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别离
国祚不昌,神秘组织现江湖,意图作祟;
宗师有容,太极世家频遭祸,衔恨出走。
少年高手入皇宫,厨艺超群得恩宠;西行狩猎救帝后,身陷囹圄不毁心。
奇功练就,阴谋揭开;幕后惊心,太极惊变!
第一回
大清光绪年间,某日上午,在距离广平府老城五里外的官道上,正风尘仆仆地奔来一人。此人膀大腰圆,约有三百来斤,他每踏出一步,路面都像在颤晃。他身上穿的土布褂子早被汗水湿透,一张大脸上也挂满了汗珠。只见他肩上横着一条黑黝黝的扁担,两头各缒着一个大铁箱,每往前一步,里面就“哗啦哗啦”作响,也不知装着什么东西。
此时正值阳春三月,遍地草色幽青,沿路走来,不时能看到桃树开出或粉或红的花朵,惹得蜂蝶上下翩跹。几间简陋的茶棚就开在路口处,左右各栽有一棵柳树,枝条微微飘拂。
棚里摆开四张破桌子,卖茶水的老头正摇着破蒲扇,往炉灶里鼓风,一双老眼被烟熏得发红。还好,棚里已有一个中年汉子在歇脚喝茶,才不显得冷清,只是这客人长相有些恶狠,他左眼瞎了,上面戴了个罩子,不像是善类。
远远地,那“噔噔噔”的脚步声就惊动了棚里的人,老头不觉伸手擦了擦那对红眼。正呆愣中,大汉已到跟前,他瞅瞅茶棚里面,咧嘴一乐,把扁担卸下来,铁箱子顿时激起了厚厚的尘雾。
“老伯,大碗的茶给我来两碗!”大汉说着,就矮身往凳子上一坐。
独眼龙心说要糟,果然,板凳“咔嚓”一下断成了两截。还好,大汉马步扎得稳,竟没坐空。他愣了愣,一拍桌子道:“这是什么破家什?”哗啦一声,桌子顿时散了架。
老头急道:“你这是要砸我的买卖……”
独眼龙冲老汉一摇手道:“没事,等会儿我赔你就是。”说着,他两腿往前一伸,撑住旁边的板凳,“来,兄弟,往这边坐!”
大汉矮下头,打量着他问:“你这凳子结实?”
“放心,有我在就坐不壞!”独眼龙目光晶亮。
大汉犹豫了一下,小心地放下屁股,还好,板凳只不过晃悠了两下,便稳住了。在旁一直担心的老头这才松了口气,转身去弄茶水。
大汉显然对独眼龙心存警惕,一对铜铃般的大眼骨碌碌转着,慢慢地抬起双手,放到桌子上。独眼龙的腿撑住凳子,手也不敢闲着,扶着桌沿。他面前的那碗茶水突然像遭了风吹,水花簌簌而起,好一会儿才慢慢平息下去。
两人身上紧绷着的弦并没有松懈。不过,独眼龙却已缓了一口气,叹道:“早就听说山西的万斤力勇猛,今天一见,果然不一般!”
“你怎么知道我就是万斤力?”
“我不但知道你是谁,还知道你来广平府干什么?”
万斤力瞪着他,不觉握紧了拳头。
独眼龙忙说:“放心,请你们万家来的人正是我!”
万斤力一听,杀气这才散了。
独眼龙道:“呆会儿你就跟我走,杨家老头今早离家,你正好上门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万斤力听了大怒,喝道:“什么?杨慕侠不在家,那你还叫我来?”
独眼龙道:“杨老头爪子硬,不好惹,你不妨先会会他儿子杨云天和杨云鹏……”
万斤力不等他说完,呼地站起来道:“我这就去会会他们!”
三月的天气是一年中最好的,不冷不热,春风吹在人身上麻酥酥的。这天,太极杨家门前的练武场上,人头攒动,三十多号人在太极宗师杨慕侠的大儿子杨云天的指导下,正在练习太极推手。
大家正练得起劲,猛听得老远有人怒喝道:“姓杨的,有种的就给老子滚出来!”
杨云天心中一凛,太极杨家威名赫赫,抱着一块“无敌”招牌存在了三十多年,还从没见过有人敢这么放肆地在自家门前叫阵。他转过墙角,看到一个小山般的壮汉叉着腰在那里叫骂,脚下是一副担子,挑着两个偌大的铁箱子。
“嘎”的一声,大门打开,杨家管家杨奉一个箭步蹿出来,大喝道:“喂,哪来的汉子,敢来杨家门前撒野?”
来者正是万斤力,只听他叫道:“什么撒野,老子还要砸你们杨家的门!”
他随即伸脚一挑,黑黝黝的扁担就弹起来,落入手中。跟着他大吼一声,双臂抡圆,扁担啪地砸在门口的石狮子上,当场把狮子头打成了碎块儿。
杨奉不觉为之一寒,那人手中这条碗口粗细的铁扁担少说也有百来斤重。但杨家人从来没有临阵退缩的,他一咬牙,嗖地扑上去,叫道:“朋友,打坏了东西,你这条扁担可得留下!”
杨奉出手很快,万斤力想闪避时,他的双手已经黏住了扁担,杨奉使用“云手”一旋,万斤力顿时觉得虎口一烫,扁担险些脱手。
杨家功夫果然有些门道!万斤力心下这么想着,手上的变化也快了,叫道:“你不是想要這担子吗?给你!”顺势将担子甩了过去。
太极所谓的借力,只能从人身上去借,对于死物可没有办法。万斤力这一甩颇具威势,杨奉哪里稳得住,眼看着要被扁担撞倒,却见人影一闪,杨云天已到了跟前。他伸手在杨奉胯上一转,化解了万斤力的甩劲,跟着合住身子,叫声“还给你”,扁担便颤悠悠地飞了回去。万斤力一把抓住,却不料它竟像泥鳅一样在手掌中弹动个不停,赶忙又伸出左手,两手合拢方才把它抓稳,顿时闹了个大红脸,道:“你……你是谁?”
“在下杨云天,敢问兄台高姓?为何来我家门前闹事?”
万斤力眼见杨云天笑着抱拳,不卑不亢,刚才那一手又震住了他,斗志不觉消了大半,道:“俺叫万斤力,山西来的,想拜杨慕侠为师。”
杨奉冷笑一声,指着没了头的狮子说:“亏你还算是个武林中人,连这点儿规矩都不懂!有你这样拜师的吗?一来就打烂了我家门前的石狮子?”
万斤力涨红脸道:“狮头是我打烂的,自然由我赔!”说着伸手拉开铁箱子,“你看要多少钱,拿去!”
杨云天和杨奉不禁一惊,好家伙,铁箱里满满都是铜板,一串串的。这两箱子下来,少说也有八九百斤。
杨奉看得眼发直,脱口道:“姓万的,你行走江湖,挑这么多铜板干啥?”
万斤力得意道:“这些铜子便是彩头,谁要是赢了俺,这两箱东西便双手奉送!”说着,他把箱盖合上,一屁股坐上去,眯着眼对杨云天道,“听说杨家太极功夫能借力打力,俺倒是要瞧瞧,你今天怎么把我这万斤之力借去?”
杨云天微微一笑,说道:“万兄远道而来,想必困乏了,还是先到寒舍歇歇脚再说。”
万斤力听他这样说,以为他怯阵,愈发得意道:“那俺这钱箱子咋办?杨少爷,你替我担进府去?”
他见杨云天长得斯文儒雅,腰板也不见粗厚,便有些托大。
杨云天又是微微一笑,道:“若论力气,我确实挑不起你这担子。可是,我杨家练的拳并不是靠力大力小来打人的!”
万斤力一瞪眼道:“那你靠的是什么?靠嘴吗?”
杨云天脸色一沉,慢慢伸出一只右臂,道:“是不是吹牛,试过才知!”
万斤力腾地从钱箱上蹦起来,瞪眼道:“好,你划出个道儿来,我接着!”
杨云天道:“万兄不是号称有万斤力气吗?只要你能把我这手臂拧起来,就算你赢了。”
万斤力叫道:“俺不但能拧,还要把它揉烂!”说着,他伸出巨掌去抓,但手指尖刚碰到杨云天的胳膊,那皮肉就滑溜开了。
他呆了呆,再次用力去抓拧,无奈杨云天的胳膊软软的,竟是不受力,抓住手腕,肘就脱开,抓住肘时,肩又脱开。他气得哇哇乱叫,猛扑上前,想贴身来抓。杨云天早就察觉,顺势一牵,万斤力不觉身子往前跌去,踉跄几步才站稳。
“他奶奶的,真是邪门了!”
经此一试,万斤力锐气顿减,只得听了杨云天的话,挑着担子进了杨家大院。
可巧,杨云天的儿子杨兆龙和他二弟杨云鹏的儿子杨兆鹰,这二人听到外面有动静,就出来察看,看到万斤力那模样,两个小家伙兀自心惊。杨兆龙向来顽皮,喜欢捉弄人,他靈机一动,赶紧去了趟药店,对药店伙计只说是家里的骡马不拉屎,买了些巴豆碾成粉。溜回去后,他悄悄将巴豆粉下在了万斤力的饭食里。
杨兆龙自小不喜欢练武,更不喜欢读书,说是一见到书本就头疼,念来念去,仅仅识得几个字而已。他最喜欢的是美食,凡有闲空,他就黏着母亲刘氏要吃这要吃那,至于跟母亲去了京城外公家,更是他最幸福的时光,因他能从外公刘一手那里吃到花样繁多的美食。刘一手在京城大德居当总厨,杨兆龙每次去,总愿意跟外公泡在厨房里。那些跟刀的、跑堂的也都宠着他,他在里面混熟了,胡乱也学了不少“手艺”。
却说万斤力吃了巴豆后,一下午拉了三次,肠胃都清空了,方才好受了些。他全身酸软,哪里还有力气爬起来比武,便瘫在床上睡了一通。
醒来后,天色已黑,他肚子饿得瘪了,胃口还不错。杨奉直接把晚饭端到他屋里来,这一回,他再也不敢多吃,混了个半饱便算了事。可没想到,杨兆龙又把巴豆粉掺进了他的饭食里。
这一晚,万斤力又拉了半宿,整个人都虚脱了。杨云天听说后,便要请大夫来看视。万斤力哪里丢得起这个脸,第二天一早,他就挣扎着出了杨家大门。此时,他全身无力,眼冒金星,别说那两个钱箱,就算是那条扁担,他也没力气拿得动。他好歹咬着牙,强撑着回到泰丰客栈。
独眼龙名武恶,自万斤力去了杨家后,便一直在等候消息,此时见他跌跌撞撞地回来,吃了一惊,忙扶他躺下。查视了全身,倒没发现什么伤处,还以为是受了内伤,一问才知道里面有猫腻。
杨慕侠和次子杨云鹏由外地回来,已是三天后了。万斤力听说后,再次登门。这次他可长了心眼,不敢再在杨家吃喝,径直找到杨奉讨要扁担和钱箱,待拿到东西后,见没有缺少,他便挑着担子去练武场等候。
杨云天远远看见,朝着万斤力抱拳道:“万老哥,身子可好利索了?”
“放心,我还死不了!”万斤力气得脸皮涨紫,牙齿咬得咯吱响。
杨慕侠随后来到了练武场,他的目光在万斤力脸上一扫,万斤力不由打了个冷战,身体像是被闪电击中一般。耳听杨云天介绍,他不觉拜了下去,说道:“在下万斤力,见过杨老先生!”
杨慕侠一抬手,说道:“这位兄弟远来是客,怎么不先用过茶饭再说?”
万斤力一听,火气腾地冒了出来,脱口道:“俺可不敢再吃你杨家的饭食,前几天差点儿连命都搭上了!”
杨云天一听,脸色一变道:“姓万的,你说话可要积点儿口德!”
万斤力激愤道:“老子不过在你们杨家吃了两顿饭,就险些被巴豆毒死,你杨家人未免太狠了!”
“放你娘的屁!”闻风赶来的杨云鹏骂道。他本来还隔着二十来步远,一恼火,身子就嗖地射了过来,当真如鬼魅一般。
“一個一个来!”万斤力举着扁担说,“等我打完了杨云天,再来打你!”
杨云天见万斤力如此狂妄,也动了真气,伸手从杨兆龙手里接过一根白蜡杆子,双手一抖道:“姓万的,接招吧!”
