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微,叶亚军
(贵州大学历史与民族文化学院,贵州贵阳 550025)
论施洞苗族蓝靛技艺中的地方性生态知识
王微,叶亚军
(贵州大学历史与民族文化学院,贵州贵阳 550025)
贵州省施洞地区的制靛技术作为一项传统的生计方式,与当地的自然资源、原住民的生产智慧以及审美意识息息相关。在对施洞地区不同的蓝靛植物识别的基础上,进一步对其栽培技术、制取过程和生态价值进行相应的调研与分析,是考察该地区传统蓝靛技艺十分必要的途径。这些极具地方性生态意义的民族文化元素,是人类行为方式与生境相调适的结果,其中所蕴含的地方性知识也反映了自然环境和民间技艺之间的内在关联。
施洞苗族;蓝靛技艺;地方性生态知识
我国人类学界早期的研究十分注重对历史资料的运用,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对文化所依托的自然与生态环境却并不加以重视,人们把生态维护习惯性地认为是现代科技发展中应当治理的问题。直至改革开放以前,“人定胜天”的理念一直是国内学界对文化与生态环境的关系所持有的普遍理解。而早在上世纪前半叶,西方民族学研究就已经明确地认识到自然环境对地方生态文化的模塑存在着至关重要的作用。1955年,朱利安·H·斯图尔德(Julian H Steward)首次提出了“文化生态学”的概念。斯图尔德曾强调了物质环境对文化创造与传播的重要性,在他看来,“技术乃是历史所衍生,环境的关键部分是资源,通过文化认识到资源,通过技术获取资源。”[1]而格尔兹“地方性知识”这一概念的提出,则标志着人类学者们对本土文化知识的进一步强调与认同。所谓地方性知识,即限定了在特定区域的生态环境中,通过长期的社会生产和生活积累起来的一种本土智慧。我国的人类学教授罗康隆先生在看待“地方性知识”对于生态环境治理和区域发展中所起到作用曾这样写道,“一切地方性知识都是特定民族文化的表露形态,相关民族文化在世代调适与积累中发育起来的生态智慧与生态技能,都系统地包容在各地区的地方性知识之中。地方性知识必然与所在地区的生态系统互为依存,普通性知识则不可能具备如此高的地区针对性。”[2]研究文化生态离不开对特定地区的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的描述。少数民族地区的地方文化生态环境带有民族地区特有的文化特征和民族符号。因此,从民族地区的自然环境和传统技艺入手,进一步对当地的地方性生态知识进行研究,对深入理解少数民族传统生计方式和文化生态环境之间的内在关联具有重要意义。
贵州省施洞地区作为保存完好的苗族文化生态区域,植物蓝靛染色技艺有着悠久的历史。在这项传统手工技艺中,既是一个民族的生存技能的展示,也包括在不同的自然环境中,对各类蓝靛植物的识别、栽培、制取和应用的生态意义。笔者在施洞田野调查过程中发现,现代经济和城镇化的发展对地处边疆地区的苗族村寨固然重要,但对于地方性传统文化流失日益严重的国情来说,重新认识和发掘传统生计方式中的地方性生态知识对少数民族地区文化的传承与发展更具有现实性意义。如若将这样的本土知识运用到文化生态环境的维护和治理中,也会具有不可替代的深远影响。
文化的发展离不开自然环境,它为人类提供了必要的生存条件,也为人类文化创造提供了有利的资源,自然环境作为重要的影响因素始终存在于文化的发展之中。
(一)自然与人文背景
