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式与超越模式

2017-06-14 00:29熊芳芳
语文世界(初中版) 2017年4期
关键词:约瑟夫鲁迅

熊芳芳

今天的高考生是与社会隔绝的一代,他们没有时间、没有机会、没有动力感知社会,写作文只能在程式化、模版化的“套子里”钻来钻去。为了赢得分数,为了讨好“老师”,他们不说真话,也不会说真话,只能讲大话、套话。

——北京大学教授、北京高考语文阅卷领导小组副组长 漆永祥

如今中学作文教学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是全线崩溃,全都是瞄准考试的套式训练,几乎人人喊打,又人人参与。未来高考作文的命题者不会再对这种“残酷的现实”充耳不闻。无论如何,一种改革的共识正在形成,那就是让高考作文回归理性,强化思辨,摒弃宿构、套作、模式化与文艺腔。

——《光明日报》2014年3月18日《北大中文系教授温儒敏谈高考语文改革的走向分析及建议》

总有学生问我:“老师,你能不能教给我一种可以套用的写作模式?”

也有家长这样问。

我说可以。

很简单:起承转合,引议联结,提出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起因经过结果,开端发展高潮结局,由物及人托物言志,一线串珠,双线交织,伏笔照应,首尾圆合,悬念突转,意外结局,卒章显志,画面剪辑组合,顺叙倒叙插叙……

小学时候语文老师就开始讲起。

你学会了没有?

当然,你全都会。

你全都懂。

但真正实践起来,你又感觉无所适从,甚至无话可说。

模式救不了你。

如果你脑子里并没有属于自己的想法,也没有亲身经历过鲜活的情感和真实的生活,我再说一遍:模式救不了你。

就好像你熟记了一道菜谱。

但你没有做菜的原料,也缺乏实践的技巧,你也不曾在某个餐桌上亲自品尝过这道菜的味道,那么,有菜谱不等于你就会做菜了。菜谱中的方法是从别人的生命里面出来的,那是别人经历了丰富的实践才为自己建造出来的模式。

属于你的模式在哪里?

尼采说:“谁也不能为你建造一座你必须踏着它渡过生命之河的桥,除你自己之外没有人能这么做。尽管有无数肯载你渡河的马、桥和半神,但必须以你自己为代价,你将抵押和丧失你自己。世上有一条唯一的路,除你之外无人能走。它通往何方?不要問,走便是了。”(《作为教育家的叔本华》)

梭罗也说:“我不想让任何人出于任何理由采取我的生活模式,因为,一方面,在他熟悉这种方式之前,我或许已经为自己找到了别的模式,此外,我渴望世人尽可能地各异其面,各适其性。我希望每个人审慎处之,觅得自己的道路并且去追求,而非蹈袭父母或者邻人。”(《瓦尔登湖》)

毕加索说得更酷:“我不抄袭自己。”

他连自己的模式都拒绝。

尽管我在这个专栏的后面还是会花大量篇幅条分缕析地为你们讲解一些必要的模式(那同时也是写作中的一些审美规则),但我必须事先告诉你们三件事情。

第一,不要迷信模式。模式连一根救命稻草都算不上。写作不是泥瓦匠码砖头,文字是心灵的声音,是思想的窗口。倘若不是发自内心的真情与思想,外在的模式和技巧只如冰冷的面具一般令人生厌。写作之不可盲目追求模式技巧,就如同接吻之不可盲目追求模式技巧。有模式技巧而无灵魂的写作,是人间的垃圾;有模式技巧而无情感的“接吻”,简直禽兽不如。这两样事物,一样的让人倒胃口。

第二,要勇敢地打破模式,打破别人的,也打破自己的。罗素说:“须知参差多态乃是幸福的本源。”王羲之说:“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一切事物的魅力和生命力都来自其源头活水,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第三,写作的最高境界是超越模式。所谓超越模式,不是拒绝模式,而是将模式融化在血液里,化有形为无形(类似于武林高手的“无招胜有招”),让它成为一种写作审美的潜意识。

“不是拒绝模式,而是将模式融化在血液里,化有形为无形”,这句话听起来有些玄奥,我们可以用美国学者约瑟夫·T·肖的两段文字来详细诠释。

其实,独创性不应该仅仅理解为创新。许多伟大作家并不以承认别人对他们的影响为耻辱,许多人甚至把自己借鉴他人之处和盘托出。他们觉得所谓独创性并不仅仅包括、甚至主要并不在于内容、风格和方法上的创新,而在于创作的艺术感染力的真诚有效。没有艺术感染力的创新只有形式主义者才会感兴趣。使读者受到真切的美的感染,产生独立的艺术效果的作品,无论借鉴了什么,都具有艺术的独创性。有独创性的作家并不一定是发明家或别出心裁,而是能将借鉴别人的东西揉进新的意境,在造就完全属于他自己的艺术品的过程中获得成功的人。

