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在小镇的雨(中篇小说)

2017-06-12 22:10陈蔚文
北京文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技术员经理

南方小城长大的女孩子,在有梦想的年纪遭遇喧嚣浑浊的世俗社会,巨大的反差让已步入社会的女孩无处逃遁,最终陷入世俗的泥潭,一个美好生命如何渐渐凋零?

1

秀燕喊葛小芹“婶婶”,这称呼从继母葛小芹进门起,一叫再没变。秀燕生母在她六岁时生病死了,一年后父亲阮东水再娶了葛小芹,她带来了比秀燕大三岁的女儿大菊。

秀燕父亲阮东水在镇上卖了多年豆腐,性子闷,话少,因他姓阮,镇上人戏称他“软豆腐”。葛小芹是粮站熟人介绍的。她丈夫有次冬天到邻镇打麻将,深夜回来摩托翻进沟,摔到腦袋,去医院路上就没了。

葛小芹在镇上开间小杂货店,兼接裁缝活,相过几个男人都没成。一则葛小芹不光一条腿有点跛,还性子强;二来她有个拖油瓶女儿大菊,性子也随葛小芹。

到阮东水这儿,却一下中了。相亲在葛小芹家。阮东水头都没怎么抬,一气灌了一杯水,回来就跟介绍人点了头。大伙玩笑说,“软豆腐”是被葛小芹的大胸脯震住了!谁要他以前老婆那么干瘪,丝线都拎得起,“软豆腐”缺油缺狠了!

闲言碎语阮东水只当没听见,转掉两间旧瓦房,领着俩女儿进了葛小芹的门。豆腐不卖了,进货看店成了阮东水的事,葛小芹一心忙裁缝活儿。

葛小芹做事快,动静也大,扫个地漫天灰,和个面盆震响,此时若有人来家,葛小芹动静更大,磨大的屁股满屋转。人家劝她坐下歇会儿,唠点闲话,她嘴一撇,“这一家子!我哪有命歇!”

不管怎样,家里有了女人,一家穿盖还齐整,包括秀燕和妹妹秀华。葛小芹甭看腿瘸,踏起缝纫机挺麻利,甚至,像正因她两条腿不平而使踩踏获得了一种额外的优势。

初中毕业后,秀燕到县职专念书,每周回一次,按她自己的想法,这一次她也不大想回,是为父亲。她回来帮着做这做那,葛小芹的面色却并不因此好看些。

秀燕回来还有个事:带菜。黄豆辣酱,辣椒是家后园种的朝天椒,辣劲冲天。辣酱没把秀燕脸吃尖,反倒吹气般鼓起来。她个头虽小,但身子圆乎,肤色黄里偏点白,像本地用酒酿发的炊饼。

秀燕在家不怎么吱声,在外还活跃。她爱看书,参加了校文学社,还写诗,写诗的本锁在一个匣里,阮东水用樟木角料做的,刷了层桐油。秀燕何其珍爱这匣子!重要物件都在里头锁着,这“重要”不过是些日记本和一些女孩家玩意儿,但对秀燕来说,也就等同她的人生意义了。

秀燕写得最多的诗都和雨水有关,比如雨中的油菜花,“梦里梦外,你都开了/我与你已隔着一个季节/雨水又把你带到我面前/闪闪发亮……”

秀燕生活的这个南方小镇原本多雨,年均降水量一千多毫米。她分不清是因为诗喜欢上雨,还是因为雨喜欢上了诗。

许多个雨天,秀燕故意不带伞出门,雨淋在发梢、脸上,她觉得雨本身就是断行的诗句。当雨丝纷纷落下,那是许多诗句落了下来,她内心涌动着诗情,想尽情礼赞这个世界,同时又感到一种莫名的忧伤,以及不知渴望为何的渴望……

2

秀燕和大菊很少打交道。大菊平日的神气像是被秀燕两姊妹鸠占鹊巢了,动辄翻个白眼,秀燕只作没见。

大菊念完初中不愿再念,换了几份工,后来进了面粉厂,没几个月交了个男友,同厂库管员,和大菊常在仓库约会。

职专最后一年,学校组织到省城社会实践,秀燕有一个月没回家。再回家时,听说大菊肚子大了。仓管员呢,原在老家有婆娘,娃都会打酱油了。葛小芹去闹了顿,找厂长要说法,要求厂长让那个“炮铳的货”离婚,娶大菊。

“你女要和男人睡,我把她腿捆住?人家不离,我拖得开?”厂长掸掸烟灰。

“大菊的肚子是在厂里大的,你当厂长的冇得责任?”

“我啥子责任?厂里女人几十号,肚子大了全归我管?”

这厂长是个老江湖,和镇领导有些连襟关系,讲话口气硬扎。葛小芹碰了钉,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开了。厂长不吃这套,随她号。葛小芹回家把阮东水臭骂一顿,说若不是他懦,哪里会让人骑到头上拉屎!阮东水不吭气,倒是街坊替抱不平,“狗咬穷的,猫爱腥的,要怪只怪大菊裤带子松!”

仓管员赔点钱了事。

大菊人流后在家闲了阵,一年后找了个镇上开粉档的外乡人嫁了。这人离过婚,比大菊大十几岁。

葛小芹的脸绷得更紧了,成天伏在缝纫机上,踩踏声之凌厉让人担心机子的皮带随时要断。好在秀燕忙着找工作,回得少。不久后,有次秀燕回家,听妹妹秀华说,葛小芹想让秀燕毕业后回来帮看店,阮东水好去做些其他小生意。还说当初大菊也在家看过阵子,她秀燕为何就不能帮衬下?

但这事葛小芹没正式提出,秀燕也就装不知,估计是父亲替她挡了。有几回秀燕见父亲夜深还在忙进忙出地盘货,她心里不好受,想赶紧上班!等在县城站住脚,她就能使上力了。

3

毕业,秀燕在县里找了家单位,一家货物储运公司,薪水平平,但提供一间单人房。这点对秀燕相当吸引,之前去的几家单位就算提供住处也是集体宿舍。

周经理领秀燕去住的地方,费老劲打开了锁,这间房,确切说是间小仓库。墙角蛛网老厚,不知多久没人来过。

秀燕笑着说,蛮好!

夜里,墙角老鼠唧唧吱吱闹一宿,秀燕几乎没合眼。次日周末,她起个大早抹洗,忙到天断黑才勉强把房弄清爽,找了榔头固定了床的松脱处。周经理让人搬了台旧电视来。秀燕又去扯了块格子布当窗帘,在另间仓库捡了只旧柜子,书码好,屋里算有了点人气。

去批了箱方便面,吃住就当安顿了。头餐饭,秀燕在方便面里加了个蛋,算庆祝第一个属于她的空间。吃了饭,翻出毕业纪念册——

六月,是终点也是起点,当我们背起行囊离开,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只是为了在新的起点上追求新的生活!朋友,再见了!

相伴了三年的好友,即将各奔东西。记得你的小诗,记得你的笑;记得你分给我的辣酱,记得你的好。来日再相逢,愿君多珍重!

或许我们从此天各一方,再不能相见,可我们的友谊,一旦存在,就不会结束。明天,或许一切都会改变,但我们曾经共同度过的那些时光,将在记忆里,永远保存它的位置,今生今世,永远不相忘。

……

这些留言让秀燕感动且感伤。末了,目光总要停在某页——或者说,她每次翻这些留言,就为了最后停在这页。

“三载同窗情,别离遣心绪。耕耘有所获,拼搏莫止休!赠秀燕同学。齐志飞。”

他也是校社团的,朗诵社,和文学社常有联谊活动。秀燕头回在校元旦晚会上听他和另位女生朗诵泰戈尔的一首诗《生如夏花》,惊讶得嘴都合不扰。他朗诵得多么好啊!

“我听见回声,来自山谷和心间/以寂寞的镰刀收割空旷的灵魂/不断地重复决绝,又重复幸福。”他的声音如崭新明亮的金属,普通话字正腔圆,从胸腔用气声带出的感情饱满得泼洒出来,冲破整个礼堂!那首诗又是多么贴切、深挚,仿佛泰戈尔是用汉语写出的诗作。

末了,齐志飞以一记甩额发的动作结束了朗诵。

“三班的,叫齐志飞,在市里朗诵比赛得过名次呢!”旁边女生小声说。

那年春天对秀燕是从这晚开始的。就像每张青春的磷纸注定要遇见一根火柴,秀燕在这夜遇见了划着她的火柴。那晚,她梦里全是齐志飞澎湃的朗诵声。他穿藏蓝裤子白衬衣,样貌普通,可一开口,整个人焕发出奕奕神采,比长得帅的人更具力量的神采,他甩额发的动作在秀燕心里不知回放了多少遍,那一记甩,像指挥中的休止符,充满利落的潇洒劲儿。

秀燕还听说齐志飞的家在偏远山村,在校这几年,他只回去过两次,其他时间都在忙碌。他加入了校学生会,竞选干部,组织活动,他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如果老师找他有事,他一定会带上本子,随时记录要点。那些男同学与他相比,显得多么孟浪,他们嘻嘻哈哈一心想出风头,却鲜有人能真正出风头。而齐志飞,当他在舞台上降低喉头,抬升胸腔,一张嘴就是风头。

那个夜晚后,秀燕可轻易从校园里把他辨出,像是爱情予以人的一种异禀,她不用回头也知道他在那儿。食堂、水房、塘边,她的脸突然地热起来,心跳快起来,一扭头,果然,他在!

