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德海
现在负有自我广告责任的书名,难得如古人那样从容朴素,甚至同一本书,也会在不同版本里出现不同的名字。唐诺这本《眼前》还算幸运,朴素的主标题保留了,改的只是副标题—繁体字本是“读《左传》”(INK印刻文学生活杂志出版有限公司2015),简体字本则变成了“漫游在《左传》的世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我不知道这样的改动是否有利于书的推广,只无端想到了曾一度被视为枕中秘籍的“中学生优秀作文选”里的标题。
这样的开头,实在有点拖累此书的卓越,那就言归正传:这是我最近读过的近人著作里极好的一种—要不是囿于所见,我甚至想把西方的大部分近人著述也包括进去。好到什么程度呢?好到我觉得应该有个相当程度的高手,持此一卷,对人讲解,勾勒此书的闳深、阔大、沉郁、博学,提点其中的误会、歧途、枝蔓、芜杂,引出更进一步的向上之路。我们未必幸运到会遇到这一程度的高手,即使遇到,也未必愿意讲解此书(有许多更好的书可以讲解不是吗),那么,暂且就此写这组小文以抛砖引玉。
你越过了遥远的距离把手伸给我
说不上是规律还是偶然,中国漫长的历史中,王朝建都于西北的,往往国势较盛,而建都或迁都中原、东南,则国势见衰,或竟是偏安乃至亡国的节奏。周建都丰镐,开始了其黄金时代。至西周晚期,王朝渐失民心,有诗“大东小东,杼柚其空”刺之。公元前七七一年,幽王为犬戎所杀,次年接任的周平王迁都洛邑,自此西周转为东周,振作为难。迁都的这一年,通常被视为春秋时代的开始。
经西周三百五十年的变化,期望自己“维天之命,於穆不已”的有周一代,渐失权于诸侯,显出仓皇的样子来。兴起的诸侯,也不再是周武王与周成王所封的那些,而是居于四隅,如唐诺所说:“春秋,其诸地诸国的消长和变化,服膺着一个历史通则,那就是中心不斷的耗损、疲惫、苍老。新的活力及想象力持续发生在边缘地方,像源源注入的水流……春秋之末到百年战国如单行道,一直强大起来的国家都在四角之地,秦、齐、楚,以及春秋时根本不存在的燕;三晋中赵国最精彩也最具长时间抵抗力,一定和它衔接胡地有关,事实上,赵的嫡系血脉便是华夷混血,源于最早的赵衰;真要再计较,曾快速称霸一时的先吴后越,也是来自最东南一角。”
国势既衰,文化上自然也无法维持其“钟鼓喤喤,磐筦将将”的中心地位。周朝鼎盛的时候,《雅》《颂》是帝王之乐,可由中心达于四隅;《风》是各国风谣,由四隅而集于中心,上传而能下达。至东周,天子“采风”之举停止,预见了王朝衰颓的中央史官老子骑牛远遁,各国不再编集本国的风谣而是记下自己的政事:“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而后《春秋》作。”(《孟子·离娄下》)《春秋》本为各诸侯国史书的共名,后因鲁《春秋》一枝独秀,进而成为专名。《春秋》作而代行天子之事,《雅》《颂》降为“王风”,正与当时诸侯兴起的大势相合。然而,诸侯而行天子事,布衣而欲拨乱世反之正,毕竟于理未合,于心不忍,因此《春秋》不以平王东迁起笔,而是避让四十九年,始自鲁隐公元年即周平王四十九年(前722)。即便如此,相传“作《春秋》”的孔子,仍在孟子口中有“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的慨叹。
《春秋》记二百四十二年的史实,有所谓“所见异词,所闻异词,所传闻异词”,如随时之尊讳,称荆称楚之不同,足见其书并非由孔子统一或述作或笔削。把这样一本书记在孔子名下,并从中提炼出各种“书法”,很可能是因为孔子在那个时空最有代表性,后人便把他前后数百年的思想,牵合在他一个人身上。于是《春秋》便仿佛一件小衣服套上大身躯,不免时时捉襟而见肘,也就难怪会引来王安石“断烂朝报”之讥。《春秋》与孔子更合理的关系,或许可以推测,是他于自己面对的近现代史,取鲁国的《春秋》作为讲义,对众弟子讲解。此后的公羊、穀梁和左氏三传,不妨看成是弟子或再传弟子对孔子口传的记录。
