打转转,蹦着跳着,偶尔间抓住低一些的枝条,直把上面的榆钱一口气吃个精光。有实在够不着的,上面的伙伴不得不折下几枝扔来,算是食“嗟来之食”。
榆钱才吃罢,五月的洋槐花,又一嘟噜一嘟噜开了,雪白,稠密,漫山遍野飘满了浓郁的香气。孩子们的心也如槐花一样怒放了,三五成群聚在大槐树下,有人从家里偷出了大人刮草的镰刀,绑在长长的木杆上,用那长把儿镰刀去钩槐树枝。槐花枝弯下来,孩子们欢快地攒到一起,抓牢了一朵一朵的采摘,白色的小花像颗颗洁白的珍珠跑进每个人的嘴里,我们便又成了满嘴飘香的孩子。
每个孩子衣兜里揣得时间最长的,要数青杏。杏花谢了不几天,我们已经爬到长满了杏树的山上,开始打量,到馋不可耐的程度。那还没有褪尽花瓣的小杏儿,刚露端倪,只不过一粒麻子大的光景,我们已经按捺不住动手了,掐几个扔进嘴里,点点涩味。自此,不再罢手,上学散学周末时间,三天两头钻空子上山,那些毛茸茸的可怜小杏儿,被我们挑三拣四,从这棵树摘到那棵树,又折回来,说着:这棵树上的好吃,那棵不好吃!
起初吃时根本不吐核儿,因为太小实在退不出来。等到杏子慢慢大些了,再连核吃实在苦涩,便会小心翼翼咬破了,剥出白白嫩嫩的杏核扔掉。有时还会从妈妈的针线笸箩里找一团棉花,剥一两个嫰杏核用棉花包了,塞进耳朵里,说是暖着暖着能抱出鸡娃来。当然,哪个孩子最终也都没能抱出鸡娃,但大家对这个游戏总是乐此不疲,“脑残”而又开心。等到过段时间杏核渐渐硬实起来,啃完杏肉就可以攒一把又一把的杏胡儿,趁着课间三五个攒一堆,弹着赢对方的杏胡儿,输了赢了,同样激动人心。
就这样,那一山的杏树,在整整几个月杏子的成长期,几乎天天被我们光顾着,从这一棵到那一棵,从山根底下到山顶上,几乎棵棵检阅过。起初的时候,有好多杏子还伸手可及,慢慢的,树下够得着的已经被我们扫荡得所剩无几,便又一个一个,不是自个儿蹿上了树,就是被其他伙伴托着屁股支上了树。踩在树杈上,先吃饱了,再把上衣和裤子所有的衣兜摘得满满的,才肯下来。
所以,有几个月,我们蹦跳在路上,不是一边走一边裤兜里溢出一颗一颗的青杏,就是一边吸溜着口水大嚼特嚼着青杏。妈妈洗衣服从我们的衣兜里掏出来的,尽是蔫了的青杏。晚上睡觉时,从我们的衣兜里溜出来的,总是被弹磨得明光光的杏胡儿。
六月,满山的杏子跟麦子一道黄了,一村的大人娃娃,背背篓的,提绊笼的,上山抢收野杏,剥了打了买杏干杏仁,是婆娘娃娃私房钱的主要来源。那时就不仅仅是摘了,大人们为了摘得更多更快,多时带了一根长些的木棒,朝着山埂滩洼直接往下打杏子,青黄的杏子带着枝叶,落得一地狼藉,娃娃们多在一旁捡拾。那些长在陡坡上的杏子打下来会漫山漫洼蹦蹦滚了,大人们便上树去,连叶带杏儿,一把一把地捋,待背回家去再慢慢清理。不几天,满山的杏子便被洗劫得不留一颗。
我们无比扫兴,在家里那苍蝇嘤嘤嗡嗡欢舞的杏堆上,拣起这颗咬一口,扔掉。挑起另一顆咬一口,再扔掉,全然没了自己从那树上精心摘下的一兜杏子的鲜香感觉。
杏黄前后一段时间,娃娃们成天揣着杏子,嚼着杏子,面色蜡黄,萎靡不振,不是叫唤肚子疼,就是躲着不肯吃饭。妈妈便会埋怨着,都是那烂杏儿吃的!