有次文学社搞活动,前排就是齐志飞和那次同在台上朗诵的女生,短发,米色开衫,黄鹂鸣翠柳的清新。秀燕坐在他俩后面,台上老师说什么她几乎没听进。讲座散了,她独自一人在学校塘边坐了半天,月亮叵测,树影诡异,路上传来男女生的笑声,秀燕从没像此刻一般觉得自己的卑微。

不久后,一位县里的小小说作家来开讲座,秀燕来晚了,慌忙进了教室,瞥见后排有个空位就冲了过去,掏出本子准备记。

“你是阮秀燕?我在校报看过你的诗,挺好。”秀燕耳边响起一个声音。熟悉的、魂牵梦绕的声音。音虽小,却在空气中发出华丽震动。

身旁竟是齐志飞!她心脏停跳了一秒。

这次后,两人熟了些。有回秀燕班上搞活动,她问他借磁带,不等他开口,秀燕说,“不白借,请你吃凉粉和炸糕!”

隔一周,秀燕特意在饭前去还磁带,“讲好我请你的,我可不想赖哦!”

猫耳炸糕,黑凉粉里搁了糖醋,酸甜味道正合乎秀燕心情。她吃得极慢,像品燕窝。燕窝也不会比这更好味,这是一定的。

却没什么机会和齐志飞遇上。直到毕业,秀燕的暗恋也没推进一步。她外表开朗,内心焦灼,初恋高热般折磨着她,她脑子里印着他的脸,他的声音,他的笑,“你是阮秀燕?”这句话在她脑子里回转了成百上千遍,卡带一样,把夜卡进最黑最深的一点。

4

除了做账,还得盘货。原本进公司时,周经理并没说有这项工作,但经理很自然地叫了,“小阮,来帮个忙!”就像叫“小阮,来喝个茶”,秀燕没好意思拒。盘到傍晚六点半,别人都回了,她还在盘,一头一脸的灰,经理说,“我还有点事先走。喏,钥匙你拿着,锁好门。等下你叫点东西吃,拿来报。”

半个月后,盘货时周经理又叫上秀燕,“人多力量大,大伙干完早些收工!”秀燕更不好意思推,她要不干,影响的可是大伙。

下着雨,秀燕进进出出地盘货,身上湿了半边,就算她喜欢雨,边湿着边干活还是不好受的,秀燕脑子里半首诗都没浮现。好久没诗情了,诗情像在这里水土不服,消失无踪。

干到晚上快七点。秀燕想,该和经理说说,她手头一堆账,常加班,真没空盘货了。第二天鼓了勇气去找,还未开口,经理先掏了十块钱出来。

“哎!小阮,说了让你报餐费,你不提,我差点忘了,拿上!”

周经理起身,秀燕退了步,经理又向前一步,把錢塞进她手里,豪迈的,像把一万块拍进她手里。

秀燕就又不好意思开口了。她想,算了,干就干吧,也累不死人,只当锻炼。

每日盼着早点回小屋,这屋子,竟也住出了些情分。旧台灯罩坏了,秀燕用桃红纸折了只罩子套上,寒素屋子竟有了一方涟艳。这涟艳罩护着秀燕的爱情梦仍在做,主角仍是齐志飞。他进了县文化馆,和他一块儿朗诵的那女孩据说回邻县老家工作了,秀燕闻此消息先松了口气,又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难道她的机会就大了吗?

她借口办事去过文化馆一回,齐志飞对她挺热情,对校友或师妹的那种敞亮的热情,因为不含菌种也就没发酵机会的热情。秀燕见桌上有摞杂志,借了两本,想着归还时还可来一次。

“送你吧!别还了。”齐志飞爽快地说。

下回来找啥借口呢?秀燕沿着县城街道慢慢走,树木正换叶,纷飞落下,踩在上面沙沙响,沮丧的同时她又顽强地升起点希望。不管如何,她和齐志飞在一个地方,呼吸着一样的空气,喝着同条江里的水,多少是种安慰。

秀燕和那位来讲座的县文联小小说作家通了几次信,作家姓贺,镜片厚得像酒瓶底,她鼓励秀燕坚持创作,“人生有梦才美好!”贺作家还说,“浪再高也在船底,山再高也在脚底!”贺作家也是从乡村出来的,她说没有文学就没有她的今天。她种过田,贩过菜,连桥洞下都住过,是文学给了她尊严,给了她新生。秀燕很受鼓舞,是啊,人生有梦才美好,她要把诗歌的梦、爱的梦一直做下去。虽然现在待的这间货运公司不咋样,可只要心中有梦,再贫瘠的地方也能长出诗意。

没过多久,公司有位和秀燕关系不错的女同事小于辞职了,劝秀燕也尽早换地儿,“周经理这人,就是个周剥皮转世!”

她一走,秀燕更孤单。

梅雨季来时,屋里漏水,地面潮乎乎的,周经理让人给补了下漏,又弄了张小沙发来,扶手磨破了,秀燕钩了块扶手巾覆上。这间有了沙发的房令秀燕有了信心请同学来玩,多是校文学社和朗诵社的,齐志飞也在内。

五六个同学把屋子呼啦塞满,齐志飞最后到,带了瓶甜汽酒和一袋麻辣鸡脚,说给女同学的。秀燕在心里又确认了次对他的喜欢,他是这样周到、有礼。在几个男生中,他外貌不起眼,却让秀燕耳热心跳。

这晚,她装着无心地把自己安排在他边上,她夹菜时碰到他几次,幸福强烈的电流快要击穿她身体,她的脸红了,好在没人注意,好在大家脸都喝红了。

“秀燕,最近写了什么诗?给我们读下吧。”齐志飞冲她举了举杯,秀燕脸更烫了,“没、没写什么。”想想,小声说,“理好了给你们看。”

聚会十点才散,秀燕在院门口招手,目送大家——确切说,是送齐志飞。四五个身影中,她只望得见他。再混沌的夜色里,她也望得清。齐志飞走过前面那个十字路口,冲她摆摆手,向右。世界也一同消失在十字路口的右边。

她在齐志飞刚才坐过的椅上坐下,幸福而晕乎地坐着。她想笑,又想哭。

她拿过本子写诗:

“我问月光/爱是什么/爱是洒在你背影的清辉/我问轻风/爱是什么/爱是被风掀动的纸页/我问眼泪/爱是什么/爱就是/此刻,你走着我坐着/你醒着我醉着/你笑着我哭着……

5

秀燕每月回一两次家,走时阮东水给她塞点吃食,多趁葛小芹不注意塞的,他还常隆重地介绍秀燕带回的东西,比方他拿起一只梨,说,这梨好!凹屁股,母梨甜!又对葛小芹说,你不是这几日咳么,把点冰糖蒸只梨吃。

阮东水说这些时不看秀燕,一眼都不看。

秀燕回县里才发现炒腌菜下卧了只荷包蛋,蛋黄没煎老,溢出来。像看到父亲慌张煎蛋的样子,估计是葛小芹在后院洗衣时煎的。秀燕心内发酸,一只蛋吃完也没吃出滋味。

葛小芹得空就去大菊那儿。自打上次流产,大菊一直没怀上,说是输卵管堵塞,做了通水和碘油照影,肚子仍没动静。葛小芹带她去找了个邻镇治不孕的郎中,开了一大袋中药。

“一开怀,想不生都打不住,鸡婆子发了窝一样!”葛小芹说。

啥时开呢?天晓得!大菊心里越慌嘴巴越硬,常和老公闹,一闹葛小芹就跑去劝解,边四下里打听偏方,院里飘荡着稀奇古怪的草药味。

秀燕想着父亲成天在这气味中过活,就难受,就想要好生努力,早些站住脚,帮衬父亲。

秀燕又开始写诗了,她答应过把新作给“你们”看的,这“你们”就是“你”——齐志飞。她定了个计划,写满22首新诗,为何是22首呢?齐志飞22岁。这秘密的计划鼓舞着秀燕。一本新软皮抄上已抄了13首,还有9首,这本“爱的宣言”就完工了。

这天下午仓库盘货,周经理又叫上了秀燕。盘完货又对账,弄完天都黑透了。周经理破天荒请客,在旁边小餐馆叫了几个菜,两瓶啤酒,给秀燕也倒了半杯。之前秀燕和周经理除了工作,没聊过什么,这回周经理像为补上,絮叨了不少自己的事。他说自己拉过胡琴,跟一位在剧团的邻居学的。秀燕偷瞥眼周经理的手,那实在不像双拉过胡琴的手。粗短,指甲里满是泥垢。但周经理说得很肯定,还说有空时拉一曲给她听。

会拉胡琴的周经理在秀燕心里多少改变了点印象,他还说到自己创业的艰辛,“有回三月里贩菠萝来卖,那会儿不懂,瞧这么硬扎的玩意儿以为经放,哪想碰上连日雨,菠萝烂得快,本钱亏掉一半!天天吃菠萝当饭,削掉烂的,没烂的把点盐腌一大碗,吃得满嘴起泡。晚上就在汽车站蜷一宿……”

秀燕想,难怪周经理抠门儿,也是吃过这么些苦啊。吃完,周经理随秀燕一起回货运公司,说去办公室取点东西。秀燕有些慌,刚才,周经理吃到后头,眼睛有些红,用自己的筷子夹了块油豆腐在秀燕碗内,起身时还拍了几下她的肩。

在公司门口周经理碰上个熟人,停下说话。秀燕三步并两步进了自己的房,锁上门。

没一会儿,有敲门声,秀燕的心忽地提起,是周经理喊她。

“有事吗,经理?”