余嘉锡《古书通例》谓:“古人著书,不自署姓名,惟师师相传,知其学出于某氏,遂书以题之,其或时代过久,或学未名家,则传者失其姓名矣。即其称为某氏者,或出自其人手著,或门弟子始著竹帛,或后师有所附益,但能不失家法,即为某氏之学。古人以学术为公,初非以此争名;故于撰著之人,不加别白也。”如此一来,也就不妨设想,《左传》所传《春秋》,其间的文字增益和对二百四十二年史实的理解,处处晃动着孔子的影子。或者,不深究的话,我们不妨把这个过程排成一条传承的长链,如唐诺设想的那样,先是左丘明家族担任鲁国史官,编修了鲁《春秋》,经孔子修订后,左丘明“再心悦诚服根据孔子的民间私人版本写成这本《左传》,这是很漂亮、很无私的一个经过,两个如此聪明的人接力般前行,惟真理是从,朝向某个历史深处”。后世的《史记》,不也是这样的情形?司马谈、迁父子皆有承于旧学,却对儒道认识不同,在不断的分歧和沟通中,共同完成了一部伟大的书。
孔子和左丘明置身的鲁国,是什么情形呢?西周分封,姜尚封于齐国,周公之子伯禽封于鲁,“相传封国新建百事待举,但齐国五个月时间就回报成果……鲁国则迟至三年后才来”。周公获悉此事,长叹一声,“预言百年后齐强鲁弱,鲁国将长期地被压在齐国之下”。形势也果然如周公预料的那样发展下去,但《春秋》“所传闻世”(前722至前627),鲁国尚能称诸侯的地位,在国际社会有其作用;至“所闻世”(前626至前542),晋、秦、楚三国争胜,鲁国地位大大降低;到“所见世”(前541至前481),权力已由鲁君而归大夫,内部变乱不止而外部诸强环伺,国势愈加倾危。在春秋群雄并起的时候,再怎么宽泛的霸主定义,都轮不到鲁国,“春秋这两百四十二年共十二名鲁君,性格、资质、际遇和机会各异,但没有一个雄主,甚至连想一下、做个梦一下的短暂念头都看不到”。
可就在这个事实上的小国身体里,却栖居着一个大灵魂。当年鲁国为什么发展缓慢呢?因为他们要“一点点改变人心、想法、习惯和生活方式”,何况,因为独特的地理和精神境遇,他们还“负责泰山祭祀的经常性照料,行礼奏乐的规格高出所有国家一头,接近天子”,也因此甚至比恓惶的周天子更好地保存着周代的礼乐—“周礼尽在鲁矣”。这样的精神荣誉观太过庞大了—“几百年进行下来,会逐渐形成一种鲁国的独特基本现实,甚至普遍进入人心,成为鲁国人的一种基本心理状态,决定着人的一部分现实作为,以及看世界、想世界的方法。这让人单独地朝向某个更高处更深处,但另一方面也会是一种忽视不顾,一个人生现实里的沉重负担,像古希腊只看星空沉思的泰利斯,一个失足摔入井里,被一旁色雷斯的女佣窃笑”。
“一个有着大灵魂的小身体,现实来说并非祝福,生于活于这样的土地是辛苦的,或许还是不幸的危险的。”这样灵魂和身体的撕扯,仿佛沙子进入蚌壳,或者贵族家道中落,研磨的时间久了,沙子变成了珍珠,而衰落的贵族写出了凄美的文章。或许《春秋》和《左传》的写成,就可以这样看待—它既看得到自己置身的逼仄现实,却也知道,自己该“用历史大时间看事情想事情,而不是只用当下”,它有着“某种世界的、人类的恢宏视野”,“盯住大世界大时间,又凝视边缘角落里如一瞬的鸡鸣狗盗引车卖浆之人”。说得残酷一点,鲁国这个国家的存在,仿佛就是为了观看这段历史并记下它,如马拉美所言,“都只是为了一本书”。
那么,把这一奇特處境笔之于书的《左传》作者,究竟长什么样呢?太可惜了,无论他是不是左丘明,我们都对他的身世几乎一无所知。唯一能够设想的是,作者跟孔子有关,或者是他的弟子或再传、再再传弟子,或者是追慕孔子,要把孔子渗透进《春秋》的微言大义,通过这样一本书再写一遍,用来回忆,也让自己能清醒地面对春秋的乱局,而不只是站在时间的河边叹息。他会不断想起“他实际上或他心目中的老师孔子,那个准备得更多更好的人”吧?—或许,他如同子贡那样,在孔子身边度过了人生最好的时光,“曾经坚信自己距离某一个巨大美好的东西、某一个他热爱的世界这么近。他也必定常常想起他的老师,老师讲过以及并没有讲出来、做过的以及应该会做出的历史判断,还有诸多戛然而止来不及做完的事;想起那些可以讲话的不在的朋友”。或许,更可能是这样的,《春秋》结束,“引领他的老师已永远离开了,绝笔于获麟,紧跟着是死亡,绝望还先死亡一个大步到来,修史其实是被硬生生打断,他得单独面对广大世界,而且还是一路走下来不知不觉已来到了当下、他此时此刻活在的这个现实世界”。
