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美人恨

2017-06-10 08:16兰泊宁
今古传奇·单月号 2017年1期
关键词:燕王建文帝朱元璋

兰泊宁

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翩翩皇家贵胄,富贵功名等闲。

仁君治天下,坐失良机千古恨。

一生飘泊一世心,沉思往事立残阳。

山一程,水一程,北风吹断若为情,缘尽叹别离。

风一更,雪一更,无限伤心梦不成,幽恨几时平?

大明政权建立后,朱元璋连纳数妃,生了十几个儿子。诸皇子中,四皇子燕王朱棣最是英武刚强,朱元璋也最喜欢他,常说朱棣最像自己。太子朱标死后,朱元璋有意立朱棣为储君,可此时太子已生五子,嫡长早殇,次子允炆已经长大,若舍孙立子,未免于礼不合。

因一时委决不下,朱元璋便召集群臣商议。

学士刘三吾奏道:“燕王行在第四,如果册立,将置二皇子、三皇子于何地?那不是蹈了废长立幼的覆辙吗?弟不可先于兄,依臣看,不如册立皇孙。”

朱元璋叹道:“这个朕岂不知!奈何秦王与晋王,一个柔而无刚,一个刚而无断,都不足以托付大事,只有燕王智勇兼备,故朕想立他为东宫。”

刘三吾道:“皇孙现已长大,且系嫡出,孙承嫡统,是古今的通礼。”

左都御史王桢也道:“册立皇孙才是名正言顺。”

朱元璋听他们一再提及已故的太子,忍不住垂泪道:“朕也不忍有负东宫,准卿等所奏吧!”事实上,自太子朱标死后,朱元璋的须发全白了,身体也更衰弱。

群臣领了圣谕,便去迎允炆,册立他为皇太孙。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这个皇太孙也是天性纯孝,父丧期间,他昼夜哭泣,水米不进,以至形销骨立。

朱元璋见了,非常怜爱,故意严厉地对他说:“居丧尽哀,哭泣成礼,是你作为人子的一份孝心,可这不过是小孝而已。朕今既已立你为皇太孙,上承大统,则你之一身,乃宗庙社稷臣民之身,好好地保养你自己才是大孝。若你不保养好自己,只管哭泣损身,便是尽了小孝而失却大孝啊!”

允炆闻言大惊,忙哭拜于地,道:“孫儿无知,非承圣训,岂识大体?从今起我自当节哀,以慰圣怀。”

朱元璋听了,非常高兴,搀起允炆,又在他头上亲昵地抚摩,细细审视,见他头圆如日,真乃帝王之相,很是欢喜。可一摸到脑后,见微微扁了一片,他便有些不快,叹道:“好一个头颅,可惜是个半边月儿。”

那天,春光明媚,群芳争艳,朱元璋驾幸城南游赏,诸王及群臣皆随侍左右。宴饮了半日,大家或献诗,或献颂,君臣很是高兴。忽然说起皇太孙近日学问大进,朱元璋乘着酒兴,便命侍臣诏皇太孙前来侍宴。近臣奉旨而去,朱元璋坐于雨花山上等待。

不一会儿,远远望见许多近臣簇拥着一个英俊少年骑了一匹御马,飞一般地上岗而来。此时东风甚急,马又走得飞快,吹得马尾飏飏拂拂,好似柳丝飘荡,朱元璋不禁触景生情。允炆到了面前,朝见一过,朱元璋赐坐在座旁,让他饮了三杯后,便道:“诸翰臣学士都称赞你近来学问很好,朕今天没有时间来细考你,且出一对,看你对得来否?”

朱允炆忙俯伏于地,奏道:“皇祖圣命,臣孙允炆敢不仰遵。”

朱元璋很高兴,命侍臣取过纸笔,御书:风吹马尾千条线。写完,命赐予允炆。允炆领旨,不假思索,一挥而就献上。朱元璋见允炆落笔敏捷,很是高兴,展开一看:雨洒羊毛一片毡。朱元璋见他对语精确,于是命传与诸王众臣观看。众人看后,全都称颂赞誉,说什么又精工又敏捷,就是老师宿儒,也不过如此,真乃天授之资。

朱元璋听了更是高兴,便命赐酒,同时随意问道:“此对,你们大家细想想,还有没有佳对呀?”

诸臣未及回答,只见诸王中早闪出一人,俯伏奏道:“臣子不才,愿献一对,以祈圣鉴。”

朱元璋一看,乃燕王朱棣,就说:“我的儿,你有对,当然可以说,快写上来让朕看看。”

朱棣便飞快地写了几个字:日照龙鳞万点金。

朱元璋见朱棣出语惊人,完全是帝王的口气,再回想一下允炆之对,虽然精确贴切,气象却阴柔无力,甚至全无吉兆,心里不由暗想,才虽关乎学,资必秉于天。

从这以后,朱元璋心里更加矛盾。若传位给燕王吧,可允炆仁孝过人,又不忍心舍去,况已立为皇太孙,一时难以改命。

這日,朱元璋带着满心的狐疑不决,在众翰臣经筵侍讲后,忽然问:“当时尧舜传贤,夏禹传子,都是出于至正至公之心,所以天下后世,都佩服其为大圣人之举动,而不敢有异议。朕今打算传位于子,也就是传贤之意,尔等以为何如?”

还没说完,刘三吾便挺身而出,俯伏于地,厉声奏道:“皇上,此事万万不可!”

朱元璋道:“为何?”

刘三吾道:“传贤之事,虽是公心,却容易陷于私。只有上古大圣人,偶一为之倒也罢了,传子传孙无党无偏,历代遵循,已为万世不易之定位,岂容变易?况且皇太孙青宫之位已定,仁孝播于四海,实天下国家之大本也,岂可无故动摇!”

朱元璋听了,一脸不高兴,说:“朕本无心泛论,你为何要对太孙指名道姓,妄肆讥议呀?”

刘三吾又奏道:“天子之言,动辄关乎天下之祸福,岂有无故而泛言者?陛下纶音,万世取法。今圣谕虽出于无心,而臣下狗马之愚,却不敢以无心承圣谕。故私心揣度,以为必由皇太孙与燕王而发也。陛下如无此意,则臣妄议之罪,乞陛下治之,臣万死不辞;倘若是有心之言,则臣言非妄,还望陛下慎之,勿开国家骨肉之衅。”

朱元璋不想发作,但他的声音里已是含着十分的恼怒,说:“朕即使有心,也是为了社稷着想,所以朕是为公,非为私也。”

刘三吾哭奏道:“大统自有正位,长幼自有定序,相传自有嫡派。顺之,则公;逆之,虽公亦私也。皇太孙乃懿文太子的嫡子,陛下万世之传,将从此始。如果一定要舍孙立子,舍子立贤,且先不说皇太孙仁昭义著,难于废弃,那么只说将置秦晋二王子于何地?这岂不是取乱之道吗?”

朱元璋听了,半天才说:“朕未必就会易储,你又何必多言多语到这个地步?”

刘三吾又哭奏道:“陛下一有此言,便恐有人乘机播弄是非,开异日争夺杀伐之端,其祸非小。”

朱元璋道:“制由朕定,谁敢争夺?”

刘三吾道:“陛下能保目前,难保身后。”

朱元璋更加生气,说:“朕心有成算,岂是尔等迂儒所能明白的,不许再多言了!”

刘三吾再欲哭奏,朱元璋已怫然还宫。

刘三吾只得叹息出朝,自言自语道:“骨肉之祸已酿于此,可惜!可叹!可悲!”

第二天,朱元璋下旨,降刘三吾为博士。

朱元璋随后单召诚意伯刘基入侍。

朱元璋道:“现今天下已大定,无复可虞,但朕家事尚有所未妥,故特召先生来商量。”

刘基道:“太孙已正位青宫,诸王俱分封有地,有何不妥,复烦圣虑?”

朱元璋皱着眉头说:“先生是朕的股肱大臣,怎么也能说这样的话!卿且说说皇太孙为人如何?”

刘基回答说:“陛下既以臣为股肱,臣敢不肝脑涂地以报陛下?皇太孙纯仁至孝,是继承大统之明主也。”

朱元璋道:“仁孝就能居天位吗?”

刘基道:“仁则四海爱之,孝则神鬼钦之,于居天位正相宜。”

朱元璋听了,沉吟良久,说:“卿且说说四子燕王为人如何?”

刘基道:“燕王龙行虎步,智勇兼全,是个英雄。”

朱元璋道:“英雄能居天位吗?”

刘基道:“英雄才略能服天下,居天位也很合适。”

朱元璋道:“如果有帝王之才干,却不能得居天位,那会怎样?”

刘基道:“龙必居海,虎必居山。帝王不居天位,是虚生也。从来天不生无位之帝王。”

朱元璋道:“帝王并生,岂能并立?”

刘基道:“并立固然不可以,然而天既生之,自然会有次第与先后。所以陈希夷见了宋太祖与宋太宗,有一担挑两皇帝之谣,就是这样子了。”

朱元璋道:“废一兴一,或许能解决这个矛盾吧?”

刘基道:“天之所兴,人豈能废?”

朱元璋道:“细听卿言,很有道理呀!但朕胸中,尚未有个定局,国家或废或兴,或久或远,卿可细细对朕说来。朕当躬采良策,以教子孙。”

刘基道:“陛下历数万年,臣亦不能细详。”

朱元璋道:“朕亦知兴废,古今自有定理,但朕顾虑子孙们自相残杀,所以才这样问的,诚望先生慎勿讳言。”

刘基见朱元璋真心诚意,忙起立道:“臣蒙圣谕谆谆,敢不披沥肝胆!”然后他左右环顾,见四下无人,便近前一步,俯伏于圣座之前,细细密奏。

二人密语了半天,刘基才退下就座。

朱元璋于是传旨,让礼部立取度牒两张,又命工部立取剃刀一把,僧衣鞋帽齐备;又叱退左右,君臣秘密缄封停当。然后命一谨慎太监王钺,牢固收藏,到时候再献出。

弄完以后,朱元璋又赐饮数杯,刘基才谢恩退出。

且说徐寿辉被陈友谅杀死后,其部将明玉珍逃到四川,招集了一股亡命之徒占据川陕诸省,在蜀西自称为西蜀王。在元末争雄的几个人当中,除朱元璋外,要算明玉珍最得民心,所以他在蜀西南也整整做了几年太平王。等到朱元璋削平群寇,逐了顺帝,看明玉珍地处边僻,就不打算动兵远征他了。明玉珍也不出来争什么疆界,大家倒也相安无事。

后来,明玉珍死了,其子明升接位,他少年好胜,又恃着部下猛将张良臣、张良弼兄弟两个,居然横行起来,取了陕西凤城。

警报到了应天,朱元璋愤然道:“朕不去剿灭他,他倒来侵犯朕的土地。”当即拜蓝玉做了征南将军,领兵十万,进剿明升。

蓝玉在阵前久决不下,便领了一千铁骑,乘夜来渡栈道。那栈道在凤县东北,是个最险峻的地方,汉代张子房烧断栈道就是这个所在,又名连云栈,两面山峦重叠,峭壁千仞,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蓝玉知张良臣等不过一勇之夫,决然想不到派兵镇守,于是师法三国时期邓艾偷渡阴平,果然他也一样侥幸成功了。蓝玉偷渡栈道后,领着一千兵马直扑褒城。那里的守兵疑是飞将军从天而降,吓得四散奔逃,有的则跪地乞降。

蓝玉得了褒城后,一路进兵,势如破竹,不到十天竟平了西蜀,囚了明升,掳了他的眷属,然后再去阵前把明升的部下打败,收降了十七万人,余下的都逃往山中落草去了。

蓝玉择吉班师。大军将至應天,朱元璋派御史江秀出城远接。蓝玉亲自押着明升的囚车及宫眷三千余人,金银珠宝三十余车,驼马牛羊十万头,器械盔甲七万副,进京来见朱元璋。朱元璋自然高兴,更令他欣慰的是,蓝玉献上了一个千娇百媚的美人。

明升被推上殿来,却挺立不跪,侍卫用枪刺折了他的脚骨,明升就坐在地上大骂。朱元璋喝令推出去砍了,首级悬挂示众。所有宫眷一例入官,男充功臣家的奴仆,女配给出征的将士做妾。金银和器械存库,驼马牛羊赐予兵士们作为犒赏。

第二天谕旨颁下,封蓝玉为凉国公。颁谕毕,朱元璋便往玉清宫来看蓝玉献上的那个千娇百媚的美人。那个美人是西蜀王明升的爱妃香娘娘,这位香娘娘本姓黄,芳名唤作香菱,是四川巴州人。

香菱的父亲小名黄老五,在巴州地方开着一间豆腐坊。老夫妻年将半百,才有了这个独生女儿,真是珍爱异常。据说香菱落地时,满屋子都是香气,似兰似麝,连四邻八舍都闻见了,大家都说这个女孩子将来一定非妃即嫔。黄老五因这四播的香气,便给女儿取名香菱。

香菱到了十二三岁,已出落得亭亭玉立,什么脸若芙蕖,眉同春黛,秋水为神,冰肌雪肤,桃腮含晕,笑靥承颧,她全占了。于是一班纨绔子弟,一个个都为了香菱神魂颠倒,只要香菱在柜上,就是不买豆腐,他们也要去放下几文钱,为的是乘机和她搭讪几句。这样一来,黄老五的豆腐生意十分红火,老夫妻俩日夜不停地磨豆腐,还不够卖的,只好另雇伙计帮忙。

光阴如箭,转眼几度春秋,香菱已是十六岁了,很多公侯人家的子弟便托人来说媒,可门槛都快被踏穿了,就是成不了。原来,黄老五想招赘一个女婿来家,所以一谈到“嫁出去”三个字,黄老五便一口回绝。试想公侯人家的子弟,怎肯入赘到豆腐店里来呢?也有肯入赘的,黄老五却瞧不上眼,不是嫌他家贫,就是说他人品太坏,高不成低不就,把香菱的终身大事慢慢地耽搁下来。

那天,一个游方女僧瞧见了香菱,说她身有仙骨,有几年王妃的福分。那香菱平日里本来就孤芳自赏,那些狂蜂浪蝶到店里来向她献殷勤的愈多,香菱就愈加高傲,也是桃李其容,冰霜其志,对那些轻薄子弟,她脸上连霜都刮得下来,这样便没有人敢近她,空落得个垂涎三尺。

西蜀王明玉珍逝世后,接位的明升也听说了香菱的艳名,便立刻赍金三千,求香菱做妃子。黄老五在他的势力之下,不敢不依,于是香菱便做了明升的王妃。蓝玉平西蜀,香菱被掳,蓝玉几次想要她,香菱却怀刃自卫,蓝玉无奈,只好獻与朱元璋。谁知朱元璋几次想去临幸她,都被她涕泣拒绝。朱元璋虽近不得她的身子,但那颗喜爱她的心,却一点儿也不曾更易。

这个时候的允炆,已是十六七岁的风流美少年了。他听人说香菱不但容貌艳丽,而且遍体皆香,不免动了好奇之心,便时时到玉清宫来,温存敬重地与香菱谈笑饮茶,却一点儿也不粗鲁地表现出渴望的意思。香菱虽已不再是处女了,但她只是在肉体上经历了男女之事,其实并没有真正地爱过,她的心灵其实还是处女之心,她和所有女孩子一样,渴望爱情这种非物质的东西,可是一直没有机会。她讨厌那些因美貌而喜欢她的人,她总感觉那些人并没有把她当成人,而只是当成一朵正在盛开的鲜花,一旦花败,则恩断情绝。渐渐地,香菱就被允炆的一往情深融化了,又兼他温柔真挚,体贴备至,于是她义无反顾地坠入了情网,一时间两心相印,依依难舍。但香菱与允炆在肉体上并没有越界,就是这种纯粹的非物质的情与爱,让她感觉到了真正的爱情,因此她如醉如痴,生死可以不计,荣辱全然抛弃。

那天,香菱正和允炆在玉清宫的假山旁情话缠绵,恰巧被朱元璋瞧见,吓得允炆拔腿便逃,香菱也颤抖着泪汪汪地进宫去了。当时的朱元璋一言不发,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第二天圣谕下,令把香菱用白绫赐死。可怜一个桃李其容冰霜其志的香美人就这样幽魂离世,死后不过是草草地殓了,葬在钟山的山麓里。

多情的允炆听说香菱被赐死,顿时放声大哭,说:“都是我害了她呀!”后来,他打听到香菱葬在钟山,便连夜悄悄带了两名内监,溜出宫门,前往钟山祭奠香菱。

到了城外,他雇了三匹快马,加上两鞭,直往钟山飞奔而去。允炆和两个内监都是久处深宫的人,根本不知道钟山在什么地方。允炆十分心急,就令内监敲门打户地去问讯。他这种鲁莽的做法自然是要出事的,果不其然,他们一路东撞西碰,竟问到了御史王其渊家里。

其时,王御史还不曾睡觉,听到外面和家人说话的声音那么耳熟,忙出来一瞧,果真是皇太孙允炆,不觉大惊道:“殿下深夜出宫,到这里来做什么?”

