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夜心

2017-06-13 11:09零夏
花火A 2017年6期
关键词:司令

零夏

作者有话说:上一次在花火过稿好像是一年半以前了。这一年来我因为个人原因,一直没有再写稿。《碧海夜心》的大纲还是那时候定下的,没想到拖了这么久才最终完稿。写这篇稿子的初衷,因为间隔太久,实在记不清了。不过写的时候,那种动心的感觉依旧令我愉悦。希望你们在阅读的过程中,也同我一样感到愉悦,爱你们……

男子拥我入怀的瞬间,我听到他说,“夜心,我回来了。”这句话曾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中,岁月迢迢,如今终于响在我的耳畔。

1936年的冬天,上海的雪铺天盖地。我上一次见到这样大的雪,还是十年前在南京的时候了。

风急雪大,那个可恶的诗人为何偏偏今日得了空,害得我被秦渭然赶出来采访。

“程碧海。”我懊恼地念了一遍他的名字。

尽管他上个月才从日本回来,他的许多诗作却早已在国内出版,受到青年学生的极力追捧。上海想采访程碧海的报纸多如过江之鲫,可他极少露面,此番也是秦渭然找了关系,他才松口应允。

我脑子里回忆着关于程碧海的信息,不一会儿便到了程公馆。门房将我引到客厅,有女子早已候在那里。

她穿素色的旗袍,五官生得清秀素净,令人想起初春的弱柳。

她起身迎向我:“您是《时报》的记者吧?我先生在楼上接电话,您先坐,他一会儿就来。”

女子的中文说得很流利,如果我事先不知道她是日本人,单从她的言语,我是听不出来的。

我坐下,向她颔首:“您的中文说得真好。”

女子莞尔一笑,仔细地为我沏上茶,柔声道:“是我先生教得好。”

我正要开口,楼梯上突然响起了脚步声,一个嗓音截住了我的话头:“泉子,你们聊什么这么开心?”

茶杯从我手里蓦地滑落,惊天动地的一声响。泉子诧异地看向我,我浑身僵硬地立在原地,手脚冰凉。

即使十年过去,但这个声音,我也不会认错。

房中一时静得吓人,听到那人细碎的脚步声,我不敢回头。

许久,久得仿佛又是十载春秋,他在我身后不敢置信地问我:“是夜心吗?”

泪水轰然砸落,窗外的飞雪涌进来,变成一只只蝴蝶从我眼前扑闪过去。我仿佛又看见随园的杨柳与碧桃,有人在我耳边念:“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碧海青天夜夜心。

我含着泪转过头,男子立在我身后,看向我的目光惊喜又哀伤。

十年过去,他的神情间已有了沧桑的痕迹,从前那些张扬轻狂早换成了不动声色的蕴藉。

他的妻子立在一旁懵懂地打量着我们,我哑声道:“君复,好久不见。”

十年前的冬天,家里新添了个小弟弟,父母便将我卖给人牙子。我随着人牙子来到南京,进了林宅当丫鬟。

那时我刚满十六岁。

那天下了很大的雪,管事带我见过太太,出来的时候途经一个很大的花园,那个花园叫作随园,在整个南京城都很有名。园中种满花草,此时便盛开着各种梅花。

漫天飞雪中,我看到一个少年撑着青伞立在湖边,不知在瞧什么。他身形有些清瘦,穿一件月白长衫,外罩同色大氅。仔细看去,那衣服用的都是极好的衣料,想来他在林宅中地位不低。

他瞥见我,便向我招手:“你过来。”

我迟疑半晌,撑着伞走上前。离得近了,才发现这少年与我差不多的年纪,生得秀丽如女子,透亮的一双眼让人想起倒映在水波中的月亮。

少年懒洋样地开口:“苏婉找来的?”

我一怔,方才反应过来苏婉便是太太的名讳。我心中惊诧,嘴上仍应了声是。

少年冷笑一声:“她倒是不死心……你叫什么名字?”