“你开下门,我有点事同你说。”

“我……头有些晕,睡了。”

“就几句话,你把门开下嘛。”门敲得更急更响。

秀燕心提到嗓子眼儿,她察觉到某种近在咫尺的危险。门是不能开的,万万不能开!一开这可怕的危险就要涌进,可能会吞了她。

“周经理,你说吧,我听着呢。”秀燕说。

敲门声很顽固,周经理嘟哝着让她开,好像还许诺给她涨工资什么的。秀燕不作声,紧张得心都要蹦出来!周经理一直敲下去或把门撞开了咋办?这院子只住了她,这房离货运公司的大门还有段路,鬼都听不到这里的动静。

秀燕去悄悄搬了桌子堵住门,后悔没在房里放件防身物。她眼前晃动着周经理的红兔子眼和油腻大脸,心里只一个声音:不开,绝不能开!

不知僵持多久,秀燕听见周经理含糊的脚步声和摩托车的隆隆发动声。秀燕倒在床上,长长地松了口气。

次日上班,秀燕浑身不自在,不敢看周经理,周经理却没事一般,沉着地翻他的大账本,用大嗓门出出进进打着电话。

月底再次盘货时是周五,秀燕头天就请了假,说父亲生日,要赶回家吃夜饭。周经理没说什么,臉色难看得很。秀燕走出公司门,想,这里怕是待不久了。

周一到公司,有同事见了秀燕脸色有点差。秀燕也没上心,上厕所时碰见位女同事,小声和她说,“周经理说仓库少了几千块钱货,你多长个心眼儿!”说完急忙走了。

秀燕愣了下,仓库少了货,为啥要她长个心眼儿?

不一会儿,周经理说开个会。说上周五盘货时发现少了三千块的货,是家公司的两箱电子产品。那间仓库后窗有些松动,一直没修。说得好听是工作失误导致,不好听就是员工内部作案。

周经理清清嗓子,“这事要认真追查,大伙积极提供线索。如果是内部人干的,最好尽早承认,交回货拉倒,不然报了案就不好办了!”

下午快下班时,周经理把秀燕叫去办公室,脸绷得铁紧。

“……听说你有次晚上带了朋友来院里,好晚才走?”

“是我同学,他们就在我屋里玩,哪儿都没去。”秀燕头皮一下紧了。

周经理若有所思。起身,站到秀燕旁,“这个……咳,有回盘货我先走,钥匙给你锁的门,你没给过外人吧?”

“没有啊!我不是第二天一早就还你了吗?”秀燕快哭了,周经理还真是怀疑上她了。秀燕后悔上回不该接钥匙锁门,这下跳进县城的乌莜江也洗不清了!

“莫急嘛,我只是问问情况。”周经理的手在她肩上拍了两下,最后一下停在那儿,打拍子似的顿了两下。秀燕的肩颈僵着,周经理的表情分明是在问话与思考中,他的手只是思考的延续,不好贸然打断。

“我是怕你没经验,不晓得社会几复杂,钥匙不慎落到外人手上给盗配了。”周经理说。

“我锁了门就把钥匙带回房了,第二天一上班就还你了!”秀燕急得立起来,把周经理的手碰落下来。

“呃,你再回去想想,有啥情况随时和我讲。”周经理扬扬下巴。

6

秀燕对自己说“身正不怕影子歪”,但她发现这安慰虚得很。她想辞职,但那不是更说不清了吗?这院里就她住着,周经理又给过她钥匙,秀燕急得心乱跳,不知如何才能自证清白。

这是六月,梅雨季刚开头,到处返潮,地面墙上全是水渍。下班,秀燕在屋里煮面,快煮好,门响了。是周经理!说有点事,关于仓库失窃的事。周经理的声音很严肃。

外头尚有些天光,秀燕硬着头皮开了门,周经理进来,打量了下屋子——像在检查屋里有没有藏匿赃物。

“光吃面哪有营养!”周经理的目光落在锅里。他和蔼地在沙发坐下,手指叩击着扶手,“我那儿有些熏肉,下回给你些。”

“不用……你留着吃。”秀燕的手冰冷。

周经理摸出纸笔,向她了解近期晚上有没有同事来过公司,有没有生人晚上进过院内之类。

方便面在锅里快泡涨了。

秀燕靠着小饭桌,像录口供。周经理捺灭烟头,终于起身,秀燕心里松口气,没等她这口气松完,周经理忽然过来搂住了她。

周经理的油肚子和肚子以下的坚硬抵住秀燕,一股老男人的黏腻味直冲秀燕鼻子,他的手抓住了秀燕裤腰,他嘟哝着说喜欢她,让她给他,他会关照她,那失窃的货也算了,不然公安介入她麻烦就大了!周经理反身一脚,将先前虚掩的门撞上。

秀燕蒙了,又在这蒙里本能地挣扎。院里已无声响,周经理一个劲把她往床上推,一股臭烘烘的口气喷在她脖梗,“给我,秀燕!我不亏你……”周经理凑上去胡乱亲她,猴急得声音都发颤了。秀燕拼了力往外推,一个趔趄,碰到腿不稳的小饭桌,一锅面摔在地上。周经理愣了下,这愣的几秒,秀燕推开周经理就往门口冲去,一气跑出了院子。

她到了齐志飞的楼下,文化站分给他的一间宿舍,就在站里院内。敲门,没人应。

下楼,在对面几米远的树下花坛边坐下,气还没喘匀。天黑透了。不知坐了多久,听见自行车和人声。是齐志飞!他推着自行车——但不是一个人,他身边有个女孩,秀燕往灌木阴影中缩了缩,但齐志飞根本没朝花坛这边望一眼,推着车和女孩进了楼道。

那女孩就是以前和他同台朗诵的那位。她不是在邻县吗,怎么来了?秀燕马上反问自己:她怎么来不得?邻县到这儿坐车不过半钟头,再说了,就算五个钟头十个钟头,她想来又和你阮秀燕有啥关系?

二楼窗户那盏灯亮了,秀燕望了几眼,逃一般走了。她怕再望下去灯会被望熄掉。可不熄又如何呢?那盏灯对她,其实早熄了……

这间公司不能待下去了。她怕周经理,怕听到他声音、怕见到他的人,但她更怕辞了职说不清,货物失窃的事不还没解决吗?她不是嫌犯吗?还有,这月的工资没发,若走了肯定拿不着了。

秀燕失魂落魄没了主张,她想找个人说说,可对谁能开得了口呢?没几天葛小芹来了电话,说阮东水进货路上让摩托撞了腿,右小腿粉碎性骨折,刚住进县医院。

秀燕吓得不轻,风快去了县医院,阮东水躺在那儿,面色灰黄。秀燕一见就哭了,阮东水痛得扭着脸,“爷老子又没死,这么早哭什么!”

“哭有么子用!”葛小芹也说。

出院头晚,葛小芹开了个家庭会。中心意思是秀燕得回家帮看店,照料阮东水,“伤筋动骨一百天”,等复原总得几月之后了。秀华还在读书住校,做不得指望;她葛小芹手上一堆裁缝活也撂不开;大菊呢,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更不好指望。葛小芹的口气不容商量,透着这些年积压下来的怨气——大菊看过店,她阮秀燕为啥就没帮过?