允炆支支吾吾道:“你先别问这个,我此刻要往钟山去,因不认识路径才到了这里,你快派认得路的仆人领我前去。”

王御史劝谏道:“钟山地近荒野,又在夜里,殿下不宜冒着风险轻率前往。今天不如在臣家屈尊一宿,明日臣当亲自奉陪殿下前往。”

允炆听了,连连跺足,眉头紧得不能再紧,说:“谁能耐烦到明天呢?我现在就要去了。”说罢,他出门飞身上马。

王御史忙阻拦道:“殿下既然一定要去,待臣派几个得力家人护送。”

当下由王御史唤起四个健仆,又备了四匹快马,叮嘱他们务必要保护好储君三人。

到了钟山,已是三更,但见四野无人,老树似魔,空山啼猿,犹若鬼啸。那鳞鳞青萤,从荒冢莽丛中飞出,两个内监已伏在鞍上,吓得瑟瑟发抖。

允炆自幼养尊处优,从不曾到过这样荒僻的所在,这时也有些胆寒起来。此时的他绝对想不到,日后的他将在这样的生活中,漫漫无期地煎熬。

亏得有四个健仆护卫,允炆才渐渐胆壮起来,只是不知香菱埋在哪里。允炆恐怕招摇,出宫时不曾带灯,王御史家倒是有,却又被他回绝了。这天晚上又没有月光,大家唯有在暗中乱寻。还是允炆敏慧,叫手下人只须找没树的新冢,且新冢的碑石肯定是白的,在黑暗中容易辨别。

不消一刻工夫,居然找到了一座新冢。允炆下马,用手摸着碑上的字迹,上面整整齐齐地凿着“黄香菱之墓”五个大字。允炆不待摸毕,早已“扑通”跪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两个吓得只顾发抖的内监听见皇太孙的哭声,才从马背上抬起头来,慌忙下马来劝。允炆正哭得伤心,两个内监哪里劝得住。劝了一会儿,他们也只得陪着他垂泪了。那四個仆人都不知道冢中埋的是什么人,又不明白皇太孙为什么要深更半夜跑到荒山野地来哭祭,所以只能呆呆地坐在马上发怔。

允炆越哭越觉悲伤,直哭得力竭声嘶,连喉音也哑了,这才收泪起身,又向冢前拜了几拜,道:“卿如香魂有灵,俺和你十五年后再见。”说罢,满眼含泪,恋恋不忍离去。

内监着急道:“殿下如果挨到天明,皇上知道了,奴才的罪名可担不起呀!”

允炆没法,上了马后,还是一步三回头,直到那块作碑的白石在黑暗中望不见了,才打马怏怏地回去。

王御史眼巴巴地在家等着,见皇太孙回来,便请他在府中暂住,允炆不肯,匆匆往回赶。三个人到了城门前,还了马匹,想要进城,那城门已关上了,经内监叫起城门官,验了进出的腰牌,三人才进去。

允炆和两个内监潜归东宫后,暗自庆幸人不知鬼不觉。哪知第二天早朝,王御史突然上本,说皇太孙夤夜微服出宫,私往钟山祭坟。皇太孙身为储君,万一遇险,这罪谁人敢当?王御史又补充说明,皇太孙曾经到过臣家,所以不敢不言。

朱元璋阅奏,勃然大怒道:“允炆这般轻狂,如何托付得了大事?”遂提笔要拟废立的草诏。

大学士吴汉忙出班奏道:“皇太孙自册立以来,并无失德,不应为些微小事,遽尔废立,令天下人惴惴不安,请皇上三思而圣裁。”

一时群臣纷纷保奏。

朱元璋也念着太子平日的德恭,不禁垂泪叹道:“诸卿不言,朕也心有不忍。但皇太孙年轻,荒业好嬉,宜警惩以使其自知悛改。”

于是朱元璋下谕,罚允炆入武英殿伴读三月,无故不得擅离。

朱元璋一面罚了允炆,一面又生怕这个懦弱的孙子将来驾驭不了群臣,尤其是那开国的大将军,于是再次拔棘去刺。李文忠等两位老臣天假机缘,自行病逝,不必朱元璋费一点儿事,于是朱元璋在感念他们功绩的同时更增一番悲悼,当即追封李文忠为护国公,谥文勤,晋其子李义和袭爵。

徐达是开国第一大功臣,偏偏他又老而不死,最可恨的是他不仅老而不死,还一直谨小慎微,不给朱元璋留一点儿除掉他的借口。幸而天意成全,那徐達背上生疽,据说这种病最怕吃蒸鹅肉,朱元璋感谢这份天赐良机,立刻“关心备至”地打发人送去了蒸鹅肉。赐而不食即为不忠,即为谋反,于是,徐达流着泪,当着使臣的面吃了下去。这个两军阵前流血不流泪的汉子在流了这样的泪之后,不久就死了。朱元璋在更加隆重的方式中感念了他的功绩,同时表现出的悲悼也更增加了一倍,当即晋徐达之子徐蒙为侯爵,追封徐达为中山王,谥号武宁,配享太庙。

就这样,那天在武英殿,朱元璋用一种纯粹爷爷望孙子的目光看着皇太孙允炆,在这样的目光中,祖孙两人间的那份自香菱事发后一直存在的尴尬被过滤净了,一份血浓于水的亲情在祖孙两人眼中渐渐化成了泪水。

朱元璋说:“皇孙啊,朕其实一直为你深深忧虑,忧虑什么呢?朕担忧你不能常有天下啊!为君之道的很多东西是教不来的,然而朕已为你图谋万全了,如今朕升了齐泰为兵部尚书,他会保你江山稳定的。皇孙啊,朕事事都为你处置停当,以后你只消安享太平,敬承天命就行了。朕在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也就能对马皇后和懿文太子有个交代了。”

允炆听完这话,立即跪倒在地,一边叩头谢恩,一边早感动得泪流满面。

允炆一退出殿,细品朱元璋之言,不觉忧形于色,于是在东角门踌躇不止。太常卿黄子澄刚好从这儿路过,便问道:“殿下为何有不悦之色?”

允炆道:“适才皇祖圣谕,说事事为我处置停当,真乃天高地厚之恩。但我考虑到,还有一事未妥,可我又不便启奏。”

黄子澄问是何事。

皇太孙道:“方今内外,俱安无事,唯独诸王分封太侈,又拥重兵,加以叔父之尊,倘若他们不肯逊服,何以制之?”

黄子澄道:“昔汉文帝分封七国,亦过于太侈,太傅贾谊痛哭流涕上书,言尾大不能掉,后来必至起衅。文帝不听,到景帝执朝事,吴王濞果然图谋不轨。多亏晁错划策,渐渐削弱。后来他们虽然举兵,却也容易制服了。他日若诸王有所图,当以此为法,这个时候当然不能说!”

允炆这才高兴起来,说:“先生之言甚是,我当铭记于心。”

再说元妃自配太子后,生有两子,长子不幸夭折,只有次子允炆可以承欢膝下。太子死后,她便退出了东宫,仍住在太子旧邸。不想皇太孙允炆又被冊立为东宫,离开了她身边,元妃便愈发孤凄了。况且她正当青春少艾,独宿空衾,绵绵长夜,情自难堪。所以,当温存潇洒的凉国公蓝玉常到太子邸中来走动时,元妃如何能不感到安慰?两人的关系自然一天比一天亲密起来。很快,京城中的谣言就传得沸沸扬扬的。蓝玉的妻子是常遇春的妻妹,常遇春的女儿便是太子的德配元妃,蓝玉与太子为转弯亲戚,他恃功挟势,仗着这一点儿连带关系,越发比以前专横。他一向树敌不少,现在有了这个绯闻,人家岂能放过他。这时,朝中开国的功臣多半相继病死,或遭杀戮,后起的廷臣中,就数蓝玉威望最高。他自出兵平了西蜀,接着又远征沙漠,功成归来,朱元璋在谕中比蓝玉为卫青、李靖,还赐给他丹书铁券并府第。

蓝玉夫人自然也有所耳闻,她是个烈性女人,心里压不住火,装不住事,于是决定赶到太子府邸来捉奸。偏巧那天蓝玉推说出城阅兵,其实是躲在元妃房中,两人对饮欢宴。蓝玉的左右已得了蓝夫人的重贿,就私下去通报了。

蓝夫人立时带着十几个家将和二十多个勇健的侍女,飞也似的奔向太子府邸。到了府邸前,不问好歹,一群人蜂拥而入,府邸中的卫士校尉见他们来势汹汹,也不敢阻挡。蓝夫人随着眼线走,路径熟谙,一口气直奔到了后院。

到底是太子的府邸,房屋深幽,等蓝夫人赶到元妃房里,排闼直入时,蓝玉早已闻风从后门溜走了。

蓝夫人见并无她的丈夫在那里,心里一团战斗的怒火与热情顿时凉成了灰烬,一想自己带了这么多人冲到太子府邸来吵闹,若是追究起来,罪名可不小啊!

果然,元妃见蓝夫人发怔,便娇声呵斥道:“你是什么人,胆敢擅闯太子府混闹?现今太子虽已归天,可我毕竟是他的妃子,怎么也轮不到你这样的人来欺侮呀?校尉们,还不给我抓了,明天到金殿上算账去!”

蓝夫人被元妃这样一说,顿时哑口无言。候在外面的那群如狼似虎的校尉便要上来拿捕,蓝夫人惊慌失措,正在这个时候,一个她领来的侍女眼明手快,指着黄缎椅上的一幅白绫,向蓝夫人道:“这绫带不是爵爷束里衣用的吗?上面还有夫人亲手刺绣的花朵呢!”说着,一把将白绫抓在手里,递给了蓝夫人。

蓝夫人接到手里细一看,果然是蓝玉的东西。元妃待要来夺时,蓝夫人已把它塞到袖子里去了。

蓝夫人得了证据,胆子就壮了,立刻指着元妃大骂道:“你这个淫妇,现正偷着人家的汉子,却还这样嘴硬!你不是说要到金殿上算账去吗?正好,我正要拖你到金殿上算账去呢!”说着,便伸手来拖元妃。

元妃被蓝夫人骂得面红耳赤,垂头丧气,一声也不敢吭,任凭那蓝夫人指天画地地骂个不休,直闹到她自己也觉得乏力没意思了,才领着家人侍女们回去。

第二天早朝,都御史张宾受了蓝夫人的委托,上本弹劾蓝玉,说他玷辱宫眷,应加罪谴,又拿出那条白绫作证。朱元璋看了奏疏,虽然愤怒,一时却未便处置兵权在握、势重难轻动的蓝玉,只是召蓝玉入宫,当面训斥了他一顿,又在赐给他的铁券上镌了蓝玉的罪状,令他鉴戒。

偏偏蓝玉不知自省,暗中仍和元妃往来,蓝夫人又赶到太子府邸中大闹,还拿着蓝玉的那条白绫招摇过市,到处给人瞧,逢着了官眷就将元妃同蓝玉的丑事讲个痛快。

元妃被蓝夫人闹得无地容身,一天晚上竟悬起三尺白绫自缢而死,当然,这和她奉了皇帝公爹的自裁圣旨也是分不开的。

蓝玉痛哭了元妃一场后,深恨蓝夫人恶毒无情,竟乘她睡着的时候,悄悄地把她刺死了。消息传出,廷臣大哗,齐劾蓝玉逼死皇妃、刀刺发妻,连并其他的罪案也不下几十起,诸如多蓄庄奴假子,霸占东昌民田等种种不法行为。朱元璋于是再次得心应手地表演着他的拿手好戏,让众人看到朱元璋虽然爱蓝玉的英武功高,奈何众口同声无法保全,只好下谕令蓝玉自尽。

蓝玉接了旨意,端起那浓度很高的半杯鸩酒,一口饮下,追着元妃和蓝夫人到阴间大闹去了。

元妃死了,藍夫人死了,蓝玉也死了,一桩风流案就这样烟消云散了。但是,在这样的一桩风流案背后,却暗藏着朱元璋借机诛杀开国大臣的用心。到了朱元璋晚年,开国功臣差不多被他斩尽杀绝了。

而这背后的背后,燕王朱棣才是真正杀蓝玉的凶手,他才是这次党狱的真正策划者。

早在太子未逝之日,蓝玉与太子因为有那一层间接的亲戚关系,彼此来往就很密切,蓝玉北征还军后,曾对太子说:“臣观燕王,行为举止与皇帝无异。又听相士说,燕王有天子气,愿殿下先下手预防,审慎一二!”

太子却道:“燕王事事待我都很恭敬,绝对不会有异志的。”

蓝玉道:“臣蒙殿下优待,所以冒着风险向您陈明利害,但愿臣言不验,不愿臣言幸中。”

没想到,这件事早被燕王安排在太子身边的眼线悄悄报告给他了,燕王便衔恨不已。后太子薨逝,燕王那天得了机会,对朱元璋奏道:“在朝公侯,纵恣不法,将来恐怕尾大不掉,应早加严处。”这句话,虽是冠冕堂皇,却暗指蓝玉,朱元璋从此便对蓝玉有了疑忌。

后来,燕王终于从蓝玉的一句话上做了功夫,于是便有锦衣卫蒋瓛密告蓝玉谋逆,与鹤庆侯张翼、普定侯陈垣、景川侯曹震、舳舻侯朱寿、东莞伯何荣及吏都尚书詹徽、户部侍郎傅友文等,合伙谋计起事,并说他们准备在皇上出耕藉田时乘机劫驾等等。朱元璋果然立命锦衣卫发兵抓捕,拿到后由刑部锻炼成狱,无论是真是假,一股脑儿当作实事,逐一正法,并把罪犯家族诸人尽行杀死。甚至捕风捉影,凡与蓝玉偶有往来的朝臣,也做了刀下之冤鬼,因此列侯通籍,坐党夷灭。

在这次党狱中,连坐被诛的有一万五千人之多,所有勇武的将官几乎都在这一次党狱中被杀光,比汉高祖之薄待功臣还要惨。

朱元璋意犹未足,过了一年,颍国公傅友德奏请赐他怀远田千亩,朱元璋非但不准,反将他赐死。定远侯王弼在这样的气氛下,那天在家里叹息道:“皇上春秋日高,喜怒不测,我辈恐怕很难有活口了。”就为了这一句话,又被奉诏赐死。宋国公冯胜在府第外筑稻场,然后在其中跑马为乐。一个和他有怨的官员便到朱元璋那里诬告冯胜家居不法,稻场下密藏兵器,意图谋变。

朱元璋便召冯胜入宫,賜他酒食,和蔼地对他说:“卿可安心!悠悠众口,三人可成虎,如何值得一听?朕何至于无端轻信这样的无稽之谈啊!”