我颔首:“我姓顾,在家行五,父母喊我小五。”

面前的人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忽然道:“我落了东西,你且去找找。”他指着结冰的湖面,伞面下露出一双有些狡黠的眼。

我心中忐忑,踟蹰着走到湖边,刚要转身问他,却被身后的人重重一推。湖面的冰层很薄,我跌下去的时候,听到冰凌在耳边碎裂,湖水灌入肺部,撞得胸腔生疼。我奋力挣扎,渐渐耗尽力气。

少年袖手立在岸边,密密的雪幕中,他弯着唇在笑。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没想到如斯美人,笑容竟那样锋利,像出鞘的名剑,寒光凛凛,惊心动魄。

我后来知道,他便是林家的小少爷林君复,林夫人买我进来就是伺候他。

我听人牙子說过,林君复是个混世魔王。权贵之家的小公子,性子乖戾,独居在林宅深处,身边的下人皆被他打骂走了。

那日我被人从湖中救上来时,已完全晕了过去。

我病了数日,脑子烧得迷迷糊糊。我一时梦到爹娘,一时又梦到家门前的溪流,有一回我甚至梦到了林君复。

少年面无表情地坐在我床边,我扯着他的袖子哭得撕心裂肺,斥他恶毒。他看着我,春水般的眼底忽然有了一丝悲悯。

待我痊愈,已临近年关,我回到了林君复身边。他看到我,似笑非笑:“你怎么还没走?”

然后扬眉又说,“我如此恶毒,你为何还要留下来受我欺负?”

我惊怔地望向他,那竟不是梦吗……他干什么要来看我?

少年拿过手边的折扇把玩,一面打量着我,语气悠闲:“若我是你,必定识趣地离开,何必舍下脸皮性命任人折磨?”

我不知要如何回答,只能沉默。

“木头。”林君复慢吞吞地骂了一声,挥手示意我下去。

我仓促地转身,分明是冬天,门外的阳光为何如此刺目?落在人的眼睑上,竟将人催出泪意来。

林君复实在难以伺候,衣食住行上的规矩多得数不胜数。我一旦做错,便得在院中罚站。数九寒天,滴水成冰,几个小时站下来,人早已失去知觉。

邻院小丫头赞我好耐性,说以前的下人不过伺候小少爷几日,便哭着喊着要离开,哪怕不要这份差事。

我抿着唇,并不言语。

除夕那日也在下雪,清早起来我给林君复泡茶,水烫了半分,他将茶杯掷在我脚边,热水溅上手背,火辣辣地疼。我咬牙,咽下喉咙中的痛呼声。

“倒是好气性。”少年声音冷淡,抬抬下巴,“外面站着去吧。”

后来林君复去前厅参加宴会,我在院中站了一天。深夜他回来,见到我时,少见地皱了皱眉:“你怎么还在?”

我张张嘴,舌头已冻得僵直,半晌我才硬邦邦地道:“没有少爷的吩咐,小五不敢离开。”

林君复嘴唇微动,似是说了什么,我听得不甚清楚。意识愈发昏沉,我软倒在少年怀中的时候,他蓦地变了脸色。

他有些慌乱,想要推开我,但到底没有松手。

少年将手炉塞到我掌中,啧了一声,不耐道:“麻烦。”

话音未落,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林君复将我打横抱在怀里,大步向内屋走去。

少年的怀抱单薄,衣服上的白昙熏香很是熟悉,是我平日细细染上去的。我捧着手炉,不知为何有些鼻酸。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善于忍耐的人,但这一刻我忽然忍不了了。

回廊外静默地飘着雪,我吸着鼻子瓮声瓮气道:“你当我不想离开吗,可我又能如何呢?人牙子早同我说过,若不是林家买了我,他本来是要送我去做小姐的。”