万斤力见他的杆头离自己有三尺远,也没防备,便横着铁扁担来扫。不料杨云天的劲力早注到杆头上,发出嗡的一声响。
“噗”的一下,杆头劲风击中万斤力的眉心,万斤力“哎哟”一声,不觉合上了眼皮,觉得脑门火辣辣的疼。便在这一刹那,杨云天早闪身插上,杆子左右一扫,已将万斤力的铁扁担挑飞,甩到南墙根去了。
杨云天随后一撤步,把白蜡杆子往地上一插,说道:“姓万的,你还有什么话说?”
万斤力没想到一上来就失了手,呆了呆,吼道:“你暗算老子,俺不服!”说着赤手空拳就扑了上来。
杨云天哼了一声道:“今天不把你打服,我就不姓杨!”遂使出一招“揽雀尾”,伸手一接,顺势来捋。
不想万斤力的下盘极稳,筋骨也因练习《达摩易筋经》而舒展开了。杨云天一下没捋动,反被他就势抓住双臂,大吼一声,便像半天炸了个霹雳,硬生生地将杨云天举过头顶,甩将出去。
杨兆龙猛见父亲受制,心蹦到了嗓子眼,“啊”地叫出声来。却见杨云天在半空中翻了个筋斗,稳稳地落地,他这才松了口气,只觉全身冒汗。
万斤力又“嗷嗷”叫着扑过来,杨云天适才跟他交手,觉得那小山般的身子像铁铸一样敦实,一时间也生了怯意,不敢硬拼,只能施展自己的柔化功夫跟他周旋,想先消耗他一阵,再寻机制敌。
杨慕侠见杨云天气势上弱了,不禁摇起头来。
万斤力连连抢攻,稳稳占了上风,愈发来了精神,喝道:“杨云天,你杨家的功夫只会躲闪吗?”
突然,杨云天变了战术,身子猛矮三分,几乎是贴着地面逼上前去。杨云鹏见了,大声叫好,这身法便是他经常用的法门,乃是常年在方桌底下趟架子的结果。
万斤力见杨云天不闪反进,还一下子逼到跟前,就抬起右脚来踢。岂料这样一来,反破坏了自己的平衡。杨云天跟着来了个“下势”,趁机往上一托他的右腿,并伸腿来别万斤力的左腿。
这个大块头再也撑不住了,“轰隆”一声倒了下来。他骂了声,翻身爬起,还没等施展招法,杨云天的身子早凑上来,来了个近身靠,万斤力蹬蹬地往后退着,想站稳时,终是一屁股坐在地上。
“好!”杨兆龙和杨兆鹰同时欢叫起来,杨慕侠也含笑点头,只有杨云鹏不甚满意。他想,杨家功夫讲究“出手见红”,大哥拖这么久才占上风,不过瘾。
杨云天越战越顺手,气势也强盛了,干脆不躲闪,只待对手抓到身上,才猛地一卸,让他的劲力落空。万斤力气得哇哇叫,对手明明就在跟前,自己却偏偏拿他没办法。
杨云天知道,对付万斤力这样练就铁骨铜皮的汉子,拳打脚踢反不如用手指点穴抓筋拿脉效果好,所以,他随化随打,很快,万斤力身上的衣衫便烂成了一条一条的。他也开始“呼哧呼哧”地喘粗气,到后来,连腰带也松落了,裤子差点儿掉下去,慌忙用手提着。
杨兆龙和杨兆鹰都拍手大笑起来。
管家杨奉叫道:“万老哥,你不会是又想如厕吧?”
比武到了这份上,万斤力脸皮再厚也不能继续往下打,他系好腰带,愤愤地一跺脚,转身就走。
杨兆龙忽然叫起来道:“喂,把你的破箱子挑走!”
“俺早说了,这是彩头!姓万的脸都丢了,还挑它回去干什么?”
杨云天道:“万老哥说笑了,你我切磋是武学上的交流,哪能扯到钱财?”
杨云鹏却冷冷道:“姓万的,有本事你十年后再挑着它回来,那时我杨老二跟你打!”
请将不如激将,万斤力听了,果然一拍胸脯应承下来,弯腰挑着担子离去。
第二回
独眼龙痛下杀手杨家孙受罚出走
广平府城街道多,巷子也多,万斤力出了杨家后,自觉脸上无光,便不愿在大街上走,随即拐进一条偏僻的小巷,边走边叹气。正闷头前行时,不防扁担被人一把抓住,他的身子不由晃蕩了一下,抬头一瞧,却是独眼龙武恶。
“怎么,跟杨云天打完了?”武恶一只独眼发出尖冷的亮光。
万斤力一肚子火气正没地方撒,喝道:“给老子让开!”
“听这口气,你铁定是败了!”
“败了又如何,老子输得起!”
武恶嘿嘿冷笑道:“我们请阁下来,可不是让你輸的!”
万斤力不觉有些气馁,把扁担从肩上卸下,钱箱子咣当着地,说道:“俺收了你们的钱,没办成事,这些你都拿走!”
“老万,你这么说话,可就把我们‘秋水小瞧了。再说,当初出钱请你来挑战杨家,也没说一定要你打赢!”
万斤力听他这么一说,倒有些不好意思,讪讪道:“他……他杨家的太极功夫确实了得,这回我输得心服口服,回去后一定闭门练它十年,然后再来找脸面!”
“杨家就算赢,也赢得不光彩,要不是他们先下了药,你又怎会失利?这笔账早晚得跟他们算!”
无奈万斤力早绝了争胜的念头,摆手说:“你还是另请高明吧,广平这地儿俺是真没脸呆了。”
武恶斜着眼打量他一会儿,才慢吞吞地道:“你就算要走,也得等一个人过来了再说。”
“等谁?”
“你大哥万瞎子!”
万斤力一呆,道:“俺哥也要来?”
“没错,你走后第三天,他就启程了,算一算,明后天差不多就该到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万斤力不能再说什么,只得挑上担子,跟武恶走了。他本以为武恶会带他去泰丰客栈,等候他大哥到来,谁知他们却出了西城门,来到一间土地庙里。
万斤力心情郁闷,也懒得问,一屁股坐在破石凳上。幸好武恶事先买了酒肉藏在神像后面,他们便你一碗我一碗地喝开了,喝至最后,万斤力醉成了一团烂泥。恍惚中,他梦见大哥举着盲公杖蹒跚而来,张嘴呼喊,却又听不清在叫唤什么。他觉得身下裂开了一道深渊,像妖怪张开血盆大口,正将他吞噬。他再也没有醒来,因为第二天清早,他的尸体出现在杨家大门口。
第一个发现万斤力尸体的便是管家杨奉。当时,他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拉开大门,猛瞧见万斤力小山般的身子半坐半依在门洞里,不禁一愣,心想,这家伙还真是脸皮厚,前脚才走,后脚又跨进来了。他便上前踢了踢他,说道:“喂,姓万的,你是不是讹上我们杨家了……”话未完,便看到万斤力的身子咣地滑倒在一边,这才看清他脸色苍白,眼珠子暴突,竟然已毙命多时。
杨奉吓了一跳,知道不好,高声吆喝起来。很快,杨云天和杨云鹏兄弟便赶到了。一家人都被惊动,杨兆龙更是手脚冰冷,心头撞鹿。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说没了就没了?想起前两天的戏弄举动,他不免满面羞愧。
街坊邻居多聚在门口观望,天色阴沉,没有风,杨慕侠心头涌起一丝不安,直觉家门的多事之秋到了。
这万斤力长得如古时的巨汉恶来,还身挑两大箱子铜钱,走到哪里都很抢眼。他高调来到广平府,无人不知道他是来挑战杨家的,还随身带着两箱子彩物。可如今人死了,还倒在杨家门口,箱子也不见了。摆明了有仇家在暗中设计,到底会是谁呢?
杨慕侠思索再三,觉得抓不到头绪,唯有长叹一声,朝杨云天挥了挥手,说:“云天,报官吧!”
少时,县衙差役带着仵作赶来,查看了现场,验明了尸身。因为杨家在广平府有名望,交涉倒还客气,只传了杨云天和杨奉二人去县衙录了口供。
验尸结果很快出来,万斤力是中毒而死,身上并没有淤伤。这么一来,与之比武的杨云天便没了责任。照捕快的分析,毒杀万斤力的凶手只怕便是拿走了钱箱的人,至于将尸身放到杨家门口,颇有往杨家栽赃嫁祸之嫌。
可下午时,案情却骤然急转,出现了新的变化。因那万斤力到广平府这几天,一度住在泰丰客栈,据客栈老板供述,三天前,他曾来杨家一趟,回去后又拉又泻的,原来是中了巴豆的毒,这事也有郎中作证。
客栈伙计也称,当时还有一武姓客人与万斤力相识,郎中也是他请的,从言谈中得知,万斤力是因为在杨家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才中毒的。只是,那个姓武的独眼龙在两天前便结账走了。
捕快们顺着“巴豆”这条线索追查,终于在太和堂找到了佐证,杨家有个孩童四天前曾来药铺买过巴豆粉,他便是杨慕侠的孙子、杨云天的儿子杨兆龙。
县太爷急传杨云天父子前来大堂。路上,杨云天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要传讯儿子兆龙!杨兆龙却心里有数,定是自己用巴豆的事犯了,可急切間又不知该怎么跟父亲说,再说被差人押解着,也没机会说话。
杨兆龙虽然顽劣胆大,但毕竟是第一次经历这场面,县太爷的惊堂木一拍,两班衙役一吆喝,他顿时慌作一团,全身哆嗦起来。杨云天看到这情形,心里一凉。果然,杨兆龙一股脑儿把所犯之事都说了,杨云天一听,气得险些昏过去。
大堂上,县太爷、师爷和一班衙役听了杨兆龙的“供述”,都不禁絕倒,但问到万斤力之死时,小家伙却变得很硬气,连连否认,甚至还主动反问,万斤力早先吃了巴豆的亏,怎么还会被毒死?这说明凶手是熟人或亲近之人,所以他才没有防备。
县太爷和师爷马上联想到那个姓武的独眼龙,虽说他两天前就离开了客栈,但谁能担保不是他暗中潜回,杀害了万斤力,拿走了钱财,并栽赃杨家呢?
鉴于杨家在本地的名望和势力,杨慕侠从前又曾在京师教过王爷贝勒们拳术,交游广泛,县衙自然不敢难为他们,更何况杨兆龙的举动不过是孩童的顽劣嬉闹行为,因而找了个保人,父子二人便顺顺当当地出了县衙。
管家杨奉正守在外面,看到父子俩出来,忙喜滋滋地迎上前问:“少爷,没事了?”
杨云天只是点了点头,杨兆龙想牵他的手,却被他冷冷地甩开。小家伙突然觉得,他们父子间隔了一道很厚的墙,冷冰冰的!看来,父亲真的动气了。
杨奉在旁边看出些微妙来,赶忙说:“少爷,少奶奶也来了!”
杨云天这才注意到,旁边的墙角处还停靠着一辆带篷的马车,刘氏正伸脚从上面下来。
“娘!”杨兆龙叫了一声跑过去,娘儿俩紧紧搂在一起。
杨云天犹豫了一下,对杨奉道:“杨奉,你先别回府,连夜送少奶奶和兆龙回娘家!”
“这……”杨奉吃惊不少,刘氏和杨兆龙也大感意外。
杨兆龙干脆叫出来道:“爹,好汉做事好汉当,我不愿意去外公家!”
“住口!”杨云天怒道,“你也配说好汉二字?白白污了这个称谓!”
刘氏自从他父子俩被衙门传走,便知道铁定是儿子兆龙闯下了祸。果不其然,侄子杨兆鹰很快就在老头子面前招认了杨兆龙在万斤力茶饭中下巴豆粉的事,杨慕侠的脸当场就绿了,二话没说,拂袖而去。刘氏知道,公爹身为杨氏太极的掌门,素来看重武林名声,儿子这番行止,不但给杨家惹了祸,还给杨门抹了黑,让公爹在江湖朋友面前丢了脸面,他是断断不会轻饶兆龙的。正因为担心这个,刘氏也跟着杨奉一起赶来了县衙。
杨兆龙并不理解父亲的苦心,反而觉得自己很委屈,于是大声道:“爹,我没想到毒死人,不过是戏弄戏弄他,有什么大不了的?爷爷最疼我,一说准没事,万斤力是外人,我是杨家的长孙,他……”
“住口!”杨云天怒道,“亏你还有脸说自己是杨家的长孙,我瞒着你爷爷放你走,已是违了孝道!这变相的袒护,又违了武林道义,你这小子!”他越说越激动,几乎是声泪俱下,“简直是要陷我于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杨兆龙几曾见过父亲如此失态,吓得不敢再言语,虽然心里还是不服气。
刘氏抽泣道:“云天,兆龙就算去他外公家躲着,也不是个办法,咱们还是回去一起跟他爷爷求情吧!”