贵州黔东南清水江流经的地带主要是植被茂密的山区,“八山一水半分村,半分道路半分田”是清水江两岸苗寨写照。中游南岸施洞一带的施洞苗族是台江县几大苗族支系中的重要支系之一,自称“Fangl Nangl”,汉语音译为“方南”,即“居住在水边的苗族”。其地域范围包括了施洞全镇以及毗邻的施秉县的马号乡,以及部分与老屯乡交界村寨的沿江区域。世居清水江两岸的施洞苗族为“九股苗”之后裔,“九股苗”便是“黑苗”的主要代表。乾隆年间《贵州通志》中曾记载,“黑苗在都匀之八寨丹江镇远之清江黎平之古州,其山居者曰山苗,曰高坡苗,近河者曰洞苗,中有土司者为熟苗,无管者为生苗,衣服皆尚黑,故曰黑苗。妇人绾长簪,耳垂大环银项圈,衣短以色锦缘袖。”因尚黑而得名的“黑苗”,囿于其服装多用棉为质地的青黑色苗布制成,青黑色源自用于染布的蓝草靛汁。施洞的服饰彰显了区域的民族特色,从服饰文化的三大要素来看,其色彩、材质和样式都可以折射出当地的文化生态环境的影响。
施洞处于山地、河谷地带,年平均气温在10到16摄氏度之间,夏季和春季是降雨较为集中的季节,雨水丰沛,全年无极端气温出现,温和的亚热带季风湿润气候以及富含矿物质的土壤为各类蓝靛草提供了有利的生长环境。独特的地形地貌和丰富的生态资源对施洞苗族的生计方式和审美思维方式也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由此产生了一整套的种靛、制靛和蓝染技艺,并一直沿袭至今。笔者在施洞进行了为期半年的田野调查,详细记述了马兰、蓼蓝等主要蓝靛草的种植、采收及其生长环境。调查中发现,该地区的苗族妇女充分掌握了蓝靛草的植物生长特性和种植技术,并通过口头传承的方式将传统蓝靛植物染色技艺很好的保存和继承了下来。
(二)蓝靛栽培
我国早在夏朝就已有蓼蓝栽种技术的记录,《夏小正》中记载道:“五月,启灌蓼蓝”。战国时期《荀子·劝学》中对蓝草提取靛蓝染料进行了记载:“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旧时将蓝色视为“青色”,青即靛青,在这里指的是今日所称的靛蓝,说明我国早在战国时期就已掌握了提取靛蓝的技术。因此,文中的“蓝”也并非指代蓝颜色,而指的是“蓼蓝”这类的蓝草植物。不过,可用以制作蓝色染料的蓝草除了蓼科的“蓼蓝”之外,还有爵床科的马蓝、十字花科的菘蓝以及豆科的木蓝等。施洞地区历史上自然生长有多种蓝草植物,当地的苗族妇女种植蓝草和制作靛蓝的传统技艺也十分常见。笔者在田野调查中得知,如今在施洞一带还种植有蓼蓝、马蓝等种类的蓝草,施洞苗族妇女称为窝蓼(蓼蓝)、窝你(马蓝)、窝亚(菘蓝)、木蓝(窝干骨)。
表1 施洞蓝靛草植物种类
1.蓼蓝
蓼蓝(Polygonum tinctorium Ait.)[3]《贵州植物志》中记载,蓼蓝是一种一年生的草本植物,贵州省境内各地均有产,既有野生,也有人工栽培。施洞当地用于染色的蓼蓝一般多是人工种植,当地苗族称为“窝蓼”(wob liaof)。春季用前一年预留的种子播撒育苗,谷雨前开始移栽青苗,农历5月末到8月间就可以采收然后制靛染布了。当地的妇女LYX(68 岁)告诉笔者,“窝蓼(wob liaof,指蓼蓝)好种,我们喜欢种这个,但是窝你(wob nib,指马蓝)颜色(指靛蓝质量和染色效果)更好,我们还是种窝蓼要多,好种些。”施洞一带自种自用的农户以蓼蓝种植为多,相比较其他蓝草,蓼蓝种植方便,一年可收一到两季。蓼蓝移栽的时节,施洞赶场的河坝边随处可见出售蓼蓝青苗的农户。但是由于蓼蓝产量相对不高,制作的靛泥品质以及染色效果也不及马蓝,因此施洞地区的靛农种植户多选种马蓝。
2.马蓝