林君复一怔。

我愈发觉得委屈,眼泪滚落下来:“你知不知道,光这个手炉便可以买三个顾小五了。”

少年颇为惊诧地看向我,大抵没想到我会突然开口。雪白狐裘掩住他大半张面容,许久,他抬手拂过我的眼角,没有说话。

我懊恼自己病中糊涂,冒犯了林君复。那天过后,我原以为我的处境会更加艰难。

不过奇怪的是,自那以后林君复尽管冷淡,却不再同从前一样百般刁难我了。我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转了性子,但日子的确好过了许多。

周日我去前院找管事汇报林君复的起居状况,那天我出门晚了,从前院回来天已经黑了。

路上从随园穿过,途经滴翠亭的时候听到模糊的人声,隐约提到了林君复的名字。我从阴影处踮脚张望,看到一个面容娇美的女人。

我入府时见过她一次,是林夫人。她旁边还立着一个中年男子,从衣着和举止上来看,大抵便是林君复的父亲林司令了。

“我实在是教不好君复,有负老爷的重托了。”林夫人轻叹。

林司令神情间似有动容,他揽住女子的肩,柔声道:“不关你的事,当年是我对不起她母亲。君复这孩子,性子随了碧青,倔得很。”

大抵是我的错觉,林司令说这话的时候,林夫人面上闪过了一丝怨毒,不过转瞬即逝。

听到此处,我已隐隐有些后悔了,到底是主人家的私事,我一个仆人若是被发现偷听,定不会有好果子吃。

我正要转身,却听到一声树枝折断的声音,一角白色的衣袍在前方的树影中一闪而过。

“是谁?”林司令怒斥一声,向我的方向阔步走来。

又慌又急中我跌倒在地,林司令喝道:“哪里来的小丫头?”

我支支吾吾答不上来,眼看林司令的面色愈发阴沉,这时我身后突然传出一道慵懒的嗓音:“我的丫头,自然是随我来的。”

少年从浓重的树影深处走出来,雪白衣衫衬得他面容皎洁。

林司令面色铁青地瞪着林君复:“这么晚了,你偷偷摸摸同一个小丫头在这里做什么!”

少年蓦地轻笑一声,伸手将我从地上扶起,挑衅地瞥了一眼林夫人:“怎么,只许父亲在此处幽会佳人,便不许我在此一赏风月了吗?”

少年说着,倾身搂住了我的腰,他灼热的呼吸拂在耳畔,夹杂着几缕寡淡的白昙香。

此时尚是初春,夜风寒凉,可被少年隔着衣衫环住的那一小片皮肤,却如着了火般灼烈地燃烧起来。

林司令高喝一声“孽子”,在林夫人的劝慰声中走远了。

我仰头去看林君复,少年面上的轻佻消失了,他漠然地看着林司令离去的背影。

注意到我的目光,少年蓦地冲我一笑。我心中咯噔一声,下一秒便被他一把推开。他抽出白绢,一脸嫌弃地擦拭搂过我的手。

“他们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吧?”他阴森森地开口。

往日那个混世魔王又回来了,我怯怯地点头,为方才那一瞬间的心动懊悔不已。

我本以为林君复定会严惩我,然而他没有。那个春夜,他只是将我拉到屋顶上,让我陪他喝酒。

少年仰着头,一口一口地灌酒。

“我父亲娶我母亲的时候,说一生只爱她一人,可不过两年便为了权势娶了苏婉,冷落了母亲。奶娘后来告诉我,母亲其实是被那女人气病的。母亲去世时,父亲还在外省,他甚至没来见母亲最后一面。”

少年的眉目间染上些戾色,忽而又变得哀戚。他长久地凝视着月亮,不知想到了什么,眼里忽然有了泪光。

我一惊,待要细看,他却猛然别过头,再看向我时,扬起唇角,笑得肆意又张狂。

我看着他的笑容,不知为何突然有些难过。

林君复又饮一口酒,顺势倒在我身旁。少年大抵已经醉了,他看我的眼神已有些迷离,他一声一声地喊我:“小五。”