杨云天叹了口气,眼睛一闭,竭力使激动的心情平静下来。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盯着杨兆龙问:“你真的不愿去外公家?”
杨兆龙点了点头。
杨云天叹口气道:“那可别怪爹到时救不了你!”
当晚,杨慕侠果然对孙子杨兆龙动用了家法。行刑时,由杨云天亲自执鞭,老头子自始至终端坐在太师椅上不发一言。直到杨兆龙被打昏过去,他才慢慢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大步出了厅堂。
之后两天,杨兆龙一直躺在炕上,吃饭都是由刘氏来喂。期间,堂弟杨兆鹰、杨兆虎等人来看过他几次,给他带来了好玩的东西。二叔和二婶也来过,但杨云天始终没有露面,更别说杨老头子了。
杨兆龙自始至终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他让自己变成了哑巴。三天后的凌晨,他终于偷偷溜了出去。好不容易挨到城西外的黑鱼庙时,人已虚脱了。
黑鱼庙里只有悟清老和尚和一个叫禾谷的小沙弥,一早起来,悟清看到一个昏迷的孩子倒在山门外,竟然是老友杨慕侠的孙子杨兆龙,不禁心惊,赶忙将他抱进方丈之中,放在自己的禅床上。
孩子背上的衣衫透出了血迹,悟清轻轻掀开,看后不禁连连摇头。禾谷见了,惊叫一声,杨兆龙背上鞭痕累累,渗出了一串串血珠子。悟清通些医术,试了他的脉搏,便知道只是些皮肉伤,没有大碍,心便放下了,让禾谷烧点儿米汤来。
一碗热汤灌下去,杨兆龙的脸色好看了许多,悠悠醒来。
“你这娃儿,到底犯了什么错,竟遭这么重的打?”悟清问道。
“我没错!”杨兆龙咬着牙说。
“那么,错在他们了?”
一句话把杨兆龙给问住了,他于是支吾着不答。
悟清又道:“你出来这半天,家人寻你不着,会焦心的,还是让禾谷陪你回去吧!”
“我不回去!”杨兆龙气呼呼地说,“他们才不会把我的死活挂在心上!”
“好,老僧且不问你去留,只问谁鞭打的你?”
“爷爷指使我爹打的!”杨兆龙咬咬牙,“爷爷心肠硬,我爹不得不打!”说着,就呜呜地哭开了。
痛痛快快地哭过一场后,他心情爽快了些,便抹干眼泪,双手合十,朝悟清拜了拜,说:“大师,我要出家,您收我当徒弟吧!”
悟清微笑摇头道:“你六根未净,进不得佛门!”
“可是,我真的不想回家。”杨兆龙噘着嘴巴,“我不想再练武了。”
“你暂且留下来也好,只是我庙里过得清苦,也不养闲人,你须得跟禾谷一样劳作才行。”
杨兆龙一听,满心欢喜道:“好,我一定听大师的话!”
第三回瞎高手替弟报仇义和尚舍生救人
夕阳西下时,一老一少突然出现在杨家门前的练武场上。小的是个女孩,名叫武云,跟武惡是一伙的;老的则是个瞎子。杨家弟子们乍见一个女孩牵着一个老瞎子过来,都有些好奇,其中一名弟子便上前问话。
只听瞎子阴恻恻地说:“杨慕侠在哪里?”
杨家弟子见这人直呼师爷的名字,全无敬意,都有些愠怒。
“我们老先生不在。”
“那杨云天和杨云鹏呢?”
“他们也都不在。”
瞎子看起来很失望,说:“你们当中,谁是杨家的人?”
众弟子面面相觑,隐约看出对方是来寻事的,可一个老瞎子和一个小女孩能有什么道行?有人便对武云说:“小姑娘,快点儿带这位老伯走吧,杨家可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只见瞎子伸手理了理胡须,郑重其事地说:“我姓万,万斤力的万,诸位好好记着这个名字!”
那些人听到“万斤力”三字,都变了脸色。那巨汉前些天来杨门挑战,后来被毒死在杨家门口,闹得全城沸沸扬扬。师爷盛怒之下,惩罚了戏弄过万斤力的杨兆龙,结果,小师弟偷偷逃出家门,到现在也没找着。杨云天怀疑他去了外公家,今天下午也仓皇赶去了京城。这瞎子既然姓万,想来是万斤力的亲属!众弟子不敢造次,便公推一个年岁大的上前说话。
“万先生,我师爷今晚去东城李家赴宴了,你要不要先去家里等他老人家回来?”
万瞎子翻翻白眼道:“我听说杨家有位少年英雄,姓杨名兆龙,他如今可在府上?”
“嗯,我们小师弟昨晚便离家出走了!”
“杨家人不会都是缩头乌龟吧?”万瞎子“嘿嘿”一声冷笑,身子顿时拔高了一节,长衫呼地鼓胀起来,“打了你们,杨慕侠自然会来见我!”说罢,他将盲公杖倏地抬起,只轻轻一点,那名弟子就“哎呀”一声栽倒在地。
其余弟子没想到他出手这么快,都呆住了。万瞎子像一团黑雾,嗖地弹过去,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就这么旋了一大圈,二十几个杨家弟子竟然全数被他点倒在地,一个个呻吟叫疼,动弹不得。
“告诉杨老头,我过两天会再来的!”万瞎子用盲公杖指着地上的人厉声道。
悟清安排杨兆龙在庙门外摆渡,因为黑鱼庙建在一个小岛之上,四面环水,外人若想进庙,必须渡水。
这天上午,杨兆龙刚出庙门,远远就看到一个穿着粉色衣衫的小女孩正搀扶着一个瞎子模样的人慢慢走来。来的正是武云和万瞎子。
武云扶着万瞎子在岸边站定,说:“万爷爷,前边便是黑鱼庙了。”
“你跟我说,这庙是什么样子?”
“它真的建在小岛上,没多大,門口栽着两棵老柳树……”
杨兆龙便笑着招呼道:“喂,你们是要去庙里上香吗?”
武云其实早看见他了,反问道:“你是庙里的吗?”
“对,我是专门在此摆渡的。”
杨兆龙盼着有香客上门送香火钱,便十分巴结,帮着武云搀扶万瞎子上了筏,待他们站稳,才慢慢拉动铁索,竹筏徐徐往前漂去。
“我听你们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我们要是本地人,还用问路吗?”武云抢白了杨兆龙一句。
杨兆龙并不在意,心里暗笑,真是本地人,才不会到这黑鱼庙来上香呢!便听万瞎子问道:“小哥贵姓,怎么称呼?”
杨兆龙犹豫了一下,说:“我姓杨,你管我叫小龙就行啦!”
“小龙?”万瞎子“嘿嘿”笑道,“那就是蛇喽?”
武云也跟着咯咯笑了起来。
杨兆龙觉得这话刺耳,不禁白了万瞎子一眼。转眼筏子靠到石阶上,杨兆龙蹦上岸去,把筏子拴住,领二人走进山门,就撇下他们不管了。过了片刻,再去大殿时,便听到万瞎子正在跟悟清商议着什么。
只听万瞎子道:“住持有所不知,我那苦命的兄弟客死他乡,竟没容我来广平府见上他最后一面。如今只能替他做做法事,多念几卷经文,好叫他早日超生。”
“不瞒施主,我这庙地方小,人手缺,办不了正规法事。”悟清说这话时,语气平缓。
万瞎子“嗯”了一声,说:“也不用那么铺张,尽心即可,便请住持多念几卷经文吧。”
但悟清还是不急着答应,说道:“还有一桩,黑鱼庙客房紧缺,没地方留你们歇脚……”
禾谷在旁急了,叫道:“师父,怎么没有客房,可以叫兆龙跟我睡一屋啊!”
杨兆龙不禁狠狠瞪了禾谷一眼。武云则挑衅一样地朝他哼了一声,鼻孔朝天,还伸出手指刮自家的脸皮,嘴里发出“羞羞”的声音。
“那就这么说定了!”万瞎子说着,解开脚下的包袱,把事先请人写好的牌位拿出来。禾谷赶忙接了,将它供在桌案的中央处。
杨兆龙起先还负气不去看那牌位上的名字,把头扭一边去,冷眉冷眼的。很快,香烛点上了,悟清一边敲着木鱼,一边唱经,禾谷居然也字正腔圆地跟着唱。
杨兆龙目光落在牌位上,顿时全身一震,像被当头浇下一盆冰水,那上面写的是“亡弟万斤力之灵位”。
杨兆龙倒吸着凉气,心想,真是活见鬼了,怎么我跑到哪儿,他们便追到哪儿?联想到刚才万瞎子和武云的神态举动,便知道他们来黑鱼庙的目的。他斜着眼往左右瞧了瞧,琢磨着对策,这瞎子还真能沉得住气,明明冲着他来,居然还在这里装模作样办法事。又想到,悟清老和尚应该也是察觉出瞎子的来意不善,故而才没那么热心吧?
见万瞎子和武云双手合十,跟着和尚念叨,杨兆龙便轻轻起身,慢慢往外退去。毕竟万斤力受过自己的戏弄,他内心有些愧疚,不好意思面对他的亲人。
谁知,离着门槛还有半步,万瞎子蓦然手指弹了弹,杨兆龙便“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他挣扎着想爬起来,无奈那条腿便像残废了一样,又酸又麻。
他忍不住大叫道:“死瞎子,暗算人算什么好汉!”
万瞎子恍若未闻,还是双手合十,叫武云的女孩则笑嘻嘻地看着杨兆龙。
禾谷慌忙跑过去把杨兆龙扶起来,问道:“你怎么样了?”
“那瞎子打中我的穴道了!”
悟清念了声佛道:“施主,你怎么难为起这孩子来?”
万瞎子反问道:“住持,这小子可是杨慕侠之孙、杨云天之子?”
“正是!”
“那就对了!”万瞎子冷笑道,“你可知我兄弟是死在何人手里?”
悟清脸色一变道:“难道是杨家……”
“正是!他来广平府找杨云天比武,却被这小子暗中下毒害死了!”
“我没有!”杨兆龙大叫,“他根本不是我害的!”
万瞎子“嘿嘿”笑道:“大师,你现在明白我为何选黑鱼庙了吧!”说着指着杨兆龙,“就是为了这小子!”
“敢问施主准备如何处置他?”
万瞎子拖长腔调,慢吞吞道:“我要活祭了他!”
“阿弥陀佛!”一声长长的佛号,悟清正色道,“施主说笑了,黑鱼庙虽小,却也是佛门净地,岂容玷污?请施主三思。”
“呸,老子遇佛杀佛,遇魔除魔,谁能拦得住!”
武云眼见万瞎子脸上狰狞可怖,突生害怕,怯怯地叫了一声:“万爷爷!”
“什么事?”
武云被万瞎子的高嗓门惊得一哆嗦,说:“天色不早了,我……我想先走一步……”
万瞎子用一双白眼瞪着她,并不言语。
武云颤声道:“您也抓到小恶魔了,这里用不着我了,我……我要回‘秋水去了……”
万瞎子阴恻恻地说:“爷爷的眼睛不好,总受人欺负,你舍得走开?”
“我去找武恶伯伯来陪您好不好,我……”
万瞎子突然长叹一声,挥挥手,说:“念你陪我走来一路,很是辛苦,去吧,去吧!”
武云见他答应了,如释重负,也顾不上跟悟清打招呼,转身就跑,突然,“扑通”一声,人却倒在门里。一粒黄豆滚落在地,万瞎子便是用它打中武云穴道的。
一时间,大殿内鸦雀无声。
万瞎子转身面对悟清道:“大师,现在祭品更丰厚了,一对童男童女!我那死鬼兄弟哪世修得这等福气!”
悟清见他行事如此乖戾,也不再规劝,只是轻轻念了声佛。
杨兆龙和禾谷没想到万瞎子会冲武云下毒手,都看得目瞪口呆。
武云掙扎着叫唤道:“万爷爷,您打我干什么?我可是听了‘老祖宗的吩咐来给您领路的呀!”说着,眼睛里就流下了晶莹的泪花。
杨兆龙本来心中还有些幸灾乐祸,见她流眼泪,心又软了,暗道:“你傻啊,现在还叫他爷爷?”
只听万瞎子一阵冷笑道:“丫头,姓万的眼瞎,心可不瞎!”
“我……我对您不好吗?”
“你這丫头心地还算不错,可这年头,良善能值几个钱?你得跟武恶学,学他的狠辣,学他的恶毒。”
“恶伯伯?”