马蓝(Strobilanthes cusia(Nees)O.Kuntze),别名又称:南板蓝根,爵床科马蓝属植物。[4]据《贵州民族常用天然药物》中记载,马蓝适合生长在山坡阴湿地带,在贵州多地均有野生和栽培,分布十分广泛,因此产量和蕴藏量都较大。施洞境内雨水充沛,湿润肥沃的土质和良好的排水对马蓝生长十分有利。当地人对其特性十分了解,山林坡地和坝子田是十分理想的种植地,因此施洞地区的马蓝种植也较多。施洞苗族称马蓝为“窝你”(wob nib)。据当地的妇女说,窝你(wob nib)的产靛量高,颜色浓厚,品质好,因此现在出现了专门种植马蓝的靛农个体户。
在紧邻施洞镇的老屯乡靛农们告诉笔者,马蓝为多年生植物,一年可收两到三次,但是最多栽种三年后就会退化不宜再种了,因此当地的靛农一般会选用离根部5、6公分的粗壮茎杆做种以扦插育苗。留种前先在地里挖好土坑,搭建好塑料大棚,挑选好的马蓝茎杆一束束捆扎放进事先挖好的土坑内,撒上一层泥土然后覆盖上一层稻草用来保温越冬。等到第二年的谷雨前随着气温的回升,此时移去覆盖的稻草,留种的茎杆上就会发出新芽苞,这样就可以进行移栽了。
3.木蓝和菘蓝
除此以外,在施洞地区历史上还曾种植有木蓝和菘蓝。木蓝(Indigofera tinctoria L.),又称槐蓝、野青靛,为豆科植物木蓝属植物。[5]据相关资料记载,木蓝野生于山坡草丛种,野生和人工栽培的木蓝在贵州境内均有发现。笔者在老屯调研时得知当地的苗族年长的妇女们对木蓝种植依稀有着一些回忆,并对此进行了描述。据称,木蓝在蓝草植物中所产靛蓝质量虽然较好,但是产量却很低,当地人把木蓝称为“窝干骨”(wob gangb gil),基本上都利用山间零散的小块田土进行栽种,一般春种秋收。菘蓝(Isatis indigotica Fort.)[6]苗语称为“窝亚”(wob yat),在以前不仅用来制靛,在当地还可以被食用,因此施洞人又把菘蓝叫做“菜”,如今在该地区几乎很少种植了。
各类蓝靛草的栽培和田间管理是一项传统的农事活动,对靛蓝独有的色彩偏好是苗人族群意识的体现,服饰色彩的追求集中反映了施洞苗族的审美意识。随着现代工业染料的推广,从事传统蓝草种植的人越来越少,制靛这项宝贵的民族文化遗产传承也面临着后继乏人的局面。蓝靛草种植技艺是施洞苗族地方性知识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我国少数民族文化的智慧象征,对此技艺的挖掘整理工作不应被忽视。
尽管蓼蓝、马蓝、木兰、菘蓝这四种蓝草的科属不同,生长周期也有所差异,但都能从中提取用于苗布制衣的植物靛蓝染料。据相关史料记载,我国历史上早期曾使用新鲜的蓝草汁液直接染色,但此种染色方法即采即染,上色不易且用量大。《诗经·小雅·采绿》中曾这样写道:“终日采蓝,不盈一襜。”一整日采集得来的蓝草,尚且不能染好一片围裙。如果将生蓝叶中所蕴含的水溶性蓝色素(Indican)通过发酵和氧化,就可提取到靛蓝染料(Indigo),即“靛蓝”,从而打破蓝草鲜叶染色的季节和时间等因素的制约。施洞苗族妇女根据当地所在的山地生态环境和自然资源,就地取材运用了多种的植物原材料,通过经年累月的经验实践,逐渐形成了“采蓝”、“泡蓝”、“打靛”、“沉靛”、“存靛”等一整套的人工发酵“制靛”手工技艺,创造性地发展了蓝草植物制靛的生态智慧,制靛技术始终与当地的自然环境资源、原住民的生产智慧以及审美意识息息相关。
(一)靛坑与靛池
目前,在施洞地区,较为普遍的是家庭桶缸式的制靛方法和传统的靛池式集体制靛方式。因此,在制作靛泥之前,必须事先准备好用来发酵的桶、缸或者大的靛池。为了适应市场化的发展,现今老屯地区的职业种植马蓝采用的是砖砌靛池制靛方式。
表2 施洞两种制靛方式
家庭制靛的桶或者缸,一般深约八十公分,直径六、七十公分左右,适宜的体积便于单人操作。靛池的建造则相对比较复杂,首先要选择阳光充足的向阳面的坡地,便于晒水从而提高蓝草发酵的温度,同时要考虑选择以易于挖掘和排水的黏土坡地为佳;其次是要选择离水源地较近的位置,多设在清水江畔的坡地或者自家的稻田边,传统靛池一般都离村寨不远便于管理。这些靛池充分地利用了当地阳光充足,空气温润的气候特点,而大小靛池以及发酵过滤等工序的设计也无不体现了当地人的劳动智慧。