相对于记下了孔子生年(前551)的公羊和穀梁,记下了孔子卒年(前479)的《左传》作者,应该有更明确的当下之感,他得想着如何在孔子逝后好好看待甚至照料这个世界,并“越过了遥远的距离把手伸给我”。因此,《左传》不会是“一部日后严格意义上的史书,书中藏放着不少史书不宜或放不进去的时间成分,过多的当下和未来,这是书写者置身其中挟带进来的违禁关怀和希望”。这本书的作者“不真的完全站在他书写内容的全然止息之后,他从未从时间大河上岸,而是泅游其中”。现在,这条河流也流到了我们眼前,我们一脚踩进了历史,也踩进了今天的生活之流,没有人可以置身时外对吧?
只是,那个一直怀想着孔子的《左传》作者,或许并不像唐诺写的那样,只怀着深沉的悲伤和绝望。那个泅游在时间长河里的写作者,在孔子卒后可以继续精进,深入体会孔子绝笔之后的“予欲无言”之情,并体察其“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透彻理解历史和眼前的一切,寻找出其至深根源,确认时代发展的大势所在,不再为一时一地的人物悲喜逾恒。只有这样,《左传》才不只是一部断代史,结束于某个不得不然的时间点,而是“试图寻求一种非时间性的东西,把它从任一个特定时空、从人的历史抽离出来拯救出来,不让它遭受人的干扰和污染,甚至也无须人为它辩护”。如此,《左传》也才与其所传的《春秋》一起,推见至隐,成不受时代和人局限之象,如自然界的春秋,不管你是不是把人加进去,不管在什么处境里,它依然四时行而百物生。
一九○七年,俞樾去世之前,曾赋诗云“又见春秋战国风”。写下这句诗的时候,那个讲读经书不辍的垂暮老人,面对着绵延至今的“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到底在想些什么呢?他的推断是“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还是“鲁一变至于齐,齐一变至于秦”呢?他会不会猜测,那个秦国,又会是谁呢?他胸中究竟是满满的悲伤绝望,还是生生不已的春秋之象?
一个好的墓志铭,用不着这么准确
面对同一件事或同一个人,不同的写作者会有不同的次序、不同的侧重,或因为观点差距,或因为时移世易,或因为写作者自身的处境。《汉书·货殖传》,大部分内容沿袭《史记·货殖列传》,却独独把导言替换掉了,大概是班固嫌司马迁“述货殖则崇势力而羞贫贱”,责怪他把从事经济活动的人地位放得过高。对春秋一段历史几乎照抄《左传》的《史记》,如唐诺所说,也巧妙地抽出“左氏心折之第一人”郑相子产,“挪到很后头,成为只是个系于某种已消逝时代的人,这意味着往后中国已不(用)再关心像他这样的人和他这样的思维、作为,或者说,往后的中国不再关怀甚至不再承认这样一种人的处境”。唐诺的《为什么会是子产?》是《眼前》的首篇,为什么呢?
子产执政之初,对郑国形势有清晰的判断,所谓“国小而逼,族大宠多”,是内外交困的局面。言内,郑穆公死后近百年里,其子孙形成七支大族,共同把持郑国权柄,史称“七穆”,子产自己,也是郑穆公的孙辈。七穆之间各自专权,矛盾不断,以致内乱迭起。言外,规模与鲁差不多的郑国,地理位置则比鲁国糟糕得多。它“东趋汴梁,西抵虎牢,南及许昌,北界黄河”,处“四战之地”,“南北有事,郑先被兵”—“鲁国躲在远远东边,真正经常性应付的只有还不算真正强大起来的姜姓齐国……郑国则一整个被曝现在中央四战之地,尤其从鲁文公之后,持续南下的强晋和持续北上的强楚在此相遇纠缠,你的国家就是人家的战场,郑国原有的那一点点从容空间几乎完全消失”,“从晋,楚来征伐;从楚,晋来声讨”,只好狼狈地“牺牲玉帛,待于二竟(边境)”。唐诺谈《左传》,起笔即写子产,心里想着的,也是自己置身的具体情境?
