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建华
喧闹是年轻的形象代言。停车时,特意用一句广播电台的公益广告语提醒:这时,安静是最动听的声音。然而,这是多余的。下了车,透明的月色、清澈的山风弥漫全身。大家都莫名地呆住了。月光,宁静,诗意的力量如此伟大!
深吸一口气。满山的蝉唱漫卷而来,随风起伏,随月掩映。高亢而华美的蝉声下,是细细碎碎的夏虫的低吟。这是交响乐中的主部主题和副部主题相互辉映!
在上课时,偶然说到辛弃疾的《西江月》。“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聲一片。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叹赏其中的诗意和情致。有学生提出疑义:半夜三更哪有鸣蝉呀?这是一个问题。前人的笔记中也有过类似的质疑。有论者甚至以为本句所写蝉受风或人扰、受惊而鸣的情境与前后诗句所表现的的平和意境方枘圆凿,是败笔。孩子们禁锢于钢筋水泥、电视电脑、严格的管教之中,当然不会有了解山乡原野中夜蝉的机会。百般争辩,百语解说,不如一眼亲见,一耳亲闻。于是“老夫聊发少年狂”,选了代表,并代向班主任请了假,夜游深山去。
深山。深夜。蝉唱的壮观,震惊了所有人。回程中,大家保持静默,汽车收音机也识趣地保持了“无线电静默”。古诗“违山十里,蟪蛄之声,犹尚在耳”的意境洋溢在心头。
“‘清风半夜鸣蝉,写得真美。置身那个环境,这种美会渗透到你的心里,甚至骨髓里。我顿悟了沈从文《边城》里‘月光如银子,无处不可照及,山上篁竹在月光下皆成为黑色。身边草丛中虫声繁密如落雨意境的迷人。”第二天,所有同学都主动地上交了夜游感受。这项作业我很想布置,但是没有布置。怕作业会破坏听蝉的诗意。
古人说,学习《诗经》,可以多识草木鸟兽之名。这当然是对的。但是从文学欣赏(而不是从社会功用)角度看,我们应该倒过来说,只有多识草木鸟兽之名,我们才能真正读懂《诗经》。你没有看到过灿灿艳艳的桃花,怎能心领神会《桃夭》中对美丽新人如火如荼的祝福?不识苍苍蒹葭,怎能透彻心扉地体悟《蒹葭》的迷惘和渴望?我们越多地了解作品中的自然之物,就越能走进作者的诗心、道心。
学习劳伦斯的《鸟啼》是在十一月。“鸟啼”是于晓丹所译。于红远译为“鸟鸣啾啾”。二译究竟谁略胜一筹?学生有过争论。我绞尽脑汁费尽口舌地告诉学生,“鸟啼”一词带有面对死亡抗争而鸣的意思,这契合文章歌颂新生力量向死而生的文意。而“鸟鸣啾啾”虽然更形象生动富有文采,但没有显示面对困境抗争的力量,所以前者更佳。同时,作者原文文题为Whistling Of Birds ,前译更符合原文。学生当然同意了我的分析。但是,他们对于用whistling 来形容鸟鸣,总觉得有点隔膜。whistling有哨声、啸声之意。所以西方人把汽笛壶,一种水开后即鸣响若汽笛的水壶称为Whistling pot。他们没有听到过像汽笛一样啼鸣的鸟儿。
二月,新学期开学,正是劳伦斯描写“鸟啼”的时间。教工宿舍区,来了一群椋鸟、麻雀。椋鸟不怕人,能在离人很近的地方悠然自得地嬉戏,觅食。令人吃惊的是它们的叫声。它们的叫声是如此的高亢、流丽、尖锐,尖锐到锋利的程度。whistling!我恍悟。
于是,有了静听鸟啼的语文活动。椋鸟的高歌过后,一只画眉适时地出现在未生新叶甚至未萌新芽的银杏树上。它的啼鸣也带有某种尖锐的特性。这不同于它的夏日鸣声。我领读《鸟啼》的倒数第二节:“它们全身心地投入了,尽管同伴昨天遭遇了毁灭。它们不能哀伤,不能静默,不能追随死亡。死去的,就让它死去。现在生命鼓舞着、摇荡着到新的天堂,新的昊天,在那里,它们禁不住放声高唱,似乎从来就这般炽烈。”我相信,学生会领悟。
听蝉听鸟听诗意,种桃种李种春风。语文教学,假如能种一点诗意的春风于学生心田,该有多好!诗意附丽于自然,但是我们的生活、我们的教育、我们的语文越来越疏离自然。能不能把语文更多地搬出课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