传统靛池的建造,先将选好的近水坡地开挖整平,挖出深约2米,直径约为1.6米的圆形供发酵用的大靛池。池壁的黏土在夯实后再用混合了石灰的泥沙浆涂抹表面以防渗漏。池壁上下方各开有一个直径约为10厘米左右的圆形孔洞。上孔用于排废水。下孔几近靛池底部,用来导出靛泥浆。大池紧邻旁边的是一小池,即沉淀池。沉淀池的高度要低于打靛池,大池下端设有和小池连接的管道,以利于发酵后蓝草汁液能够通过管道流入小池,在小池中制作靛泥。现今老屯村靛农种植户的靛池,是四个一套的方形砖砌靛池,两大两小,沿路边斜坡而置。大池即打靛池,深约1.7米,宽约1米,可一次浸泡约200余斤蓝草,紧邻大池旁边的小池,即沉淀池。
(二)采收蓝草
采收蓝草的时间,蓼蓝一般是农历5月至6月间,马蓝一般在6月至7月间。这个时间的蓝草枝叶最为成熟茂密,颜色深,靛甙含量高。当地人采收蓝草通常是在清晨,趁着空气中尚有雾气时用镰刀从根部以上进行收割。此时的蓝草未经日头的照射,叶片尚且翠润,品质好。制作靛蓝也一般选择在每年的农历大暑至处暑之间,此时施洞地区的气温升高,有利于蓝草的充分发酵,制成的靛泥成色也就越好。施洞苗族在长期的生产实践中总结出了蓝草采集和发酵的最佳时机,对于靛蓝制作有着充分的了解和把握。
(三)泡蓝与打靛
采收来的蓝草用清水洗净后放入桶缸或池中,注入清水,通过充分浸泡蓝草使其发酵,泡蓝的清水逐渐变成蓝绿色,分解出了蓝草内的水溶性靛色素(indican)。浸泡发酵蓝草的时间要视时节的气温而定,一般需要4~6天,温度高发酵就快,耗时短,温度低则时间久。在这一过程中每天用木棒使劲搅动蓝草叶3~4次,并注意观察变化蓝草的色泽程度。当蓝草泡得软透呈褐色但还未腐败时,靛色素就充分的分离出来了。这时将蓝草叶和残渣捞出,加入一定比例的石灰或草木灰就可以打靛了。
在打靛的过程中,以1∶10的比例将石灰或草木灰倒入蓝草汁液中,然后快速搅动,蓝草汁液由绿色逐渐变蓝。再用工具不断的用力击打蓝草汁液,使水溶性靛色素(indican)能够与空气中的氧发生氧化作用,转化成不溶性的靛蓝素(indigo),并充分地和灰中的碳酸钙充分结合,然后逐渐沉淀。在打靛的过程中泡沫不断增多,靛花泡沫越多意味着靛蓝的品质越好,水色也逐渐变成深蓝色。当击打靛液直到出现细小的颗粒物时,就表示不溶性靛蓝素已经与石灰相结合。在经过两个多小时的静置沉淀之后,靛蓝浆逐渐下沉与废水分离。
(四)除水与沉靛
靛蓝浆和废水分层后,先将上层废水放掉剩下的就是浓稠的靛蓝浆了。放完废水后,在小的沉淀池口架上一张细筛把过靛蓝浆里剩余的残渣过滤掉,然后将大池下方的用以排靛的小孔打开,使蓝靛浆泥流到小的沉淀池中。
传统的沉淀池,由于是在黏土坡地挖坑,为了使靛蓝浆泥不粘黏池底的泥灰,在放靛之前,先在小池底部撒上一层草木灰,这样就使得取靛更加方便无污染。
(五)贮存靛泥
在放靛之后,再待靛蓝浆多余的水分慢慢蒸发掉沉淀成泥状,靛泥就制成了。传统靛泥的湿润度保证了蓝靛的品质,因此不能堆放在露天以免太阳光的直射。为了长时间地贮存,一般将靛泥盛入竹箩筐内,然后浸放到靛池旁边的水稻田里以防止干裂变质。笔者在老屯调研时,当地的靛农直接将装满靛泥的箩筐放置在装满清水的靛池中,这样就可以长时间的保存靛泥了。