我望向他。

“其实我时常想,我不该那么对你,即便你是苏婉安排的。但你是你,她是她……”少年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在这个家里,你和我一样,不过都是身不由己罷了。”

我后来想,我最初爱上林君复就是在那个月亮又大又圆的夜晚。因为从那时起,他在我眼里不再是林家高高在上的小少爷,而只是一个笨拙敏感的少年。

那夜的事,我们谁也没有再提。

林君复仍旧会向我发脾气,但他待我的方式,愈发像是朋友,而不是主仆。

少年喜爱诗文,是从小跟着母亲养成的喜好。有一次,我陪他坐在随园的花影中读诗,林君复突然对我说:“小五,我给你取个名字吧。”

他眯着眼笑得得意极了:“我方才正好念到李商隐的《嫦娥》,其中有一句正适合用来做你的名字。”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我觉得此句甚好……夜心,你就叫顾夜心吧。”

三月的桃花在头顶氤氲成一片粉白的烟云,许久之后,我总会清晰地忆起林君复当时神采飞扬的情景。

在往后漫长的光阴里,我每每从梦中惊醒,总是一遍遍念着这个名字,它像一只冰凉的手掌抚慰了我所有被思念灼痛的夜晚。

林君复十八岁那一年,林司令开始给他议亲。

林家的小公子,姿容绝世,尽管脾气乖戾,仍旧惹得南京城一众名媛趋之若鹜。挑来拣去,林司令最后为他定下了大将家的千金。

林君复不愿妥协。那段时日我隔着门板,都能听到他与林司令的争执声,并着瓷器碎裂的声响,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势。结果往往是林司令拂袖而去,少年坐在一地狼藉中,捂脸冷笑。

“我就是看不得他称心如意。”少年如是说。

林君复订婚那日天色阴沉,我为他更衣的时候,少年突然贴近我,低语道:“夜心,你会帮我的吧?”

他的眼中荡开一圈圈细小的涟漪,像是水鸟飞离了湖泊。我别开头,手指缠绕过他的领带,没有说话。

两年朝夕相处,我对林君复那点模糊的情愫,早在漫长的陪伴中枝繁叶茂。在这空寂的深宅大院中,我们同病相怜,我们仅有彼此。

但我仍然没想到,林君复会在晚间的订婚宴上将我拉入怀中。

南京城的一众名流当即变了脸色,大将家的小姐捏着帕子哭红了眼。我想挣扎,却动弹不得。

“父亲,我已有心悦之人了。”少年在我耳边笑得甚是愉悦。

林司令暴怒地向前几步:“林君复,你胡闹!”

“胡闹?”少年懒散地拖长了语调,冰凉的手指摩挲过我的嘴唇,“我可没有胡闹。”

水晶灯在我眼底烙下大段大段白亮的印子,林君复的吻落下来的时候,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声音。

我只听到我的胸腔中,心跳如鼓,几欲破腔而出。

那之后的幾日,林宅中鸡飞狗跳,人人焦头烂额。而林君复每日吃好睡好,仿佛事不关己。

林司令愈发恼怒,打算将他送到国外去学金融。

后来有一天,林君复从午睡中醒来,看向我的眼睛亮得吓人,像是着了火。

他说:“夜心,我们逃吧,我们去上海好不好?”