冯胜见朱元璋欢颜悦色,完全放了心,于是尽量宴饮,谁知回到家里,当夜七孔流血,不到天亮就死了。

朱元璋诛了功臣之后,所有守边事宜,改令皇子专任。燕王朱棣是朱元璋眼中最称得上英武的,凡朔漠一带,统归朱棣镇守,朱棣于是趁机招兵买马。当然,朱棣也的确战功赫赫。洪武二十三年,他率师出古北口,收降元太尉乃儿不花;洪武二十九年,他复出师至撤撤儿山,擒斩元将孛林帖木儿等数十人。朱元璋闻报大喜,对朱棣大加夸奖,并于洪武三十一年,命朱棣总率诸王,专事征伐。从此,朱棣的权力就更大了,兵马也更多了。

再说皇太孙允炆,自从那天私自出宫哭奠了香菱的青冢后,被罚入御书房伴读三月。转眼到了解禁的时间,允炆仍回东宫去住。经过一番摧折,他对香菱依旧是念念不忘,终日长吁短叹。这时偏又出了蓝玉一案,元妃被逼自缢,允炆一面十分悲痛母亲,一面又为元妃和蓝玉的暧昧,颜面上感觉很过不去。所以,他真是一肚子的不快,满心的抑郁和伤感。百无聊赖时,他便常来御花园,不是在金水桥边垂钓,就是去飘香亭上看舞禽,以此散散心。

那天,允炆正在鱼亭里观游鱼,忽听得呖呖莺喉燕语娇声,一阵阵地顺风吹来,不由起了好奇心。细听那歌声,是从假山背后传出来的,他便轻着脚步,走到假山跟前,从石隙中望去,只见一个妇人,淡妆高髻,素履罗裙,斜倚在石上,正慢声唱道:“春光三月是芳辰,脉脉含情情最真。为郎宽衣郎欲笑,并肩相对有情人。寒往暑来又一秋,深情一片为君留。沧桑易改人情变,荒草斜阳冷墓游。”

允炆听了这抑扬宛转的歌声,衬着那清脆的莺喉,真有绕梁三日,余音袅袅之妙处,于是忍不住叫了一声:“好!”

妇人吃了一惊,忙回过头来,却又瞧不见什么人,因此脸上很是慌张。

允炆乘机细看那妇人,却是个半老徐娘,心里不禁大失所望,于是转过假山去。

妇人见是皇太孙,忙来叩见,说:“臣妾放肆,污了殿下的贵耳。”

允炆微笑道:“你是哪一宫的?进宫几年了?听你的歌声很是伤感,不知你有什么伤心事啊?”

妇人低垂蝤蛴,泪莹莹地答道:“贱妾是从前东宫的宫侍,屈指算来进宫已经十五年了。昔日蒙太子不以蒲柳之质见弃,也曾施雨露之恩。不幸太子暴崩,贱妾从此冷处深宫,眨眼又是六年了。回首前事,怎么不令人伤心呢?”

妇人说罢,眼泪就如雨后瀑泉般涌出,哭泣中的她立刻便平添了动人的神韵。那玉容在哀感中带着妩媚,泪汪汪的一双秋水,越发流连动人,虽是佳人半老,却风韵犹存;素服淡妆,却不减粉黛颜色。允炆本是个情种,这时不免起了怜惜之心,便俯下身去亲她的粉脸。

妇人忙退拒着,含泪道:“贱妾已承恩太子,自悲命薄,不能再侍奉殿下了。殿下这般多情,妾亦非草木,怎么能不知道感激呢?现在倒是有个两全的法子,但请殿下稍待片刻。”

妇人说着,盈盈地立起身来,走向里面去了。

允炆不知她什么用意,便呆呆地坐在假山石边等着。过了半晌,见安乐轩的角门呀的一声开了,接着便是一片“咯咯”的笑声。笑声过去,便有三四个小宫女一路追将出来。

允炆生怕惊了她们,就把身体隐在假山的石窟里,然后回头看,只见两个小宫女正在狂追前面的一个小宫女,前面的那个小宫女被追得急了,便飞也似的绕过香华亭,直奔假山而来。到了假山前,看看没处躲藏,小宫女便转入假山背后,慌慌忙忙地向那石窟里一钻。允炆不禁暗笑这个小宫女只顾了要避她的同伴,却不曾留神到有人也在里面。后头追赶她的两个小宫女也走过了假山,一边走一边骂道:“这小蹄子,不晓得藏到哪里去了!你最好不要被我们找着,不然,可得小心你的骨头啦。”她们说着,就坐在假山石上休息。那躲在石窟里的小宫女,吓得连气也不敢喘一喘。

允炆缩在石窟里面,小宫女却瞧不见他,而他从里头望出去,倒是十分清楚十分方便地打量小宫女,只见她云髻燕服,两鬓低垂,额角掩齐眉,肩头拖着旒须,脸上薄施脂粉,红中透白,白里显红,那肌肤的柔嫩光洁和满脸的单纯稚气,真比一朵刚绽开花瓣的春花还能让人感觉到生活的温馨和岁月的甜美,以及青春的朝气。允炆顿时心情一爽,精神一振。他越看她越觉得可爱,彼时的天似乎越发蓝了,连空气也更滋润了,花也更香美,叶也更碧翠了!

过了一会儿,假山石上坐着的两个小宫女,口里连骂带笑地走了。躲着的小宫女随后便悄悄地走出石窟,四面望了望,微微一笑,正要回身走,不提防石窟里有一个人直蹿出来,把她的粉臂轻轻拖住。

小宫女大吃一惊,才待要喊,看清是皇太孙,便拍着胸前道:“吓死我了!”说着便挣脱要走。

允炆这时又细瞧那个小宫女,不禁怔住了,再也说不出话来。原来小宫女的容貌举动,竟与缢死的香菱一般无二!怪不得刚才一见她,他就感觉到万分的好感。

小宫女走又走不脱,被允炆扯住胳膊,允炆对着她就是痴看不已,弄得她粉脸一阵阵地红了起来,忍不住“扑哧”一笑,说道:“殿下,您痴了吗?只管看着我做什么?”

允炆被她这么一说,才如梦初醒,便一手拉着她,同在假山石上坐下,笑道:“你是侍候谁的?今年几岁?”

小宫女低头答道:“奴婢是派在永寿宫的,现在王娘娘处侍候,算来进宫的时间前后不到三个年头,奴婢十二岁到这里,今年已是十四岁了。”

允炆点了点头,又问道:“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儿?家中可有父母?”

小宫女见提起了父母,眼圈便红了,泪莹莹地答道:“奴婢本是淮扬人,小名唤作翠儿,父母都在淮扬,奴婢是由叔父强迫着送进宫来的,到如今家里音信不通,不知奴婢的父母现在怎么样了!”说罢,泪便垂了下来。

允炆忙安慰她道:“你先不要悲伤,将来我自会替你想办法,让你们骨肉相见就是了。”

到底是个小孩子,翠儿当时便回嗔作喜,欢快地问道:“殿下不是哄我的吧?”

允炆正色道:“谁来哄你呢!”

翠兒于是收了眼泪,两人说笑了起来。看看天色晚下去了,那个妇人仍没有出来,允炆知道她是用了个脱身之计,于是也不去等她,只管携着翠儿一同回宫。翠儿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被允炆的温存风雅和绵绵情话一打动,于是两个人这天夜里的时光,自然是异常的甜蜜。

第二天,允炆便令内监通知王妃,说翠儿有皇太孙要了,现留在东宫侍候。王妃听了,也没有什么话说。

允炆虽然有了翠儿,可对那天唱歌的妇人却依旧不能忘情。明朝宫中的规例,每到三月初三,宫人嫔妃们都会在御花园里拍球打秋千,这天,朱元璋便率领六宫在那里看宫人们游戏。其时,皇太孙允炆也在旁边侍驾,远远瞧见唱歌的妇人,正手持轻罗小扇在花丛里扑蝶。允炆不由心上一动,推说身体不适,抽空出来,悄悄到了花亭边,一把拖了那妇人的衣袖,就往花亭里走。那妇人正聚精会神地扑蝶儿,不防被允炆这一拖,几乎失足跌倒,花容也吓得失色。

她随着允炆到了亭上,尚是娇喘微微,说:“殿下,您怎么专会吓人?”

允炆笑道:“你好乖刁,那天为什么哄我等在那里?你倒一去不来了,今天又被我撞着,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妇人闻言,花容黯淡,秋水索然,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道:“妾蒙殿下错爱,此恩恐怕今世不能报答了!妾自念残花败柳,只可茹素参禅,故而妾心已如死灰,再不作意外念想了。殿下倘能够体谅,赐妾一所净室,使妾得以焚香礼佛,终老是乡,便是妾的万幸了。”

允炆被她说得感动不已,当即欣然答应道:“你既有这个心,我也不便勉强你,况且人各有志,那就这样办吧!”

妇人忙跪下叩谢。

允炆问了她的宫名和姓名,以便安排下去。这才知道妇人姓汪,名叫秋云,十九岁进宫,现住在玉清宫里。从前虽经太子临幸过,却不曾有封典,所以直到如今,还是一个老宫女的身份。

允炆问明情况之后,就和汪秋云走下花亭,送她回了玉清宫。

因这一天宫人们多不在宫中,差唤的人很少,允炆只好等第二天了。次日清晨,他早早起身,亲自督率着宫人们打扫出一间净室,室中的陈设极其精雅,正中的壁上挂着观音大士像,案上置着鱼罄之类,把一座宫室弄得和庙堂寺院一般。翠儿见了,很是诧异,便来问允炆,允炆只回说是供养高僧。

布置妥当后,允炆悄悄地把汪秋云接来住着,同时将宫门深扃了,饮食都是从窗中递给,无论何人,没有允炆的手谕都不准进去。因此,汪秋云在里面住了一年多,宫中大大小小的一个也不曾知道,就连翠儿也不知道允炆在捣什么鬼。大家只听得鱼罄声,却不晓得是僧是道。

日子渐渐久了,宫中都称这所宫室为密室。自然允炆时常到密室里去,和汪秋云讲经说法,参禅悟道,他们也保持着一如当初香菱时代的纯洁。

朱元璋自濠城起義,至晏驾,在位三十一年,享年七十一岁。他在遗诏中命皇太孙允炆嗣位,且言诸王镇守国中,不必来京奔丧。

允炆奉着梓宫,往葬孝陵,追谥朱元璋为高皇帝,庙号太祖。大臣黄子澄、齐泰等在仁和宫里接受遗诏,扶皇太孙允炆遵遗诏,登了大宝,改元建文。

建文帝登位后,拜黄子澄为右丞相,齐泰为左丞相,李景隆为大将军,大赦天下,文武百官均加品晋级。当年七月,召汉中府教授方孝孺为翰林院侍讲。

建文帝诏行宽政,赦有罪,蠲逋赋,很受百姓拥护。

各藩镇诸王听说朱元璋崩逝,都要回京奔丧。

左丞相齐泰谏道:“诸王出封各地,难保不蓄异心,万一令其进京,一朝有变,将如何收拾?”

早就对此心怀顾虑的建文帝很以为然,便下谕各藩王“静守封地,不必回京奔丧”。

诸王接了谕旨,都怏怏不乐,却也没奈何,只得在本国泣临罢了。唯燕王有心窥伺神器,一听说朱元璋驾崩,当即走马奔丧,等接到遗诏时,他已到了淮安。

燕王接了遗诏,不肯开读,道:“诏书原本应该是孤王到本国开读的,孤王现已出境,今虽路遇,却不敢违旨在路上打开,所以麻烦钦使先到孤王的本国,容孤王先走马到京奔丧,然后再回国开读,这样便情礼两尽了。”

赍诏官听他如此蛮不讲理,哪里敢强让他打开,可又知诏书是阻止他进京奔葬的,若放他到京,自己岂不获罪,遂道:“殿下大孝之心可敬,既已匆匆出境,又匆匆而回,看来非殿下之心所愿的;但恰恰又与遗诏相遇,若放弃不看而直接自顾赶路,也似乎是不可以的。乞求殿下先少缓数日上路,容臣遣人星夜回京请旨定夺,这样才两不相碍。”

燕王不得已,只得在淮安住下。不几日,朝廷就差了人来,开读了敕书,勒令燕王还国。

燕王当即跳脚发怒起来,说道:“望梓宫咫尺之距离,却不容孤王一展哭泣之诚意,这种做法断绝人伦天理。既无父子,何有君臣!”

口头上将君臣关系彻底否认,并不等于实际上可以不论君与臣的,所以燕王在跳脚发怒之后,仍只得恨恨而归。

到了本国后,燕王即与僧人(也是他的谋士)道衍商议对策。道衍道:“遗诏只能止殿下一时不还京,却不能拦殿下终身不入朝。待葬期一过,殿下再悄悄入朝,看他们如何行事,未为不可。他难道又好降诏拦阻?”

燕王听了,高兴地大叫:“言之有理。”

建文元年二月,燕王竟悄悄入京,一直到了关外,才报单入城。朝中君臣果然不好拦阻,只得宣诏燕王进京面圣。

燕王原本就是个目空一切、以英雄自居且又出身贵胄的人,此时建文帝是他的侄子,一向仁柔,谅也不能治他,至于那两班文武大臣,在燕王眼里更是如土木偶人,全不放在心上。所以,燕王进了朝门,大踏步跃上丹墀,到了殿前,既不山呼万岁,也不行君臣之礼,只是当殿而立,候旨宣诏。

这时,左班中闪出一人,执笏当胸,俯伏奏道:“天子至尊,亲不敌贵,古之制也。今燕王擅驰御道,又当陛下面前而不拜,请敕法司拿下问罪。”

燕王听了,吓了一大跳,连忙跪下奏道:“臣棣既已来朝,焉敢不拜?但苦于行路时劳累伤足,所以才站立候旨,请陛下恕罪。”

建文帝传旨道:“皇叔至亲,当然不必说这个的。”

这时,又见右班中闪出一人,俯伏奏道:“天子伯叔,也不可目无国法!自古虎拜朝天,殿上叙君臣之礼;龙枝拂地,宫中叙叔侄之情。今燕王骄蹇不法,按法理当追究治罪。”

建文帝却传旨道:“皇叔至亲,朕为他网开一面,今天的事就不必追究了。皇叔暂且退下,待召入宫相见。”

燕王此时已吓得暗暗发抖,听到建文帝的圣旨,忙抹了把额头的冷汗,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燕王刚退出殿外,户部传郎卓敬便俯伏向建文帝奏道:“燕王智虑绝人,酷似先帝;况且他现在封地在北平,北平乃强干之地,金、元都是在那儿兴盛起的。眼下不如趁燕王有罪,早早除掉以绝后患。若陛下以仁善之心,念亲情之谊,不忍加诛,那么就把燕王从北平迁出,改封到南昌去,这样也可以了绝祸根。”

建文帝听了,他那一向仁善慈悲的俊眉朗目间顿时全是表现得非常老道的仁与善,同时他用非常吃惊的口气说:“燕王是朕的至亲,卿如何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卓敬道:“杨广与隋文帝,难道不是父子吗?父子难道不比叔侄更亲近吗?但这能阻止杨广弑君杀父以登大位吗?”

建文帝听了,默然良久,缓缓说道:“卿且退下,容朕细思。”

卓敬还想说什么,但见建文帝一时下不了狠心,只好退了出去。

燕王从殿上一退出,忙问左右:“刚才说话的那两位大臣是谁?”

左右道:“右班乃御史曾凤韶,左班乃侍中许观。”

燕王点头叹道:“谁道朝中无人!”

此后,燕王甚是小心翼翼,再不敢违礼轻上,等建文帝的宫中朝见一过,他就匆匆回国去了,唯恐有变走不了。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何况齐泰、黄子澄乃先帝托孤的大臣,他们对于同时代的“司马先生”的野心洞若观火,自然也会密奏于建文帝,说:“燕王此番名义上虽然是入朝参拜,其实是窥伺动静、探听虚实。他见陛下而不拜,藐视朝廷,既经御史、侍中弹劾,就该敕法司拿下,以绝祸根,实在不宜纵虎归山,以留下无穷后患。”

建文帝道:“燕王乃先帝愛子,今山陵骨肉未寒,即以其有失小礼而惩治之,不独有失亲戚之义,而且也非孝治天下之道,朕实在不忍心如此呀!”