每当施洞赶场时,靛农们便会将箩筐挑起,担着靛泥来卖。为了防止竹箩筐的靛泥渗漏,可在筐内铺上一层装饲料的空塑料编制袋,然后再盛满靛泥,多余的水分可以透过狭小的缝隙渗出,但靛泥几乎不会流失。当地的苗族妇女告诉笔者,过去包装袋这类的工业制品很少见,用的也少,人们就将草木灰和上水涂在竹筐的里面或者铺上一层芭蕉叶、竹叶也能起到防止靛泥渗漏的效果。靛泥盛放的用具在施洞当地的社会生产和生活中具有特殊的内涵,传统靛泥技艺由于融入了人类的智慧而演变成为极具地方性生态意义的文化元素。
由于制靛工艺来自对施洞自然植物资源的需求,废水和废弃的叶渣等也意味着无污染和可消解,从而使当地的生态环境维系着一种相对平衡的状态。苗族的民间信仰中,天人合一观念十分突出,人类的生产活动要与大自然实现和谐统一,因此,制靛工艺不会对当地的自然生态环境造成破坏,这也是苗族人民千百年来对于民间技艺的基本生态认知。特定环境下的生计方式以及文化行为总是调适着人类社会与自然环境的生态关系,而这种依附与调适,又体现了人类对自然的理解与认识。
施洞蓝靛技艺是基于当地的自然地理环境以及传统的农耕生产方式自然衍化的一种生计方式,作为少数民族地方性知识体系和民族文化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具有多重生态价值。
(一)文化生态价值
对于靛蓝制作优劣,老一辈施洞苗族妇女有着独特的判定标准。当地妇女YTL(72岁)告诉笔者:“打好的靛,闻起来香香的,摸起来滑滑的,就是母的,就是好靛。母靛颜色好看,蓝油油的,不会发黑,染起布来很好看的。不好的靛,就是公的,闻起来臭的很,颜色发黑,染布也不好看。”这样,通过拟人化的方式,靛泥被赋予了母性生殖的象征意义,是苗族人借助于象征形式表现出的“母神”崇拜信仰。在苗族历史上,母亲崇拜广泛存在,母神即是大自然,是一切生命的源头。在潘定智主编的《苗族古歌》(1997年)中,“人类起源歌”这一部分围绕着“蝴蝶妈妈”妹榜留的出生、成长、繁殖后代直至人类祖先和世界万物所展开。“来看妹榜留,古时老妈妈,怀十二个蛋,生十二个宝。来唱十二个蛋,来赞十二宝:白的什么蛋?黄的什么宝?白的雷公蛋,黄的姜央宝。花的什么蛋?长的什么宝?花的老虎蛋,长的水龙宝。黑的什么蛋?灰的什么宝?黑的水牛蛋,灰的大象宝。红的什么蛋?蓝的什么宝?红的蜈蚣蛋,蓝的老蛇宝。”[7]“蝴蝶妈妈”这首创生传说向人们揭示了女性在人类社会中的初始性地位,苗族诸多的神话和古歌恰好说明了苗族先民对女性的崇拜。神话所显示的不是父亲的创造能力,乃是女祖自然的生育能力。女性的生育功能是自然伟大创生力量的隐喻。在母系社会中对繁殖视为最为重要的事件,因此,把一个非生命形式物体比作“母体”,这是先民用隐喻象征形式对“母性”生殖崇拜的文化符号的认知。母神信仰里蕴含的女性原则与自然原则相统一,动物和植物都可以是“生命之母”的化身。表达了苗族社会中持有的生态观念:自然界是一个整体,世间生命都是平等的,人类的生命循环是自然生命循环过程的一部分。基于对生命意识这样的认识,施洞制靛技艺实则有着对自然的崇拜和敬畏。靛泥的染色性能被拟人化和夸大,由自然物衍变成一种社会存在,适时地将人类放在与众生平等的位置上,从处理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上来看不失为一种生态行为。在今天看来,施洞植物蓝靛染料制取技术,实际上象征着一种传统生态文化的日久弥新。
(二)药用生态价值