直到我坐上了去上海的火车,我仍不知道为何昏头昏脑就答应了他。

1928年的上海,时局动荡,遍地都是吃不饱饭的穷人,每天都有许多尸体从黄浦江中被打捞出来。

我和林君复初到上海那段日子却是清闲优渥的。他离家的时候带出许多钱财,我们在霞飞路租了一幢小洋房,门前是高大的法国梧桐,初夏的时候满院的红玫瑰,浓烈如酒。

他每日与志同道合的友人饮酒论诗,深夜喝醉回家,便在客厅那盏辉煌的吊灯下,纵情高歌。

我看着少年灿烂的眉眼,掩去眼底重重的忧虑。

上海物价高昂,林君复每日挥金如土,不过数月,他所带的财物便所剩无几。我们从小洋楼搬到了弄堂里的亭子间。

逼仄的过道,昏暗的房间,少年的笑容明亮:“夜心,我可以写诗写文章,你放心,我总会养活你。”

少年眼眸璀璨,像千金难换的珠宝。那样的眼睛,我怎么忍心令它蒙上尘埃?

我开始背着林君复打好几份工,平日在缫丝厂缫丝,假期便去别人家做钟点工。我只对林君复说,我在洋人的教堂找了闲职,薪水丰厚。

“你只管在家安心写文章。”我冲他眨眼,“我还等着你养我呢。”

少年拥住我:“夜心,你受委屈了。”

上海这一年的冬天没有下雪,可阴冷仍像钻进了骨头缝里。

冬至那天落了雨,深夜我从缫丝厂出来,污水在我脚下汇聚成细小的溪流向后流去。

小混混拦住我时,我悄悄地将今天刚结的工资往衣服里塞了塞,摸了摸了防身的匕首。

我不知道林君复是从哪个角落冲出来的,那时候小混混已经撕破了我领口的衣裳,冷风灌进去,我捏着匕首预备割断自己的脖子。

他们扭作一团,林君复被按倒在地,霎时间水花四溅。我的惊叫声引来了巡警,小混混们一哄而散。

我疯了一般扑向林君复,少年半坐在地上,嘴角破了皮,面容青肿。他静默地看了我许久,瞳孔中有风,轰轰烈烈,灼热而绝望。

“若我今天没来,你会如何?”少年问我。

他突然恶狠狠地吻上我的唇,口腔中的血腥味惹得我落下泪来。面上一片滚烫,我知道是他哭了。

大雨中我紧拥着他,我明白这个我不顾一切想要捧在云端的少年,终究在与这世界交手的过程中,跌入泥潭。

那天之后,林君复没有再写文章。他像我一样打了许多份工,包括在码头扛货。他每日仍然与我嬉皮笑脸,但眉目间再无从前逼人的神采。

我十九岁生日那天,林君复下班很早。我们牵着手游荡在上海的街头,四周衣香鬓影,灯红酒绿,那是另一个世界。

我在一家店的橱窗前停下,橱窗里挂着婚纱,巨大的雪白裙摆像一场经年未醒的美梦。我贴在窗玻璃上痴痴地看,半晌才回头望向林君复:“若有那么一天,我有机会穿上这件婚纱,娶我的会是你吗?”

少年的神情有瞬间的愣怔,他刚要回答,身后突然有人喊他的名字:“林君复?”

后来,我仍记得那人脸上鄙夷的神情。

他穿着昂贵的呢料西装,一一打量过我们洗得发白的棉衣,笑得春风满面:“老同学,你何时来的上海,为何不告诉我?”

“同学一场,若是有困难尽管来找我。”男子大笑着扔下一张名片,纸片打着旋儿落在林君复脚边。

男子志得意满:“你為何不拾起来?”

林君复的手指动了动,眉目掩在刘海落下的阴影里,看不清神情。

刹那间,我的心头像被什么狠狠蛰了一下,酸痛难忍。

我一把拽过他的手,在男子猖狂的笑声中,疾步离去。

我拽着少年一路走过灯火通明的长街,走过歌舞升平,走过纸醉金迷,走到月上西楼,走到再没了路。

我松开他的手,猛然旋身,开口道:“你走吧。”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他抽屉里那封他朋友给他的早稻田大学的推荐书。有人愿意资助他去日本读书。