齐泰又奏道:“陛下以仁义待人,真乃尧舜之心也。但只恐人不以尧舜之心待陛下!听说燕王现在正以张玉、朱能为心腹,招兵买马,聚草屯粮,又广招天下异人,其不轨之意图已昭然若揭,若再不剪除,必有后患。”

建文帝道:“燕王既然所为不法,也当慢慢想办法,决不可因为他来朝不拜这件小事,而对他加以严惩,这样会让诸王分心的。”然后望着黄子澄道,“先生还记得东角门之言吗?”

黄子澄道:“臣怎么敢忘记呢?但削藩這件事须得渐次想法解决,不可一下子贸然行事。”

建文帝道:“渐次当从哪个王国开始?”

黄子澄道:“燕王预谋已久,一旦对他进行削藩,他本来或许还不会起事,这便会促使其反,削藩必将是给燕王最好的造反口实。臣听说齐王与燕王关系非常亲密,两邦结为唇齿。若是先削齐王,以使燕王知道警醒,这样最好;若是燕王不知收敛,继续图谋不轨,到那时再对他加以削夺,则势弱而可取。”

建文帝道:“容朕熟思而行。”

到了次日,建文帝阅览群臣的折子,看见四川岳池教谕程济一本中居然奏道:“臣夜观乾象,见荧惑守心,此兵象也。臣以术数占之,明年七月,北方有大火起,侵犯京师,为害不小。乞陛下先事扑灭,无贻后悔。”

建文帝不觉非常担忧恐惧,于是命群臣合议程济的奏章。群臣经过一番会议,得出的结果却是:“程济以一个区区教谕的身份,居然敢妄言祸福,且事关江山易主这样的大事,所以说程济真乃大逆不道,罪当斩首。”

建文帝听了,没说什么,心里却暗想,北平燕王图谋不轨,现在已有形迹外露。程济这样的一个小官,敢于出位进言,看来其是必有真知灼见的,且其用心必忠。现在他说的对或不对、妄与不妄,尚未可知,这样就把他无端斩首,岂不冤枉?

于是次日,建文帝上朝,召程济来叱责道:“你多大个官儿,有何才能,辄敢妄言祸福?现在朕命你细细奏明。”

程济道:“臣子的官阶虽然有大小之分,而忠君爱国之心却无大小之别。出位言事,固有大罪,然知而不言,则其罪更甚于出位进言!臣济幼年时曾遇异人传授天文术数之学,今臣观荧荧光光惑守于中心位,久而不退,且王气见于朔方,不但明年北方兵起,且弑夺之祸也必定会发生。陛下躬尧舜之仁,以至诚治世;文武群臣,又皆白面书生,但知守常,而不知驭变,恐一旦事发,悔之晚矣。臣明知其故,岂敢惜自身一死,而不向陛下说明白?”程济一面上奏,一面痛哭失声。

建文帝被这番话深深打动了,不忍治程济之罪,可左右朝臣却一齐跪下奏道:“圣上治国有道,臣子论事有体。今天下太平,国家全盛,而程济借术数荒唐之说,竟敢痛哭流涕,妄言禍福,以危言耸听来惑动人主,因此程济当与妖言惑众者同罪。陛下若不明正典刑,则谶纬之学必将风行起来,而仁义道德之政制则会受到严重的冲击,如此何以治世?何以示后?”

建文帝虽然明知程济是忠心良言,但屈于群臣的压力,也无可奈何,正要传旨拿人,忽见程济又叩头奏道:“臣罪至大,固不敢求赦。但求陛下缓臣之死期,将臣羁捕狱中,待到明年七月,北平若无兵起,臣到那时再被斩首,也心甘情愿。”

建文帝立刻点头,说道:“此时斩你也真是太没有名义了,那就等到明年再斩也不迟。”

于是,程济被押入狱中监禁。

建文帝自登极以后,册立德配马氏为皇后,翠儿晋为真妃,追赠黄香菱为贞妃,把钟山的坟墓重新修葺了一番,又替她立祠塑像,春秋祭祀。

真妃翠儿现在十八岁了,更加貌既可人,才又轶众,处于深宫的她早就察觉到了燕王有异志,如今听说了程济的事,她更是劝建文帝早日剪除燕王,切不可再迁延时日,否则将有不测发生。

谁知建文帝反斥她离间骨肉,竟然降其为宫娥,罪名是祖上有明制,嫔妃不得干预朝政。这是对外公开说的,其实建文帝正为这事烦得很,本想到翠儿这儿来放松一下,可她偏偏不识时务,一味地说个没完没了。建文帝由烦而躁,最后变成了恼怒,于是就在程济入狱那天,把翠儿由妃子贬为一般的宫娥。

当天午后,建文帝驾至便殿,遣人密召齐泰、黄子澄入殿,说道:“程济之言,虽未足深信,然而燕王之心,路人皆知,也不可不防。”

齐泰奏道:“燕王久蓄异谋,只不过是还没有暴发出来,若以春秋无将之义而诛杀之,也未为不可。但陛下心存仁义亲情,不肯以隐罪而加兵,也只好放弃这个办法了。不过,防备自然是必不可少的,否则一旦有变,将如何抵抗?”

“但是,该如何防备他呢?”建文帝说。

黄子澄奏道:“臣前日曾有过一个计谋,那就是在诸王之中,本来算燕王最强,而燕王与齐王又极要好。从前太祖在世的时候,曾说燕王长于武,齐王善于谋,两人若是合作,肯定不容易对付。如今之计,要使燕王不生异心,必须先除他的羽翼。”

建文帝道:“卿有什么良策?只管细细道来。”

黄子澄道:“依臣愚见,可悄悄令大将军李景隆统领御林军一千,扬言出巡各地,到了齐王封地后,待时机适当,便一声暗号,兵士围上去把齐王擒住,星夜押解进京,是杀是放悉听陛下圣裁就是了。齐王若除,燕王也就胆寒了,这样还怕他不收敛吗?”

建文帝大喜道:“卿言有理,照准!就这样去办吧!”

李景隆接了旨意,暗想当今皇帝听信权臣游说,自残骨肉,委实不该!可要想不奉诏,又恐获罪。后来,他在路上暗暗想了一个两全的法子,就是暗中递消息给齐王,让他事前逃走。

果然,等李景隆兵马到了青州,齐王已不知躲往哪里去了。

谁知就在同时,建文帝已另遣将军常泰领兵去捕了湘王,又把代王械系进京。

风声传到北平,燕王越发不安了,自然就会私下里和僧人道衍、姚广孝、袁洪、金忠等人密议自保的良策。

道衍进言道:“現今皇上妄听滥言,擅自削夺藩封,此乃致乱之道。殿下若要不为阶下囚,非自立不可。”

燕王叹道:“本王何尝没有此心?但力有不足,未必能成大事。”

袁洪道:“衍师的话说得极是,而且事宜速图。今殿下有猛将朱能、张玉、庞来兴、丁胜等,再秘密招募壮士,可防不测。”

燕王深以为然,遂一面密谕张玉、朱能招募兵士,编列队伍以备用,一面在王府后园打造军械。

北平长史葛诚把燕王不臣的行为上奏到朝廷。

建文帝读了疏牍,忙召黄子澄前来议事。

黄子澄奏道:“燕王虽心怀不臣,然而叛状却没有公开暴露,陛下现在只需派兵将四出守紧要隘,免得一旦有事,仓猝不及,致使为其所乘。”

建文帝点头,然后令指挥张信、谢贵为北平都司,着都督耿巘防堵山海关;又命徐凯屯兵临清,命都督宋忠收燕王卫兵入宋忠帐下。这样一来,北平那边风声就更紧了,都说朝廷将捕燕王进京。燕王越发惶惶不安,竟然装作疯癫状,衣衫不整地到街上放声高唱,夺百姓手里的粗食淡饭,醉后睡在脏臭的溪沟里。

谢贵把燕王的疯狂情形密报给黄子澄。黄子澄来见建文帝,说燕王的疯病肯定不是真疯,必须格外提防才行。建文帝便谕诏燕王进京。燕王接诏后,却派遣三个儿子代替自己前往京师。

齐泰又密奏建文帝道:“燕王自己不肯来朝见,现在就应当以此为理由拘留他的三个儿子,这也就和拘留燕王本人一样了。乞求陛下降诏拘留燕王三子,以此系住燕王之心。”

黄子澄道:“不可,不可!前日废削五王,皆五王自作孽,非朝廷无故加罪。今燕王遣三子来行祭礼,是尊重朝廷,是无罪的;无罪而拘留,则燕王举兵就有了借口,不如打发他们回去。”

建文帝听了直点头,说:“拘留非礼,子澄之言甚是。”

燕王之妃是魏国公徐辉祖、都督徐增寿之妹,燕王三子当然也就是徐辉祖的外甥了,三子到京也就住在母舅徐辉祖府中。

徐辉祖见第二个外甥朱高煦勇悍凶狠,便悄悄入朝密奏建文帝道:“燕王久蓄异志,如今他打发三个儿子来朝见,真是老天要夺燕王的心头肉啊!陛下现在留下他们然后剪除,不过是劳累一下武士而已,若是放他们回去,必将留下无穷后患。”

建文帝道:“留下他们固然可以除去后患,但恐怕没有理由啊。”

徐辉祖又奏道:“臣观三子中,次子高煦骑射绝伦,勇悍且凶狠,异日此子不独叛君,并且还会叛父,陛下若是拘留无名,那就只打发世子高炽并三子高燧还国,单留下高煦,也可剪除燕王的一条臂膀。”

建文帝踌躇不决,命徐辉祖退出,召徐增寿来问,不承想徐增寿与燕王私人关系非常好,便力保燕王不会有什么事。

建文帝于是不听徐辉祖之言,待祭礼完后,竟下旨著燕王三子还国。徐辉祖听说,急忙入朝,打算劝建文帝拘留高煦。不想又被徐增寿得知了消息,忙通知高煦。高煦在大惊之余,顾不上兄弟高炽与高燧,只管自己悄悄走入厩中,牵出徐辉祖的一匹良马,对马夫假说是入朝,然后驰马出城而去。

徐辉祖等候了一会儿,见建文帝无意拘留,便一路上暗暗拿定主意,朝廷虽不拘留,我以母舅之尊,留他些时日,也未为不可。可一回到府中,他才知道高煦窃马逃去,忙差人追赶,可高煦早已去远了,根本追之不及。既然高煦跑了,留下另两个外甥也没什么用,徐辉祖于是奉旨送高炽、高燧归国。

世子高炽并三子高燧,在路上追到了高煦,三人一同归国见燕王,燕王听说了前后的经过,非常高兴,道:“我们父子得以相聚,真乃天助我也,这样何愁大事不成!”

不久,燕邸使臣王景送疏进京,被左丞相齐泰抓住。王景熬刑不过,便把燕王谋乱的计划说了个大半。齐泰当即拿了口供入奏建文帝。建文帝忙传旨给谢贵、张昺,马上抓缚燕王邸官进京,又命都司张信逮捕燕王。哪知张信的官职本来就是以前燕王保举的,这时听到这个消息,当然会与以往执行别的命令不一样了,于是他连夜来见燕王,将建文帝的密旨呈上。燕王看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张信说道:“殿下尽可放心,臣决无他意。”

燕王起身谢道:“这事若不是足下,我已身受桎梏了。”说着,急命传道衍、袁洪、金忠等入府,又传朱能、张玉进府,知道他们连日陆续招得壮士约一千七百余人,算上府中卫士,足有两千多。

于是燕王吩咐张玉、朱能各领了壮士在府中左右埋伏,专等张昺、谢贵到来。

第二天近午,探马来报,钦使来提官属了,现在离北平还有二里地。

燕王当即遣丁胜前往,谎说王府官属一并就缚,请钦使亲自到府中点名。张昺、谢贵自然高兴,两人并马到了王府。

燕王出迎,相见礼罢,燕王故意问道:“不知皇上差二位到此做什么?”

谢贵非常意外,诧异地说道:“皇上命提官属,适才王爷不是着人来说都已就逮了吗?”

燕王借机翻脸道:“我府中的官属究竟犯了何罪,要把他们逮解进京?这分明是你们一班奸臣在那里蒙蔽圣聰,令我骨肉生嫌隙。左右何在?还不给我把奸臣拿下!”

言犹未了,两厢埋伏的朱能、张玉各率的壮士一拥上前,立时就把谢贵、张昺逮获了。

燕王冷笑一声,喝令推出去砍了,又命朱能带着部众,去围住张昺、谢贵的家,灭了他们满门。

北平指挥使彭谦听说燕王杀了钦使,果然谋变了,忙领了部众入城救援,当头正碰着朱能,二人就在城边大战起来。不提防张玉、庞来兴、丁胜等又引兵赶到,将彭谦困在当中。彭谦虽然奋勇冲杀,到底还是被朱能杀死。彭谦的余众见状,齐声说愿降,朱能便和张玉等收了彭谦的残部。

燕王慰劳了张玉一番,令将士们暂行退去休息。到了未牌时分,燕王邸中忽然传下谕来,命朱能、张玉、丁胜、庞来兴等率领全体兵士在校场听点。张玉等不敢怠慢,慌忙集结部众齐赴校场。

不一会儿,燕王到来,他大步走上将台,朗声说道:“如今皇上懦弱,奸臣黄子澄、齐泰当道,屡屡进谗言以削藩,太祖在《皇明祖训》中曾有慈训说,‘有敢更改祖制者,以奸臣论处,封藩是先皇所定制的,黄子澄、齐泰擅改,不是奸臣又是什么?黄子澄、齐泰之辈,其志在削去朝廷羽翼,以便谋篡大位。所以他们第一个就和藩王作对,数月来,代王、周王、齐王、湘王死的死,逃的逃,咱们如不自卫,将来朱氏族中连个活口也没有了。况且太祖在《皇明祖训》中早就言明,‘君不明,则藩王得起兵以清君侧,祖训上既有这一条,本王为保障国家及保全诸王计,不得不兴兵靖难,以‘清君侧,除去齐泰、黄子澄,目的是使皇上省悟,永保大明锦绣江山。况且现在马肥粮足,吾辈岂甘心束手待毙?”

燕王一边说着,一边声泪俱下,如此慷慨誓师,将士们人人愤激,个个摩拳擦掌。燕王见士气可用,便下令出兵,直逼通州。

守通州的指挥房胜一听说燕王兵到,立刻开门投诚。燕王得了通州,顺流而下,又攻克了蓟州,陷了遵化,北兵已抵居庸关,关上守将余填、都指挥马宣弃关逃走。都督宋忠也不敢交锋,引兵退至怀来,北军赶到,宋忠勉强出战,结果大败进城,北军随后拥入,擒了宋忠,并出告示安民。

次日,燕王领着大队人马进了怀来,命朱能、张玉、丁胜、庞来兴等分头袭取龙门、开平、云中、上谷诸州。不出半月,各处纷纷报捷,燕王好不得意。

建文帝闻报,先后任命耿炳文和李景隆为大元帅,北拒燕兵,结果,耿炳文生生被俘,李景隆接连大败。

燕王听说李景隆逃往济南,于是又引兵追至济南。此时的李景隆虽然屡败,但尚有兵十余万,而来追的燕兵只有三千人。他一时胆子又大了起来,便要列阵城外,候燕兵初至,人马困乏,迎头痛击之,以雪数败之耻。

山东参政铁铉劝道:“燕兵精勇,不在疲劳;我师柔靡,实难取胜。莫若我们两处兵马协同坚守,我们是主,他们是客,时间一长,局势对他们的不利就越来越明显了,到那时他们自然就会退去。”

李景隆很不以为然,说:“三千人都不能打跑击退,倘若他们的后兵都到了,那可怎么办?你不要拦我!”