秀燕心里一沉的同时又松了口气,好了,不用作选择了,没得选了,只有回去。正好离了这公司,或许用不了多久她就能再回县城找份新工作了。

她熬了一晚,把因分离而加速诞生的诗誊在软皮抄上。整整22首,只有她知道这个“22”里藏的心思,那一根扎入指缝的玫瑰的刺……

本子寄了出去,扉页上端正写着“志飞同学指正”。

7

店里的事秀燕不陌生,无非那些琐碎,一天下来,秀燕倒在床上脸都懒得抹一把。那些诗集,好阵子没翻,秀燕也不想翻。

有次在县报上看到则小新闻,提到齐志飞,“我县文化館选送的诗歌朗诵《白鸽啊,请带去我的心》参加了市广播电视局的汇演,主创人员齐志飞……”秀燕盯着这名字看了一会儿,起身给泡菜坛换水。

店里新进了些毛线卖,快关店时,一个女人来买线,声音挺熟。秀燕一抬头,竟是旧邻姜红。她大秀燕几岁,小时两人挺要好,秀燕搬走后疏了联系。多年没见,秀燕有些认不出了,姜红时髦、鲜艳,秀燕想起听人说她离了婚。

一见之下,姜红很亲热,问东问西地聊了会儿,说起周五晚上镇礼堂有舞会, “去玩玩吧!” 姜红邀她。

秀燕胡乱应了声,没想到周五晚上,姜红特意拐到店里来邀。秀燕推托着,姜红说,去嘛,成天守着店不怕发霉啊!

秀燕的确闷坏了,她快成杂货店的一部分了。小镇哪有什么文化生活呢?唯一一家书店卖的多是教辅实用,要么通俗小说,电影院里放的都是录像,还常改卖特价服装。

姜红到底还是把秀燕拖去了。

到镇礼堂,舞客竟不少。秀燕还是念书时来这儿听过一场“英模先进事迹报告”,不想如今改得这般花红柳绿。冷烟火和烟雾机把气氛营造得挺像那么回事。姜红看来是常客,和几个相熟男女凑了一桌。

舞厅里烟雾弥漫,蠢蠢欲动的荷尔蒙气味。音乐撩拨着,使人脚步酥软,秀燕也分不出三步还是四步,只觉空气像快化掉的饴糖。同桌几个女人先后被请去跳舞,秀燕喝完半杯水,紧握着杯把,心咚咚乱跳,怕被人请,又怕不被人请。

厅内旋律回荡,人们肩膊勾连,脚步回旋,是种完全不同于诗的飞扬,蠢蠢欲动,醉酒般让人发颤,也使秀燕背上有了汗。

她埋头喝茶,茶多是梗子,很次。她其实一点不渴,岂止不渴,肚子都有点喝撑了。这个舞厅里,她愈发不起眼,即使出门前姜红掏出唇膏给她抹了几下,在这五色旋转的灯光里,在姜红的香水味儿和黑色紧身裙旁,她觉得自己湮没不见了。

第二轮曲子,同桌几个女人被请去,有个姜红的熟人来找姜红跳,大概是姜红努了下嘴,那人回身看了眼秀燕,像才意识到她的存在。

秀燕想推说不会,手已递来,挟着股不容拒绝的劲儿。

进舞池,秀燕的手黏湿,也不知是自己的手汗还是他的。男人却熟练,东旋西转,见缝插针,和姜红一样,是常跳的“舞棍”。

“怎么没见过你?”他问。

“我头回来。”秀燕额上有汗,想腾出手抹一记,又不好意思。

曲子似格外长,秀燕退后时撞到另对舞伴身上,那对男女笑了起来,秀燕也笑了,一笑便放松了些,一放松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紧张点在哪儿。在背部。男人的手搁在她背部,胸衣后面襻扣处的位置。

秀燕不知道作为男伴的手应当搁的正确位置,看眼别人,似也差不多,都搭在女伴背后上方一些,她的感觉却格外明显,像他的手掌直接贴在她肉上。

你叫什么?男人问。

阮秀燕。

我叫老四。男人像根本没听清她名字,也不在意,他只是告诉她,他叫老四。

隔了支曲子,他又来请她。音乐中,方才背部的感觉愈发明显。那不是双无意识的手,至少在秀燕知觉中。它紧贴住秀燕背部,像要一直绕到她胸前。秀燕觉得身上这件衬衫太薄了,纸一样薄。

秀燕脸颊灼烫着,觉得一种晕乎乎的羞耻。她从没与男人有过这样近的接触!以前与男同学跳舞,彼此间的紧张是对等的;因对等,紧张也就得到某种程度的消解。而现在,这紧张是她一人的,并因对方的蛮不在乎放大,再放大。他的手紧贴她文胸后头,有股灼热气流从头脸涌到秀燕的小腹,又从小腹涌到下体,再涌回头脸。秀燕心怦怦乱跳,只想逃掉,又根本无勇气,像粘在胶板上的鼠。

回座,她飞快瞥了他眼,看清个囫囵。细眯眼,鼻梁中段有点拱,薄唇,短平头,颊上有痘印。这副长相是平常的,但正好配他的痞气和红衬衫——秀燕头回见男人穿红衬衫。

隔了幾曲后响起激荡人心的“快四”,舞棍们一跃上场,转出各种花头。乐队愈发起劲,敲出连串的花梢鼓点,旋转的七彩光像给空气抹了层蜜蜡,烟雾里弥漫着飘飘然的心猿意马。

一双手伸来,是老四,笑着歪了下不容置疑的嘴角。秀燕想拒,身子却慌张立起。姜红在旁哧哧笑,冲她挤挤眼。秀燕又窘,又有些微的受用。

这回他将秀燕拉得更近,近到贴身一般,快速旋转中,秀燕全乱了章法。听不见拍子,任由他带着四处转,她嗅见他身上的烟味,有几次险些跌到他身上。他的手,仍搭牢她后背胸衣扣襻处,几根指头像随时要解开襻子。

胸衣紧得秀燕透不过气。

几曲下来,她知道他在镇化工厂上班,生产铝合金专用石墨润滑剂的车间。他爸也在同厂,厂子效益不好,不久后要拍卖。厂子靠近高速4号路口,地段不错,估计能卖个好价。

他随意说着这些,像卖厂是桩利好消息。秀燕问,厂子卖了,你不是……没事做了么?

随便做什么不是事!他神色轻蔑地答到。

他问秀燕在哪儿做事,秀燕犹豫了下,说自己在县里上班,暂时回家帮忙。秀燕突出了“暂时”,意思是,她要回县里上班的!

老四忽然劈面问,“你耍朋友了没?”

秀燕吓了跳,没吭声。

是有男生追过她。包括一个爱好古体诗的瘦弱男生,有次在给秀燕的贺卡上写了句“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秀燕装不懂,她的心只在齐志飞身上。有次学校舞会,那男生请秀燕跳舞,一双手冰凉细瘦,像水蛭,秀燕木然地跳完一曲,对方知她无意,不再扰。

散场,老四邀她和姜红去吃夜宵。乱哄哄的散场人群中,秀燕找个空当赶紧走了。

接连几天秀燕都有些迷瞪,那晚的舞厅灯光像还一直转着,转着,转得她脑壳发晕。

8

第二个周末,姜红又来邀秀燕晚上去跳舞,秀燕推说店里有事。

“有啥事!去嘛!那个葛小芹不是走了么,我才在路上碰到她。”姜红说。

葛小芹每周五都去大菊那儿吃夜饭,住一宿,次日才回。秀燕支支吾吾,她怕去又想去,没等她再开口,姜红说,“等歇子我来喊你。”

姜红一走,秀燕赶紧洗了头。傍晚到镇礼堂时,头发七分干三分湿,最服帖时,她用一条浅绿手绢系了。衣服听姜红建议,穿了件明黄的,“亮色好看!灯光一打显眼。”姜红说。

几人一桌坐了,舞曲响时,秀燕的心又怦怦乱跳起来,有什么预感似的。果然,一个身影走过来,是老四,仍穿着那件红衬衫。秀燕慌忙低了头,他却没请她,手伸向另个女人,秀燕低头喝茶,一口下去被烫个正着。

她余光瞟他们,俩人跳得如鱼得水。都有舞棍的油熟劲,又是老搭子,节拍不用特意踩,一步步候在那儿。

第二支曲,老四又来了,秀燕心又一下提到嗓子眼儿,她装着和姜红说话不看他——老四请的仍不是她。倒是另个矮胖男人来邀她了,一说话就带出串唾沫星子,像他的嘴是柄机关枪。秀燕竭力屏住呼吸。

舞曲再响时,一双手伸向她,这一拉不容分说。是老四,根本无须征得她同意般把她环了过去。他的手,仍搭在她后背襻扣处,秀燕浑身紧绷,装得无事般,和他聊。老四这次却没什么话,像专注于舞曲。秀燕也不作声。不作声比说话还紧张,秀燕几次踩错了步。

至舞曲结束,老四也没吭什么声,像他们已熟到无须多言。

这一晚,他们共跳了三支舞,最后一支舞,他的脸快蹭着她的脸了,他的呼气肆无忌惮扑在她脸上,秀燕竭力往后,可他把她抓得更紧,是支快四曲,他旋来转去,秀燕被转晕了,胸衣潮乎乎地贴在身上。

舞会散场,老四在门口喊她和姜红去吃夜宵。秀燕又想找机会溜,老四的电摩却骑过来横在她面前了,“上来!”

