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家村上:爱与节奏

2017-06-15 09:07林少华
书城 2017年6期
关键词:夜话异质性节奏感

林少华

作为作家的村上,几乎无人不晓。而作为翻译家的村上,知晓的人大概就不多了。其实就数量来说,村上的译作同他的创作不相上下。也就是说,村上不但是个名闻遐迩的作家,还是个分外勤奋的翻译家。

相对于作家出身于母语文学专业的占少数,翻译家则出身于外国语文专业的占多数。盖因母语可以自学,而外语自学绝非易事。村上两种出身都算不上。高考初战失利,转年一九六八年考入早稻田大学“映画演剧科”,即电影戏剧专业。他的英语基本属于自学成才。不知什么缘故,父母都是中学国语老师的他自小喜欢英语。上高中就能七七八八看懂英文原版小说了。不过英语考试成绩不怎么好。他日后回忆说英语考得好的人全是压根儿读不懂英文原版小说的人,以致他自始至终对日本的英语教育持怀疑和鄙夷态度。一次他不无得意地说,假如当年教他的英语老师知道他后来翻译了那么多英语小说,那么会作何感想呢?

村上确实译了很多。独自洋洋洒洒翻译了卡佛全集且不说,还至少翻译了钱德勒《漫长的告别》、塞林格《麦田守望者》和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等诸多美国当代文学作品。甚至把专门以生日为主题的美国短篇小说搜集在一起译了,结集出了一本《生日故事集》。说来有趣,村上最初翻译的,却是他自己的作品《且听风吟》。这部日文不到八万字的处女作,他利用自营酒吧打烊后的深更半夜吭哧吭哧写了半年。写完怎么看怎么都看不上眼。于是找出英语打字机改用英语写。写出大约一章的分量后译成日语。结果奇迹发生了:这回笔下的日语不再是令他生厌的老牌纯种日语,而是带有英文翻译腔的混血儿!村上暗自庆幸,索性用这种混血文体长驱直进,结果歪打正着,打出了一片新天地。事实上,你可以不欣赏村上笔下神神道道的故事,但你不能不佩服他独树一帜的异质性文体。

话说回来,尝此甜头,村上始终对翻译情有不舍。创作之余搞翻译,翻译之余搞创作,彼此兼顾,齐头并进。还和东京大学一位名叫柴田元幸的英文教授合写了上下两本《翻译夜话》。书中专门谈翻译,谈翻译经验。前不久出版的超长随笔《作为职业的小说家》也不忘捎带翻译一笔。

应该说,翻译经验这东西大多是老生常谈。无论谁谈,谈起来都大同小异,无非侧重面和表达方式有所不同罢了。那么村上侧重谈的是什么呢?两点。

第一点,爱。村上在《翻译夜话》中談到:“翻译是某种蛮不讲理的东西。说是蛮不讲理的爱也好,蛮不讲理的共鸣也好,或者说是蛮不讲理的执著也罢,反正没有那类东西是不成的。”后来在《翻译与被翻译》那篇随笔中强调指出:“出色的翻译首先需要的恐怕是语言功力,但同样需要的还有—尤其文学作品—充满个人偏见的爱。说得极端些,只要有了这点,其他概不需要。说起我对别人翻译自己作品的首要希求,恰恰就是这点。在这个不确定的世界上,只有充满偏见的爱才是我充满偏见地爱着的至爱。”在《作为职业的小说家》中他又一次强调:“即使出类拔萃的译者,而若同原作、同作者不能情投意合,或者禀性相违,那也是出不了好成果的,徒然落得双双心力交瘁而已。问题首先是,如果没有对原作的爱,翻译无非一场大麻烦罢了。”不言而喻,爱的最高境界就是忘我,就是进入如醉如痴的忘我境地。再次借用村上的说法,就是要把自己是作家啦、要写出优美自然的母语啦等私心杂念统统抛开,“而只管屏息敛气地跟踪原作者的心境涟漪。再说得极端些,翻译就是要舍生忘死。”

