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枪手”的使用、描写及其影响看《儒林外史》的讽刺艺术

2017-06-19 18:32傅义春
明清小说研究 2017年2期
关键词:吴敬梓科举制度科举考试

·傅义春·

从“枪手”的使用、描写及其影响看《儒林外史》的讽刺艺术

·傅义春·

《儒林外史》大胆而巧妙地使用用于指称“科举考试中的替考者”的“枪手”一词,以增强对科举制度的讽刺力度,这在我国古代文学作品中尚属首次。同时,《儒林外史》中有两处对于“枪手”的描写,一详一略,一正面一侧面,均旨在揭露科举制度戕害下的黑暗社会和失去道德底线的士阶层。《儒林外史》这种对“枪手”的使用和描写手段对后世的讽刺小说产生了一定积极影响,进而凸显了其讽刺的艺术性。

《儒林外史》 枪手 语用 讽刺艺术

清人吴敬梓的《儒林外史》彻底摆脱了我国古典小说的传奇特质,以写实的手法,辛辣地嘲讽、无情地鞭挞了戕害人才的科举制度,以及受这一制度戕害而失去道德底线的士阶层。正如鲁迅先生所说:“迨吴敬梓《儒林外史》出,乃秉持公心,指擿时弊,机锋所向,犹在士林,其文又戚而能谐,婉而多讽,于是说部中乃始有足称讽刺之书。”

学者们在研究《儒林外史》的讽刺艺术时,主要关注其典型人物形象塑造、情节设计、叙事特征等方面。陈美林先生更指出“《儒林外史》的讽刺的目的,也在于挽救被作者所嘲讽的一群”,“忠于生活的现实主义作家吴敬梓的高明之处,就在于《儒林外史》中的肯定人物也并不是十全十美的‘标准人物’”。事实上,《儒林外史》的语言同样有着突出的特征和较强的表现力,其明白如话、洒脱纯熟的风格,精当的遣词用句,不仅展现出作者吴敬梓高超的驾驭语言的能力,而且大大地增强了其讽刺和批判的力度及其艺术性。不过,相对于从文学尤其是从文学评论以及对作者吴敬梓和书中人物原型、情节本事的考证等方面的研究来说,对《儒林外史》的语言学研究明显不足,况且,这些为数不多的研究成果主要侧重于词汇和语法,特别是全椒方言词、江淮方言词以及“把”字句、“将”字句、“被”字句等特殊句式。就词汇而言,值得一提的首先是遇笑容《〈儒林外史〉词汇研究》和王能杰《〈儒林外史〉文学语言的运作艺术》。前者从语言学的角度,运用科学的调查方法,整理出《儒林外史》中的方言词,包括全椒方言词、江淮方言词以及江淮和其他方言共用的词,并据此推断:“《儒林外史》的语言带有安徽全椒方言的色彩,前后两部分可能出自不同的作者之手。”后者立足《儒林外史》的语言运作艺术,分别从开门见山、避重就轻、画龙点睛、两相对照、侧面烘托等五个方面对其讽刺手法逐一进行剖析,角度有一定新意,分析有一定深度。其次是刘冰洁《〈儒林外史〉双音词研究》和吴鹏飞《〈儒林外史〉双音动词研究》,这两篇硕士论文均以《儒林外史》中的双音词为研究对象,前者主要分析了《儒林外史》双音词的构成,研究视角有所突破,但对双音词的特征分析明显欠缺;后者则主要运用词频统计、结构分析以及历史比较等方法,分析《儒林外史》中双音动词的共时分布、历时发展以及语用状况,但因局限于双音动词,其论述深度尚可,广度欠缺。从《儒林外史》已有的语言学研究成果来看,尚无对其创造性地运用某些词语而实现对主题的揭示、对科举制度的讽刺这方面的研究成果。