笔者在施洞调研期间了解到,平时只需要对蓝草进行除草、浇水和施肥就可以了,蓝草一般不会生虫,因为这些用于制靛的蓝草本身就具有极强的药理作用。蓝靛除了可以制作染料,还是十分重要的中草药。老屯乡的靛农杨某告诉笔者,马蓝在栽种采收三年后,由于产靛的品质下降就需要将老的马蓝连同根部一起移除,重新栽种。而移除出土的马蓝不会被丢弃而是送到药厂,是中药板蓝根的原材料。板蓝根由菘蓝和马蓝的根制成,可用于流感、流脑以及急性肝炎等传染疾病的防治;而蓼蓝和菘蓝的叶子在中药上则被称为大青叶,对腮腺炎病毒、痢疾杆菌等都有较强的抑制作用。在板蓝根和大青叶中,靛蓝和靛玉红都是最有药用价值的有效成分,是清热解毒的良药,具有抗菌消炎、凉血散肿等功效;木蓝所含的主要成分与板蓝根和大青叶相同,叶和茎均可入药。蓝草中的药物成分对由于风热夹湿所致的病毒性皮肤疾病以及虫蛇咬伤都有很好的疗效。施洞处于山林河谷地带,潮湿多雨,蚊蝇虫蛇也十分常见。而施洞苗布在用靛蓝染色后,这些有用的药物成分就一起被棉布的纤维吸收了进去,从而起到了防虫和杀菌消炎的作用,对当地人的身体健康是十分有益处的。这一生存智慧体现着苗族女性生计的生态性选择,是与生态环境相互调适的结果。
(三)自然生态价值
从人类社会发展的角度来看,施洞靛蓝制取技艺已经积累了许多生产和生活的经验,不仅对人体有益,还具有较好的生物可降解性,对自然环境的生态维护也起到不可忽视的作用。反观化学靛蓝的出现,尽管因其色泽鲜艳、耐洗晒、成本低等诸多优点很快赢得了市场,但其中所含的苯酚、苯胺、甲醛等化学物质,对环境造成了极大污染和破坏,同时,对人体皮肤的致敏性和危害也是显而易见的。广东新塘作为国内最大的牛仔生产基地,拥有两千六百多家牛仔服装加工厂,这个人口不足十万的小镇在历经短短十余年的发展一跃成为中国工业化的典型城镇。在经济迅速发展带来巨大经济财富的背后,却遭受着化学靛蓝染色的环境污染之痛。媒体在采访当地的村民时被告知,新塘河水污染严重时会散发着恶臭,如果皮肤不小心接触到,还会发痒红肿甚至溃烂,河水已然变成了毒水。新塘的环境之殇在工业化高度发展的今天,不禁令世人警醒。对植物可再生资源的充分利用,从而减少工业废弃物的有毒物质,对环境的利用和保护两者合一,才是人类社会生产、生活方式的生态性选择。
文化与生境的相互作用,通过人们物质文化的创造性劳动对该社会的运行和发展实现其影响力。诚然,任何民族文化事象的产生与发展都在特定的生态环境当中。正如段超所认为的那样:“文化生态是民族文化存活的基本条件,一旦发生变化,该文化就会发生变异甚至消解,民族文化资源就会发生变异和消失”。[8]施洞蓝靛技艺作为民族生计方式既得益于地方自然生态系统的资源支持又维护其生态平衡,文化生态系统与自然生态系的发展统始终保持着良好的一致性。“人类社会是以自然生态系统为蓝本建构自己的文化,文化与自然生态系统之间的关联性也因此而发育起来。”[9]清水江流域独特的生境孕育了施洞丰富的蓝靛技艺文化,是人类文化与其生境的调适的结果,这不仅丰富了我国传统植物染料提取的工艺体系,对民族文化遗产的传承和地方性生态知识的拓展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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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刘伦文
C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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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941(2017)03-0082-05
2017-03-21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苗族古经采集整理与研究”(项目编号:13&ZD1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