男男女女一帮人找了露天摊,点了堆烧烤。秀燕吃了几口呛出泪。桌上人笑起来,笑她这样不会吃辣。身旁的老四递了张纸巾给她,又把那串烤鱼在杯里涮了下递给她。有人说,“哟,老四这样会照顾人啊!”

很快,老四面前码起堆竹签,他吃辣的狠劲让秀燕看了怕。那些通红的辣椒粉混着厚厚一层孜然悉数被他卷入肚内,鱼头也咯嘣一口吞下。吃热了,老四扒掉T恤,别看瘦,还有些荒蛮的硬邦邦肌肉,臂上文了个图形,秀燕没敢细看。

一桌人喧闹着,猜拳罚酒,秀燕挑螺蛳汤里的面吃。她嘴巴辣得要肿起来,心里越发急,这样晚了,回去笃定要挨骂啊。一面不好意思说走,心内越想走,屁股黏得越牢。心急中,又有些过瘾的受用,像嘴里那股欲罢不能的辣劲。

她喝了杯啤酒,有点晕,体内有她所不知的一部分在古怪苏醒。

她和他们一块儿用筷子敲啤酒瓶玩“碰球”。率先敲的人为1号,1号喊“哎哟我的1球碰6球啊!”从1号往下数的第六个人接着喊“哎哟我的6球碰X球啊!”喊到的那个人要立即接下去,说慢或说错罚酒。

没一会儿,秀燕就输了杯酒,她一气干了,桌上人叫起好,秀燕的头胀且飘。她从没这样耍过,和这么些人!她不清楚他们是做什么的,但他们看来个个比她成熟,比她光鲜。输到第三杯,一只手抓过她的杯子喝了,是老四,游戏允许代喝。秀燕说,不用。想把杯子拿回,老四没松手,她用了点力,借着酒劲,竟有些撒娇的意思,这是头回有人代她喝酒,用的还是她的杯子。

老四一仰脖把酒喝光,秀燕的心又跳得乱了。

喊的速度越来越快,瓶子敲得山响,闹翻了天,旁边几张桌的人都望他们,他们喊得更来劲了。秀燕若是路人,这时路过是一定反感这帮人的,没准心里哼一声“痞子”!但她成了其中一员时,倒觉得这场面过瘾,有被瞩目的得意,那些烦心失落一时都抛在一边。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胃里一阵翻腾,到路边吐了。

再回桌,姜红递了支烟来,笑嘻嘻说,抽烟解酒。秀燕犹豫了下,接过,抽了。烟有点涩,不过没想象的难抽,秀燕模仿姜红,让自己手势显得老练。抽着烟的秀燕有了种骄傲感,像这烟是什么魔咒,赋予了她胆量,一種蛮不在乎,玩惯了,见识过的劲儿。这支烟彻底抹平了她与这桌人间的不和谐,使他们成为一体。而就在没多久前,秀燕还觉得这是一帮与她生活毫不相干的人。再说明些,这是帮不正经的人,是群混混。可现在,他们好像挺有魅力。

桌上人排了下序,老四仍是老四,秀燕最小,老七,下周是她生日。桌上人起哄说一定要给她庆生。

席散时,秀燕累乏不堪,简直想赶紧离了自己的身体待一会儿。

次日醒来,想起昨晚像是个梦魇。自己怎么会和那么帮人混在一块儿?她竟然喝了酒,还抽了烟。天哪天,她都干了些什么?她从没这么晚回过家,昨晚她蹑手蹑脚溜进家门,做贼一般。

可不能了,再不能了,真不能了!秀燕狠狠告诫自己。

生日那天,秀燕照常在店里忙,快午饭时,她听见父亲和葛小芹在后院吵,隐约是父亲想让秀燕回县里上班,说家里的事他能顶下来。葛小芹不同意,说这才几个月,她着急去县里“蹉伴”吗?蹉伴在当地话中是搞对象的意思。

“秀燕不比你大菊,她只晓得念些没用的屁书,蹉什么伴!”父亲回了句,一贯怵葛小芹的父亲竟然反击了。

紧接着,响起葛小芹炸了窝似的迭声嚷叫。

午饭时,父亲的沉默让秀燕知道,葛小芹还是占了上风。她得继续留在家里看店。

秀燕装作什么也不知,傍晚,她洗了头,系了块蓝手帕。她进进出出理货,照了几次镜子。天越暗,心越起落得厉害。她想起上周夜宵时的约定,告诫自己不能去了,同时又拼命想赶紧逃了这院子,逃开这没着没落的孤寂。

姜红出现在店门时,秀燕受了惊吓般往货架一躲。

“寿星走啊,给你庆生!”姜红已瞧见她。

“庆啥生?”秀燕明知故问。

“不会就忘了吧,人家可记得!”姜红似笑非笑,把“人家”两字咬得格外重。

江边一间小餐馆,还是上回那拨人。她坐在老四边上。这一晚,她成了主角,敬酒的祝福的,秀燕从没像今晚这样成为中心,中心得她无措,中心得她只觉席间个个可亲,有如兄弟姐妹。这帮人,他们又开始显现魅力了。有多不正经,魅力就有多大。

她唯有举杯,一口口笨拙而努力地喝酒,回应着纷杂送上的“生日快乐”。啤酒实在难喝,她快乐吗?也许吧,这么多人为她庆生呢,人生头一遭,还有个蛋糕在旁边桌上等着切,红红绿绿的奶油在纸盒里挤得变形了。

这回换了个游戏,摇骰子猜点数,秀燕又输了几次。

“罚酒!”有人叫。

老四说他代,就有起哄的说,老四你索性和寿星喝个交杯算了。老四看住起哄的女人,“我替你一杯,咱俩也交个杯?”老四眼神犯着邪劲。

女人把杯子往他跟前一蹾,“喝就喝!”

新一轮热潮在老四和那女人的交杯中掀起,荤话不断,秀燕躲出去抹了把脸。抬头,晃过一个男人骑车过去的身影,白衬衣,她一惊,这身影有些像齐志飞!冷水兜头浇下来,秀燕想哭,那男人当然绝不可能是齐志飞,又仿佛就是齐志飞,窥见了她这样混乱的生活。

她回到桌边,脚下的地松软下陷,陷进一个危险的沼中。这一切,与诗,与齐志飞离得多远哪!她想赶紧回去,回到单调而正常的日子里去。可席上人必然会嘲笑她挽留她,毫无疑问,他们会不许她走。她不愿承认,如果她非走,铁了心要走,谁又能捆住她呢?这事的可怕在于,她并不真想走,是的,她贪恋这一桌的喧闹,贪恋那渐渐浮现的不明成分的暧昧,它正在暗处模糊扩散……

9

“哎,拿包烟。”午后,秀燕趴在柜台上昏昏欲睡,抬头,却是老四,他怎么找到这儿来了?秀燕有些窘,她想自己这副样子一定丑极了!她把旧T恤扯了扯。

他拿起她搁在柜面的一本诗集,念了几句翻开的那页,“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为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佛让我们结一段尘缘……” 老四念得拖腔怪调,秀燕生气地把书夺回,手一下却被他摁住。

他盯住她。

“晚上八点我在礼堂后门等你。”

不等秀燕说什么,老四扭头走了,“等不到,我来这里找你。”。

秀燕愣在那儿,这算什么呢?老四这不就一副混混嘴脸么。她不能同他搅一块儿。她打定主意不去。可不去,他真来找她怎么办?秀燕想到葛小芹就发慌。一个男人晚上八点多来店里找,葛小芹会说出啥难听话来?

断黑时,外头下起雨,秀燕心神不宁,要有个人商量多好,可没有,小镇一个可商量的人都没有。去还是不去?去和不去都使她害怕。她感到危险的迫近,从舞厅与夜宵摊辐射过来的危险。

快八点,秀燕把店子关了,换了件衣裳,台灯特意没关。她轻轻出了院门,向镇礼堂走去。雨还在下,按往常,这样的细雨她不会打伞,但今晚她一出院子就躲进了伞下。

镇礼堂后门少有人去,那里挨近一座矮山坡,山坡那边是块荒地,到秋天,绿色芦叶和灰白芦花在秋风中起伏着、绵延着,通向一条废弃铁轨。秀燕有时会去铁轨边独自待一待,踏着朽坏的枕木走一段,看看废弃站房,还有笔直延伸的铁轨在前方分成的岔道,它们通向何方呢?

夜色里,铁轨与芦影都变得鬼鬼祟祟,像中间藏着什么不可知的魑魅。她迟疑地走向礼堂后门那排水泥凳。近了,见一明一灭的烟头。

“喏!”老四递来瓶饮料,铁定吃准她要来似的。

她紧捏着那瓶饮料,像握着什么可持之物。

雨小了点,变成若有若无的雨丝,老四在石凳上拿雨衣垫了,叫她坐。

他说头回在舞厅见她就挺有感觉,他以前耍的女子都疯疯癫癫,开头好玩,后头都没劲,闹得很。他说以前上学时其实挺喜欢看书,最喜欢那些白手起家的故事,还抄过一些。他还爱看武侠,曾想到外头去当武术替身,拜了个师傅练过阵子气功,还练过拆拳和散手,不过都没成。后来进了父亲的厂子,一混几年……他还爱看球,刚才在家看了场球赛,内马尔真他妈够劲!还有范佩西,霸气死了!