“没错,就是那个家伙。你以为单凭这臭小子的一把巴豆,就能把万老二毒死?是你那个恶伯伯,他下的毒手!”
杨兆龙瘫在那里,听了大喜道:“喂,你早知道害人的不是我,干吗还点我的穴道?”
武云听万瞎子把矛头指向武恶,呆住了,也忘了哭。
万瞎子叹道:“这招借刀杀人之计委实高明,换作是我,也会这么去做的:一来可把罪名扣到杨家人身上,二来还白得了那些财货。这个武恶,真是没白叫这个恶名!”
武云听他这么一说,倒也信了。武恶突然失踪,没留在广平府,只怕真的有隐情。此人行事乖戾,肆意妄为,从不讲什么规则和道义,更不会顾忌什么情面,他要是觉得万斤力成了废物,定然不会手软。
万瞎子又“嘿嘿”冷笑道:“你和武恶是一伙的,我便用你俩活祭了我那兄弟!”
杨兆龙气得破口大骂:“臭瞎子,有本事你去找大人拼命,欺负我们两个小孩子算什么英雄好汉?”
万瞎子懒得理他,弹指射出一粒黄豆,杨兆龙顿时张不开嘴了。
“阿弥陀佛,施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吧!”悟清朗声道。
万瞎子道:“和尚,你少说混账话!你那佛祖要真的有灵,也不会让我家老二死于非命!”
悟清道:“既如此,佛祖面前勿动刀枪,咱们去外面活动活动吧!”
万瞎子应了一声“好”,二人便站到天井中,隔着有四五步远。
万瞎子冷冷问道:“和尚,你准备用什么兵器?”
“老衲二十年前已放下刀去,便没想过再拾起来。”
“那你是要空手接招喽?”
耳听得哗啦水响,悟清已把僧袍的长袖浸入水缸,又水淋淋地拎出来,呼地甩向万瞎子,便像两根铁棍,威力惊人。衣袖没到,水珠子却嗖嗖地急射过来。万瞎子慌忙把盲公杖舞成一团,但还是有些打到身上。“噗噗”,沉重的“水袖”劈到,万瞎子一接,力道劲猛,脚下不禁向旁边踉跄了几步。
悟清一招得手,昔日的豪情慢慢涌出来,喝道:“再接一下!”袖子重重地抽下来,万瞎子不敢硬挡,身子向旁边蹦去,啪的一声闷响,泥地上被抽出一条深痕。
“和尚,你出手可够狠的!”万瞎子叫道。
悟清怔了怔,念了声佛,道:“万施主是想知难而退了吗?”
“放屁!”万瞎子趁机逼上来。悟清“湿衣成棍”的功夫适合远攻,而他的点穴功夫只适合近战,自然要想法子摆脱被动局面。
果然,他的盲公杖上下飞舞,悟清只能接连后退。却不料两人争斗中,有花盆被砸烂,万瞎子一脚踏上去,险些滑倒。悟清下意识地伸手扶了他一把,两人刷地分开。
“和尚,你倒是不占人便宜。”
“阿弥陀佛,万施主眼力不济,老僧本就不该跟你动手。”
“那你还坏我好事?”
“老衲也不能让你害那两个孩子。”
“迂腐!”万瞎子抬脚将地上的花盆踢飞,又逼上来。悟清将湿透的袖子呼呼缠在胳膊上,缠得紧紧的,便像握着两个棒槌,任凭盲公杖怎么刺,总是能封挡在外面。
万瞎子没想到悟清这么扎手,杀心顿起,盲公杖直挺挺地刺向他的胸膛。悟清两手一合,紧紧夹住,他自诩力气大,对手再也无法将兵器抽回去。谁知,万瞎子却趁势拔出了藏在杖中的利剑。
“嗤嗤”,两道寒光闪过,悟清右肋小腹各中一下,他怒吼一声,双拳击出去,万瞎子慌忙闪躲,旁边的木架子“哗啦”断成数截,悟清两条浸湿的袖子也炸成了碎布片。
万瞎子向后接连退了五六步,方才站稳。他听到悟清在急促地喘息,还有嘀嗒嘀嗒的声响,那是血珠子正从和尚的伤口掉下来,心里也暗自骇异,幸好这老东西没了杀气,出手不狠,要不还真的麻烦。
“和尚,你老了,别逞能,还是坐下来歇歇吧!”
悟清的身子摇晃了几下,终是支撑不住,于是盘膝坐在院中。万瞎子慢慢走近他,帮他点了几处穴道,血水才缓缓止住。
“可惜,我不得不下重手,你没多久好活了。”
悟清咳嗽了两声,吐出一口血痰,说:“该去则去,也是因果!”
“和尚,临去可有放不下的事?”
悟清艰难道:“施主能放过那两个孩子,便是积德。”
万瞎子冷笑道:“我最多饶过你徒弟!”
悟清想了想,便吃力地喊道:“禾谷……”
禾谷一直躲在大殿暗处偷听外面的打斗,这时一听悟清呼唤,便连滚带爬地跑到天井里,哭喊道:“师父,师父……”
悟清艰难地笑了笑,说:“禾……谷,你要答应为师一件事……”
“师父,您说!”
“为师去后,你还俗也好,只是不可为我复仇,知道吗?”
禾谷转头看向万瞎子,后者脸上流露出一丝冷笑,他便哽咽着点头道:“知道了,师父!”
悟清慢慢伸出缺了两根手指的手掌,拍拍禾谷的肩,之后双手合十,轻声念了句佛号,人便不动了。
“师父!”禾谷趴在地上呜呜痛哭起来。
万瞎子在旁边站着无味,叹了口气,慢慢转回大殿。
杨兆龙歪在地上大骂道:“姓萬的,你给我记好了,禾谷不能替悟清师父报仇,我杨兆龙一定会的!”
“是吗?”万瞎子冷笑,“只怕你没这个命!”
武云眼泪汪汪地说:“万爷爷,您的心肠太狠了,您……”
却在这时,外面传来说话声:“他要是不狠,便干不了杀人的买卖!”
万瞎子脸色一变,嗖地跳到门口,喝问:“谁?”
武云却听出来人是谁,脱口叫道:“恶伯伯!您可来了!”
第四回
杨兆龙费劲地斜眼往外瞟去,只见一个身穿青布长衫的独眼汉子背着手,站在天井中央。萬瞎子向来自负,认为自己的听力无匹,谁知竟然没听见武恶是如何进来的,不由打了个寒战,问道:“武恶,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早来了!”武恶冷冷地说,“还看了一出好戏!”
万瞎子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自己跟悟清打斗的时候,武恶已经潜进黑鱼庙。
万瞎子猛地向后退了一步,伸手抓住武云,武云尖叫着,但只发出半声就哑了。武恶“哼”了一声,大步迈进来。
万瞎子喝道:“站住,你想她死吗?”
武恶一只独眼上下瞅着,脸上流露出讥讽的神情,说道:“瞎子,你想用她来威胁我?呸,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他依旧往前走,“怕她成人质,当初就不会叫她去见你,我们‘秋水里多的就是这样的小丫头!”
万瞎子听他这语气,不得不信,武恶这样的狠角色从来不会顾及他人的死活。反过来,自己这些天跟武云在一起,倒是念及她的好,有些下不了手。他暗叹一声,捏住武云的手松开了,那孩子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武恶见他服软,心中暗喜,便也停下不动。
倒在地上的杨兆龙暗想:“这王八蛋,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
只听万瞎子沉声问:“武恶,你给我交个实底,我那兄弟到底是怎么死的?”
“当然是杨家害的!”
杨兆龙马上叫骂道:“放你娘的臭屁!”
“闭嘴!”万瞎子抬脚踢了杨兆龙一下,他当然不会轻易相信武恶的话,又问,“万斤力活着的时候,你们走一路,他出事后,你倒没了踪影,你叫我怎么相信你?”
“我老恶做事,从来不怕别人唠叨!你要是想听狠话,我就敢给你来毒的。”武恶猛地提高嗓门,震得窗户纸嗡嗡作响,“我武恶若是害了万斤力,天打五雷劈!”
万瞎子见他发这般毒誓,心存犹豫。
武恶瞪着地上的杨兆龙,“嘿嘿”冷笑道:“万兄不是在找凶手吗,问问这小子便知!”
“我正要活祭了他!”
武云听了,不禁打了个哆嗦,可又不敢多说话。她从小生活在一个叫“秋水”的神秘组织里,伙伴只有跟她一般大小的武风和武蕾,他们都是孤儿,还没记事时便被人收留。秋水组织的头头,人称“老祖宗”,是个漂亮至极的女人,她为人冷漠,平日里除了传授他们武功,也不多话。武恶则常年在外活动,更不好接近。故而,她并不怎么懂得人情世故。这次出来历练,对于她来说还是头一回,没想到江湖和人心竟如此险恶!反倒本该是她对头的杨兆龙,以及悟清师徒,让武云感受到做人的良善和温暖。伤害她的,偏偏都是“自己人”。所以,现在让她眼睁睁地看着杨兆龙被杀死,如何能承受得了?可她又没办法救他,只能在一旁吧嗒吧嗒地暗暗掉眼泪。
杨兆龙虽然趴在地上,脑子却一直在飞速地转动,知道自己必须尽快想个法子脱身。眼瞧着武云面对自己掉眼泪,心里便一热,这丫头心眼不坏,又见武恶和万瞎子说得起劲,便小声问武云:“喂,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害我杨家?”
武云犹豫了一下,也不说话,只在地上悄悄画了几个字:秋水、授密歌。
杨兆龙不懂“秋水”二字是何意,但结合刚才武恶的话,大抵可猜出应该是武恶和武云居住的地方;至于“授密歌”,他却十分清楚,那是他杨家上乘的武功秘笈。
他想了想,忽然对武云道:“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把我的褂子解开?”
武云虽然不知道杨兆龙的用意,但还是照着他的话去做了,褂子一撩开,便露出杨兆龙背上累累的鞭痕,她吓得尖叫起来。
武恶的独眼一下子盯在上面,杨兆龙却不去看他,见万瞎子一脸疑惑,便叫道:“瞎子,你过来摸摸看,我有好东西给你!”
武恶对万瞎子说:“这小子不知道挨了多少鞭子,背上都开了花!”
万瞎子走过去摸了摸,问:“这是咋回事?”
杨兆龙道:“还不是怪我给你兄弟饭里下了巴豆,我爹便抽了我五十鞭子!”
“打得好!”万瞎子冷冷道,“你别以为挨了打,我就会放过你。”
“我的话还没完呢!”杨兆龙大声说,“我是偷着跑出来的,再也不想回杨家了。”
万瞎子不理他,站起身,慢慢走到供桌前,对着上面的牌位,恨声说:“呆会儿活祭了你,我兄弟在九泉之下也能安息了。”
“只要你不杀我,我就愿意跟你走,还会把杨家太极的秘诀告诉你!”
这句话才是关键,万瞎子的耳朵顿时竖起来,武恶的独眼也亮了。他们不约而同地靠过来,一个说:“此话当真?”另一个问:“真的假的?”
只听万瞎子道:“武恶,这小子是我抓到的,你别打他的主意。”
武恶“嘿嘿”笑道:“那要看什么事,这小子现在是块宝,我得带他去见‘老祖宗!”
“你想得美!”万瞎子举起盲公杖,“欺负我招子不亮吗?”
武恶摸了摸自己的眼罩,道:“亏得比你少瞎了一只眼,才看到你那杖子里的机关,还是痛快地拔剑出来吧!”
万瞎子气得直吹胡子,果然抽出利剑,舍了盲公杖,说:“这小子可是我兄弟用一条命换来的,你敢跟我抢?找死!”