于是,李景隆将十余万人马都调出城,正要列成阵势以待燕兵,燕王却早已追到了。

燕兵虽然只有三千人,却不与南军捉对厮杀。只听得金鼓连天,炮声动地,忽一队从东杀入,忽一队从西杀入,忽又一队从中突至。东边的人忽地杀到西边,西边来的直杀往东去,中间突至的又两头分杀,将南军兵阵冲得七零八落。李景隆又没调度的才干,一任兵将乱战,这样战了一会儿,南军将士便逃的逃,躲的躲,又败了下来。

恰这时又听得燕王传令,说要活捉李景隆。李景隆慌了,早在众将士溃逃之始,就乘机单骑逃去。参政铁铉料定李景隆必败,所以早就做好了准备,一见他单骑逃回,忙再次将他接进城去,然后督兵排列炮石,紧紧守城。

李景隆濟南大败的消息传至朝廷,建文帝忙召齐、黄二人来责问。

黄子澄俯伏在地,诚惶诚恐地为误荐李景隆而求原谅,并请皇帝召回李景隆诛之以谢其罪;齐泰便再荐左都督盛庸,说其才勇过人,堪代李景隆之任。建文帝准奏,在封盛庸为征北大将军的同时,还降旨铁铉保守济南有功,升为山东布政使。

盛庸与副帅陈晖立刻星夜赶去督师。

不日,李景隆被诏回朝廷请罪。

官场老手黄子澄的阴阳戏法玩得非常妙,他当着满朝百官的面,向建文帝义正词严地奏道:“李景隆辱国丧师,罪应万死,乞陛下正法。”

李景隆俯伏在地,全身瑟瑟发抖,冷汗浸透了几层朝服。建文帝看在眼中,感觉他如同一只垂垂将毙、被自己握在掌中随时都可以轻松捏死的小蚂蚁,他的仁善禁不住又抬头了,遂缓缓道:“李景隆之罪固然当诛,但念他系开国功臣之后,姑且枉法宽免他这一回吧。”

黄子澄却义更正词更严地说道:“法者,祖宗之法,行法者以激励将士也。今景隆奉皇命讨逆,却怀有二心;其观望不前,以致丧师,虽万死不足以尽其辜,陛下奈何赦之?”

建文帝以仁君的口气道:“论法本不当赦,但他原本就没有领兵之将才,误用在朕,诛之有伤朕心,故不如赦之。”

李景隆蒙赦,连忙谢恩,才要退出朝堂,忽然户部御史练子宁忙走出班来,一把抓住李景隆,哭奏道:“败陛下大事者,正是此贼臣也,断不可赦!”

建文帝很不悦地说道:“为何不可赦?”

练子宁又哭奏道:“此贼毫无才略,枉受陛下隆恩,一败于北平,再败于白沟河,三败于德州,四败于济南,自南而北,疆界已失一半。今济南若无铁铉死守,燕兵说不定早就进犯淮上了!臣乃奉上命执法,若法不行于此屡败之贼臣,则臣先受不能执法之罪,虽万死不辞。”

建文帝一摆手道:“卿说得固然有理,但朕既已赦出,反悔也不好,还是这样吧。”

正是这个苟活下来的李景隆,在日后亲手将“仁君”建文帝送上了不归路,如果没有他这个得力内奸,燕王还是要费些事才能打开京都那坚固的大门。

在当时,面对着姑息养奸,面对着这位仁义得可爱却糊涂得可恨,其实是痛苦得可怜的皇帝,諸臣都无可奈何,唯有浩叹不已。

盛庸接着也是大败,燕兵遂进兵于大名。燕王一面休养人马,一面上书朝廷,请诛齐泰、黄子澄,然后立即罢兵息民,以松懈朝廷君主之忧心。

建文帝很是惊慌,廷臣别无良策,唯有以请降之名,暗中征兵调将,以图再战。建文帝见燕王上书,请诛齐、黄,方肯罢兵,只得传旨逐齐泰、黄子澄于京外,并令有司抄没其家,名义是谢罪燕人。一切都照燕王希望的做了,剩下的就是希望燕王能就此罢兵。

但齐泰、黄子澄的被逐,让建文帝心里非常不快。

方孝儒与侍中黄观同奏道:“陛下令逐齐泰、黄子澄,虽因燕王要挟,然此一举,却与兵机相合。”

建文帝一愣,忙问:“如何相合?”

二人道:“如今盛庸兵败,一时征调不及,正打算缓议,恰好燕王有此请,陛下既逐齐、黄以谢之,何不再借机派遣一使臣,降诏以赦其罪,然后命他罢兵还燕。况燕军久驻大名,已将困顿,若将诏赦之,他们必定会依从的。他们若是依从,自然松弛防备,而我方调来的兵马渐渐齐集,自然我强彼弱;到那时再调遣东军,以攻永平,扰乱燕之根本,这样他们自然会回去救,待他们回去救,我们再集将调兵,追踪其后,则燕军必破矣。”

少谋寡断的建文帝从来分不清计谋战略的优劣,只管按着自己的如意算盘打,因而闻奏大喜,命黄观草诏,赦燕王之罪,使归本国,仍复王爵,永为藩屏,以卫帝室。诏成后,遣大理寺少卿薛岩前往燕营,以谕燕王。又命黄观做宣谕使,同时将这一道诏谕刊印了数千份,交付薛岩带去,密散燕营将士,使其归心朝廷。

薛岩受命前往,到了燕营,燕王却不肯下跪拜诏,只听他道:“我不知诏中说了些什么,如果说得通情达理,再拜也不迟。”于是,他一把扯过诏书就看,看完,借着刚才的蛮横,毫不困难地发起雷霆万钧之怒,说,“这分明是在欺诈我!既要我罢兵,为什么他们自己不仅不罢兵,还派遣吴杰、平安、盛庸暗暗出兵,扼我咽喉要道?这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区区小计岂能瞒得住我的法眼?你今天既敢入虎穴捋虎须,可谓目无本王!”就要叫勇士把薛岩推出斩首。

薛岩大惊失色,忙挣扎着大叫道:“朝廷诚伪,乃朝廷之事,小臣不过奉命而来,怎么能知道?大王要斩臣,实在是枉杀呀!”

燕王这才借着这个台阶,命人将他放了,然后通情达理地说:“懿文皇兄既薨,齐晋二王又逝,应当继承大统者,非嗣寡人又有谁呢?即使太祖误立建文,然本王也是他的皇叔,奈何他听信奸人齐泰、黄子澄之言,竟令謝贵等到北平监制本王;又明诏内臣削夺护卫;又暗敕张信生擒本王……唉!本王是不得已,才举兵诛君侧之奸,以使朝廷明亲疏之分。如今只要送齐泰、黄子澄二人给本王,则本王自然还燕而守臣节。试想,本王自小跟随太祖征战以取天下,遇到过多少英雄,今日用这几个朽木之兵、粪土之将,来与本王抗衡,未免也太不自量力了!允炆痴儿的意思,不过是恃仗兵多而已,可他为什么就不想想,耿炳文如何以三十万之众却败于真定?李景隆以五十万之众再败于北平?吴杰、郭英等则以六十万之众仍败于白沟河?由此观之,兵多岂足仗恃?岂不闻‘兵不在多而在精,一旅精兵,可破顽师十万。你今既來我营中,我营兵将威武,也该让你看个明白,回去报知允炆痴儿,方不虚此一行。”

于是,燕王传令各营将士,分队扬兵较射;又着一将,领薛岩到各营观看。

薛岩死里得生,哪敢违拗分毫,只得跟随着,一营看过,又是一营。但见戈甲相连,旗鼓相接,约有百余里。各营兵将,莫不驰马试剑,演武较射,真是人人豪杰,个个英雄。薛岩细细地看在眼里,不觉胆寒心惊,再见到燕王,唯有称赞说天兵不过如此。

燕王充满英雄豪气,朗声大笑道:“兵强何足道,更妙在用兵之方略。我今欲长驱直入,有何难哉!”于是又留薛岩住了好些天,才肯放还。

临行,燕王又说道:“朝廷既然下诏求罢兵,本王也不是不想罢兵,只不过是气朝廷心口不一。你且先回去,本王也马上遣使去说个明白。”

薛岩回去后,将燕王的话上奏,建文帝听了非常不高兴。过了些天,燕王果然遣指挥武胜来上书。书内称:“朝廷既欲罢兵,昨获得总兵官四月二十日又有会合军马之旨,此何意也?由此观之,则罢兵之言,为诚乎?为伪乎?不待智者面后知也。不过欲张机阱,以陷人耳。人虽至庸,岂能信此!”建文帝一看燕王不肯罢兵,于是大怒,命将武胜关进牢狱。

早有跟随武胜的人报知了燕王,燕王大怒道:“敌国虽隙,从无斩使臣之理!他如今胆敢如此这般,我必定要涂毒(蹂躏之意,下同)他一番!”

众将道:“涂毒无过杀戮,但他们的兵将散处北地,纵能杀戮,也算不得涂毒。”

燕王道:“他们兵马聚集北地,所用的粮草必由徐沛而来,我今遣轻骑数千,截断而烧绝之。那样,他们军中缺粮,就是兵再多,也势必瓦解了。”

众将道:“若能烧绝其粮,则此番涂毒,可谓真涂毒矣。”

燕王于是命指挥李远,领兵六千,由徐沛一带扰其粮道;又令邱福、薛禄合兵,潜攻济州,以焚沙河、沛县之粮。

因为此时燕兵驻扎大名,离济宁很远,所以济宁守备不严。李远领兵六千,暗带火器,突然来到济宁,别的不干,只是放火烧仓廒。守兵发现敌军前来焚粮,急忙来救营,可是火猛风狂,早已将所积之粮烧尽成灰。

济州地非险要,城廓不坚。邱福、薛禄兵到了,也不攻打,架起云梯,一拥登陴。城破后,探知南来粮船正在河下,于是潜师到沙河沛县,先分兵据在两头,再细细侦探察看,果然有数万号粮船塞满河床。邱福、薛禄于是命军士将带来的火药,分数十处放起火来。火烧着了,南军才发现,火势太猛烈,扑救不得。且船多拥塞,撑放不开,只得任他火势绵延,一路烧开去,直烧得河水有如沸汤,死鱼死鳖都浮到了水面上。霎时间,数百万粮米,都被烧成了灰,漕运军士一哄逃去。

燕王这边高兴得跳脚大笑,给邱福、薛禄与李远三人记大功。原本朝廷虽然屡屡战败,可毕竟是天下之大,兵损又增;粮饷不缺,气尚未馁。今被此一烧,各地之粮饷,便觉难以应付,将士之气,未免索然。京师那边,朝廷与臣民也全都震惊无比,又无可奈何,只得又命户部行文,各处催解粮饷接济。从此南军愈发不振,北军愈发强壮。

这个时候的汪秋云,依然同建文帝做神交之友。建文帝几次要立她做皇妃,汪秋云只是不答应,有时逼得急了,她便泪汪汪地说:“这事是断断不能从命的,陛下如果强逼,妾唯有一死以报知遇之恩。”

建文帝见她矢志不移,越发敬重她,越是敬重也就越爱,越爱也就越想得到她的肌肤之亲,可汪秋云一直是心如古井水,波澜不再起,任凭建文帝如何用情,汪秋云始终是平静如镜,看她这个样子,倒真是跳出红尘之外,六根清净了。她常对建文帝说:“妾和陛下神交,也算是滚滚红尘中的真知己了。”

建文帝表面上也不好反驳她,但汪秋云志不可夺,这也是桩最没办法的事。

这时节,燕王率领着强兵猛将,一路势如破竹,不到半年就取了凤阳、淮安诸郡,徽州、宁波、苏州、乐平、永清等地也相继失守。侦骑一个跟一个在前往应天的道上,却都是北军得胜南兵败绩的警报。这个时候,举朝张皇失措,无一人可用,于是建文帝便想到了驸马梅殷。

梅殷系汝南侯梅思祖的从子,通经史,善骑射,娶了朱元璋的宁国公主后,他被称为梅驸马。梅驸马其人大有才智,朱元璋一向最为眷顾器重,临崩时,朱元璋曾嘱咐梅殷说:“你老成忠信,朕可托幼主。诸王强盛,太孙稚弱,烦你尽心辅佐,如有犯上作乱,你应为朕出师讨罪。”然后给了他一份遗诏。梅殷当时顿首受命,涕泪不止。

建文帝召梅殷入朝,商决军事,并提起遗言,梅殷立刻便受命于危难之际,急急募集了大量淮安兵民,对外号称四十万,驻守淮上,防扼燕师。同时,由宁国公主致书燕王,责以君臣大义。

燕王见梅殷统兵谨守要害,考虑到他是太祖的驸马,彼此亲情关爱,于是写书一封,遣使送与梅殷,说什么他“往南者,欲进香金陵,以展孝思,非有他也。敢烦假道。”

梅殷回书道:“进香乃王之孝,但皇考有禁,不许进香。遵禁者为孝,不遵禁即为不孝。况奉命守淮,岂敢假道?”

燕王看了回书,大怒不已,致书道:“进香有禁,是矣,本王遵祖训;而兴兵以诛君侧之奸,难道亦有禁乎?况寡人乃太祖嫡子,伦叙当承;今又为天命所归,岂汝人力所能阻也!”

梅殷看了也非常生气,叫人将来使的耳鼻割去,说:“来书词语狂悖,我也难回答,只好留你口,报与燕王,说:‘当今天下,乃太祖之天下。当今天子,乃太祖所立。王既系嫡子,太祖何不立王?太祖既不立王,則王臣也,宜安守臣位,不可作此叛逆之想,以成千古不忠不孝之罪人!”

燕王看梅殷忠直,难于煽动,于是舍了淮安,转往徐州、宿州而来。那一场惨烈的战事,直杀得人仰马翻,生灵万死,壕堑俱满。经此一役,所有南军精锐悉数伤亡,南军从此一蹶不振。

被假逐的黄子澄闻报大哭道:“大势已去,我辈万死不足以赎误国罪名也。”可笑他到现在才知后悔。

燕王长驱直入泗州,收降守将周景初。安民已毕,往谒祖陵。陵下父老,都来叩见。燕王遍赐酒肉,亲加慰劳。父老皆喜,拜谢而去。

燕王再次要渡淮,這次他取道凤阳。凤阳知府徐安一听说,马上拆浮桥,匿舟楫,断绝交通。燕军不能渡江。

燕王踌躇了一会儿,想出了一条好计,召邱福、朱能等入帐,秘密嘱咐一番,然后他们去了,燕王自己则引军到了淮水北岸,指挥将士,移舟要靠岸,扬筏欲渡过,同时张旗鸣鼓,一副急欲渡江之状。南军在对岸自然瞧个明白,当然如果他们看不明白,燕兵就不妨再做得更到位些。

兵者,实中有虚,虚中有实。南军不敢稍懈,整备兵械严装设防,专待燕军南渡,袭击中流。哪知燕军鼓噪了很长时间,却没有一舟一筏渡越过来。明明有计,盛庸如何能不防?

南军这里不敢放松,直直瞪眼遥望,差不多有半日,才各自还营暂时歇息。忽然营外喊声骤起,许多燕军已经杀到了,顿时人乱马嘶,吓得南军魂不附体。

原来邱福、朱能等按着密计,带着骁勇善战兵士数百人,西行二十里,从上流雇了渔舟,偷渡淮水,绕至南军营前,奋勇杀入。盛庸不曾预防,还疑为燕军大队人马已到,慌忙出帐上马,意图逃走。不料马受了惊,一跃而起,将盛庸掀了下来,盛庸跌倒在地,手也伤了,足也折了,几乎不能动弹,亏得手下亲兵把他扶起,他才登上小舟,仓皇逃去。

蛇无头不行,兵无主自乱。盛庸一跑,南军无人指挥,顿时全营自行解溃。燕王乘机飞渡,上岸夹击,立时将南军扫净,尽获淮南战舰;然后下盱眙,陷扬州,杀死都指挥崇刚及巡按御史王彬,别遣指挥吴庸,谕下高邮、通泰、仪真等城,然后进营高资港,移舟江上,旗鼓蔽天。

盛庸大败的消息让整个京师震恐异常,建文帝忙遣御史大夫练子宁、侍郎黄观、修撰王叔英等,分道征兵。各镇却都观望不前,更有甚者还借钱粮给燕王,以示其有意归附。还有朝上六卿大臣,恐怕在京遭困,多半呼吁要求出守,这样一来,京内越觉空虚。建文帝也越觉惶急,没奈何,只得下诏罪己,暗中召还齐泰、黄子澄,商量最后的要策。

方孝孺这时候入奏道:“今日事急,不如先割地议和,以此暂作缓兵之计。待我们招募的兵马到了,再决胜负。”

此老又出迂谋,还自以为妙策,建文帝也同他一样以为上策,于是流泪问道:“何人可使?”