“那天我没有睡着,我听到你们说话了。”我哀愁地笑起来,指尖拂过他紧蹙的眉头,“我很感激你为我留下来,但是君复,我们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林君复愕然:“夜心……”

我看着眼前的少年,恍然惊觉,原来不知何时,他的眉眼间早已有了成年男子的深邃与锋利。

我竖起食指抵住他的唇:“我都明白。你从来不曾平等地爱我,你对我不过是强者对于弱者的同情、保护,或者责任感。”

他还想说什么,我摸摸他的脸,像哄一个幼小的孩童,柔声对他说:“可是我爱你啊,所以你得走,你值得更好的。”

我转身的时候,眼角流下了一滴泪,它散落在上海1929年的冬夜,一地破败的光影里,我和林君复都没有看见。

林君复临走之前,曾对我说:“夜心,等我回来。”

我没有去送他,却将他那句话刻在了心里。

我离开了缫丝厂,去了一间教会学校做保洁员。我原本认识的几个字,还是林君复教的。在那所学校里,教员们都很热心,空闲时会教我识字。日子长了,我竟能囫囵读一些林君复从前爱看的书了。

他偶尔会寄信来,信中写的不过是些琐事,多半是他在日本的新奇见闻,只是末了,他必定添上一句:“日后,我带你来看。”

我将这些信攒起来垫在枕头下,想想又觉得不妥当,便将它们仔细收在抽屉深处。抽屉里的信越来越多,我一封封数过,只觉得一颗心也一点点被涨满,再也盛不下其他。

1931年,林君复离开的第二年。林家遭到政敌暗算,背上了卖国的罪名。盛极一时的权贵之家,不过数月间便树倒猢狲散。

我接到林司令的帖子时,并不惊讶。

1931年夏天,我再次回到了阔别三年之久的南京。

曾经威慑六省的林司令躺在床上,皱巴巴的皮肤糊在骨架上,像一只干瘪的灯笼。他看到我,神色微动:“君复还没回来?”

我颔首。

“没回来好啊。”林司令喃喃道,“回来了是要受牵连的。”

我忍不住问他:“资助君复去日本读书的人,就是司令您吧?”

林司令笑了,他赞赏地看我一眼:“你很聪明。”他的目光突然变得很遥远,“君复是我的孩子,我对不起他的母亲,也没能对得起他……但是啊,一个男人的一生怎么可能只有儿女情长呢?”

话音未落,林司令突然扭过头,猛地扣住我的手腕,原本浑浊的眼睛瞬间亮得吓人:“答应我,好好照顾君复。你们在上海的事我都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真心爱他。”

我看着眼前这个迟暮的老人,此刻他不再是意气风发的林司令,而只是一个悔恨的丈夫与满腔柔情的父亲。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回到上海,我想了想,还是将林家的事写信告诉了君复。等了三个月,我收到他的回信,他说他要回国。

那段时日,我每天都梦见林君复。他一时是少年时眉目秀丽的模样,一时又是成年的男子,有幽深的眼眸和薄薄的唇,他向我张开双臂,扬唇一笑:“夜心,我回来了。”

但命运到底看不得世人团圆喜乐。

林君复回来那一天,日本的一艘游轮发生了爆炸,那艘轮船正是他所乘坐的。

我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脑子里清晰地响起了什么破碎的声音。

我知道,我的一整个青春和爱情就这样在1931年的冬天结束了。

1936年,我和林君复相识的第十个年头,我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与他重逢。

当年爆炸发生后,我一直心存侥幸,我每一个夜晚都向上苍祈祷,我爱的男子还会回来。

但当他真的站在我面前,改名换姓,携着如花美眷,我发现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眼前的男子仍旧好看得惊人,他与记忆中那么相似,但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

那天的采访没有进行下去,我走的时候,到底忍不住开口:“你为何没回来找我?”