武恶却是存心要激怒他,让他心浮气躁,才好趁机下手,便道:“这话我就不明白了,万斤力的命怎么扯到这小子身上了?他明明死在我手里。”
“什么?”万瞎子全身一震。武云和杨兆龙也都吃惊不少,先前武恶发毒誓的时候,眼也不眨一下,谁知竟是诳人的。
“我跟你拼了!”万瞎子吼叫着扑上。武恶手腕一翻,两柄寒光闪闪的匕首亮了出来。
眨眼间,他们便撞到一起,“当当当”一片亂响,又各自“噔噔噔”后退数步。杨兆龙看得分明,他们的衣衫各有裂缝,有血水渗出来了。
趁着这空儿,武云赶紧把杨兆龙往殿外拖,万瞎子苦于被武恶盯着,竟是不能拦挡。天井里,悟清圆寂后依旧盘膝坐着,脸色安详,但禾谷却不见了踪影。杨兆龙也顾不得想他去了哪里,忙着看殿里的动静。
此时,万瞎子和武恶第二轮交手完毕,依旧谁也没占到便宜,身上又都多添了几道口子,半边衣衫也被血水染红了。
武恶的一只独眼闪闪发光,猛地将脚下的一个蒲团踢过去,萬瞎子利剑一抡,劈成两半儿。到后来,武恶居然把供桌掀翻,一脚踹过去。万瞎子身子往上一拔,桌子从他脚下滑过,却不防脚下被半个蒲团绊了一下,打了个趔趄。
武恶等的就是这样的机会,闪身扑了上去。万瞎子反应倒也不慢,往前一个滚翻就躲开了。武恶早有了主意,他左手的匕首在磬石上一阵乱敲,发出嗡嗡的震响。
万瞎子的耳朵顿时“失灵”了,听不出对手所在的方位,只能小心戒备。武恶趁机闪到一边,匕首慢慢刺过去。
可是,寒光闪烁后,反倒是武恶“啊”的大叫一声,身子翻了出去。他手捂着胸口,血水从指缝里汩汩渗出,脸上写满恐惧道:“你……你的眼……”
万瞎子阴森地笑道:“怎么,没想到吧?”
“原来你是装瞎!”
“不错,这一招本来是留着对付杨慕侠的,却让你提前尝了鲜!”
一旁的杨兆龙和武云都看傻了眼,做梦也没想到会发生如此突变。他们看到,万瞎子的白眼球果然没了,露出一对晶亮的眸子。
武恶愈发慌乱,万瞎子却步步紧逼,还得意地笑道:“今天我要除恶务尽!”
他们又“叮叮当当”地斗在一起,这回,武恶因为遭了暗算,渐落下风。
猛听武云尖叫起来道:“哎呀,起火了!”
可不是,香积厨那边黑烟滚滚,连着大殿的那一角也烧着了。杨兆龙看到禾谷气呼呼地举着几根火把跑到天井里,嘴里喊道:“看我烧死你们!”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不时用火把去触那窗户,那窗纸本就脆薄,见火便着。
杨兆龙喊道:“禾谷,你疯了吗?干吗点火?”
禾谷叫道:“我要替师父报仇!”说着跑到大殿门口,也不管里面的两人在打斗,将火把尽数丢进去,那些帷帘也呼啦啦烧着了。
殿里黑烟滚滚,武云在外面看着害怕,大声喊道:“恶伯伯、万爷爷,快出来!”
杨兆龙一皱眉,心想,这臭丫头就是不长记性,他们害人还不够吗?遂叫道:“禾谷,把大门关上,烧死这两个王八蛋!”
禾谷便真的过去拉大门,刚刚合上,轰的一声,人却被震飞了出去。万瞎子和武恶一起滚翻到天井里。万瞎子伸手噼里啪啦地拍打着身上的火,武恶却顾不上,随手抓过武云,往背上一抡,撒腿便往外跑去,身上兀自带着火苗。
万瞎子知道追赶不上,又担心杨兆龙,只得愤愤地跺跺脚,折回山门。此时,大殿也烧成一片火海,禾谷从地上爬起来,正晃晃悠悠的有些头晕。
万瞎子怒道:“臭小子,你敢点火,去死吧!”抓住禾谷便要扔进殿里。
杨兆龙大叫道:“放了他,不然我死给你看!”他被武云拖来拖去,不知怎的,穴位居然解了,能够勉强爬起来。
万瞎子“呸”了一声,说:“敢吓唬老子,我偏要弄死他!”
但不等他动手,杨兆龙就一头朝火海里冲去。万瞎子吓了一跳,甩开禾谷,一个箭步冲过去,及时抓住了他的衣领,把他拽回来,夹起他出了山门。
忽听对岸有人喊道:“兆龙!”
杨兆龙循声一瞧,原来是父亲杨云天赶来了,顿时觉得一股委屈涌上心头。
万瞎子警觉道:“谁在叫你?”
杨兆龙一口咬在万瞎子手腕上,疼得万瞎子一哆嗦,他不觉伸开胳膊,小家伙便像泥鳅一样钻了出去。
杨兆龙的水性可是练出来的,他一个猛子扎下去,早溜出七八丈远,万瞎子也赶紧跳进水里追赶。
对面的杨云天一见,忙抓住岸上这头还系在柳树上的铁链子,用力一抖,铁链便像一条长长的黑蛇,一节节地掀起,嗖地从水底钻出来,直扫万瞎子。
万瞎子大叫一声,他的盲公杖和利剑已丢在大殿里,这时只得伸手去抓,便觉铁链传来的力道很滑溜,忽而像水浪卷涌,忽而像深谷下陷,忽而左右跌晃,很快,他周围便形成了一个漩涡,脚下又没有根,被对方拉得东倒西歪。更奇异的是,他想松开铁链的时候,竟已不能马上脱手。那东西便像个活物,紧紧黏住了他。万瞎子恍然,这不就是太极拳中的“粘黏连随”吗?看来,来者定是杨家人。
万瞎子不敢继续呆在水里,一面躲闪着铁链,一面往岸上冲。
杨云天大声道:“好,我也不占你便宜,上来打!”
铁链一抖,万瞎子借劲从水中拔出身,跳上岸去。
万瞎子一抱拳,问道:“敢问阁下是杨家什么人?”
“在下杨云天!先生是哪条道上的,适才你为何抓住小儿?”
万瞎子自从获知万斤力是死于武恶之手,对杨家的仇恨便淡了,刚才在水里跟杨云天斗了几下,也落于下风,更无心争斗,这口气还是留待日后再来争吧,当下笑道:“杨云天,这火可不是我放的,想知道究竟,问你儿子去吧!”说罢飞身便走。
杨云天正要追赶,却听杨兆龙急叫道:“爹,快去救禾谷,他还在黑鱼庙里呢!”
杨云天只好弃了万瞎子,转身趟水前往黑鱼庙里搭救禾谷。
第五回
似乎一夜之间,杨家便进入多事之秋。杨慕侠不觉添了心事,尤其是长孙杨兆龙的离家出走,更让老头子觉得不是滋味,这小子简直翻了天,眼里哪有家法?恼怒之余,虽然也觉得那次责罚重了些,但碍于脸面和威严,在家人和弟子们面前,他还是说了些狠话。
杨兆龙被杨云天寻回,杨慕侠方才知道悟清已圆寂,黑鱼庙也化为灰烬了。他赶紧安排儿媳刘氏带杨兆龙和禾谷下去歇养,自己则带着杨云天和杨云鹏,去了城西外的小岛。
路上,杨云天才得空跟老头子说起了万瞎子和武恶的事。那个独眼龙他没见过,从杨兆龙口里得知,此人很阴险,正是他暗中下毒,害死了万斤力并嫁祸给杨家。他来自一个名为“秋水”的组织,万氏兄弟则是“秋水”雇的杀手,明里暗里只为了对付杨家,获取杨家的武功秘笈《授密歌》。
杨云鹏听后,忍不住问道:“爹,我怎么从没听您说起过什么‘秋水?杨家几时跟他们结仇的?”
杨慕侠叹了一声,说:“别说你了,这名字连我也是头一回听说。”
“我想,他们早晚还得来生事。”杨云天说,“这次真是凶险,要不是悟清师父相救,兆龙早没命了。”
出了西门,到了小岛,已临近黄昏。黑鱼庙的火已熄灭,浓浓的烟燎味儿呛人鼻子。岸边已经聚集着不少人,有几个差役正从水里寻到铁索,把它重新缠在山门前的老柳树上。幸好这两棵老柳靠着水边栽种,才逃过了此番火劫。
杨家父子远远地看着,怕人多口杂,便不急着靠前,而是转到另一边观望。此时,西天红霞灿烂,映得芒草和芦苇闪闪放光,晚风一吹,如腾腾的火焰。
杨慕侠背着双手,看着黑鱼庙的废墟,不禁长叹一声道:“我们杨家欠悟清师父一份人情啊!当年,他曾想拜在我门下,却被我拒绝了,想不到,他竟用自己的命换了兆龙的命……”说着,止不住老泪纵横。
三天后,禾谷改名为刘兆鸣,做了杨云鹏的义子,开始跟杨兆龙、杨兆鹰几个兄弟在杨家院内练拳。只是经历了这次事件后,这孩子性情大变,每日里沉闷无语,只知道发疯一般地练武。
奇怪的是,黑鱼庙事件后两年多,武恶和万瞎子倒是没有再来杨家闹事,“秋水”组织的其他人也没有出现。谁知这期间,杨家突遭变故,杨兆龙的母亲刘氏不幸染病身故,杨云天也因跟人比武受了内伤,拖了没多久就撒手人寰了。杨慕侠哀痛不已,遂携家带口来到京城,投奔了贝子溥伦。
父母离世后,杨兆龙铁下心来要学厨艺,于是跟外公刘一手呆在一起,很快,他就技艺大增了。后来,他被刘一手推荐到京城最有名的会贤堂去,那里的总厨卫璜是从御膳房退下来的,是厨界有名的“厨神”。这样又过了几年,杨兆龙已经长大成人,在卫璜的精心調教下,他的厨艺已经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在一次由王爷、贝勒们主持的“厨神”大赛中,杨兆龙夺得了头名,被皇宫御膳房招揽了进去。杨云鹏和杨兆鹰都投了军,杨云鹏在健锐营当教头,杨兆鹰则在镇国公载英手下听差。
这天是腊月十二,杨兆龙起了个大早,草草喝了一碗粥,吃了几根油条,便走出会贤堂的大门,今天他是要赶去皇宫御膳房接受考评。
京城近来连降了几场雪,路滑难走,杨兆龙却越走越觉得热乎。不提防,斜刺里从巷子钻出一个人来,闷着头疾走,跟他撞了个正著。
杨兆龙自然而然地把身子往后一旋,滑开了。那人贴着他的身子打了个趔趄,险些跌倒,却被杨兆龙一把捞住,说:“老兄,走路看着点儿!”
那人穿着厚厚的灰布棉袍,头上戴一顶半旧的棉帽,脸颊瘦削,一对眼珠子闪烁不定,他朝杨兆龙一抱拳,说道:“对不住您了!”急急地去了。
这人!杨兆龙摇摇头,转身继续往前走,没走两步,猛然觉得不对劲,伸手在身上摸索了几下,头轰的一下,老天,他的腰牌不见了!
那东西是翡翠雕制,正面刻着他的名字,背面是满文,才发到手没几天,以后只有拿着它才能出入皇宫。杨兆龙一扭头,见适才那汉子正飞快地往前去,他的火腾地就冒了出来,却不喊抓贼,提口气往前蹿去。
几个闪晃赶到,那贼也察觉了,撒腿就跑。杨兆龙一个弹跳扑过去,眼看就要抓到,那家伙却像泥鳅一样往旁边一转,钻进一条小巷子里。
“往哪儿跑!”杨兆龙吼道。以他的轻功,本来可以轻易赶上那贼,岂料那家伙对此处地形很熟,拐来拐去,总能在间不容发之际逃开,直把杨兆龙气得七窍生烟。
转眼间,他们就从偏僻的巷弄钻了出来,前面是一个大土墩子,上面歪歪扭扭地长了几棵枯树,远远地,看到陶然亭露出一角。杨兆龙又是一惊,没想到这一追,竟追出老远。
此地叫瑶台,名儿虽好,其实却破烂不堪。有一座古刹,不过一丈来高,几扇破殿门四敞着。那贼跑到这里,身子凌空打了个旋子,居然停了下来。
他们这一路跑下来,都有些微微气喘,杨兆龙擦了把汗,问:“这位老哥,看你这身手,也是武林中人,如何戏弄我,还拿走了我的腰牌?”
那人嘻嘻一笑,说:“不戏弄你,你会跟着来这儿?”
听了这话,杨兆龙心里咯噔一下,果然是设了套子。不觉看向破庙里,只见一人正晃悠悠地走出来,他仔细一瞧,不禁倒吸了口凉气,居然是多年不见的独眼龙武恶,一股热血立刻直冲脑门。
“接着!”那贼手一抬,亮闪闪的腰牌飞出去,武恶看也不看,一把捞住。那贼又哈哈笑了两声,转身闪了。
武恶嘴里叼着根牙签,围着杨兆龙转了个圈子,猛地把牙签吐出去,说道:“小子,我们有些日子不见了。你这功夫好像有些长进了!”
杨兆龙不答话,只是狠狠地瞪着他。武恶这才把腰牌举起来瞧了瞧。
“御膳厨房……”他狂笑起来,“大名鼎鼎的太极杨家,居然出了个厨子,真他妈的好笑!”