方孝孺道:“不如遣庆城郡主。”

建文帝点头,于是以吕太后的名义,派遣郡主前往燕营。

郡主系燕王的姐姐,两人一相见,燕王先哭,不管真伪,总之燕王是挤出了因为是先发所以能够制人而不是制于人的眼泪。郡主也哭,却是纯粹的真伤心。

彼此对哭了一场后,燕王才先发制人地问道:“周、齐二王现在哪里?”

郡主闻言,一腔责怪燕王有违祖制臣道的理直气壮全被赶得无影无踪,吞吞吐吐地说:“周王已被召还京师,齐王仍在狱中。”

然后,在燕王的叹息不已中,郡主理不直气不壮地说明了建文帝的意思。

燕王占据着如此的主动,这时自然不难还击,只听他道:“皇考亲自分封的领土,还不能保全我们兄弟,如何敢寄希望于割地这种办法?况且我率兵来此,无非是要拜谒孝陵,朝天子,规复旧章,请赦诸王,令奸臣不得蒙蔽圣聪,然后我当立即解甲归藩,仍守臣礼。若平白凭他说上这么几句,我就先缓兵,结果会怎样呢?今日议和,明日仍战,徒令姐姐你白白跑来跑去,反堕奸臣计中。我不是愚人,用不着在我这儿玩这个!”

方孝孺的迂谋又被燕王一口道破,郡主不便再说什么,只得告辞。

燕王送出营外,又对郡主用狼在吃羊前的口气说:“请代我谢谢皇上,我与皇上乃至亲骨肉,我并无歹意,只请皇上从此悔悟,休信奸谋!同时你替我捎话给别的弟弟妹妹,我几次差点儿就不免一死了,幸亏有宗庙神灵护佑,我才到了这儿,咱们相见的日期已不远了。”

建文帝听了郡主的回复,又向方孝孺问计。

“长江天堑,可当百万兵,陛下不必畏惧。”方孝孺还是迂谈,当然也不可能不如此谈,他的优点完全不在于此。

话没说完,锦衣卫就走进来禀报,说苏州知府姚善、宁波知府王琎、徽州知府陈彦回、乐平知县张彦方、永清典史周缙,都率兵来勤王护驾了。建文帝这才稍稍放心,一一召见,温言慰勉,令各自将兵屯扎在城外,一面又命兵部侍郎陈植往江上督师。

恰在这个工夫,燕王进军瓜州,他的中官狗儿偕都指挥华聚,领前哨兵,出浦子口,被盛庸、徐辉祖合兵击败,并且还杀了狗儿、华聚等。燕王得到败报,正要议和北还,偏偏次子高煦引兵到来。

燕王非常高兴,忙出营相见,他一只手爱抚着高煦高大宽阔的脊背,说:“世子多疾,转战立功,所依赖的唯有你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是自古的定律,燕王这句无心的话足以开启高煦夺嫡之心。高煦受了这话的鼓励、怂恿,更加踊跃,更加使出凶猛的狠力来攻击庸军,致使庸军再次失利。

尽管只是个小小的失利,然而南军已是兵无战心,待侍郎陈植到营,慷慨誓师,甚至痛哭流涕,怎奈军心已变,任凭你舌灿莲花,也是没效。都督佥事陈瑄竟受燕王的鼓动,领舟师降了燕王。还有陈植麾下的金都督,也要叛离,被陈植识破,便召入诘责,反而把他惹火了,竟将陈植杀死,然后率众降燕。燕王问明底细后,立诛金都督,且准备了上好的棺木收敛陈植,还遣人送葬到白石山。

然后,燕王设祭江神,誓师竞渡。但见舳舻衔接,旌旗蔽空,微风轻飏,长江不波,征鼓声远达百里,南军惊骇愕然。

盛庸等麾众抵御,未曾交战,已先披靡。燕军前哨登岸,只有健卒数百来冲庸军,庸军就大乱起来,霎时尽溃。等燕王渡江后,引军穷追,直达数十里。南军除被杀外,统已散逸,单剩盛庸一人一骑,再次走脱。

燕軍乘胜拿下镇江,打算休养数日,进薄京城。

盛庸败逃回京师,来到建文帝面前请罪,建文帝仍旧叹道:“这事不干卿等,实在是朕的不德所致。”说着便悲泪难禁。

仁君引咎自责,群臣自然寸心如刀割,难禁的泪珠不管是悲也好,是愧也好,是真也罢,是假也罢,总之一样流个不住。

建文帝此时除了徘徊殿廷,再就是束手无策,只好召方孝孺商议。

方孝孺请速诛李景隆,建文帝不肯依从。廷臣邹公瑾等十八人听了方孝孺的话后,当即拥李景隆上殿,各举象笏,没前没后地乱击,直把他打得头破血流。李景隆原是可诛,但事已至此,誅亦无益。一班廷臣,攒笏乱击,更失朝仪,真是可笑可叹。

乱纷纷中,建文帝喝住众官,命李景隆上前说说对策。李景隆被打得晕头转向,胆战心惊,俯伏在丹墀,只管叩首不已。到了后来,他只说出了“议和”两个字。

建文帝当即委任李景隆与兵部尚书茹瑺,再到燕营议和。

两人见了燕王,都伏在地上顿首不止。

燕王用眼角扫了扫他们,半天才冷笑问道:“公等来此何干?”

李景隆连连叩头道:“奉主上命,特来乞和,愿割地分南北。”

燕王不待说毕,便道:“我从前并未有什么过错,却无端加罪,被削为庶人。公等身为大臣,也没有听说替我讲句公道话,怎么今天反来作说客呀?我如今只管救自己免于一死还来不及呢,要土地有什么用?况且如今割地,他是以什么名义?皇考已明明封给我北藩,仅仅因为奸臣播弄,就下诏削夺,如今总得交出奸臣,我才能罢兵啊!天日在上,我朱棣决不食言而肥!”

李景隆等拜谢回京。

建文帝却令李景隆再赴燕营,让他告诉燕王,“罪人已经驱逐并逃窜,等拿住后立刻交出”。李景隆非常为难,一心的不愿意去,可又不敢不去;好在建文帝看他实在太不愿意去,就命诸王和他一同去。

燕王见诸王到来,大开营门隆重欢迎。

诸王们都一块说明建文帝的意思,燕王道:“诸弟试想想圣上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诸王齐声道:“大兄明鉴,想必是不会看错的。”

燕王道:“我此来但欲得奸臣,别无他意。”然后设酒宴饮。与此同时,燕王却仍令兵马攻城。

这时,应天城下大兵云集,东门有朱能,西门有高煦,南门是张武,北门是邱福,正中是燕王大营。

建文帝登城瞭望,但见北军营中,火光映天,相照不下百里。兵士刁斗画角之声,震喧达于霄汉,不觉吃惊道:“燕军势大如此,怪不得南兵屡败了。”

在建文帝的叹息声里,廷臣见燕王不肯议和,王常茹等众臣便多劝建文帝迁徙到别处,比如湖湘之地,以暂避兵锋,又有王韦等众臣劝建文帝前往浙海以避之。

唯有忠心耿耿的迂老夫子方孝孺独自抗奏道:“国君与社稷同死生,避之是不应该的,若国破,臣愿效死而不愿意离去。况且现在京城里面,尚有劲兵二十万,城高池深,粮食充足,为今之计,应当命令城外百姓把城外民居全都拆了,然后搬运木料入城,合心并力上城守御,这样北军无可依据,到时候不战自退。就是不走,陛下颁诏四方,举兵勤王,等待各处义师会集,也就不怕他了。”

如此迂腐之极的建议居然也被建文帝采纳了。

“方卿之言是也。”建文帝然后向众臣挥手,“朕意已决,卿等且退。”

出乎方孝孺预料的是,城外的百姓大都不愿搬迁,听到谕旨后,他们竟然各自放火烧房,然后逃往别处去了。时值盛暑,那火连日不息。

方孝孺又请建文帝下令,让诸王分守都城,建文帝也依言而行,命谷王朱穗、安王朱楹率领民兵,分段防守。

齐泰、黄子澄也来要求出外募兵,后来他们不待建文帝准奏,便私自离京。齐泰直奔广州,黄子澄去了苏州,他们无非是为了自己避难着想。

这件事让建文帝叹息不已,感慨道:“事情都是你们弄出来的,事到临头,你们又弃朕远逃了!”

正在这时,外面已报燕军攻城了,建文帝闻奏,倍加惶急,再召方孝孺问计。方孝孺仍然请皇帝陛下坚守待援,万一不济,当死社稷。

仁君和忠臣正在陶醉于慷慨激昂的死难殉道中,正在感受着升华的光环环绕美丽的时候,御史魏冕踉踉跄跄地趋步入殿,急报燕兵差一点儿就进了金川门,并且说明是左都督徐增寿密谋接应燕王的。

原来,左都督徐增寿守左顺门,竟对众将士进行反上献城的宣传。在密谋要开门迎降时,御史魏冕听了大怒,当场以手击之。文官大怒,只会用手打人,而不是刀砍剑刺,然后奏闻于建文帝。

建文帝还未全信之时,马上就有人接二连三地入奏左都督徐增寿如何与燕王里应外合,两面三刀,建文帝大怒,命左右擒徐增寿到殿廷,气得直发抖地大骂他的不忠不义。在当面痛数其罪状之后,建文帝掣出佩刀,离座下殿,亲手把他砍死了。

徐增寿被杀死的第二天早上,翰林院编修程济跑入殿(建文帝早已将他放出狱)中,大呼道:“不好了,不好了,燕军已入城了!”

建文帝在惊慌失措中,立刻本能地意识到要探究问题的内因,于是脱口道:“这么容易!莫非除了一个徐增寿,朝里还有别的内应?”

建文帝只有这次的审时度势是正确的,和他料想的一样,果然除了一个徐增寿外,朝里还有人给燕王做内应,那就是谷王朱穗和李景隆。他们私自打开金川门,让燕王大军终于杀入期待已久的金陵皇城,至此,建文帝的京师宣告失陷。

这时的建文帝除了流泪还是流泪,除了叹息还是叹息:“罢!罢!朕未尝薄待朱穗、李景隆等,他们竟然在紧要关头如此背叛朕,这还有何话说?”

程济听得心痛如割,忙安慰建文帝道:“陛下,也有忠心耿耿之臣,陛下您知道吗,御史连楹就是这样的人!他先假装叩拜燕王,待到了燕王马前,欲行刺燕王,不幸独力难成,反被杀死。”

建文帝听罢,呆了半晌,叹口气道:“有如此忠臣,朕却不予重用,如今悔过也来不及了,不如依从孝孺之言,朕还是一死以殉社稷吧。”说完拔刀就要自杀。

左右臣下一齐上前拦阻苦劝,他方才住手。

正在这时,一臣跪下奏道:“事已至此,陛下宜早作决断,眼下是刻不容缓啊。”

建文帝一看,乃是往日进言北平兵起的程济,建文帝知他是个异人,便问道:“大位既已不可保,这一点诚如你所说,确是事已定。然时已至此,莫非是要朕殉死社稷吗?”

程济道:“陛下大位虽然不保,而太祖皇帝的社稷却并未曾失去旁落啊,陛下又何必殉死呢?”

建文帝道:“既然不必殉死社稷,臣下有劝朕应幸湖湘的,也有劝朕幸浙海的,莫非此中尚有道理,可以这样做吗?”

程济道:“陛下以天下之大,尚不保大位,岂有靠湖湘、浙海之死灰,能得以复燃的道理?”

建文帝道:“一方之死灰,既不能复燃,则燕王据北平之一隅,为何却能猖獗至此呢?”

程济道:“此中有天命也!天命所在,不以大小而论之。”

建文帝道:“既然天命在燕,太祖何不立燕王,而竟立朕,难道是太祖不知天命?”

程济道:“太祖,圣主也。又有贤臣刘青田(刘伯温)辅佐,岂能不知天命。然太祖不立燕王,而立陛下者,正是因为知陛下也有天命。且知天命之气运有后先,不可强作改动,故委曲而为之。”

建文帝沉吟道:“殉社稷既然不必,图复兴又不能,那么朕之一身将何所寄?”

程济道:“唯有逃走出亡而已。”

建文帝道:“逃走出亡固是一策,但行之于列国则可,行之于当今则不可。列国时诸侯割据,晋亡则去秦,楚亡则赴吴,只要是能够出境就可免除祸患。而今天下一家,何地不非王土?何人不在王国的版图中?一稽查便可立即擒获。况且燕王非仁义之人,既不念君臣大义,又如何能有叔侄之亲?万一日后被他擒获被害,还不如今日殉死社稷来得体面。”

程济道:“兴亡既有天命,死生难道就没有天命吗?陛下之大位固止于此,而陛下之生却正未艾,陛下多虑了。”

建文帝道:“天命既然一定,而人事却靠人自己去安排。朕乃帝王也,一旦出逃亡命民间,不知将到哪里去?去干些什么?是为士为农,还是为工为商,也当琢磨好了才行啊!”

程济道:“士农工商,皆非帝王之事,唯有剃发为僧,游历四方。”

正说未完,忽见一个叫王钺的老太监跪下哭奏道:“万岁爷,今日事急,奴才有事,不敢不奏。”

建文帝道:“你有何事奏朕,快快说来。”

王钺道:“昔年太祖爷未升天之先,知奴才小心谨慎,亲自同诚意伯刘基封了一个大铁柜,交给老奴,叫老奴谨慎收藏,还嘱咐说:‘子孙若有大难,可开箧一视,自有方法。”

程济插口道:“那铁柜现在何处?”

王钺道:“藏在奉先殿左側。太祖爷一直不许泄漏,只候壬午年,万岁爷有大难临身之日,才允许奏知。今年已是壬午,奴才又见燕兵围城,万岁爷进退无计,想是大难临身了,所以不敢不奏。”说罢,涕泪如雨。

内学士宋景也说:“陛下,臣想高皇帝的这一铁柜,用意深远,莫非其中尚有妙计,陛下何不一试?”

建文帝忙叫把铁柜取来。

王钺于是前往奉先殿,不一会儿就有太监四人,将一个朱红色的大铁柜搬至御前。

这铁柜看样子是很沉重的,四围都是用铁皮包裹,牢固封好,铁柜口用两柄大铁锁锁好,连锁芯内也灌了铁汁,使人轻易偷开不得。

建文帝见了,不由因感动而伤心大哭起来道:“前人怎为后人如此用心?叫我这当后人的如何不感动?如何不感伤呢?”

当下由王钺取了铁锤,将铁柜敲开,大家一齐注视铁柜中,都以为能有什么秘笺之类,内书着可以退敌的妙计良策,谁知铁柜中不过藏着度牒三张,一张度牒是应文名字,一张度牒是应贤名字,一张度牒是应能名字,连袈裟僧帽僧鞋等物都无不具备,并剃发用的剃刀一柄,白银十锭,又有朱红色大字书写在铁柜内壁旁边:“应文从鬼门出,其余从御沟水关而行,薄暮会于神乐观西房。”

建文帝细看明白,再三叹息,向程济道:“朕年号建文,度牒上的名子叫应文,数应如此,尚复何言?!是大数已定,明明叫朕出家了。你方才议及剃发为僧,朕还犹豫不决,心里惊诧何以说出如此奇谈异论,万不料想太祖爷早在数年前,已为朕如此这般地安排妥了,看来天下智者所见相同。数也!命也!气数天命岂可有违?想必是太祖爷僧缘未满,故令乃孙再传衣钵。”

于是,建文帝对着铁柜再三下拜,然后决定接受天命祖意,叫人立刻剃发。

程济忙拦阻道:“陛下且少缓片刻,这是非常机秘之举措,万不可让众人知道,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现在宜做些假象,掩人耳目。”

建文帝会意,于是仍然传旨,着众亲王并勋卫大臣,分守城门,奋力御敌。

这边,建文帝再细看那张写着应文名字的度牒,却见在它旁边还有几行朱书,写着:游僧两名,应文应云。白银十锭,速出鬼门。

建文帝看了,再叹道:“数应如此!只是不知應云是谁?”