秀燕对体育一窍不通,不作声。

“聽姜红说,你妈不在了?”他喷了口烟,“初中时,我妈也病死了。我爸后来找的几个女人都被我赶跑了。有个女人说屋里不准放我妈遗像,滚他娘的,给老子死一边去!”他猛吸了口烟。

老四看样子和母亲感情很深,秀燕忽然有一点感动。

他嘴唇盖住她时,秀燕整个蒙掉了!脑子里恍惚掠过个念头,他这人看着这么粗,嘴唇竟这样薄,这样软,像水母之类软体动物。她挣扎着,黑夜的细雨中,这挣扎更近似怂恿。逐渐地,她放弃了挣扎,像被架空,飞离了地面,不过那不是幸福的飞升,是懵懂,带着某个禁区被乍然打开的失重。老四个头比她高不了几多,却有种蛮霸,他忽然又猛发了下力,箍得她喘不过气,她的心悬浮着,险些背过气去。

老四松了点手,她的心猛地向下跌了跌。

无边无际的暗,蠢蠢欲动的暗。雨大起来,秀燕的脖梗进了雨,冰凉,这冰凉旋即被身体涌动的潮热蒸发了。他箍紧着她,手在她身上冲动游走,她慌张躲闪,搡推着,却令两人缠绕得更紧。她应当用力推开他转身跑掉,至少也要叫出来!可不知为何,她只是无声、虚弱地反抗着。有那么一刹那,她觉得和老四像两个孤儿,在这小镇的雨夜作伴——小镇像个黑洞将她吸附进去,她要拉住一个人才能免于窒息。这人是谁不重要,有没有结果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刻他需要她,而她需要他对她的需要。不!她又对自己说,今后要回县里上班要找个懂诗的男朋友要亲密地逛街买菜做饭结婚生孩子。她不能同他搞到一起!

一阵风摇落树上的雨,密集地打在她头脸上,可她全然不觉。只有无尽的黑包抄过来,将“今后”整个地遮蔽了……

回去时,她坐在他电摩后座,熟悉的小镇在黑夜中变得陌生,一切都有些走形,向着某种犯罪证据的方向走形。到家,她才想起带去的那把蓝伞丢了,大概掉在了石凳下。

第二天她去找了趟,石凳上什么也没有,一片纸屑也没,她记得没喝完的饮料瓶就搁在凳上的。

10

葛小芹同大菊到省城打听做试管的事去了。晚上八点多,秀燕把店门关了,只留了扇小窗,她伏在柜上胡乱地翻了几页书,小窗被拍响了。

“买烟。”一听这声,秀燕血就涌上了脸,是老四!

“开门。”老四在窗外小声说。

父亲屋里灯黑,已睡了,秀燕没吭声,窗子又叩响了。

开了门。

老四一只脚跨进,从口袋摸出包烟,划着了一支。

“我要睡了,你走吧。”秀燕小声说,想关门,被老四的脚抵住,“上门就是客,你开店的莫非这个都不知?”

“晚了,我爸在里头。”

“在就在,我又不干吗。”老四吊儿郎当地掸了掸烟。

秀燕感到一种恐惧,像被绳套缚紧的猎物。她想动又不敢动,怕越动绳套越紧。

想到昨晚——火炭般的羞耻在秀燕血管里灼烧,虽然没到那步,事情也够可怕了。

“去你屋坐下。”他说。

“有吃的不?”他往椅上一歪,“妈的,跟我爸干了架,他把我妈留下的一个戒指送个婊子,还说要和她结婚,我看他结不结得成!”

秀燕没说什么,找出包饼干。老四几下扫光了。

老四嘴唇又盖了过来,像要补充刚才的并未餍饱。秀燕躲闪着,老四“嘘”一声,指指际东水屋子的方向,秀燕没来得及反应,他的嘴堵上来,和他的人完全不对称的软的唇,混杂着烟味,同时他的手从她衣服里伸了进去。秀燕死死夹住手臂,不让他的手绕到前面,老四在她腋下轻挠了下,像医生引导病人配合检查一般,秀燕“啊”了声,手略一松,老四的手飞快绕到了前面。

秀燕想呼喊,喊声却堵紧在嗓子眼儿,她惊惶失措,比老四的手更可怕的是她体内奔涌着一股不可遏制的潮水,东一块西一块地决了堤,乱了套。她一面向后挣扎,一面却连自己也意识不到地——向前迎去。身体和意識突然分了家,反了目。她竭力想使这二者重新对称、叠合,却愈来愈控制不了……两股反向力拼命拉扯,离析着她。

到处是碎片失重地飞舞,她微张了嘴,缺氧的鱼般四下找空气。

老四的手探进她裤腰时,秀燕拼了命扯住,这回她真铁了心!这是底线,是无论如何也不能逾越的。老四没再用蛮,他松了手,摸了根烟出来划着,朝秀燕充满理解与友善地,笑了笑。

秀燕晓得自己犯了错,这错像火球,眼看要越滚越大,她扑不了。她只想逃,逃得远远的,逃到火够不着的地方。

如何逃呢?父亲的腿还没完全恢复,进货仍不方便,葛小芹的脸因为大菊的肚子始终没动静而越拉越长。秀燕开不了口,她晓得开口就是在逼父亲。

接到一位县里女同学的结婚请柬,像是一个遥远世界发来的,虽说一个月前才去县里打过次货,但匆匆忙忙在市场采购完就回转了。回镇上的这几个月,日子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地震,她就算调动起过去生活里所有攒下的力也无法面对。

周六喜宴,晚上五点半开席,秀燕下午三点到的,她去了县文化站,齐志飞在三楼加班彩排,为县里近期的“茶博会”排练节目。秀燕隔着门就听见铿锵熟悉的朗诵声。她贴住门往里看,齐志飞的身形得体、大方。秀燕盯着,眼眶酸胀,知道自己只能,永远——隔着这个距离张望他了。

喜宴齐志飞也来了,桌上同学起哄要他表演个诗朗诵,齐志飞倒也大方,站起,“好!今天借这杯喜酒,同窗再聚,我朗诵首小诗为大家助助兴。”

秀燕再想不到齐志飞要朗诵的竟是她的诗。上回她离开县城回家时寄给他那些诗中的一首。

是首十二行的爱情小诗,齐志飞清了清嗓子。

“你是一条月夜出发的河/流经高山/越过旷野/无论流向哪儿/都绕不开我心房/流向那个细雨飘拂的四月……”

秀燕本为自己的诗脸红,但经过齐志飞的朗诵,她觉得自己再没写过比这更好的诗了。眼泪一下冲出她的眼眶。掌声响起,齐志飞举杯,“这首诗是咱们的才女阮秀燕同学写的,让我们敬她一杯!”秀燕脸已红透,她拼命忍住泪,什么也没说,满斟一杯,与齐志飞一碰,仰脖干了。

桌上笑嚷起来,说才女酒量原来这么好!又有同学来敬,秀燕又干了,有人鼓起掌,说,刮目相看啊,秀燕谈恋爱了吧?秀燕没吭声,去了洗手间,好一会儿才回席,挨她坐的女同学小声问,“秀燕,没事吧?”她的眼睛有些红肿。

“没事,高兴呢!”秀燕说。

回镇里没几天,家里来了位不常走动的女亲戚,见了秀燕笑得有几分神秘。

女亲戚走后,阮东水咳了声,说明晌晚家里要来个客,让她莫到处疯。

“你妗婆……想同你介绍个人,说是农机站搞技术的,家也在镇上……你也不小了,莫惹人闲话。”阮东水面色有些阴沉。

傍晚技术员来了,方脸,鼻翼宽大,架副黑边眼镜,蓬松额发遮住了点眼睛。两人一见,笑了笑,眼镜就像同类标志,让秀燕有了几分亲切感。两人七七八八聊了些,没有“相亲”的尴尬,倒像遇见老同学。技术员还问秀燕借了本书。

隔几天,技术员来还书,还替阮东水把一只秸秆气化炉修好。阮东水留他吃晚饭,让秀燕炒菜。中途,阮东水踅进灶间,嘱她韭菜炒蛋里打四个蛋,汤里猪油多把一勺。秀燕嗯一声,一搭眼,阮东水鬓角又白了些,头发蓬乱地支着,更显衰疲。秀燕心里一酸。

11

秀燕知道技术员对自己是有意思的,她对他呢?和他在一起她很平静,说不上好,说不上不好。而平静,对秀燕如今就是珍贵。

这天下午,秀燕送走技术员,才回店里,一个夹杂着烟味的身影晃进来,秀燕心里紧了下,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

“你去哪儿了?”老四在门边问。

秀燕没答话。

“问你呢?”老四声音高了些。

“我去哪儿和你么子关系?”