是自然状态也好,是人的推动也罢,春秋往后的中国历史“走向另一条路,那就是一统,一个单一大国”—已经生活在单一大国里的司马迁,是因为如此才把子产抽出来的吧?而在子产置身的当时,人们心中还残存着另外一种可能,或者也可以看成一个事后追溯的完美梦想,人们“已说不清楚是主张还只是记忆,但多多少少还相信所谓周天子封国图像”。这图像有时候会“比现实顽强而且持久”,催促着孔子汲汲于主张“兴灭国,继绝世”;也或许是同样一幅图像,让头脑冷静的子产“知其不可而为之”,“想尽办法让他这个不幸的国家,一个小国,可以生存下去”,起码在他有生之年,可以让郑国艰难地活在春秋那漫长的小国“死亡的长廊里”。
现在,子产要开始自己艰难的执政之路了,而在这之前,灾难先来了。鲁襄公十年,郑国内乱,子产父亲被杀,盗贼攻入宫室。子产从容地处置了此次事件,连子孔要求的追杀共犯也拦了下来,“还说服子孔公开烧掉所有犯罪证据的相关文书资料,让人心安定,一刀切下,到此为止,包括他父亲的死和仇恨”。这件事,也仿佛是日后子产执政方式的预演,“理性,心思安定澄明提前想事情,任何细节都掌握得清清楚楚”。这理性强悍到,即使涉及自己父亲的死也不为之动摇;这理性强悍到,即使面对春秋时极有影响力的鬼魂,仍然可以保持。心性凶恶的强族之后伯有被杀于羊肆,有人梦到他要指日杀死子驷和公孙段。时至,子驷、公孙段准时死亡,郑国一时人心惶惶。子产呢,没有去管这些,而是“迅速把伯有的儿子拔為大夫延续家业”,闹鬼一事果然就此平息。这当然“不是取悦亡魂,而是安抚生民;不是听命鬼神,而是遵从理性”。面对子大叔的质问,子产也坦白讲:“这确实是妥协是取悦,不问是非只求取悦于人,做人的确不可以这样,但为政有时却非得如此不可,不这么做,人民不会安定不会开心不会听从,政事就卡住什么也做不成。”对子产来说,不管是闹人还是闹鬼,他面对的“真正的政治图像是,这些都只是郑国几个大家族的政权斗争之事,他早早看穿,也从不加入……真正该坚持的是非善恶在更高一点的地方,不在这里”。
相较于对内的左支右绌,子产的外交赢得了更多的赞誉,并终其“执政一生,郑国从没出现什么存亡危机,甚至没在盟会上吃过任何亏,倒是争得不少当下利益,包括发言权,也包括贡纳‘规费的减低、私下贿赂的不行、盟会次数和规格要求的有所节制云云”。甚至,子产成了很多小国的榜样,他们从子产的成功外交获益不少,以至晋国大夫叔向说,“子产有辞,诸侯赖之”,像束手无策的人民等待着英雄凯旋的消息。严事子产的孔子称颂他,“言以足志,文以足言”,正确的道理还能说得准确、动人。这当然都跟子产的思维方式有关,“美学问题其实是认识问题”。那些歆动人心的言辞,“不可理解为只是修辞技巧,而是认识方式;也就是说,这其实就是子产的思维方式,他不把事情特例化戏剧化,而是想办法剥除掉它独特的外壳,认清它并不奇怪的本来面目,让它返回到、溶解于它的本来道理里面……人面对道理,不管舒不舒服、接不接纳,总是可以减少很多不必要的情绪”,因而能更冷静地判断和处置自己面对的事实,那些“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样的事实。
是的,备受赞誉的子产一直没那么潇洒。弱国无外交,春秋间一场场华丽的盟会,会场上谈笑风生,谈判,赋诗,宴饮,“会场外面就是层层围起、随时可以叫进来的军队”,一不留心就会引爆,倒霉的总是小国。子产那些一击命中的提议,打动人心的言辞,背后都是一次次周密的筹划,审慎,精准,把事务的每个细节都置于放大镜下仔细审视—小国经不起任何疏漏:“不仅仅是大趋势的判读和其应对,甚至是精密到包含参与任一场盟会的具体细节掌握:谁去,带多少人,多少礼物,何时抵达哪里,先做什么,强调什么,可争取到什么,得排除哪些障碍云云。”孔子懂得子产“如何让一个小国家生存下去”的艰难,在《论语》里便提到过,郑国即便起草一篇辞命,其间的程序也非常复杂,“裨谌草创之,世叔讨论之,行人子羽修饰之,东里子产润色之”。朱熹说出了孔子的未尽之意:“裨谌以下四人,皆郑大夫。必更此四贤之手而成,详审精密,各尽所长。是以应对诸侯,鲜有败事。”