这个时候,汪秋云已从密室中出来,听得建文帝的话,忙跪下来说道:“妾名秋云,正是应云了,那臣妾就陪着陛下出家吧,以此相报陛下一向的知遇大恩!”

程济又取出一张度牒,向诸臣问道:“有师必有徒相从,不知谁愿为徒?”

言未毕,便有两个大臣应声而出,一个是御史叶希贤,一个是吴王教授杨应能。

监察御史叶希贤道:“臣名希贤,适合也应该就是‘应贤度牒的属臣。臣与杨大人二人的名字正符合度牒,已是前定之数,臣二人愿与陛下一起剃发偕亡。”

建文帝听了非常高兴,同时也悲哀沮丧。

程济又对建文帝说道:“时辰已到,刻不容缓!陛下虽然不必以死殉社稷,但却当以死讯召传天下。”

建文帝很不解他的话,问道:“这话该如何理解?”

程济道:“纵火焚宫!然后用烬余之衮冕为证,则身不死而名已死。然后陛下剃发逃遁而去,只要踪迹不露,便可安然长生了。”

建文帝连点头称“是”,于是命内侍聚珠衣宝帐,并内帑珍异于兰香殿,纵火焚烧。霎时间,宫中大火骤起,烈焰腾空,黑烟滚滚,宫内外顿时鼎沸喧哗,都在乱传皇上驾崩了。

就在这同一时间里,程济同诸臣请建文帝到了一处秘殿,宣左善世僧博洽给建文帝剃发。剃完,建文帝脱去龙衣,换上袈裟并僧帽僧鞋。人是衣裳马是鞍,建文帝竟真的很像一个和尚,再也看不出一丝帝王之气象。然后,建文帝收了度牒和银锭,依朱书所说,直奔鬼门方向走去,打算从那儿出去。

吴王教授杨应能和监察御史叶希贤也把头发剃下,也脱了朝衣官冠,换上僧帽僧鞋,披上袈裟,也藏好度牒,整备出走。

建文帝一边走的同时,一边命令继续纵火焚宫,顿时燃烧得更猛烈了,火光熊熊,灼天烤地,把个金碧辉煌的大内尽行毁去。

这时,众臣之中,还有侍郎廖平、侍郎金焦、中书舍人梁忠节、钦天监正王芝臣、镇抚牛景先等十余人,见建文帝要出走,便一齐伏地痛哭。

建文帝也垂泪道:“尔等也不必伤心,只等将来好好地去侍候新君吧!”

不想梁忠节一听,大叫着“臣愿舍生报国”,便一头撞在石柱上,顿时脑浆迸裂,鲜血直流,倒地而死。

建文帝目睹着这种惨状,哀痛非常,又忍不住流下泪来,可是他此时根本来不及厚葬梁忠节。一时间,众臣也无不放声痛哭。

热泪奔流的建文帝刚要回身出殿门,忽见内监飞跑来报:“皇上,宫中火起,马皇后自焚了!”

原来,在宫中烈火四起的时候,皇后马娘娘亲自率领被建文帝临幸过的嫔妃,赴火自焚而死。最可怜的是建文帝的长子文奎,其时只有七岁,也随着他母亲葬身火海。

建文帝听了内监的话,反倒不哭了,只是直着眼连叫了两声:“好!好!这才是帝王家子孙的结果!”

相随的诸臣听了,更是呜咽欲绝。

镇抚牛景先牵住建文帝的衣袂,叩头流血道:“愚臣愿随陛下同去。”

侍郎金焦也同样坚决,在殿尚有臣子五六十人,都伏在地上大声痛哭,都情愿随建文帝出亡,说:“臣等受陛下深恩,纵不剃发,也须陪同陛下一起出亡,多少效点儿力,臣等也能安心啊。如何能忍心多年食君俸禄,而一旦危亡,便戛然弃去,只顾自己!”

建文帝感动得垂泪道:“众卿忠诚相随,实在是难得,难得啊!令我非常感激。但我已做了出家人,况在逃难的时候,人多了反觉不便,若惹出是非,追悔不及。我此行若得安身之所,再来招你们前往就是了。”

牛景先和金焦抵死不舍,建文帝只得允许了。

御史曾凤韶牵住建文帝的衣襟,叩头道:“臣愿一死以报陛下大恩。”

建文帝生怕他也触柱身亡,便不回答,只管麾衣出走。

程济在旁也同样劝阻众臣说:“事情危急,不是流连之时,大家不要一片好心,反誤了大事。”

建文帝这时不说什么,只是连连摇手,让诸臣退出。诸臣无奈,呆呆地望了半晌,才痛哭着拜别而去。各人回到家里都闭门不出,后来一个个被燕王假罪诛戮。

程济遵朱元璋遗命,先令御史叶希贤,按察使王艮,参政蔡运,教授杨应能,中书舍人梁良玉、宋和、郭节,待诏郑洽,钦天监正王芝臣等十三人,从御沟水关而出,约于神乐观相会。

然后,程济与兵部侍郎廖平等誓死相从的九人,跟随建文帝到了鬼门。

鬼门在内城的太平门内,系内城一矮扉,是修理御沟时进出所用的,门高不过三尺,宽只得尺余,仅容一人出入,人若经过,必须佝偻着腰、侧着身子。鬼门内门在大禁之中,外门直通太平门外的水道,乃朱元璋暗设下的一条私路,以备不虞。比如此时燕兵满城,断断不敢从宫门直接出走,走鬼门是最合适不过的了。鬼门平日被紧紧封锁,无人敢走,如今大家不知内中是什么样的路径,全都惶惶然。

建文帝见鬼门的砖门坚厚,砖门外又有栅门紧护,不禁心惊肉跳地问道:“似这般牢固,如何能够开启?”

牛景先说:“陛下勿忧,待臣来开它。”然后从近侍手中取了一条铁棒,要将栅门掘开。他本来以为要费不少气力,谁知只是用铁棒轻轻一拨,那一扇厚重的铁栅门便拨转去了一边,露出砖门来。牛景先再用铁棒去敲砖门,谁知铁棒才到门上,还不曾用力,那两扇砖门早就呼啦一声响,双双大开。却见通道已有东西塞紧,众人又都吃了一惊。

程济忙上前,将塞通道的东西扯了些出来看,原来是灯草,于是向建文帝奏道:“太祖真是心机用尽矣!”

建文帝忙问缘故,程济说:“留此路,已足见太祖亲爱之心,但太祖又恐空洞中蛇虫成穴,一时难行,所以将灯草填满其中,这样蛇虫不能容身,又无人窥视。如今事急,陛下要由此通行,只消一把火,便可肃清道路,通畅无阻了。非亲爱之至,谁能想得这样周到?”

建文帝听了,本已哭得泪快干了,此时眼泪又如泉水般涌了出来。他不胜感激地望着太庙方向拜了四拜,然后命近侍点起火把,一路烧去。

果然灯草见火,一点就着,顷刻就化成了一把灰。不消半个时辰,内鬼门直至外鬼门一路塞得紧紧的灯草,就被烧得干干净净,而且竟然还是一条草灰之路,温暖而无阴气,君臣们平平穩稳地走了出来。

程济唯恐被别人发现了踪迹,又吩咐近侍将内外鬼门照旧关好,不露一丝破绽。

就这样,建文帝在前,佝偻着腰,侧着身子先出了鬼门,汪秋云跑在后面,其后,金焦、牛景先和程济也鱼贯出门,最末便是廖平等一干人相送。

鬼门外便是御沟的河埠口,当时,程济等九人随建文帝到了后湖边,正要寻船渡水,不想鬼门外恰好停着一叶小舟,舟中有一道士装扮的老人正驾着船在那里观望,看见建文帝众人走近,忙招呼他们来乘舟,还向着建文帝叩首称“万岁”,同时将船撑到岸边,迎请建文帝上船。

到了船中,建文帝坐下,问那道士:“你是什么人?怎么知道我会到这儿,特意整舟相待?”

老道士跪下奏道:“小臣姓王名昇,乃神乐观住持,以前曾蒙太祖圣恩。昨夜三更,梦见太祖爷身穿大红龙衣,坐在奉天门上,叫两个校尉,将臣缚至御前,责问道:‘你官阶提点,职居六品,这都是皇恩所赐,可你受恩图报了吗?小臣应道:‘臣虽犬马,岂能知恩不图报?但愧此身为道士,欲报无门啊。太祖爷于是说道:‘你既思报恩,明天午时,当今皇帝要亲幸你观中,你可整一舟,到后湖鬼门外伺候。迎请到观,便算你报恩了。你殷勤周旋,不走漏消息,则后福无边;倘若不遵奉我谕,定遭阴谴。然后太祖爷就命校尉解开捆臣的绳子,臣这才惊醒。所以才会有陛下驾临,小臣操舟相候的事。”

建文帝听了,再次感动得泣泪不止。

建文帝等人登舟后,舟随风驶,一会儿船便到了太平堤边。上岸后,道士王昇在前引路,君臣们随行。到观中时,日已薄暮。

坐了一会儿,杨应能、叶希贤等十三人也来了。建文帝此时身边有兵部侍郎廖平、刑部侍郎金焦、编修赵天泰、编修程济、检讨程亨、按察使王艮、参政蔡运、刑部郎中梁田玉、监察御史叶希贤、中书舍人梁良玉、宋和、郭节等三人、镇抚牛景先、王资、教授杨应能、刘仲等四人、翰林待诏郑洽、钦天监正王芝臣等共二十二人。

杨应能、叶希贤等见到建文帝,仍然俯伏称臣。

建文帝本已听习惯的称呼,此时听来,倍觉伤怀痛心,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说:“今日沧桑已变,君臣二字,只能永藏于心,不可宣之于口。我既為僧,自有僧家的名分。以后都应以弟子相称,我作为尔等的师父,尔等也就是尊重我了。唉!也不必再行君臣大礼,其余礼节,也一概不必拘束,这样才方便往来。眼下道观也不可久留,须得赶快离开这里。”

程济答道:“师父所言甚是。”

众人也都涕泣应诺。

程济又说:“大家随师父出走,原是一片恋主的诚心,但倘若相从而惹是非,不如不相从。大家既要相从,必须斟酌一个相从的行藏踪迹,才不致引人怀疑。必须是无家室牵累,并有武功可以护驾的,方可随师父左右,并且最多不能超过五人,其余都遥相呼应,互为援助。师父,這样可好?”

建文帝称赞有理,于是当下酌定杨应能、叶希贤两个和尚,与程济扮作道人,三人随师同行同止,顷刻不离,以防祸患,汪秋云自然也随行。郭节、宋和、赵天泰、王芝臣、牛景先五人,各自隐姓埋名或更名改姓,往来于各处,给运衣食,同时建文帝也不时到各处寓居。

商量一定后,建文帝并汪秋云等上了小船,众臣又与建文帝在河埠口相对大哭了一场,那只小船便慢慢地荡开埠头,渐渐到了河中央。不上一刻工夫,但见烟波浩渺,那只小舟已去得无影无踪了。

从此,建文帝云游四方,萍踪难定。

就这样,年号建文的惠帝朱允炆在奉诏即位称帝的四年后,开始了亡命天涯的人生,也就是说,从公元1399年到1402年,允炆仅仅做了四年皇帝。四年的岁月转眼即逝,如白驹过隙般仓促,如黄粱一梦般叫人叹息。

允炆开始逃亡的三十年后,大明正统五年,即公元1440年,山西大同府作为当时有名的大都会,三公六卿也不知出了多少;再加上此地山明水秀,六街三市热闹非常,楚馆秦楼到处皆是。这烟花风月繁荣的“娼盛”中,更风盛风行的是一种画舫娼家,画舫自然得在水面上,这里有条江叫作菱湖,又称为鹦哥湖,江上的风景很是清幽。也有几十丈的水面,湖水澄碧,有名士题名叫它晴碧,青山绿水,不亚于西子湖。宋朝的王安石曾荡舟游览菱湖,还领着一班名士吟风弄月,一时倒也应景应时产生了很多佳作。

这些画舫就依山靠水地系着缆,水上烟花中也很有几个佳丽,王孙公子为之落魄销魂也是常常会有的事。江上的画舫都以姓氏作标识,以此作为区别,其中最有名的要算王家舫和钱家舫,有一个杜家舫,舫上的几个姑娘也还过得去。还有一艘曾家舫,也算是个首席,舫大且华丽,姑娘又多,而且个个明眸皓齿,玉肤冰肌。舫中的主鸨姓曾,人家都称她为曾妈妈,据说她年轻时,曾做过皇宫里的奶姆,亲乳过某位皇子,也认识了几个王公大臣。她借着这个名头,在小皇子长大后,就离开幽深皇宫,到这菱湖上操做起这种被美其名曰神女生涯的生意,很有些势力,也很有些魄力。凡到她舫上去玩的,多半是官家子弟和公侯后裔,若是市贾常人,任凭他怎样花钱,她还是大剌剌地瞧不起人。

不久前,曾家舫上新来了一位姑娘,芳名苏小娟,生得桃腮如杏雪,脸际蓉掩映。尤其那杨柳纤腰,临风翩翩,真如凌波仙子一般。苏小娟不仅人长得漂亮,还颇有文采,其俊丽的律诗让她名盛一时。

那些富豪子弟、探花浪子,没有不愿意一识苏小娟庐山真面目的,没有不想吃这块天鹅肉的,顿时,苏小娟门前车马盈道,络绎不绝,那群穿花蛱蝶整天往来于曾家舫上。

谁知这个苏小娟性情倨傲矜持得很,对于庸人俗客,她一例拒绝不见,必得风雅的文人才肯接待。但一见面之后,或是因为其貌不扬,或是因为话不投机,苏小娟不管他是什么人,竟然下令逐客。可怜一班王孙纨绔,平日里只知恃仗着有钱,整天吃喝玩乐;至于千古文章,是从来不曾研究过的,因此大遭苏小娟的白眼。这样一来,苏小娟也就把自己变成了可望而不可及的禁脔,于是想尝禁脔的人越多,越是得不到她,苏小娟的芳名也就越发地大噪了。

苏小娟的清高在势利的曾妈妈那里自然是让她讨厌的,可苏小娟自己却认为品格胜人,从不肯随波逐浪,哪怕因此受尽了折磨和委屈,她也不肯低头。有心想狠狠地惩治她,又怕伤了她的玉容雪肤,弄得曾妈妈无可奈何,只得听之任之。就这样,身在繁华绮丽所中的苏小娟固守着自己的清白,心中只愿得遇个知音之人,终身随了他,那才是她最想要的了局。

有一天晚上,曾家舫上忽然来了一个客人,一身华服,一脸大气,年约五十多岁。看他谈吐隽雅,举止不凡,曾妈妈知道他不是个常人,自然殷勤招待。那客人一开口就指名要苏小娟出来相见,曾妈妈晓得苏小娟的脾气,怕她得罪贵客,便叫别个姑娘来侍候。谁知那客人却连连摇头,说什么也不答应。

曾妈妈没法子,只得令苏小娟出来,一边还再三地嘱咐,叫她切莫慢待了客人。谁知苏小娟一见了这个客人,竟和素识旧交似的,大有一见倾心一见钟情之势。曾妈妈在一旁看了,暗暗称奇,尤其是见苏小娟能改了以往的脾气,不禁格外高兴。那客人和苏小娟谈诗论文,说说笑笑,两人愈说愈觉得投机,渐渐地两心相印,苏小娟就与他结为风尘知己了。