风雪还没有停,我立在程公馆的台阶上,雪花落满了我的肩头。男子垂着眼:“夜心,对不起。”

我别过头,艰涩地笑了笑,旋身离开。

回到报社,我在总编室找到秦渭然:“你是故意的,你早就知道。”

男子耸耸肩,在我面前放下一杯咖啡:“你看起来好像并不高兴,我原以为你会感激我。”

我摩挲着手里的咖啡杯,没有答话。

那一年林君复生死未卜,上海紧接着发生了动乱。原本我躲在教堂中便无大碍,但我想回家取林君复的书信,谁料途中遭遇暴民受了重伤,是秦渭然救下了我。

后来上海的时局愈发混乱,我逃到昆明,又遇到了秦渭然。一来二去,我与秦渭然成了朋友。在昆明的时候,他找关系让我念了一所女子学校。后来上海时局稍缓,我与他回沪,他创办了《时报》,我便在他手下当记者,讨口饭吃。

这一路兜兜转转,生生死死,我从未放下林君复,秦渭然是知道的。但他仍寸步不离地陪在我身边,他的心意,我也是清楚的。

窗外的雪停了,秦渭然在我身边喋喋不休,我放下咖啡杯,侧头打断了他:“我们相识有五年了吧?”

秦渭然眨眨眼,神情有些愣怔。

我敛下眉眼,心中空寂。许久,我微微笑了笑:“你上次说的事……我答应你。”

后来,我还见过一次林君复。

那时已经是春天了,那天我下班很晚,与秦渭然在路口道别后,我在公寓楼下见到了林君复。他站在春夜的雾气中,冲我点头:“夜心。”

街道两边是蔷薇花墙,我与林君复一脚一脚踩着斑驳的花影,慢吞吞地向前走,雪白的街灯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又长又细。

“我回来找过你,我在那次动乱的死者名单上看到了你的名字。“男子突然说。

我如遭雷击,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别过头,颓然道:“我只是受了重伤。”

林君复欲言又止,我摇摇头,疲惫道:“算了,君复,我们缘分太浅。”

我抬眸看着他,他早已不是从前那个爱也畅快、恨也淋漓的少年,他学会了犹疑,学会了权衡,他学会了这世间一切优柔寡断的法则。

我侧过头,隐去眼里的泪光:“我要结婚了。”

我没有去看他脸上的神情,迅速地转过身,踩着高跟鞋走得很快很快。十年的光阴在我脚下铺展开来,我怕我会忍不住回头。

男子在我身后高喊:“我后天要回日本了。”

眼角突然渗出了一滴泪,我想起了数年前我与他分别的那个夜晚,也是这样痛,这样无奈。

我终于忍不住回首,男子仍立在一地凋落的灯火中,望向我的眼眸中盛满奔腾的火光。他的肩头微微抖动,他在哭。

我突然想,当年我转身走后,他是否也曾在我身后无声地哭过一场?

婚礼的前一晚,我梦到了少年时候的事。

我从梦中惊醒时,月光寂静地淌了一地,借着月色,我看到放在床边的婚纱。巨大的裙摆在地上逶迤成一片薄雾,上面缀着寒凉的绢花和水晶。

和我19岁那年看见的那条那么像,但到底不是同一件了。

我想起当时我问林君复:“若有那么一天,我有机会穿上这件婚纱,娶我的会是你吗?”

娶我的会是你吗?

眼泪轰然砸下,我抱着婚纱,哭得泣不成声。

那夜月光明,照亮离人心头伤,却没照见立在门口的秦渭然望向我时那双哀恸的眼。

次日我被人接到教堂时,空荡荡的教堂中,只有秦渭然背对着我坐在第一排。

“夜心,你来了。”秦渭然没有回头。

我走过去,并排坐在他身边,只是沉默。

他看着我,笑得眉眼弯弯:“你穿婚纱的样子真好看,像天上的星星,可惜我不能娶你了。”他摸摸我的头,忽然又说,“不能嫁给自己爱的人,很难过吧。”