不管从事什么行业,都需要不断地练习,如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所说,即便像下棋掷骰子这样的游戏,“如果只当作消遣,不从小就练习的话,也是断不能精于此道的”,“如果不懂如何使用工具,没有足够的练习,没有人能够一拿起工具就成为行家里手”。人们有时候会奇怪地以为,做其他事情都需要不断练习,独独人间事务中最为复杂的政治问题,人人天赋异禀,不经训练便可以轻松胜任,其结果呢,难免是鲁莽颟顸。子产对内和对外的举措合宜,真正起作用的,该是他反复不辍的思考和不得不然的练习,如他自己所说:“政如农功,日夜思之,思其始而成其终,朝夕而行之,行无越思,如农之有畔,其过鲜矣。”
一个冷静、准确、精密计算而勤于练习的人,往往会让人忘记了他的才华,只感觉到他的乏味。本质上,子产该是周公那样的人物,“满身才华又勤苦任事”,还是如唐诺所说,“这两个特质并不容易在同一个人身上太久”。周公比较幸运,因为他生在周代朝阳式的上升期,以至于人们几乎忘了“政治才是他的专业”,忘了他打过仗,还可能杀过人,忘了他为政事忙得“一饭三吐哺,一沐三握发”,忘了他在政治夹缝里的“恐惧流言日”,只记得那个制礼作乐、温文尔雅的周公。子产远没有那么幸运,他不只是身处衰世,还生在一个随时可能被灭掉的小国,因此便不免严厉甚至冷酷,他那满身的才华很快就被人忘记,人们记住的,是一个苛刻、无情,甚至该被诅咒的子产。
子产执政第一年,诅咒式的歌谣就已经跟来了,“谁来帮我把子产这家伙给宰了,我所有的田地全送给他”。三年之后,歌词改了:“我有子弟,子产诲之。我有田畴,子产殖之。子产而死,谁其嗣之?”没了子产,我们该怎么过,谁来继承他?当然了,“一般人民往往比掌权者更不讲理更不好说服”,在五年后子产改制增税的时候,郑国人又开始咒骂,连大夫浑罕也在劝谏不成之后撂下狠话:“国氏其先亡乎。”那意思差不多是,你就等着断子绝孙吧。在这样的诅咒声里,执掌国柄的子产品尝到的,当然不会是权力的荣耀,有的,“只是一连串很困难的、也不讨人喜欢的现实工作”。
子产的冷静和准确,几乎让他连这些诅咒也一并计算在内,否则,他不会给自己下那墓志铭样的断语:“侨(子产名)不才,不能及子孙,吾以救世也。”眼前的现实尽够他忙了,子产大概“本来就不希冀未来历史记得他,以及他的任何作为,‘不能及子孙,他准确到不给自己留任何余地,包括梦想,包括希望”。或许是不忍于这过于冰冷的结语,唐诺才在这篇的末尾,引了博尔赫斯温暖的话:“一个好的墓志铭,用不着这么准确。”
是的,用不着这么准确,晚于子产的孔子,会牢牢地记着他(或许也影响了《左传》的作者),在此后的岁月里反复回想子产的作为,“日后不再年轻的孔子,也许这里那里都越过了子产并且有能力批评他至少质疑某句话某些事,但孔子没这么做,他只赞誉子产(所以说人成长哪里非弑父不可,那其实是程度蛮差的人才坚持做的事);我们看着的是日后‘完成的孔子,只有孔子深深记得自己年轻的时候”,记得那个冷静准确,打开了自己心门的人。孔子颂扬子产时引的那首诗,就是出于小雅的《南山有台》:“乐只君子,邦家之基。乐只君子,万寿无期。”就把这作为子产的墓志铭,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