“怎么没关系?”老四嘴角浮起点笑。他凑近她耳边,“你说有没有关系?”

秀燕往后退了步,东屋传来阮东水一声咳嗽。

“我在店外等你!”老四头一摆走了。

阮东水从厢房过来,问,“哪个?”

“没有……来买烟的,哦,我出去下……才想起姜红喊我去她那儿有点事。”秀燕说。

阮东水有些狐疑,“哪个姜红?”

“不就是那个捯饬得妖精样的!”葛小芹从后厢房进了店。

“和她搅在一起做啥!”阮东水脸色阴沉,因为葛小芹在,他的脸又黑了几分。

“我去一下就回。”秀燕说。

“你回晚了老子关门!”阮东水望眼店里的钟,吼得很大声。

她上了老四的电摩。她以为要去镇礼堂,却不是。一处庞杂院子,空气中有股铁锈和柴烟混杂的气味。秀燕跟在老四后头,迷迷瞪瞪的,七弯八拐到了一幢楼前,老宿舍的一楼,潮且暗。

“以后你别来找我了!”秀燕一进屋便说,声音略发着抖,倘若老四发毛,她并不怕,她很想和他大吵一顿!回镇上才几个月,她竟糊里糊涂地成了个不贞女子,虽和他还没到那步,天却已经塌了。

“别这样好么?”老四走上前,出乎意料地没发毛,倒箍紧了她。借着灯光,秀燕吓一跳,老四一侧脖梗有血痕。她闻见他身上冲鼻子的酒味。

老四与他爸干了架,他爸铁心要和那女人结婚,同老四吵起来动了手,当即搬去那女人那儿了。老四的血让秀燕的怒气虚弱起来,她看惯他的蛮横样,他这样的痛苦,她倒不知如何应对了。他亲着她,喘息粗重起来,秀燕身子烫热地发着胀,那种可怕感觉又来了,她推拒着,但所有推拒都化作黏合更紧的力……

秀燕被推跌在张硬床上,半边蚊帐耷拉着。老四的一只手探到她背后三两下解开了扣襻。拉扯间,他的手到达了他要到达的地方,一股暖热惊魂猝不及防,哗一下离脱了秀燕的身体。体内有什么汩汩往外冒着,皮肤下燃着嘁嘁喳喳的火。她如一只发酵的馒头逐渐胀大。在他又来拉她裤腰时,她用残余的一点理智拼力推他,她在心里喊着——不行!阮秀燕,你够不要脸了!再不能了,再往下那可就什么都完了!

這声音使她的挣脱渐有了点占上风的趋势,前面是处悬崖,老天作证,她阮秀燕绝不能再往前一步了啊!

“哗”的一声,突然什么东西灰扑扑地罩住了她和老四。他们怔了一秒,明白是蚊帐在推拉中坍了下来。

她大半个身子卷在帐子里,挣扎一下乱了套,转向潦草,不得要领。她用力扒拉着帐子,帐子却越缠越紧,她想腾出只手抓紧裤腰,蚊帐一下罩住她的脸,厚重的灰尘把她呛得喘不过气,她拨开蚊帐,裤腰落在了老四手中……她扑打着,咒骂着,在拉扯中,她的力气渐小下来,喉咙再发不出任何声响。一股硬的力挺进了她,将她体内最后一点侥幸、最后一点梦和光,全都挤压了出去。

“生米做成熟饭”,这句老话这样冷静、残酷地充满着。再没机会了,再没其他可能了。

她嗅见窗里飘进菜地烂熟的壅肥味,远处卷烟厂的烟叶味。很远传来几声蝉鸣,这天儿怎有蝉叫呢?她意识有些模糊,夜黏稠得透不过气,她想伸手拨动下,哪里拨得开,空气像锅熬得起胶的糨糊。

床板吃力的声音盖过一切,“咔吱”“咵吱”!细微的,在秀燕耳朵里却这样夸张、刺耳,她下意识将手举过头,抵紧了靠墙的床背,声音沿着手臂消失在木床背的某道罅隙里。

窗子铰链吱地响了声,有风刮过,秀燕晕乎着,觉得像有人推窗走了。这个人,她处了十九年的自己,跟着那阵路过的风,跟着先前那奇怪的蝉鸣声走了,走进夜深处,走到她再也看不见的地方。周遭静极了,喘气和心跳的声音都听不到了,似乎连意识本身的声音也不存在。

夜色像沉重的汲饱水的棉胎,捂严了整个世界。

12

那个“她”走掉,余下的这个秀燕就如替身般过下去。她和老四去邻镇吃了次特色酸汤饺。店内满了,露天坐着,边吃边听老四摆他的事,包括那些她认为不可启口的荒唐事。一个大他十岁的女邻居对他的“性发蒙”,他有回在小旅馆认识的邻屋女人,共度一夜后他们相互连名字都不晓得就分手了……老四讲家常的口气,像那是男人都要经历过的,没啥了不得。

露天摊的昏黄灯光不时晃动,疾驰过去的车辆卷起阵阵灰尘。秀燕一小口一小口吃着又辣又咸的粉,额上起了层汗。不知为何,秀燕对他荒唐的种种,竟有了原谅——那本是与她不相干的过往,他们也根本没以后。也许正因如此,秀燕像听着一个与她全然无关的人的事。他还和秀燕分析社会,活命,人际,有他自己一套逻辑,他说一看秀燕就知道不成熟,“读多了书的人读傻了!”老四说,懂交际才要紧,“朋友多了路好走。”老四稳稳地喝掉最后一口汤。

回镇的路上,路面颠簸,前几日才发生公路塌方,老四依旧开得飞快。秀燕坐在他后面,觉得自己正被带往某种毁灭,也只能听之任之。

技术员又来了,带了本新买的抒情诗集给她。秀燕没说什么,进进出出地理货。阮东水瞪了她几次,秀燕只当没见。她心内哀凉,晓得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了。

阮东水催秀燕弄饭,让她去斩块老熏肉。技术员也在厨房帮忙,“我来。”他几刀就把死硬的熏肉斩开了,秀燕拿去用淘米水洗,技术员帮着切土豆,说垫在熏肉下吸油。看得出,技术员是个会过日子的男人。灶火温度升上来,热烘烘的,两人做着事,有时碰到一起,秀燕很快闪躲开,她心里发着凉,如果早认识技术员呢?如果不和姜红去那个鬼舞厅呢?如果如果如果!她叫天天不应哪!如果先认识技术员,慢慢地,也会有股家常温情在灶火间升起来吧……

说啥都晚了。

饭后技术员邀秀燕出去走走,他们沿河堤走了走。一路上秀燕躲躲闪闪,生怕碰见人。在河堤边一处树阴下的凳上坐了,技术员问,“你……有什么想法?”

秀燕心里发虚又发痛,“我想去县里上班。”她沉默了会儿说,想躲开他问话里的真正意思。

“县里……也有农机站。”技术员的回答让秀燕愣了下。技术员按照他问话的意思去理解了秀燕的回答,这是句多间接而实在的表白!若秀燕去县里上班,那么他也可以同去县里。秀燕的心忽然迸发出一星火花,事情兴许没那么绝望?也许一切都能重新开始?

周末舞会秀燕再没去,老四有阵子没来找她。这使秀燕的那星火花更旺了点,她和技术员来往着,她对他,并没特别感觉,但他是作为一种新生希望存在的。他们去散了几次步,看了次电影。

有个中午,阮东水和葛小芹都不在,秀燕一人看店,翻那本技术员送的抒情诗,老四突然进来了,“安逸嘛,”他吸了口烟,“听说相亲了?咋样,相中没?”

秀燕不作声。

“是个眼镜子?眼镜子找眼镜子,那不得生个小眼镜子么!只怕奶瓶都找不准。”老四哈哈笑起来。

“晚上去耍。我有个兄弟从东莞回来,我六点来等你。”老四压低声音说。

那丁点的火星又暗了,发出更可怕的势头。秀燕有一霎甚至想去找技术员,向他说出一切,请他帮帮自己!可这算什么呢?说得出口吗?她有脸向任何一个人提起她和老四间发生的事吗?不!迟疑着,她却边在想着穿什么,包括内裤。以前穿的都是葛小芹用布头车的平角短裤,有些还用布头拼过。近阵子她去买了几条新短裤。

快到六点,她去房里把平角短裤换下了,换了条新买的浅蓝短裤,这一刻,她害怕的人不是老四,是自己。她躲闪着,不去想任何事,她怀着一丝侥幸——也许完成了这过程反会结束得更快,像老四说起那些女人,就像车子卷过的一阵尘烟……

秀燕也晓得这想法混沌、莽撞与愚蠢,完全是破罐子破摔。她不敢承认,老四的邀约,在这寂寥得和坟墓似的小镇黄昏,竟有一种急躁的诱惑。她想出去,坐到一伙人当中吃吃笑笑,她想到老四的手,如果她说,老四的手对她是个诱惑,她该有多不要脸呢!