所谓模仿(imitation),就是说,作家尽可能地将自己的创造个性服从于另一个作家,一般是服从于某一部作品,但又不像翻译那样在细节上处处忠实于原作。模仿往往是艺术家发展过程中的一种学习手段。学者和批评家们往往对此嗤之以鼻,然而,它却有其独立的美学价值。普希金曾指出,模仿并不一定是“思想贫乏”的表现,它可能标志着一种“对自己的力量的崇高的信念,希望能沿着一位天才的足迹去发现新的世界,或者是一种在谦恭中反而更加高昂的情绪,希望能掌握自己所尊崇的范本,并赋予它新的生命”。(1836年,普希金在逝世前一年写下了这些话,并提及有一位青年作家曾模仿拜伦的《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的第一章。显然,普希金回忆起自己十五年以前也曾模仿过同样的诗句,而且,他想起了自己在此以后又有了很大的发展。引自普希金评论“色雷斯人的挽歌:维克托·捷帕利亚柯夫的诗歌,1836”,《全集》,16卷20册版,苏联科学院出版,1937-49,第12-82页)

(盛宁译约瑟夫·T·肖《文学借鉴与比较文学研究》,转引自张隆溪选编《比较文学译文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82年版,p34、36)

关于模仿,鲁迅为我们做出了最好的榜样:果戈理的《狂人日记》(创作于1835年),鲁迅的《狂人日记》(创作于1918年),标题一样,而且手法十分相近。鲁迅学习果戈理,主人公也是一个狂人,也以狗喻人,也呼吁“救救孩子”,不过果戈理笔下的那个狂人是一个小公务员,作者要表现的是一个被侮辱被损害的小人物在压迫与痛苦中的呻吟;但鲁迅笔下的狂人,已经有了一些反封建的斗士的精神了。所以鲁迅的《狂人日记》的主题要比果戈理的《狂人日记》更深刻一些。当然,他们创作的年代也有早晚之别。很多人说‘哎呀鲁迅抄袭果戈理,鲁迅有那么笨吗?要抄袭至少也得把标题改一下吧?鲁迅自己是这样解释的:“这是窃得别国的火来,煮自己的肉。”也就是说,我用了别人的技巧,处理了属于自己的内容。他用了俄国文学的表现手法,反映了中国的社会现实。这就是约瑟夫·T·肖所说的模仿。

之后,1921年,鲁迅又翻译了俄罗斯作家契诃夫的短篇小说《省会》;同年,鲁迅发表短篇小说《故乡》。这两部作品也是极为相似,日本著名的鲁迅研究学者藤井省三说:“《故乡》是对契诃夫的经历及其作风寄予深切同感的鲁迅,向作品补充了其稍缺深沉的思想而写成的作品。换言之,契诃夫的短篇《省会》在鲁迅写《故乡》时,起了触媒作用。”在个人经历和文风方面,鲁迅与契诃夫有许多共鸣;但是在思想方面,鲁迅却更为深沉,充分表现了约瑟夫·T·肖所说的模仿的真谛。

鲁迅在《现代日本小说集》附录中评价日本历史小说家芥川龙之介时说:“他又多用旧材料,有时近于故事的翻译。但他的复述故事并不专是好奇。……那些古代的故事经他改作之后,都注进新的生命去,便与现代人生出干系来了。”看鲁迅对芥川龙之介的历史小说的评价,“旧材料”“复述故事”“注进新的生命”“与现代人生出干系”,极容易让人联想到鲁迅的《故事新编》。就是对神话传说或历史故事进行虚构、改写,从而表现现实的主题。譬如通过写老子啊庄子啊,注入新的内容,巧妙地针砭时弊,这就让旧的故事与新的时代发生了关系,用来表达新的主题。这也是鲁迅从芥川龙之介的作品中获得的灵感,这仍然是约瑟夫·T·肖所说的模仿。

我特别赞赏约瑟夫·T·肖所说的“没有艺术感染力的创新只有形式主义者才会感兴趣。使读者受到真切的美的感染,产生独立的艺术效果的作品,无论借鉴了什么,都具有艺术的独创性”。