“去死吧!”杨兆龙大叫着冲了过去。
眼看着要撞到一起,他脚下一转,早闪到武恶侧位,反手扫去。独眼龙“哼”了一声,不退反进,一下子抢了个中位,杨兆龙这手掌击上去也没了力气。
“嘿嘿,你小子倒挺奸猾。”
眨眼间,两人就过了两招,武恶单手应付自如,拿腰牌的左手始终没动,肚皮往里一收,居然将杨兆龙的右手吸住了,像陷进一堆烂泥里头。
杨兆龙往外挣了挣,居然拽拉不动,激怒之下,左手朝武恶的喉头斩去,又被他的右手锁住,也难以动弹。
武恶嘴里啧啧有声道:“还以为你小子能强到哪儿去,原来不过尔尔!奶奶的,你当老子什么身份,敢拿这些烧菜的手段来应对我?”
“你个死王八!”杨兆龙一见到独眼龙,便怒火中烧,失去理智,打斗起来毫无章法。
“去!”武恶喝了一声,肚皮一挺,杨兆龙便呼地被弹出一丈多远。好在他的下盘稳沉,牢牢地站定了。
武恶没把他弹倒,也有些意外,抬手道:“来吧,小子,老子一只手陪你玩玩。”
恰在这时,他们听到土墩下有鞭子抽响,一辆马车咣咣地驶来,赶车的一拉缰绳,吁的一声,马车便停在下面了。两人转头一瞧,那车夫穿着粗布棉袄,头上是一顶黑色风帽,脸上还缠着条半旧的围巾,看不清面目。
马车停下后,车夫坐在车辕上不动弹,车篷里也不见有人下来,就那么不声不响地呆在那儿。一时间,两人都吃不准来者是敌是友。大冷的天,闲杂人等谁会来这荒僻的地方?
武恶却是把谁也不放在眼里的主儿,他把腰牌往地上一摔,便和杨兆龙斗在一处。武恶下的是狠手,势必要将杨兆龙打得服帖。虽然杨兆龙功夫倍长,又从堂弟杨兆鹰那里学了杨氏太极拳的步法秘诀,无奈跟独眼龙比起来,功力还是相差不少。一时间,他便成了暴风雨中的小船,虽然尚能支撑,但已经是险象环生了。
“砰”的一下,杨兆龙被打飞了出去,跌出老远。他一咬牙,用手一撑,又跳起来,猛瞧见腰牌在旁边不远处,就赶忙去抓。
还没等碰到,早被武恶一脚踢飞,武恶道:“想拿,嘿嘿,门儿都没有!”
转眼间,两人又缠斗在一起。杨兆龙接连被击打了两下,脸色变得苍白,却咬牙强撑着,一声不吭地拼命抵挡。
眼看着身子像风中芦苇要被折断,便听得一人重重地叹了一声,道:“不像话,忒不像话!”那是一个带着鼻音的河南腔。
武恶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那个车夫居然已来到旁边,他吃了一惊,把杨兆龙呼地甩出去,转身打量那人。见他身体佝偻着,拄了马鞭,不像是会武功的样子,迟疑了一下,武恶喝问:“你他娘的说谁?”
“说你……”
武恶大怒,正要扑过来,车夫早把鞭杆子举起来,指着他的脸说:“得饶人处且饶人,这话你没听说过吗?”
“你他娘的算什么玩意儿,敢来教训老子……”武恶骂骂咧咧,抬手就去抓那人的鞭杆,不料眼前一花,车夫早不见了。
楊兆龙隔得远,瞧得分明,但见车夫身法快如鬼魅,居然瞬间已经转到武恶身后,而对方还没有察觉。他不禁咚咚心跳,竟逼出一身热汗来,这样的功夫,好像只有爷爷和二叔才成,他是谁?
武恶乍一下失去了对手的影子,也吓了一跳,转了两个圈子,也没发现敌踪,因为他快,那人更快,始终躲在他身后。独眼龙气粗了,额头上冒出汗粒,过了片刻,身后的车夫总算出了声,说道:“滚吧!”
武恶吓了一跳,一个高蹦出去,转头惊恐地瞧着车夫说:“你,你……”蓦地,他眼睛一亮,“是你?”
車夫没有应声,只是点了点头。
武恶气得直跺脚,说:“那你还护着这小子,你简直疯了!”
车夫只是冷冷地吐了一个字:“滚!”
武恶心有不甘地转头瞪了杨兆龙一眼,转身去了。走到土墩下,他气不过,又朝马车轱辘踹了一脚,方才离开。
杨兆龙适才挨了那几下,伤得不轻,强忍着过去把腰牌捡起来,又朝车夫抱了抱拳,道:“多谢前辈相救,敢问尊姓大名?”
“无名之辈,说了你也不知道!”车夫脸上裹着旧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也看不出是什么表情。但直觉告诉杨兆龙,这是个陌生人。
杨兆龙猜不透他现身救自己意欲何为,当下试探道:“既然前辈不愿相告,那只能心谢了,后会有期!”说着掉头便走。
车夫却道:“你有伤在身,又要赶着去御膳房,这么走只怕会耽搁了!”
杨兆龙又是一惊,说:“你怎么知道?”
车夫“嘿嘿”两声,说:“我就是知道。”一顿,又说,“上车,我送你一程!”
“不用了!”杨兆龙朗声道,“爷爷跟我说过,人要行得正,做得明,您老连脸儿都不露一个,我怎敢有劳?”
车夫哈哈大笑道:“好,有志气!”他也不啰唆,居然真的大步走了,不再理會杨兆龙。
眼瞧着他下了土墩子,跳上车辕,一抡鞭子,马车就辚辚地往下跑去,杨兆龙这才松了口气,摇摇晃晃地过去把刚才被打掉的包袱捡了,咬着牙,把它打开,从里面摸出两个小瓶子来。
那是太极门秘制的治伤药,杨家子孙都会随身携带。他打开一瓶,倒出一些红的,先送进嘴里,又从另一个瓶子里倒出些黑药面儿,从地上挖了些积雪,混合着吞下去。之后,他又盘腿坐在破庙的台阶上,运气调息了一会儿,觉得一股热流慢慢从小腹钻上来,便知道药力起了作用。
他也不敢多耽搁,拿好腰牌,掮了包袱,寻路走出去,招了一辆骡车,直奔景运门。
第六回
杨兆龙赶到紫禁城总膳房时,辰时还未过,他悬着的心才悠悠落地,总算没误事,按事先的告知,万岁爷和老佛爷在一个时辰后就会到场,斗菜便开始了。
总膳房的大门东向而开,往北通下去,一色的黄琉璃瓦房,共计二十九间,是紫禁城中最大的一处膳房。总膳房除了负责准备和制作宫中日常饮食、节令宴席、各种水果点心、祭祀场所的祭品外,还算是宫里头的大食堂,除了给帝后妃子提供饮食,太监、宫女、侍卫乃至宫中办事的大臣都在这里用餐。
杨兆龙等新入选的厨子前几天去内务府登记造册之后,由两名尚膳带着,往各大膳房、酒醋房、肉房和干肉库、果房等处转了转,熟悉了一下环境。第一站到的便是这总膳房,看到数以百计的厨子、苏拉(打杂的)在那里忙活,场面甚是壮观。
今天一跨进去,他又吃了一惊,院子里黑压压地站满了人,御膳房的总管太监三名、首领太监十名、太监百名,以及庖长、庖人、苏拉等悉数到场。那么多人聚拢在一起,居然静悄悄的。
杨兆龙心里叫了声:“糟了,还是来晚啦!”
可不是,院中心已摆起了十张台子、十个车推的炉子,九名跟他一起入宫的厨子正在那里埋头料理。
他强自镇定下来,很快瞧见御膳房总管姜炮仗跟另两名总管太监守在御膳房门口,那里摆起了桌案,设了御座,显然过会儿皇上跟太后要来。
姜炮仗正等得焦躁,一眼瞧见杨兆龙露面,不等他走来,便迎了上去,眉毛直竖着,眼珠子差点儿蹦出来,恨不得一口吞了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姜炮仗又不能大声,只能把话压在嗓子眼里,吼道:“你个小兔崽子,去哪儿浪了?这会儿才进来!”因为杨兆龙是他亲自招进来的,杨兆龙若是表现不好,他脸上哪有光彩。
“回公公,小的在路上……”
“闭上你的臭嘴,快去准备!”
姜炮仗一挥手,马上便有一个太监领着杨兆龙先去洗手,再去一边挑选食材。
原来,此次“斗菜”跟往年有所不同,“考题”事先一直保密,直到一个时辰前才由皇上拟出来,交到尚膳正手里,再转到这边。
三个总管太监打开谕旨一瞧,面面相觑,居然跟往年烹制的宫廷大菜完全两样,最家常不过。先每人煮一份鸡汤上来,这是要试试厨子的文火功夫;再各炒一份青椒肉丝,算是考察厨子炒菜的武火功夫;最后是一碗蛋炒饭。别看这东西普通,却又最显厨师的手艺,不管是大手笔还是牛刀小试,弄不好一碗蛋炒饭,只能说你这厨艺不精,欠些火候。
三个总管太监议论了一番,却发现一个问题,一罐好鸡湯,怎么说也要熬制一个时辰,这大冷的天,皇上和太后哪有闲心在这儿苦等?于是,他们一合计,决定让斗菜的厨子们提前一个时辰熬鸡汤,这样,待皇上跟老佛爷驾临时,鸡汤也恰恰好了,每人喝上两口,也能暖暖胃。
这么一来,待杨兆龙赶到时,斗菜已经开始。因为所提供的食材有限,他如今所分配到的全是别人挑剩的,再加上熬鸡汤的时间会比别人短些,这文火的比试他其实已经败北了。
明白这次斗菜的规矩后,杨兆龙深吸了一口气,端着食材快步走到最西边的那个台案旁。每个厨子还配备一名苏拉当下手,他将食材放下,先朝那苏拉道过谢,然后请他烧些开水备用。
总膳房为他们熬鸡汤所准备的食材,除了一只新宰杀的老母鸡外,还有党参一支、当归、甘草、桂圆、枸杞子、红枣、姜葱等。那九人将这些调味的都放入砂锅内熬煮,杨兆龙却只挑了党参、姜和香葱三样。
他把案子上的刀具全部划拉到一边,又从包袱里取出一把把竹刀,依次摆开。内务府的一名笔帖式(满语中对负责文书抄写的低级官员的称谓)见了,马上过来询问:“你拿这些做什么?”
“切菜!”
笔帖式一皱眉,拿起竹刀仔细瞧了瞧,满腹疑窦道:“这东西也能用?”
杨兆龙已没工夫跟他解释,双手抓起那只老母鸡,用上太极拳中的“柔”劲,将它揉来搓去,务必使它骨松肉软。既然他比别人熬汤的时间短,便只能从这上面来找回了。
少时,锅里的水已经开始冒泡,他赶紧把鸡下锅,并适时翻动几下。这叫“飞水”,可以去掉生腥味,能使炖出的汤清凉亮不浑浊,鲜香而无异味。
温水稍稍煮了片刻,杨兆龙马上把鸡捞出来,用冷水冲浇之后,放进砂锅内,党参整支加入,然后加足冷水。炖鸡最适宜冷水下锅,随着水温的慢慢升高,肉味会慢慢地释放出来,与党参等料物的养分混合,熬煮出最香美的味道。
接下来,他用竹刀显露了两手本事,把姜飞快地切成几片,竟切得如菜刀一样利落,自然引起周围观看者的惊叹。另外九名厨子早就干完了手里的活儿,正等着看杨兆龙如何手忙脚乱,谁知他竟不急不躁地展露了这一手,顿时把他们镇住了。
总管们也被杨兆龙的竹刀吸引,因为他是姜炮仗招进来的,便纷纷询问。姜大总管甚是得意,便添油加醋地胡吹了一通,不外乎是自己慧眼识珠云云,浑然忘了适才恨不得想把杨兆龙撕碎。
接下来,杨兆龙开始把握熬煮的火候了。他嘱咐苏拉先大火旺旺地烧,待听到锅里面发出咕咕响声时,又让他转为小火慢慢地熬。这期间,是不能随便揭盖的,那样容易“跑气”,坏了鸡汤的原味。所以这个时候,他一直竖着耳朵去听,这叫作“听味”。又因这砂锅的保温功能强,故而不能让它完全沸腾,而是一直保持在似开非开之间,慢慢地用文火来熬,才能将鸡肉里每一丝香鲜味儿都“榨”出來。
其他厨子眼看着鸡汤熬得差不多了,便开始着手准备下一道菜的料。杨兆龙瞧了瞧,青椒、里脊肉、香葱、蒜瓣,唯有肉丝可以先行腌制,其他的还是到时现切现用,才能保持新鲜。
至于蛋炒饭,关键是火候的掌握,他看了看那碗隔夜的米饭,有些黏糯,拿出几粒放在嘴里嚼了嚼,心想,要是干些就好了,那样炒出的饭粒才能一颗颗的,跟蛋黄形成金包银,中看又中吃。
便在这时,猛听得一声锣响,一名太监用尖尖的嗓音喊道:“皇上驾到!”