妈妈哪里知道,烂杏儿我们根本不吃。只要那青黄不分的一堆山杏倒在自家空屋子的地上准备捏杏干打杏仁,我们便对杏子再没了一点兴致。
只盼来年,那杏花再开的时节。
4
山野的好多东西,真叫香啊,贼香。贼香,是因为几乎离不了一个“偷”字。
最爱偷的,是豌豆角儿。种豌豆的人家不多,一是产量低,二是家口大的庄农人,主要要靠麦子玉米洋芋之类当口粮。那些种豌豆的,收成了,也多是粜了豌豆变钱的,自家倒不怎么吃豆面,给牲口当料就更舍不得了。
既然村子里豌豆种得少,我们这些专偷豆角的贼娃子便显得稠密起来。偷豆角讲究技巧,就是打时间差。多在正中午,山上干活的大人都回家吃饭午休,孩子们趁机三五个一约,直奔山顶零星种了豌豆的地块。离庄子越远,越是放心放肆。到了豌豆地里,急着挑最大最饱的角儿,先把几个衣兜摘满了,再摘上一掬一捧的,一屁股塌在地边上,吃瓤打背皮,直到吃得打出草腥的饱嗝儿,豆荚丝铺了一地,才罢休。有那贪心的孩子,所有的衣兜装满了仍不甘心,又把贴身的小背心旋进裤腰带里,把豆角从脖颈灌下去,装得满肚皮都是,活像只大肚皮的青蛙,这才心满意足离开豌豆地。大人们午觉起来上山,我们早已安全撤离作案现场,不是在河边水里拍打脚丫子,就是在先前农业社的集体大场的草垛下躲太阳,继续剥吃囤积的豆角儿。
那些种了豌豆的人家,见了满地的小脚印子和地边干得打卷的豆荚丝儿,想必一定生气,但我们从来不曾听得,有哪家的大人咒骂过孩子们偷了他家的豌豆。这不是明摆着助长我们馋嘴偷吃的毛病么?
更让我们垂涎三尺的,是下川队闫老二家的樱桃。树们肯活,那时的人偏偏固执就是不知道随便在庄头地畔种棵果树,整个村子里有樱桃树的人家实在没几个。便是有的,也都内敛低调,只在自家的深宅大院里,开花结果吃樱桃,与外人不相干,随便馋不着我们。偏那闫老二家的樱桃树,就长在他家院墙根下,院墙纵然很高,个子不高的樱桃树还是很急切的有几枝想要“红樱出墙”来,这不是成心诱惑我们吗?
闫老二家那樱桃,打从树叶底下冒出来,已经被我们瞄上了。每天上学放学经过他家院墙,免不了要打量一番的,直到那樱桃一日一日泛红的泛红,泛白的泛白。
我们估摸着能下手了,便开始密谋,在有月亮的夜晚行动。因为非得将一人支高了够得着才能摘上那几枝伸展出来的樱桃,人多了反倒碍事。一天,我便和冬香合计,晚上要把那差不多伸到墙外的几枝樱桃摘了来止涎水。一切照计划进行。天麻了下来,月上枝头后又清朗起来,我和冬香蹑手蹑脚到了闫老二家站着樱桃树的墙根下,俩人商量,由我支肩,顶着精瘦得被称为“猴儿精”的冬香上墙采摘。我心甘情愿做狗蹲状,等冬香骑在我的头上两只赤脚丫在肩头踩踏稳了,便憋足了劲顶着她慢慢站起。冬香虽是瘦猴精,毕竟年龄一般个头一般身子也差不多单薄,我挣得脖颈的血管几乎爆裂了,裤带大概也不怎么安全,才两腿打着颤将她顶起来。我在下面龇牙咧嘴,冬香在我的肩上抖抖索索,半天拽不住一根枝条。都是叫嘴害的,我们才挣死牛不翻车。