于是,由苏小娟吩咐舫上摆上筵席,和那客人把盏高饮起来。酒阑席罢,一向清白自守清高自持的苏小娟居然主动留髡,掌着红烛,与那客人双双入寝进罗帐了。

第二天早上,客人便取二千两银子交给曾妈妈,叫她预备下酒席。随后,客人大量地飞笺召客,一时应召而来的客人都是本城的三司大吏,如布政司、巡粮道、佥事、参议、提刑按察使、都转运使、同知、知府等,跻跻跄跄挤满了舫。舫中设不下这许多筵宴,就由曾妈妈去和王家舫、杜家舫商量,借他们的舫中位置设席。这一场请客酒,凡水陆上有名的姑娘都被征来陪酒,浅斟低唱,好不热闹。直吃到月上黄昏,众官才来辞别主人,纷纷散去。

曾妈妈见那客人举止豪迈,不知他是什么来路,私下里去问那些官吏的仆役,只知客人姓文,也不晓得他叫什么名儿。颇见过世面的曾妈妈料定他必是京中达官贵人,或是袭爵的王公侯爷,所以越发地奉承得起劲了。

客人一连住了八九天,天天就这个样子地请客,把个菱湖上闹得乌烟瘴气。一时间,大同的城内城外,谁不知道曾家舫上来了一个阔客,包着苏小娟,天天高歌豪饮。本城的官员也个个闹得头昏脑颠,只是征花吃酒,把公事反抛在一边。那些百姓閑着没事,每天也到江边来瞧热闹。瞧了回去,便将所见的事当作一件大新闻到处讲,于是很快巷议街谈,四处传遍。脑筋敏锐的人各自胡乱揣测,说那客人肯定是当今首辅权臣或者王侯,甚至有的干脆猜测说是皇帝亲临。流言愈传愈多,尤其是那些纨绔子弟,因达不到吃苏小娟这块天鹅肉的目的,暗地里更妄造谣言,于是一时间竟然有种说法,说那个客人是个江洋大盗,劫了皇家银子来结交官场的。

其时,巡抚山西的是浙江衢人于谦,他为政清廉不苟,为人刚正不阿。大同的官吏天天在菱湖上选色征歌,把公务都抛下荒废,不免人言藉藉,议论纷纷。这样的话传到于谦耳朵里,他不觉大怒道:“身为治吏,不思整治風化,反而去效法那种纨绔子弟的行为,如此助纣为虐,不但有玷官方,耽误政事,还与国律宗法矛盾相悖。我不知道便罢,既然知道了,就非得设法把那些画舫驱走不可。”

于谦口里虽这样说,心上却很踌躇。以江上征妓的官吏,有大同三司在内,和自己是同寅,职务也不相上下,怎么好去禁止他们呢?他经过好几夜的筹思,终于在一天晚上,令胥役备起一艘大船,亲自到江边来察看,果然见灯火辉煌,笙歌悦耳,许多官员团团坐着猜拳行令,兴高采烈。

于谦看了半晌,点头叹息,忽然叫过一个胥吏,命他伸上手来,在他掌心里写了几句,吩咐胥吏如此如此。

胥吏奉了命令,跑到江边大叫道:“巡抚于公有紧急公文在此,请大同全体司官接受!”

舫上众官吏闻听于谦有公事,不敢怠慢,齐齐地立起来瞧。胥吏伸着手掌,上面写着四句诗:

舫上笙歌陆上孤,乌纱红粉两相呼。

为何打桨江南去,煮鹤焚琴是老夫。

众官读罢,个个面面相觑,知道于谦是个无情的铁面,他既出来干预,那可不是玩的。当下草草终席,宾主不欢而散。

舫上的那个客人和苏小娟正在谈笑对饮,酒兴正豪,忽见众官仓皇走散,十分诧异,正待要来问一问情况,忽见按察使马俊走到舱中,一把挽了那客人的手臂回身便走。

两人出了画舫,登上旁边的小舟,匆匆解了缆,就往城中进发。

客人一时摸不着头脑,再三地问马俊,马俊才说道:“咱们的事,被巡抚于谦出来干预了,我恐怕你犯倔要强,吃了老于的亏,所以不和你说明,令你暂时离开那里再说。”

客人听了,直跳起来道:“于谦敢是要驱走画舫吗?如此说来,我的小娟不知会被怎么样了呢?”

马俊笑道:“这且等明天再看了,今夜就宿在我署中吧!”

好在那个客人早已在漫长岁月里的无数磨难中,把当年的皇帝脾气磨改掉了,见如此说,只是怏怏不乐,也没太坚持什么。是的,这个客人就是建文帝允炆,他现在已不是皇帝了,这一点他非常清醒,清醒了三十年,皇帝梦已醒三十年了。

不多会儿,小舟拢岸,马俊领那客人上陆进城,到了按察公署。马俊家丁打扫书斋,留那客人居住。

客人一夜未眠,反复思量他与苏小娟的将来。当初,他的本意不过是想借名气极大的苏小娟来闹一闹,以便引起瞩目,实现他人生的一个最后的计划——落叶归根。结果弄假成真,他动了真感情,这一点是他始料未及的。不过,想一想也是自然会发生的,他生性就是如此仁柔多情,否则就不是他了,而是他那个铁血叔父了。

弄假成真后,在苏小娟那里,两情愈来愈浓,浓烈如火,所以他也曾图谋过终身之事。但是名妓要落籍是一件大难事,因为官府恐怕缺了会承应的人,上司过往时不开心而嗔怪,为这许多的不便,十个名妓倒有九个不肯被官府允许脱乐籍。而今苏小娟就是个有名的能诗妓女,正要用她来给达官贵人添兴增趣,谁肯轻易放了她?

苏小娟也曾为自己渺茫的前途而与那位客人相拥而泣,但善解人意的苏小娟总能很快地自掩泪眼,让她心爱的人高兴起来,而不是沉浸在哀伤的氛围中。所以,客人自从出其不意地与苏小娟两下里被迫分开后,就悲怀难抑,一路上鸟啼花落,越发让他触景伤情,一心只想着善解人意、清高出尘的才女苏小娟而不是妓女苏小娟。

第二天清晨,那客人就起身盥漱了,连点心也不肯吃,就要出城瞧那画舫。马俊劝他不住,只得备了三骑马,令两个健仆陪他前去。

客人很是性急,一出城门就马上加鞭向着菱湖疾驰,此情此景一如当年星夜往祭黄香菱的幽幽倩魂。

等那客人不顾一切地疾驰到湖边一看时,他不由得大吃了一惊。但见湖中寂静,画舫一只也看不见!客人慌了,逢着路人就打听,才知道在今天五鼓时分,巡抚于公派了六名马弁,持着令旗,督迫着二十几艘画舫迁往江南去了。

客人听了路人的话,呆怔了半晌,说不出话来。两个仆人劝他回城再行商议,客人如梦方醒地口里应着,却仍是一个劲儿地控住马缰不肯走。想起昨天还和心爱的苏小娟谈笑风生、两情依依、细语绵绵,今天桃花依旧,人面却已不知何处去了,只剩下滔滔的碧水,依旧不住地向东流着。

客人坐在马上,不禁悲从中来,竟伏鞍放声大哭起来,两个仆人看得又是好笑又是可怜他。两人一前一后,替他代控了丝缰,三骑马很扫兴地回了城。及至署中,客人一见马俊就大哭道:“糟了!糟了!我的小娟果然也被那个于强贼驱走了。”

马俊听说,也觉得于谦的手段太过,就劝客人道:“事已至此,哭也无益,不如星夜赶往江南,或者还能够和苏小娟相见,见面再商量下一步的事吧。除了这个法子,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客人止住了哭,当即命人去雇了小舟,全力疾速地往江南行进。但只说一句江南,可江南的地方多了,什么维扬、姑苏,哪一处不是烟花所在?这可让客人从何处寻觅呢?可怜他东奔西走闹了三个多月,非但曾家画舫找不到,连曾家同业的画舫也没有寻着半只。

客人就像发了神经似的,竟来见扬州知府罗裕昆,命他在境内派役访查。罗裕昆见他胆敢如此说话,如果不是个疯子,谁能这么痴痴癫癫的,于是很不耐烦地命衙役赶他出去。

那客人却大声说道:“我就是逊国的建文皇帝,曾家舫子里的苏小娟是我的眷属,你们快给我找来!你们如果作不了主,那就向上报知有司。”

罗裕昆听了大惊,不敢怠慢,忙把他接待进了藩司堂,一面飛报入金陵。

其时,守金陵的都御史龙英闻得这个消息,忙令罗知府陪着这位自称是建文皇帝的人同至金陵。那龙英是个新进的后辈,也不认得建文帝,但看他南面而坐,自称“建文皇帝”,追述往事,完全像模像样,于是忙飞章奏闻英宗皇帝。

一向深隐幽匿的建文帝何以敢自报家门,现身于众目睽睽之下呢?这不能不让人费解。是时间改变了这一切?是的,时间可以改变一切,它是最无情的,时间轻松地收录着人类所有生命末路的浓重悲哀;它也是最有情的,时间能消解一切的悲伤仇怨。

到了宣德二年,建文帝听说追随他出亡的前编修赵天泰死了,前刑部郎中梁田玉也死了,前镇抚王资和前按察使王艮都死了,是的,死了,都死了,建文帝不胜悲恸,却仅仅只能是悲恸而已。阴阳异途,岂能奈何?这种无奈在随他出亡的汪秋云早些年死的时候,他就深有体会。

到了宣德三年正月,又听说昔日徐王府宾辅史彬被仇家追讼其“追随先帝”出亡之事,史彬竟然因受此事的牵累而冤死,于是建文帝又恸哭不已。

到了当年的十月,建文帝潜游暗行于汉中,遇见曾追随在他身边的前兵部侍郎廖平之弟廖年,建文帝非常震惊地得知,廖平已于宣德元年死于会稽山中,死前,对建文帝忠心耿耿的廖平曾寄书信给家中,将他妹妹配与已死的太子文奎为妻室,今已成亲三年了。

遵守三从四德、贤淑端庄的廖平小妹就这样在父死从兄的情况下,成了一个从未见过“丈夫”面者的未亡人,她的“丈夫”早在七岁的时候,就随建文帝的皇后葬身于火海。

建文帝被廖平已异化成痴心的忠诚感动得又大声痛哭不已。从此,建文帝因为思念追随他出亡的诸臣,十人中早死去了八九个,竟然神情恍惚,中心无主,于是又蓄发出游。自此以后,他东行西游,了无定迹。直到宣德八年,朝廷因奸僧李皋造反而下了严令:“凡是关津地区,但遇削发之人,即着押送原籍治罪。”建文帝被这道严令逼得只好又归还渌泉。

到宣德十年,听说蔡运、梁忠节、郭节、王芝臣都死了,建文帝心中惊悸不安,由悲伤而成惊惕,是的,年已半百的他突然感到自己来日无多了。

心中不安的建文帝于是对程济说:“这么多当年追随我出亡天涯的忠义之士,如今皆东死西归,不知日后我将埋骨于何处?”

已是华发满头的智者程济凄然道:“叶落还是归根,唉!”

建文帝非常吃惊,问道:“归根?我可以归根吗?”

程济成竹在胸,安慰他道:“事往矣,人老矣;朝代已换,恩怨自当全消;如今天下久定,有什么不可归的?”

建文帝从此就萌发了归念。

到正统五年庚申,建文帝年已六十四,自感来日无多,于是决意东归。因此他先是选择了大同这个大都会来出风头,为的是引起官府的注意,卻不想一不小心又与那位出污泥而不染的苏小娟姑娘有了一段情感故事,而且他还再次动了真情,在他的男女情愫已然淡化了的几十年后。

不几天,十四岁的英宗皇帝就有旨让建文帝乘驿道到京师。到了京师后,英宗皇帝有诏,让他寓住在大兴隆寺。众人争相看之,却见逊国三十年的建文帝如今只是一个垂暮老僧。

建文帝觐见英宗时,是直立不跪的,英宗也弄不清楚这个自称“建文帝”的人是真是假,于是令朝臣辨认,但一个也不认得。因为建文帝从二十多岁的青春少年开始逊国出亡,如今已是看似五十多岁实则六十四岁的老翁了,朝中又都是新进官员,大家连面都没见过,谁又能认出建文帝的真假来?

英宗忽然想起了内监吴亮,曾侍候过建文皇帝,于是命内侍召吴亮上殿。

吴亮上殿后,英宗命他去辨观建文帝真假。吴亮也认不太真切,毕竟事隔了三十余年,一个青颜少年如今已是鹤发老翁了,于是摇头说不像建文帝。不过,他的头摇得犹犹豫豫,因为他有个强烈的感觉,这个人其实就是逊国出亡三十余年的仁君惠帝允炆。

就在吴亮犹豫摇头时,建文帝走到吴亮面前,马上就叫道:“你不是吴亮吗?你怎么还能在这里?真是幸存啊!”

吴亮假意说道:“我不是吴亮。”

建文帝笑道:“你怎么不是?当年我在仁寿宫进膳,曾掉了一个子鹅肉球在地上,我当时只说了声‘可惜,你就伏在地上把肉球吞下肚去,还说替我增福,你难道忘了?”

“……倘是故主,左腕上当有一粒朱痣的……”

听吴亮这么一说,建文帝大喝道:“吴亮,你只管来验看!”

吴亮上前捋起建文帝的左臂,见其腕上果然有颗红痣,忙跪下大哭起来。吴亮的眼泪是真诚的,他压抑了三十余年的同方孝孺一样的忠心耿耿的眼泪,让他伏地痛哭得抬不起头来。

建文帝叹息道:“你不必悲伤,只管好好地為我向皇帝复命吧。说我乃太祖高皇帝的嫡孙,如今朱家天下正盛,朱家子孙岂可轻抛骸骨于外?如今我归来,没别的意思,只不过是想叶落归根,葬在故乡而已。”

吴亮好好地为建文帝复了命后,又唯恐不能取信于英宗,于是自缢而死,以表明他的忠诚和真诚。

英宗见是真的建文帝,而自己是他的侄辈,不便难为他,于是和三杨计议,最后决定封年号建文的惠帝允炆为愍王,又下谕道:“皇叔允炆着令在西苑宁寿轩居住,无故不得擅离。”同时宁寿轩被改造成了庙中庙样式,一如当年允炆为汪秋云改造的大内居处一样。

好在英宗虽然禁止他的自由,却厚加供奉,只是在称呼上,因为他曾做过四年皇帝,不便称呼,便称允炆为“老佛”。

建文帝才得了安身之地,他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快派人去找苏小娟。

苏小娟自从建文帝去后,又遭于谦驱逐,后来随曾妈妈一行到了襄阳定居,但她从此一客也不见。在沉沉的相思折磨和重重的鸨儿摧残下,苏小娟很快就病了,而且病得不轻,一病即倒,再也没有起来。

病中的苏小娟因为相思,整天恍恍惚惚。那一天,她忽然对一个姐妹说:“妹子好住,我如今要去会我的文郎了。”

人家只当苏小娟是发烧糊涂了,就好笑地说:“那么远的路程,你这样的病体怎么能行动得了?这可不是痴话么?”

苏小娟却怪模怪样地笑道:“不是痴话,相会只在眨眼间。”说着就声也嘶了,气也咽了,死前连声呼唤“文郎”。

几个小姐妹哭了一回,大家凑钱买棺材殓了她。相思身先死的苏小娟做梦也不会想到,就在她死后仅仅不过一个月,京城里就来人找苏小娟了,苏小娟若还有一口气在,她就真的可以和心上人團圆了。

又是二十年后,七老八十的建文帝终于病死了。得以寿终的建文帝被敕葬于北京西城外黑龙潭北,一丘一碑,碑题曰“天下大师之墓”。因葬礼非天子之规格,所以相传言之西山“不封不树”。

而当年追随他出亡的牛景先、金焦等一班臣子,听说建文帝进京受封后,也纷纷叶落归根了。各自散去,各自归乡,如一片叶子从春走到秋,完成了它的全部使命。到建文帝寿终时,当年随从他流亡的二十二臣,差不多都死了。当年,建文帝在逃亡的三十余年后再回到京城里,身边唯有程济一直跟随,当然,他不是步步紧跟在建文帝身前左右,而是遥遥相随,直到故主被送入大内,他才长嘘一口气,还南而去。从此,他的踪迹无人知晓,不知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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