她给自己找的借口是,若不去,老四会找上门来,那可更麻烦了。出门前,她对阮东水说,邻镇女同学家新开了胶鞋厂,她去看下有什么货可进。趁葛小芹在厢房猛踩缝纫机的当口,秀燕风快出了门。

在老四一个朋友家,卤菜啤酒摆了一桌。一屋人聊着打工做生意赚钱之类。老四上班的厂基本处于停产,他现和一帮人帮酒店歌厅收账。

秀燕坐在屋里,被烟熏得睁不开眼,来时觉得在店里孤寂,坐在这些人当中却更孤寂了。她不吭声地啃着鸡爪,过了会儿,老四说先走。

“怎么就走?再耍下嘛。”有人说。

“别留老四,他有要紧事办。”另一人接嘴,一屋人哄笑起来,心照不宣,下流地笑。秀燕跟着老四出了门,坐上他的摩托,她已清楚他会往哪儿开,她想反对,却没出声。一切反对都显得徒劳与矫情。

还是那间屋子。坍下来的发黄蚊帐仍卷成一团堆在床角,一对旧乎乎的枕头,水红枕巾。秀燕又闻见窗里飘进的菜地烂熟的壅肥味,远处烟厂的烟叶味……

这次,蝉鸣声没了,一片死寂,小镇乃至整个世界都陷入昏沉。

13

阮东水催秀燕去找下技术员,说家里有个水泵坏了,想请他来修。秀燕被催得没法,只得去农机站,顺便带了双坏了的鞋去鞋摊修。

在鞋摊边,遇上姜红。

“这旧鞋修它做什么,买双新的嘛!”姜红说。

秀燕笑笑,姜红凑过来,搡她一把,突然小声地神秘地说,“哎,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秀燕問。

姜红一笑,这次笑是笑秀燕故意装傻。

“不跟你说,我走了!”姜红像一切心知肚明,即使她阮秀燕啥也不说。

秀燕站在那儿,像有盆冷水兜头浇下。

“怎么样”,不就是和老四有关的怎么样,波兴浪涌的怎么样,暧昧不要脸的怎么样,可以和她姜红互通经验的“怎么样”。

老四肯定是——说出去了。

秀燕的心沉重、羞辱地跳着,她鞋也没修,转身回家,一路上脑子不停地回响着那句“怎么样”。路上遇见几个熟人和她招呼,她含糊应声就走,她觉得他们一定都在心里笑她并发问,“怎么样?”

夜晚这三个字砸得更沉重了,秀燕被压得喘不过气,她没脸做人了。她要离开这里。

县里有个长年的会计证考前培训班,管食宿。次日,秀燕留了张条说去县里学习就走了。

培训班设在一家偏僻的财校内,有人嫌远,秀燕倒觉得再好不过。晚上,秀燕独自围着学校塘边走,天气渐凉下来,下过雨,风一吹,震落树叶上的水珠,她有点瑟瑟发抖。但她喜欢这暗处的时光,好像有些事可当成一场梦魇,醒了一切可重来。

在培训班她和女同桌熟起来,同桌说她培训结束后就去嘉兴,她姐姐在那边上班。同桌邀她同去,说让姐姐帮忙介绍工作,秀燕几乎没有迟疑就答应了,走得越远,意味新生机会越多。

一周培训结束后,她和同桌商量了购票时间。买票前一天,秀燕捺不住还是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回。电话接起,是秀燕最不愿听见的葛小芹,尖利的高音像炸了锅,问她人在哪儿,说老四来了几趟打问她去哪儿了。开头是老四一人来,后来带了几人,成日坐在店门口打牌抽烟,有次喝醉险些和阮东水打起来。

“你勾个瘟神进家,自己拍拍屁股走了,让我们挨祸害啊!” 葛小芹愤愤地嚷着。

秀燕无地自容。她能想见老四坐在店门口的无赖相,街坊如何议论这事儿,还有葛小芹在阮东水面前的脸色……

秀燕去了文化馆,她想找齐志飞聊聊。她急切地想听听他的意见,她没人可找了。她信任他,他向来那样沉稳。她想见他一面。

齐志飞借调在县委宣传部一个申请非遗的戏曲项目小组,秀燕本想请他在外吃午饭,他说就在食堂吃吧,我请你。

匆忙气氛里,秀燕不知如何开口,但没时间了。她大概说了自己在老家遇上个无赖,省去了很多细节,只说被纠缠,想一走了之,又怕连累家里。

齐志飞沉吟了下,“我听说了一点……”此言一出,秀燕狼狈至极。他知道的显然不止“一点”,可能全知道了。

齐志飞的“听说”肯定还包括她刚才没说的。

不该来的,她还有脸来向他讨主意。秀燕不吭声。

齐志飞给了秀燕些建议,概括起来是,一,与对方好生协商解决;二,若对方有过激行为,建议报警处理。末了,齐志飞说,秀燕,我知道爱好文学的人都比较浪漫,但社会不比校园,情况复杂多了,交友呢,一定要谨慎。

齐志飞给的意见很妥当,妥当到等于什么都没说。什么叫“好生协商”?如果能协商,还用得着她向他讨主意么?至于报警,她更无颜面,老四强奸她了么?以她对法律的有限理解,她一没呼喊,二没报过警,是她两条腿主动走进了他家门,算哪门子强奸?况且他们后面还有过若干次,好,就算第一次是强奸,后面,也就成通奸了吧?“一个巴掌拍不响”,在齐志飞看来肯定如此,他的沉吟是给她留面子,他说“交友要谨慎”,其实隐含了谴责。和他清新可人又头脑清醒的女友,不,未婚妻,比起来,她阮秀燕多么轻浮、蹩脚,毕业后一事无成,还卷入了这么桩丑闻。

来向他咨询是个多愚蠢的念头啊,自取其辱。她和老四的事,在镇上怕是早已人尽皆知了。哪桩在小镇发生的事不是以飞毛腿导弹的速度扩散呢?传到齐志飞这儿已不知是何面目,她还好意思来向他拿主意。秀燕真想扇自己几个耳刮子!

在食堂门口,他们分手了。齐志飞还有许多事要忙,他穿着白衬衫黑裤子,得体地与秀燕告别,欢迎她有空来玩。

秀燕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她不会再来找他了。

踏上回镇子的汽车。一路上,她一下眼都没合,盯着窗外。路两旁是野蛮疯长的作物,秀燕只看到荒芜。

傍晚进了家,阮东水在店里正费劲地够货架上的东西,听见动静,回身,眼睛立马鼓瞪,“滚!”他眼里布满血丝,嗓子嘶哑。

“爸……”秀燕眼里噙了泪。

“滚!”阮东水压低嗓子又一声闷吼,边往店后的厢房瞥了眼。

很快,葛小芹声音飘过来,“哟,还算良心没叼完!再不回屋怕要被人拆了!顾自己疯得痛快!”

葛小芹嗓门大得存心要让左邻右舍听见。

秀燕进了屋,葛小芹跟进来,“你和那瘟神到底啷个关系?是蹉伴还是别个?”

秀燕没作声,葛小芹又气冲冲地问了遍。

秀燕仍不作声。

“好!你不和我说,跟你爷老子总要讲讲清吧!” 葛小芹高声嚷着。

没等阮东水张口,秀燕看住葛小芹说,“我们是恋爱关系。”

阮东水的耳刮子扇到秀燕脸上时,秀燕半边脸登时麻了。记忆中,这是阮东水头回这样打她。

她出了门,朝老四住处走去。她感谢阮东水这一耳光,没这一耳光,她怕是没这勇气去找老四。她口袋里握着柄铅笔刀,这柄崭新的铅笔刀自去县里上培训班就一直揣在兜里。

在路口拐弯处,秀燕碰到技术员,他骑辆自行车,在几步外叫她,她看了他几眼才认出。她站住了,半边脸有些肿胀,本能地,她侧了些身,用另边脸朝着他,技术员有些为难地按了下车铃,“秀燕,有件事……嗯,我听说的……想问下你,你别介意……”技术员吞吞吐吐。

秀燕不等他开口,望着他,点点头,“是真的。”她说。

技术员睁大眼,“真的?”

秀燕没说什么,走了。走了几步,她想起刚才为什么没一下认出技术员,他穿了件军绿色雨披——她才意识到天正下着雨。她脑子里掠过句诗:

“雨轻柔打在身上/我喜欢这干净的世界和自己/這一刻我什么都不想/忘了过去,不要未来/我愿就在这一刻死去……”

她脑子瞬间空白了,不确定是自己写的还是在哪儿读到的诗,总之这几句话冒出来,在她脑子里来回打转。

再拐个弯,老四的家就到了。

作者简介

陈蔚文,女,1974年7月生。散文及小说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大家》《天涯》等刊,出版小说专集《雨水正白》,散文集《见字如晤》《未有期》等十本。

(标题书法:骆建宏)

责任编辑 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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