笔者认为,《儒林外史》的语言价值不仅在于其鲜明而浓厚的口语色彩,“从反映口语的文学作品使用的语言来看,清代乾隆年间写成的《儒林外史》《红楼梦》的语言已基本上和现代汉语一样了”。也不仅在于“中国近五百年来第一流的文学作品,只有《水浒》《儒林外史》和《红楼梦》三部书”,“然而全书的语言特色不仅是‘戚’,而是‘戚而能谐,婉而多讽’。……作者善于使用人民群众中经过千锤百炼的鲜明生动的语言,善于使用那些讽刺意味很深的俚语和谚语”。还在于其往往能创造性地运用某些词语,以充分揭示主题,强化讽刺效果。兹不揣浅陋,仅以其中“枪手”一词的使用、对“枪手”的描写以及由此对后世产生的影响为例,管窥其讽刺艺术。

一、《儒林外史》中“枪手”一词的使用

科举制度源于隋朝,修正于唐;迄宋,得以进一步发展和完善;至明,达到鼎盛;有清以降,则渐趋衰微,最终于1905年被废止,前后历时长达1300年。古往今来的士子文人苦心孤诣,倾尽心力财力投身科举,纵然终老而不第。同时,这种相对公正、公平、公开的选拔制度,自产生之初就不可避免地催生了科场舞弊,夹带、冒籍、替考、联号、换卷、传递……舞弊手段真可谓五花八门,无所不用其极。其中,请人代考是历代科举考试中常用的舞弊手段之一。唐杜佑《通典·选举五》云:“入试非正身,十有三四;赴官非正身,十有二三。”由此可见其严重程度。作为我国第一部专力讽刺和批判科举制的伟大作品,《儒林外史》必然会以自己独有的方式和视角揭示这一主旨,对“枪手”的大胆使用和详细描写即其证。

“枪手”一词在《儒林外史》中仅出现一例,见于第十九回所叙官府拘捕潘自业的款单。内容如下:

那款单上开着十几款:一、包揽欺隐钱粮若干两;一、私和人命几案;一、短截本县印文及私动朱笔一案;一、假雕印信若干颗;一、拐带人口几案;一、重利剥民,威逼平人身死几案;一、勾串提学衙门,买嘱枪手代考几案;……不能细述。匡超人不看便罢,看了这款单,不觉飕的一声,魂从顶门出去了。

吴敬梓借助官府款单,第一次在我国文学作品中,把用于指称“科举考试中代人替考者”的“枪手”一词引入,实在是匠心独运,极具讽刺意味。

用“枪手”指代“科举考试中的替考者”,最早见于清代《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卷一百十六。内容如下:

这里的十三年指的是雍正十三年,即公元1735年。《儒林外史》大约成书于1748至1750年间,稍晚于《钦定大清会典事例》所记。根据我们的调查,在文学作品中使用“枪手”一词指称“科举考试中的替考者”的,吴敬梓为第一人,《儒林外史》为第一部。

二、《儒林外史》对“枪手”的描写

作为集中讽刺批判科举制度的长篇巨制,《儒林外史》始终将科举考试中的诸种乱象作为讽刺鞭挞的主要对象,其中就有对于“请枪手替考”这一舞弊行为的详尽描写,亦见于第十九回。具体内容如下:

过了几日,潘三果然来搬了行李同行,过了钱塘江,一直来到绍兴府,在学道门口寻了一个僻静巷子寓所住下。次日,李四带了那童生来会一会。潘三打听得宗师挂牌考会稽了,三更时分,带了匡超人,悄悄同到班房门口,拿出一顶高黑帽、一件青布衣服、一条红搭包来,叫他除了方巾,脱了衣裳,就将这一套行头穿上。附耳低言,如此如此,不可有误。把他送在班房,潘三拿着衣帽去了。

此外,《儒林外史》中另有多处对于“枪手”的侧面描写。例如第二十六回:

与第十九回对“枪手”的详细描写相比,这里的描写显得十分简略,仅以“代笔”一词带过。不过,细加考究,作者的布局十分精巧,用心可谓良苦。

在言及“代笔”之前,作者有如下铺垫:“这些小厮们若带去巡视,他们就要作弊。”向知府的话暗示出科举考试中舞弊的严重程度,而他居然委托自己的恩人鲍文卿父子代为巡视,表现出向知府对科举制度的乏力抗争与深深无奈。而在言及“代笔”之后,先是指出童试中的舞弊手段“无所不为”“鲍廷玺看不上眼”;接着交代鲍文卿如何以包庇的方式处理一个试图通过“传递”进行作弊的童生。面对儿子鲍廷玺“要采他过来见太爷”,鲍文卿随即“拦住”,并说“这是我小儿不知世事”,而后便以言相劝,以行相帮。尽管鲍文卿的这一行为本身也是一种舞弊,理应受到批判和谴责,但作者吴敬梓明显在鲍文卿身上寄寓了特殊的思想情感。与潘三、匡超人不同,鲍文卿是吴敬梓精心刻画的善良高洁的梨园艺人的典型,是那个污浊社会中为数极少的“出淤泥而不染”的代表。他虽身处社会底层,地位卑微,却富有正义感、同情心和道德操守:慷慨帮助穷秀才倪霜峰;拯救太守向鼎却不要任何回报;拒绝安庆府书办的贿赂却又不忘借机规劝其一心向善。这在那个污浊不堪、腐朽没落的封建社会是多么地难能可贵,多么地令人钦佩!如果说第十九回的“枪手”是正面描写,那么这里的“代笔”则属侧面烘托,一详一略,一正面一侧面,二者彼此呼应,相得益彰,共同强化了讽刺效果。

三、《儒林外史》对“枪手”的使用和描写对后世的影响

首先,《儒林外史》中“枪手”的使用对《官场现形记》和《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的影响。

《官场现形记》和《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均使用了“枪手”一词,用以指称“科举考试中的替考者”。前者计18例,其中第五十六回和第五十七回分别为10例和8例。举例如下:

正在聚讼纷纷之际,忽听得一片声喧,说是拿住了枪手。只见许多穿袍子,戴帽子的老爷,扭住一个又胖又大的一个黑汉,说:“他进来冒名顶替做枪手,如今要拿他去回抚台。”后来那两个监场的道台彼此商量了一回,齐说:“这事情闹到大帅跟前,恐怕弄僵,不好收场。”便挺身出来打圆场,劝诸位放手:“把枪手交给我们二人,我们替你们禀明中丞,查明白他那本卷子是替什么人枪的。查明白了,一面撤去这本卷子,再把本人严参;一面把枪手另外一间屋子看管起来,等到开门的时候发交长沙县严办。诸位不要耽误自己的工夫。这件事统通交给我二人便了。”一众大人老爷们见这两位道台说话在理,果然把枪手交出,众人各自散去。那两位道台这才进去面禀抚台。

第五十七回8例如下:

首府会意,回去叫人先把那个枪手教导了一番话,先由发审委员问过两堂,然后自己亲提审问。首府大人假装声势,要打要夹,说他是个枪手。……今天刚刚走到府衙,听得里面审问重犯,又听说是课吏馆捉到的枪手,因此赶进来一看,谁知果然是他。但他实系有病;虽然捐有顶戴,并未出来做官,亦并不会做文章。叩求青天大人开恩,放他回去。”首府听了不理;歇了一回,才说道:“就不是枪手,是个疯子也要监禁的。”那人的妻子还是只在下叩头。

首府又叫人去传问请枪手的那位候补知府。……

后者1例见于第六十一回。如下:

其次,《儒林外史》中“枪手”的描写对《官场现形记》和《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的影响。

如前所述,《儒林外史》中既有一次对“枪手”的详尽描写,又有多次一语带过式的言及。《儒林外史》这一讽刺的角度和手法,同样对《官场现形记》和《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产生了积极影响。所不同的是,《官场现形记》采用的是正面详尽描写,而《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则采用侧面简略烘托。

注释:

①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20页。

②③ 陈美林《吴敬梓研究》之《论〈儒林外史〉的讽刺艺术》,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206、207页。

④ 遇笑容《〈儒林外史〉词汇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11页。

⑤ 蒋绍愚《近代汉语研究概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7页。

⑥ [清]吴敬梓著,李汉秋辑校《〈儒林外史〉汇校汇评》,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703页。

⑦ 李国生《论〈儒林外史〉的讽刺艺术》,《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1964年Z1期。

⑧ [唐]杜佑《通典》(校点本),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421页。

⑩ [南宋]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乙,大化书局1977年版,第406页。

(责任编辑:王思豪)

傅义春(1970—),男,江苏睢宁人,文学博士,盐城工学院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训诂与历史词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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