这时,最不该的是,我一边驼着猴瘦的冬香两股战战,一边不经意把头朝身后扭了一下——隔着条路的身后,是一条大荒渠。那渠老早是灌水用的,后来不知怎的不用了,成了荒渠,一年四季里面是一人深的蒿子荒草。按说,一条长满蒿草的荒渠也没什么特别,偏偏这条荒渠,对我而言是有故事的。每年的大年三十,我们一家和叔父一家一起坐夜,为了逗孩子们一惊一乍,叔父总喜欢讲各种各样的鬼故事。且那一个一个的鬼故事,都有具体的时间和地点。偏偏叔父的鬼故事其中的一个长发白衣无脸女鬼,就是从那个荒渠里摇摇曳曵上来的……而且,就在我不经意把头朝身后扭了一下,瞥见清幽的月光下那黑哇哇的荒渠时,那长发白衣无脸女鬼,真格像正从渠底里幽幽地往上摇呢!这么幻想着,我“啊”的大叫一声就忘乎所以了,早忘了头上还顶着个“猴儿精”,只抽身就跑。可怜那正拽着枝条捋樱桃的冬香,冷不丁被突然抽身的我撇下,整个人簌噜噜从墙上刮擦下来,上衣被撩起,肚皮直在糙土墙上“嗞嗞”刷下,其情状不说了吧。
等懵头懵脑的冬香一边趔趄着一边抚着肚皮追上我,我已沿着一条小岔路逃离荒渠百来米了。冬香以为是闫老二家有人发现了我们来赶撵,一听我结结磕磕说是荒渠里有一个怎样怎样的白衣女鬼,冬香便瞪着杏眼,异常生气地说:“串难朋友才是真朋友!”我知道,冬香是想活学活用我们英语课上的谚语翻译“患难朋友才是真朋友”,却不认得那个“患”字。两个人随之又因为“患”和“串”的官司笑得人仰马翻,荒渠里那摇摇曳曳的白衣女鬼,冬香那擦得红一道白一道的肚皮,一时又被忘到了脑后。
5
满盈盈的秋天,我们照样是饱满的“口福”。
先是那秋白菜中撒种的红红的水萝卜,辣中带甜,脆嫩脆嫩,好吃得很。不似那春天里撒种的水萝卜,太小的时候吃起来又辣又老,长大了不几天又成了虚心大萝卜,根本没法吃。秋白菜中的水萝卜,则水灵灵的,在松软的土里,露出半个红艳艳的圆润身子,我们只需两三根枝头捏住萝卜叶子轻轻一拔,一颗乖巧的萝卜就在手里飞旋了起来。离拔萝卜的地头稍远一些,给糜子地里赶雀的或放驴的几个伙伴凑一起,也是直接塌坐在地埂上,根本用不着下馍,和泥带土的水萝卜就在我们每个人嘴里“咔嚓咔嚓”脆响起来,交响乐一般。
不知咋的,对向日葵的心思一直不重,从来不敢掰了整坨子来,大不了,只是把它们掰成花边——大片种葵花的人家看得紧,地里轻易是不敢进去的。瞅准的,多是玉米地里孥生出来的,也多是长在地畔边的。每次有意无意走过那些玉米地里站了三两棵葵花的地畔,四下里一瞅,没人了,慌慌张张拉下葵花的头来,战战兢兢掰一块儿,立马逃之夭夭。一棵大葵花坨子也耐掰,三五个娃子好些天,才把它掰得只剩一小喇叭样的秃头,朝天扎着。那玉米地里孥生了几棵葵花的人家,从来没指望着自家能吃上一粒葵花籽。因为不是娃娃们一块一块的迟早掰完,就是那狡猾的松鼠蹲在葵花背上,两只爪子举着籽儿,嗑一葵花背的空皮儿,只留葵花心中间的一撮瘪籽儿,葵花坨子则依旧低眉顺眼,貌似籽粒饱满沉重,只给人个眼欢喜。同样是做贼的,松鼠相比我们,是个高级扒手。
接着,荒山坡顶,狼烟起了。又是一伙放驴娃,将牲口们全都赶到草草儿早已啃得稀短的野茅沟里去,害不着庄稼,不用看管,自己则爬上野茅沟,有流窜到人家玉米地里掰棒子的,有跳进洋芋地里揣出几颗洋芋蛋用衣襟撩的,有满山洼捡拾柴棍的。原料燃料一应备齐,一伙祸害精,倚着地旮旯,挖一个类似火炉样的灶坑,先把各处找来的柴禾点着,将玉米棒子架在上面烧烤,洋芋搁在坑里,被未烧完全的灰烬埋着,等到烤得乌黑的玉米棒子啃完,埋在灰烬里的洋芋也差不多熟了。即便不熟,也都一颗一颗急着掏出来,就那样半生不熟地啃,再没有比那“咝咝”冒着热气的烧洋芋蛋更好吃的东西。更有甚者,男娃子既馋又胆大,多时还会设法掏来鼹鼠,我们俗称“瞎瞎”的,又肥又大,摔死了,用牛粪粑粑包着烧烤,待到熟了撕剥抢吃,肉香便飘了半个山洼,女娃子只远远闻着,多不参与。
地里长的,山上跑的,素的荤的,似乎没有娃娃们不敢吃的。