在场的人像遭了劲风吹拂的芦苇,纷纷伏倒。杨兆龙见大家都跪了,也赶忙伏身于地。
过了一会儿,只听一个温和的声音道:“都平身吧!”
先前那个太监便又喊了一声“起”。谁知,众人还来不及平身,又有一队太监拥过来,当头一人高呼道:“太后老佛爷驾到!”大家于是又纷纷拜倒。这一次,连刚刚坐下的光绪帝也忙起身,上前迎了几步。
走在前头引道的是大总管李莲英。慈禧太后一身华丽的氅衣,冕的两旁各有珠花,中间是一只美玉雕成的凤。她两手的中指和小指上各戴着长长的金护指,轻轻搭在两个宫女的胳膊上,由她们搀扶着缓步而来。
跟在后面的则是二总管崔玉贵,此人长得高大威猛,跟别的太监不同的是,他右手拇指上套着个翡翠扳指,那可是武士的特别标记。
“给皇爸爸请安!”光绪忙过去搀扶,宫女知趣地退开。
慈禧也不言语,让光绪扶着坐了,抬眼往下方瞧了瞧。院子里跪了这么多人,却是静穆无声,只有炉灶上熬鸡汤的砂锅还在发出轻微的“咕嘟”声,浓浓的香味四处飘溢。
“皇上近来一直忙着搞什么新政,人影都看不见,怎么今天还有这个闲心?”
“再忙,也忘不了皇爸爸的恩德。听尚膳正说,这次找来的厨子有几把好手,今天便请您过来转一转,一来是为了消遣消遣,二来呢,看上哪个好上手,便拔他到西膳房去!”
慈禧的脸上慢慢露出了笑意,抬抬手,道:“难为你有这份孝心。让他们都起来吧!”
有太监便高声喊“起”,满院子的人这才起身,嘴里念着“谢老佛爷,谢过皇上”。杨兆龙趁着抬眼的空儿,好好地打量了一下,才算真正见过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
姜炮仗凑到李莲英耳旁,小声嘀咕了几句,李莲英点了点头,上前禀告,说鸡汤已经熬好了,请太后和皇上品尝。
当下,便有十个戴着白套袖的太监过来,把十个砂锅端到一边,然后,每个锅里舀一些鸡汤放在黄釉盘碗里,又把青玉柄金匙搁在旁边,依次端过去。
姜炮仗等三名总管太监会同三名司膳太监以及两名尚膳、两名庖长,一共十人,作为评判,各端了一碗候在一旁;先一一从御碗里舀了一勺,放进自家碗里,品过汤味的优劣,方才让传膳的老太监端去给慈禧和光绪。
杨兆龙看得清清楚楚,有四份鸡汤被刷下,自己的被选中,还排在第二位,心中不由暗喜。第一道汤自己因为耽搁了工夫,所以心里没底,如今侥幸过关,剩下的一菜一饭可就有十足的把握了。
光绪和慈禧每碗只尝一口,光绪喝的正好是杨兆龙熬的,他细细品咂了一下,对慈禧说:“皇爸爸,这鸡汤熬得委实好,讓他们再连汤带肉弄些,您尝尝可好?”
当下,便有传膳太监下去,又从杨兆龙做的砂锅里舀了些汤,连带着弄了点儿鸡腿肉端过去。慈禧尝了,感觉鸡汤滑腻细嫩,鲜香中还带一丝丝清甜,油性还不大,不禁连连点头。
光绪见她喝得香,便赔着笑脸说:“皇爸爸,这汤还合您的口味?”
“是不错!”慈禧慢声细语地道,“所以说,这熬汤就要耐得住性子,用文火。这治理天下,也像熬鸡汤,要慢慢来,切不可心急草率,反坏了祖宗的基业!”
光绪知道她是在借题发挥,提醒自己新政不能操之过急,赶忙点头道:“皇爸爸说的是,孩儿记下了!”他今天之所以请慈禧过来赏玩,正是为了讨她欢心,因为那些保守的王公大臣没少去老佛爷耳旁聒噪,虽然实行新政,慈禧也是支持的,光绪却害怕她动摇了,生出戒心来。
见皇上和太后都认可了杨兆龙的鸡汤,姜炮仗自然更是得意,又不失时机地把杨兆龙用的竹刀说给李莲英听,大总管猛觉这话头熟悉,用手指敲了敲脑袋,到底还是记起来了。有一回,白云观的观主高铭远借他的宅子一用,厨神卫璜、厨仙绿娘和厨霸三个各带了传人去亮相,其中,便有这个使竹刀切菜的小子。他知道老佛爷最好热闹,喜欢新鲜景儿,赶忙把这奇事说了。光绪听了很高兴,吩咐他们赶紧炒第二道菜,好好瞧瞧他们的刀工如何。
这时,那块放在海碗里的里脊肉也腌制得差不多了,杨兆龙把它拿出来,放在菜板上捺平,取了那把大号的竹刀,轻轻一刀削一下,果然如入烂泥。
那些太监杂役此时早对他刮目了,迟来还能把鸡汤这类需要文火熬煮的东西整好,可见这个年轻厨子确有两下子。如今见他使竹刀切肉丝,便跟铁器一般轻巧,都忍不住啧啧称赞。
围观的人以前哪见过这手艺,都不觉往前拥来,被堵在后面的看不到,都踮起脚尖来瞧。
光绪和慈禧远远见了,也都觉得惊奇。那崔玉贵瞪着铜铃般的大眼,直勾勾地盯着杨兆龙,直到他切完了,才长吐了一口气,暗道:“这小子好大的手劲儿,只怕是练过武功的!”
杨兆龙很快就切好了肉丝,一根根切得均匀细长,他也不忌讳,大大方方地一手拿刀,一手捏着肉丝,向围观的人展示,惹来一片赞叹声。
光绪瞧了,笑道:“这手段确实新鲜!”
“就是轻佻了些!”慈禧淡淡道。
“可不是,皇家威严,这习气要不得!”李莲英说着,朝崔玉贵点了一下头,这是提醒二总管留意,要好好去盘查一下这厨子的来历。
其时,杨兆龙已换了把竹刀,将青椒也切成了细丝,配料也一一整好。这菜需要急火快炒,锅里加了油后,他便催促苏拉快拉风箱,让炉火旺旺地烧起来。
油开后,葱花爆锅,发出“嗞啦”一声脆响,跟着肉丝就下进去了。他快速地熘滑、翻炒,见肉色稍稍变化,又把青椒丝下进去。因为火旺,没几下便出了锅。肉色红润、椒丝鲜绿,调配在一起煞是好看。
第二道菜很快趁热呈上,尽管慈禧对杨兆龙的“轻佻”有些不喜,但不得不承认他这菜炒得最好,不但肉丝嫩滑,椒丝也脆生。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印象问题,她和光绪都觉得其他厨子的肉丝和菜丝里有刀锈味儿,相比之下,杨兆龙这菜的味道更纯正一些。
自然,这道菜杨兆龙又拔得头筹。
姜炮仗的腰杆子挺得更直了,胸脯抬得更高了,嘴巴也乐歪了,就好像这一汤一菜是他做的一样。
最后一道蛋炒饭,可是最考验厨子本事的。这蛋和饭可不是胡乱搅在一起硬炒,要让它们水乳交融,做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它的主料是鸡蛋和隔夜饭,配料是火腿丁、胡萝卜、葱花。不能太素,那样显得清贫;不能太油,那样显得太腻;要化腐朽为神奇,瞬间让它从清贫变成“金裹银”。
每人一碗饭、两枚蛋、两片金华火腿、一根葱、半根胡萝卜。饭是主帅,蛋是灵魂,那些配料以及油盐便是饰品,妙就妙在混合后的口感。蛋要炒到润而不腻,老嫩适中,饭粒要爽松不腻,颗颗饱满,这才是上品。
十名厨子拿出了浑身的本事,力争将这道最显厨艺基本功的饭炒好。转眼工夫,十份蛋炒饭就出了锅。众人瞧得分明,虽然都是蛋炒饭,却并不尽同。
拿杨兆龙的“金裹银”来说,金灿灿的,颗粒分明,简直是一碗金粒子,里面略有些红色的火腿丁儿点缀。他为了追求简单,色泽如一,把本该加进去的胡萝卜丁也去掉了。顾名思义黄金饭,更显皇家祥瑞。
头一个完活的,那蛋炒饭则看上去五颜六色,里面还加了先前一汤一菜剩下的食材。第二份,米是一粒粒的,蛋是一瓣瓣的,加上配料的点缀,像黄菊白菊齐齐绽放。杨兆龙的黄金饭排在第三位。其他几个也都各显特色,每一碗饭看上去都是润而不腻,透不浮油,鸡蛋老嫩适中。
因为水平接近,不好判别,又不能将十份蛋炒饭都送给皇上、太后,总管太监便招呼评判们往一起凑凑,商议个章程。怎么说,也要去掉四份饭。
司膳太监、尚膳各有自己要推荐的人选,姜炮仗因为杨兆龙前两道菜出尽了风头,铁定入围,便故作大方,不替他争取了,卖了个人情,把名额让出去。
皇上和太后还在等着品尝,他们不敢多耽搁,草草排定了一下,便选出六份饭打算呈上去。谁知御膳房的庖长黄知临这时却发话了。这人来自川中,长相方正,眉毛细长入鬓,透着一股冷傲。他家五代为厨,每一代都出过一两个御厨,门下弟子更是遍及五湖四海。他自四年前当上内膳房的总厨后,便把一句话挂在嘴边,“民以食为天,更何况皇家尊严,一菜一饭都要用心,马虎不得!”
当下,黄知临抱抱拳,说道:“各位,其实这第三道比试,從一开始输赢就分出来了。”
总管太监急了,道:“这还没尝呢,怎么就分出输赢了?”
黄知临不理他,径直走到案子前,把一碗里剩下的隔夜饭挖出一点儿,亮给大家瞧,说道:“大凡做过蛋炒饭的都应该知道,所用的隔夜米饭要略干,这样炒起来才不会粘锅,油、蛋、配料及肉汁,都会为米粒吸尽,饭虽变软却不会糯,蛋饭吃起来才最可口。”
姜炮仗忍不住道:“你手里拿的这饭好像并不干,咋回事?”
“问到点子上了!”黄知临把剩饭放回碗内,“这是我们御膳房特意所为。一个好厨子,炒这饭前,见到饭粒湿糯,便要先在锅里干炒下,这样子再跟蛋搅合,方能均匀。我刚刚一直盯着,这十人中,只有他先干炒过。”说着,手指向杨兆龙。
这时,李莲英过来催道:“怎么回事?饭都炒好了,就叫太后、皇上干等着?”
黄知临转头问评判们:“各位怎么说?”
一司膳太监气哼哼道:“你说了算!”
便听光绪高声道:“黄知临,你近前说话!”
黄知临赶忙一路小跑过去,跪下陈述了事情的经过。光绪听完乐了,道:“你还是这么顶真!”
黄知临道:“关乎皇上、太后的饮馔大事,奴才不敢不真!”
光绪转头问慈禧:“皇爸爸,您看是不是就按黄知临的意思,只把那碗炒饭呈上来?”
慈禧道:“炒都炒好了,不都尝尝,怎么知道谁的味儿最好?”
评判们于是将杨兆龙做的那份饭递补了进去。
姜炮仗此时改变了心意,盼着自己选中的大厨能独得三元,故而抢先尝了杨兆龙炒的黄金饭。只不过一口,姜炮仗就变得眉开眼笑了,这确系他生平吃过的最好吃的蛋炒饭,赶忙让传膳太监呈上去。光绪先让慈禧用,慈禧偏偏不理会,取了第二份,尝了一口,点了点头。
光绪只得自用,尝了一口,觉得好,传膳太监便又添了一勺。光绪食罢,夸奖说:“这个饭炒得不错。”但旁边一个老太监已经喊了“撤”!