那天秦渭然给了我一本日记本,他说:“我和泉子是旧识,这是她临走前给我的,从林君复那偷拿出来的日记本。”

他还告诉我,当年游轮爆炸,林君复重伤被送往医院,泉子是他的主治医生,悉心照顾他一年直至痊愈。后来林君复得知我的“死讯”,悲痛欲绝,也是泉子陪他挺了过来。泉子从小便有心疾,命不久矣,她倾心林君复,要林君复娶她,说这是她此生最后的心愿。

“他们匆匆赶回日本,是因为泉子的病情又加重了,这一次……她恐怕熬不过去了。她托我转告你,说你此生并未错爱,林君复未有一刻忘记你。”

天光透过彩花玻璃明明灭灭地散落进来。

我静坐在原地,眼前的耶稣神像,高高在上,神色悲悯。

秦渭然走之前,对我缓缓一笑:“夜心,我原本不想将这本日记交给你。可是我见你那样难过,我没办法……我也爱你啊。”

“1930年4月12日。我到日本这半年,常常想她。路口的茶点心、山野的落樱……我都想与她分享。可是写信的时候我偏生什么也写不出来,真是恼人。大抵她错了,我比想象中爱她。”

……

“1931年2月3日。我梦到她了,是那个落雨的冬夜。她捏着匕首,站在一群小混混中,一双眼睛清澈又桀骜。我想,我真正爱上她就是在那个时刻。下次见面,亲口告诉她好了。”

……

“1931年9月21日。我收到她的来信,林家倒了,父亲时日无多。时隔经年,我似乎可以理解父亲。后天回国,为了避祸,改了名字,随母亲姓程,碧海……碧海青天夜夜心。”

……

“1932年10月17日。回到上海,得知她的死讯,数日不眠不食,泉子见了我便哭。她为何要哭?左右我不会寻死,我若死了,这世上谁还知道我爱她?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

“1937年3月5日。能与她重逢,是上天的眷顾。但我不知要如何告诉她,我与泉子,只是名义上的夫妻,不过是为了完成泉子的心愿。也罢,明日找她谈谈吧。”

……

那个夜晚,我抱着那本日记,失眠到天明。晨光刺得我双目疼痛,我摸摸自己的脸,发现都是泪。

1937年冬,上海陷落。秦渭然要带我南下,我拒绝了。

“这是战争!你会死的,你知不知道?”他急得冲我咆哮。

我摇摇头:“不了,上一次林君复让我等他,是我失约了。这一次,我无论如何是要等到他的。”

上海越来越不安稳了,到处都是流弹和硝烟,我躲进了租界,掰着指头一天一天数着日子。

其实我也不知道林君复还会不会回来。

后来有一天,我回了一趟公寓。我在那里留了一封信,我担心林君复回来不知道我在租界。

回来的路上,我遇到了轰炸。整座城市都在陷落,殘垣断壁,硝烟四起。我拔足狂奔,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自己要死了。

巨大的爆破声在不远处炸开,与此同时,我听到一声嘶吼:“夜心!”

我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那喊声又响起来:“顾夜心,你在哪里!”

我在烽火中回首,男子从硝烟中走出来,面容狼狈,一双眼却是透亮。

我看着他,眼泪滚落下来。

直升机在我们头顶轰鸣,男子拥我入怀的瞬间,我听到他说:“夜心,我回来了。”

这句话曾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中,如今终于响在我的耳畔。

我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泪水:“你这时候回来干什么?不要命了?”

林君复笑,神情间飞扬的神采依稀有几分少年时的影子:“若没有你,生命那样长、那样苦,要来又有何用。”

我扯着林君复的袖子,泪如雨下。

原来命运到底仁厚,一切都未晚,一切都还来得及。

1937年,上海烽火连天,我与林君复经久不止、长痛不息的爱情终于在这乱世中得以团圆。

编辑/沐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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