6
还有天上飞的。
北方的冬天萧瑟,山村里只剩下一片荒败。除了有时在河湾里滑冰时渴了掰块冰吃,我们实在是馋极了的。
便常常盼着落雪。雪落得走上去“扑通扑通”的时机,最好不过。那时可怜的雀子,被逼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实在无处觅食,才肯到各家的小院里来寻生计。我们早严阵以待,恭候着雀子们上当受骗。
那些蓬松着羽毛瑟缩在墙头和树枝上的麻雀,现场看着我们为它们布下阵陷阱:在院子中央扫开不大的一方积雪,找来筛子和拉麦子用的扎绳,折一根小木棍,拿绳头绑了当撑杆,支起筛子,筛子下面撒上一层秕谷,再在筛子的外围象征性的撒些,最后将拴了撑杆的绳子慢慢拉直了,塞进我们呆的房子的木窗眼,一切准备就绪,孩子们在土炕上匝成一堆,躲在窗户后面凝神屏气,急切等待着雀子们自投罗网。
那雀子们本也不傻,陆陆续续试探着从墙头树上扑楞着翅膀下来,慌里慌张将撒在筛子外的谷子啄食几粒,又慌头慌脑飞上去了。我们抱怨这些家伙是有“疼骨”的,但再怎么敏感谨慎,却耐不得饥肠辘辘。雀子们唯唯诺诺,如此这般试探数次,无奈雀多谷少,筛子外面的谷子很快被抢完了,大家最终不得不算计那筛子下的美食。先是有一两只胆大的,蹦跳着在筛子的边缘抢几粒出来,慢慢地便掉以轻心了。领头的踏实贪吃,好多雀子便麻痹了起来,一个一个要么跃跃欲试,要么一头钻进筛下也扎扎实实吃起来……我们早憋足了劲儿,见已经进去了好多,便“呼啦”一下猛拉绳子,筛子瞬间倒下,贪食的麻雀全军覆没!我们欢呼雀跃着,都是有经验的罩雀儿老手,顺带抱了炕上自己的破被子去抓捕战俘。棉被将筛子的四面捂严实了,由一个不怕雀子啄的伸手进去,任凭那一伙天昏地暗的囚徒惊恐地惨叫着,一只一只,将它们按住,小心翼翼地只揭开筛子一点小缝,巧妙地抓出每一只被扣住的不幸者。
摔死雀子,炉火中、炕眼里烧雀儿的那些情节,现在想起来着实残忍。只是那烧熟的雀肉,特别是雀子膀子上的那一疙瘩精肉,当年参与其中的无论哪个娃娃,后来怕是再也没有吃过那么香的肉肉了。
长大了才明白,那些因为我们的馋嘴而难逃一劫的雀子们,真正就叫“鸟为食亡”。
要说,山野的味道之所以鲜香,总括起来不过因了一个“馋”字。馋是那种彻头彻尾的馋,是一个人想独吞一根煮熟了流油的猪尾巴的馋。那些因嘴馋而养成的“惯偷”行为,也是一直被默许了的,村庄里的大人对娃娃们的潜规则。
村庄里的娃娃,再没啥解馋,唯有山野之味,鲜香生脆,顺手拈来。渴极,捧一掬山泉掰一瓣冰块,饮之嚼之。馋极,采摘些山蔬野果,吮吸咂吧。甚者,邻家地里,掐一把葱叶,拔几个萝卜,掰一块葵花,一年四季里生吞冷饮,肠胃竟也安然无事。
眼下,我们这些当初的孩子,衣食丰足,味蕾麻木,也老成矜持了,不再馋了,更不去偷了。
倒是,手边的果蔬盘里,一年四季摆满了跨省、跨国和反季的果子:草莓、桃子、芒果、菠萝和其它种种。这些果子,个个面目光鲜,又不尽然像我们所看到的那样。至于那些摆在餐桌上的大鱼大肉,早成了多数妈妈和那些体弱挑食的孩子之间讨价还价的对象。我们这些主妇也无从计较,那些被批量宰杀摆在肉铺街头的鸡啊猪啊的,因何比那时我們村子里喂养的鸡和猪生长得更凶猛更膘肥体壮呢?
只有山野的味道,时时洇漫在儿时的梦里,竟是缠绕在心底的泥土的馨香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