与此相关,村上还提到敬意(respect):“关键是要对文学怀有敬畏感。说到底,如果没有对先行作家的敬意,写小说写文章就无从谈起。小说家注定是要学别人的,否则写不出来。翻译也一样,没有敬意是做不来的,毕竟是很细很细的活计。”

爱和敬意,含义当然不同,但在这里区别不大:前者讲的是“充满偏见的爱”,后者是怀有敬意的爱。说起来,大凡爱都是带有偏见的。没有偏见,爱就无以成立。换言之,大凡爱都是偏心,都是偏爱。即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日语说“麻子坑也是酒窝”)。同样,如果不心怀敬意甚至瞧不起对方,爱也很难成立。也就是说,偏见和敬意都是爱赖以产生的前提。事关翻译,就是要爱翻译,要对翻译本身、对原作一见钟情一厢情愿一往情深。这是第一点。

村上谈的第二点:节奏(rhythm)。村上认为写文章的诀窍在于把握节奏,翻译也不例外。他说:“创作也好翻译也好,大凡文章,最重要的都是节奏……文章这东西,必须把人推向前去,让人弓着身子一路奔走。而这靠的就是节奏,和音乐是同一回事。所以,翻译学校如此这般教的东西不过是一种模式,而必须使之在译文中实实在在化为有生命的东西才行。至于如何化,则是每个人的sense(感悟)问题。”(《翻译夜话》)出于这一认识,翻译过程中村上总是想方设法把原文的节奏调换成相应的日语。他曾这样描述翻译塞林格《麦田守望者》时的感觉:此人文章的节奏简直是魔术。“无论其魔术性是什么,都不能用翻译扼杀。这点至关重要。就好像双手捧起活蹦乱跳的金鱼刻不容缓地放进另一个鱼缸。”(《翻译夜话2》)

那么,村上的节奏感从何而来呢?来自爵士乐。村上说他上小学时就喜欢听摇滚乐,长大后开的酒吧又是整天播放或现场演奏爵士乐的爵士酒吧,节奏感自然而然同身心融为一体。至于一般译者,他建议通过多写多练来“用身体记忆”。

那么我的节奏感、译文节奏来自哪里呢?主要来自古汉语。人所共知,古汉语对韵律极为讲究,有可能是世界上最具音乐性(music)的语言。而韵律也好音乐性也好,当然都离不开节奏,或者说其本身即是节奏。古人落笔,无论诗词曲赋,亦无论长篇短章,甚至一张便条都注意韵律修辞之美。平仄藏闪,抑扬转合,倾珠泻玉,铿锵悦耳,读之如御风行舟,又如坐一等座京沪高铁,给人以妙不可言的节奏性快感。非我趁机显摆,我小时候也和村上一样喜欢看书,喜欢看唐诗宋词,背过《千家诗》中的“笠翁对韵”。天长日久,自然对文章的节奏较为敏感,心领神会。一篇文章,哪怕用词再华丽,而若没有节奏,读起来也条件反射地觉得不畅快。因此,在用汉语演奏传达村上文体节奏这方面,感觉上还是颇为得心应手的。

村上文体节奏明快,一气流注,而又峰回路转,摇曳生姿。韵律、简约和幽默联翩而出,日本式抒情和美国风味浑然一体。没有川端康成低回缠绵的咏叹,没有三岛由纪夫叠床架屋的执著,没有大江健三郎去而复来的滞重,没有村上龙无法稀释的黏稠—确如村上所说,“日本语性”基本被“冲洗”干净,了无“赘疣”,从而形成了在传统日本文坛看来未尝不可以说是异端的异质性文体—来自日语又逃离日语,是日语又不像日语。而村上作品之所以成为国人阅读视野中一道恒常性迷人风景线,之所以从中学生放学路上偷偷交换的“涉黄”读物跃入主流文坛和学术研究范畴,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其文体别开生面的异质性,尤其在于其文体特有的节奏感和微妙韵味。读村上,明显有别于读以往的日本小说及其同时代的日本文学作品,却又和村上师承的欧美文学尤其是美国当代文学不尽相同。而作为中文译本,无论行文本身多么力求纯粹,也并不同于中文原创,不混淆于任何中国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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