我们来看一个例子。

《南方都市报》时事新闻中心首席记者过国亮不幸罹患肝癌,于2014年4月12日在珠海逝世,享年31岁。妻子汪雯的一首《可是,你没有》,轻描淡写之间,尽是无声的爱意与深切的怀念,催人泪下。

可是,你没有

10年前,我们在珠海相识,

我大你5岁,

我以为你一定不会喜欢我,

可是,你没有

你说,你显老,跟我正相衬

8年前,我们一起住在北岭

一起骑单车四处觅食,一起遛狗

我们的父母都反对我们在一起

我以为你一定会放弃

可是,你没有

你说,以后是我们生活在一起

7年前,我们买了套小房子

是你喜欢的小复式,还有你喜欢的大阳台

我以为你会在房产证上写我们俩的名字

可是,你没有

你说,有我一个人的就够了

4年前,家里多了个小小人

偶尔我会忽略了你,你抗议了多次

我以为你会出去烂滚

可是,你没有

你却把工资卡都交到我手里

2年前,我们买了新车子

车刚到手就被我撞得面目全非

我以为你一定会责怪我

可是,你没有

你安慰我说只要人没事就好

1年前,报社组织去泰国

你要我去散心,自己留下带孩子

我以为未来你可以带我和不哥再去

可是,你没有

大年三十夜,确诊后的你抱着不哥看烟火

你说你好想看着不哥长大,娶妻生子

我以为你至少能陪我们过完马年

可是,你没有

上周六,我们坐船从香港返回

你还想帮我背行李,对我说,别哭,还在呢

我以为下周你还能让我陪你再去复查

可是,你没有

昨天晚上,你离开我和不哥第一天

生前昏迷,未能留下只言片语

我以为你会让我梦到你,叮嘱种种事宜

可是,你没有

然而不久,汪雯的这首诗被指抄袭,并有人说明了这首诗的出处:作者是一个普通的美国妇女,她的丈夫在女儿4岁时应征入伍去了越南战场,从此她便和女儿相依为命。后来,丈夫在越南战争中不幸阵亡。她终身守寡,直至年老病逝。她的女儿在整理遗物时发现了母亲当年写给父亲的这首诗,题目就是《可是,你没有》。

记得那天,我借用你的新车,我撞凹了它

我以为你一定会杀了我的

可是,你没有

记得那天,我在你的新地毯上吐了满地的草莓饼

我以为你一定会厌恶我的

可是,你没有

记得那天,我拖你去海滩,而它真如你所说的,下了雨

我以为你会说“我告诉过你”

可是,你没有

记得那天,我和所有的男人调情好让你嫉妒,而你真的嫉妒了

我以為你一定会离开我

可是,你没有

记得那天,我忘了告诉你那个舞会是要穿礼服的,而你却穿了牛仔裤

我以为你一定要抛弃我了

可是,你没有

是的,有许多的事你都没有做,而你容忍我、钟爱我、保护我

有许多许多的事情我要回报你,等你从越南回来

可是,你没有

过国亮的妻子汪雯正是约瑟夫·T·肖所说的“有独创性的作家并不一定是发明家或别出心裁,而是能将借鉴别人的东西揉进新的意境,在造就完全属于他自己的艺术品的过程中获得成功的人”。她在形式的模仿中揉进了大量更朴实动人的细节,以逐渐推进的时间为序,以逐渐深化的情感为脉,远远超越了原诗,“使读者受到真切的美的感染”,给予了读者强烈的情感震撼,赋予了形式以新的生命。

所以,模式,无论是自创模式还是沿用模式,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文章内在的情感、审美与思想。

看巴西电影《中央车站》,很感动,有一种幸福,跟成功和物质没有丝毫关系。人性里面的善与美,完全可以满足我们的心灵。人类的幸福,本来是可以自足的,如今,我们却总去外面寻找。

我们看模式,寻技巧,单单在外面绕,越绕越枯燥,越绕越沉闷,越绕越紧张,越绕越复杂,越绕,跟我们的灵魂越疏远。

特别喜欢王开岭老师微博上的一句话(王老师一开口就是真理):“过度理论化、演艺化,既是消耗,也是扰乱。语文应恢复它的本真、松弛和纯度,师生共同获释。”

有了深厚的积累,有了开阔的视野,有了写作的美感,有了独立的思想,还怕写不出好文章来吗?

“有丰富的生活感受和审美体验,有表达的欲望,自然会寻找合适的语言表达出来,这些是不需要经过太多训练的。”(童庆炳、邵滢《中学语文教学的目标定位》,《语文教学与研究》2003年第5期)

在写作中,有一些根本的东西,永远高于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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