这是执行家法了。原来,宫内的规矩十分严格,连皇帝、皇太后也不能随意在饭桌上表现出自己“喜欢吃什么”;哪怕是再喜欢吃的菜,也要严遵“吃菜不许过三匙”的家法,據说这样是为了防人在饭里下毒。
尽管老佛爷没尝杨兆龙做的饭,但盘点这三轮“斗菜”,杨兆龙胜出已是毫无悬念。不论是刀功还是调味、掌握火候,他都最为突出,其他评判也都没话说。这样,本次“斗菜”,杨兆龙便折桂了。
慈禧听李莲英说起,这年轻人原来是老御厨卫璜的传人,想起当年没少吃他做的菜,便笑着对光绪说:“我就说嘛,这孩子不会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原来是卫璜教的,好,好!”
黄知临一听,赶紧高声道:“恭喜太后、皇上,御膳房又添了一员上手。”
众多厨役听他这样说,都是一怔。大凡新人进来,还没有上去就当上手的先例。总得从小处做起,历练一番,才能蒙获大用。
慈禧知道黄知临素来耿直,不说假话,便朝光绪点了点头,说:“既然黄知临这样说了,我看皇上就遂了他的心吧!”
光绪口里应着,又对慈禧说:“皇爸爸,您也是有些年头没尝过卫璜的手艺,莫不如将他徒弟拔去西膳房伺候着?”
“还是罢了!”慈禧淡淡地说,“倒是皇上你忙新政辛苦,是该好好调理了!再说,这孩子喜欢鼓弄新玩意儿,那竹刀也让我瞧着别扭!这东西啊,还是老的靠谱,你也改,我也变,还不乱了套?”
到头来,这话头还是扯到对新政的不满上去。光绪只得垂头称是,适才吃到肚里的美味,也慢慢泛出一丝丝苦涩。
光绪推行的新政最终失败了,慈禧一气之下将他囚禁于瀛台。转眼到了庚子年,局势就像夏天腐烂的臭肉,越来越坏。八国联军在天津编组完后,于七月初十日向京城进发。在北仓,大清勤王之师与义和团仗着人多,上去阻击,结果一触即溃。
七月十四,蔡村失守。十五日,勤王之师张春发、夏辛酉所部在河西大败。很快,联军便打到了通州,京城里顿时乱成了一锅粥,比当年英法联军进犯时还要凄惨。义和团和溃兵到处流窜,四下抢劫,一些宅门商铺纷纷遭到洗劫,有钱有势的人家早举家搬离了。
九城各门日夜关闭,由神机营把守各处关隘,粮店米店早被抢劫一空,歇业的歇业,关门的关门,械斗不止,死伤无数,往日繁华的京城一下子成了人间地狱。
御膳房本是集天下美味的地方,谁也不曾想到,有一天它会缺肉少菜。京城各大肉店关门,外面的供应中断,宫里面居然也吃紧了。其实,身为御厨的杨兆龙早就从食材的供应上察觉到了,原本大大小小的膳房一天能耗上三五十头猪,可进入七月后,数量日日递减,终于连猪肉都见不到了。
到了这步田地,谁都要替自己留条后路。其时,皇宫里面也有几分树倒猢狲散的味道,不少太监和宫女逃离了,以至于内城关闭大门后,进进出出都要有手令。
杨兆龙却不能一走了之。这段时间,他还充当着光绪的信使(自从成为御厨后,光绪十分信任杨兆龙,经常让他给“维新派”的人秘密送些信函谕旨),宫里乱糟糟的,也没人盯着西小院,倒也没什么风险。再者,御膳房的供应一差,呈给皇上的膳食更是克扣得厉害,光绪的一日两餐,还多亏了他暗中料理。故而,四周虽然人心浮动,鸡飞狗跳,杨兆龙却依旧能保持平静。
如果光绪处境不是这么糟,杨兆龙也许早就离开了。毕竟他出身于武林世家,那股子侠气早就长进了骨头里,皇上对他如此倚重,他如何能弃之不顾?信义二字,价值千金,祖辈传下来的品德,杨兆龙是不会丢弃的。
这天,他刚在膳房里忙完,崔玉贵便使人来叫。到平日里他们见面的地方一瞧,厅堂上居然摆着一桌酒菜,还有不少稀罕物。崔玉贵招呼他坐下,非要他同饮,他实在推却不过,只得干了一杯。
崔玉贵却是用大碗来喝,一仰脖子就咕咚灌下去了,甚是豪气。
“二爷,宫里上上下下都离不了您,您怎么倒有闲心躲在这里喝酒?”
“现在不喝,哪天喝?”崔玉贵摇了一下头,“我告诉你,杨家小哥,以后这样的日子怕是不多喽!”
“二爷这是说哪里话?”
“今天喚你来,便是想给你透个底儿,你左耳进,右耳出,千万别乱传!”崔玉贵凑过去,小声道,“老佛爷就要离宫了!”
杨兆龙笑道:“我当什么新鲜事,原来是这个,宫里头早就传开了!”
“他们知道个屁!”崔玉贵一瞪眼,“咱家实话告诉你,那洋人一旦进京,什么都完了,宫里头也不安生。你赶紧走,能走多远走多远,犯不着把命搭上。”
“那皇上呢?”
“自然也要跟着走!”
“时间有个准头吗?”
“便在今晚!”崔玉贵字字如钉,“所以喝了这顿酒,咱爷们就要各奔各路了,上天若是有眼,兴许日后咱们还有见面的一天!”
杨兆龙听他这么一说,也伤感了,主动斟了酒,道:“二爷,我敬您!”
两人干了后,崔玉贵把一个小袋子啪地丢到桌上,说:“给你的!”
“什么东西?”
“盘缠!拿上它赶紧走,里面还有道手谕,拿着它在九城里头畅通无阻,可到了外头,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多谢二爷!”杨兆龙一抱拳,“可是眼下我还不能走!”
“为何?”
“皇上身子弱,外狩的话,一路劳顿,如果没个御厨跟着,只怕吃不消。再说,外面这么乱,以我的身手,也可保护一下皇上!”
崔玉贵听了这话,肃然起敬道:“杨家小哥,老实说,你武功虽然不赖,可我并不怎么服气。今儿个,倒是叫我敬重了!”又倒上酒,“来,咱哥俩再喝一碗!”
两人碰了,酒下肚后,更觉热血喷涌。
“杨老弟,既然你铁了心要跟随皇上,那便听我安排。傍晚时分,皮硝李(李莲英)帮太后换衣服,咱家就会到瀛台去接皇上,然后坐马车走。你呢,要早早赶去那里候着!”
“知道了。”
两人又喝了会儿酒,因宫里情形不比从前,也不便久呆,各自散了。
次日凌晨,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终于要逃离京城了。杨兆龙一路跟随,一群人打着灯笼,呼呼啦啦地穿过蹈和门,去到西华门。那里已黑压压地聚了不少人,候驾扈从的有庆亲王、肃亲王、庄亲王、镇国公载英、贝子溥伦等,甚至连杨慕侠也在其中。杨兆龙方才知道,爷爷这是要一路护着溥伦贝子西行。这跟他不忍心離光绪而去一样,都是为了“信义”二字。
大阿哥跟慈禧同坐一辆车,溥伦贝子跟光绪坐一辆车,不管是王爷还是宫女、太监,都换上了平民的装束,雍容肃穆的皇家气派一扫而光,大家都扮成难民,一窝蜂朝德胜门方向赶去。
东边噼里啪啦地响着枪炮声,洋人已经在攻打东华门了,众人都悬着心,争先恐后地往前拥。可越往前走,难民越多,很快就融进里面去,不少太监宫女就此逃走了。
杨兆龙和杨慕侠的心情却很坦然,他们随着大流一点点地往前挪,大半个时辰才出了德胜门,然后仓皇朝颐和园的方向而去。
与此同时,杨云鹏却随西山健锐营在地安门一带与进城的日军展开了激战。他们接到命令,要不惜血本跟联军拼,以便为皇室的逃亡争取时间。
健锐营原是大清八旗禁卫军中的“特种部队”,算得上精锐中的精锐,可随着“懒惰骄奢之风弥漫,军事训练荒废”,已逐渐失去了最初的战斗力而归于平庸。再加上数月前端王组建“神虎营”时,又从健锐营挑走了不少精干士兵,它就愈显孱弱。而且,健锐营士兵的装备也差,派这样的队伍去阻挡联军,结果可想而知。事实上,这是健锐营最后一次执行战斗任务。
据城门而守,抵挡不了洋人的大炮,不到一个时辰,箭楼便被攻破。兵丁死伤过百,只能化整为零,跟联军进行巷战。
杨云鹏在健锐营当教习期间,最钟爱其中四人,把他们当徒弟待,私下里传了不少硬活儿。他听从杨慕侠的主意,没去神虎营,这四人也执意要跟着他,不愿意挪窝。如今,城门一失守,杨云鹏便带着他们钻进一条小巷,巷子里的几户人家早把街门插得死死的,他们只得躲在一棵大槐树后面。
杨云鹏见徒弟们个个脸上沾满黑灰,眼珠子泛着血丝,有的单刀的刃也卷了,不禁叹口气道:“我杨云鹏要强半辈子,从来没后悔过,如今可真有些恨处了,要是早点儿教你们些暗器功夫,今天也不至于被洋鬼子这般压着打!”
一个叫那斌的旗人说:“杨师父,打,咱们是打不过的,事到如今只能拼老命!”
“对,杀一个够本,宰两个赚了!”
“父母生养你们,可不是让你们上去送死!”杨云鹏眼光凌厉,“你们要是信我,便听我来安排!”
“那是自然!”
“这条巷子,要是有洋人经过,咱们就得杀。能杀多少算多少!”
“要是他们不从这儿经过呢?”
杨云鹏的目光从四人脸上一一扫过,道:“那就算是上天对咱们开眼了!”
四人面面相觑,杨云鹏道:“我不是要你们贪生怕死!瞧瞧外头,多少王公大臣家里竖起了白旗,老佛爷和皇上也要离京了,打不赢的仗,何苦去打?好歹你们活下来,我也多几个徒弟,将来大家功夫练好了,强国强种,不比现在去送死强?”
“好的,楊师父,我们听您的!”
“那你们赶紧找地方躲起来!”杨云鹏说完,一跺脚,早跳到槐树枝上。这下,他居高望远,外面的情形更瞧得清楚。
那四人则分头散开,各寻避处。
四周枪声爆豆般响个不停,不时夹杂着惨叫。杨云鹏骑在树干上,小心探望,外面不少洋兵叽里呱啦地叫着,到处追逐,却并没往这条小巷里来。
杨云鹏心想,兴许今天这几个孩子能躲过一劫!
恰在此时,“啵”的一声,他旁边的树干爆裂了,居然是给一颗流弹射中。他不禁感到悲哀,哪怕一身功夫练得再好,也挡不住人家火器一轰!唉,除非是真的练成传说中的“刀枪不入”,可那只是义和团骗人的把戏。
心里这么想着,他不觉把手伸进腰间的革囊中,那里装了些铁丸,他从小喜欢练弹弓,百发百中,功力深了后,也用不着家什了,直接用手指来弹,就能把弹丸射出二十几丈远。既然洋人有火枪,不好近身,危急时便只有用这东西去招呼他们了。
便在这时,忽听几声凄厉的惨叫传来,杨云鹏循声看去,见三四个身穿红袄、头戴红巾、脚穿红鞋的“红灯照”(义和团组织之一,成员全部为女兵)正往这边跑来,后面有一伙洋人在追赶。
“红灯照”很快就被围了起来,其中一个身手敏捷,手持双刀反迎上去劈杀,当场被一排乱枪打死在地。剩下几个女的尖叫着,被洋人团团围住。
杨云鹏的手猛地攥紧了,牙齿咬得咯吱响,即便隔得远,他也明白洋兵正要对那些女子施暴。一股热血倏地冲上脑门,他嗖地蹦了下来。
“杨师父,您要去哪儿?”却是那斌从一堵墙后钻了出来。
杨云鹏回头扫了一眼,道:“这里呆不住了,你赶紧带他们走!”
“那您呢?”
杨云鹏早闪身冲出了巷子,像一支离弦的箭,几个闪晃就蹿到近前,人未到,手指一弹,两枚铁丸已经飞出,“啵啵”,射进了两个洋人的脑壳里,他们顿时像面条一样倒下。
剩下的洋兵见杨云鹏像鬼魅一样扑到,顿时炸了锅,想开枪已晚了,他像旋风一样钻进来,“噗噗”,两个洋人先后跌出去,口喷鲜血,眼见不活了。
“砰砰”,枪响了,杨云鹏早闪身躲开,有几个“红灯照”却倒在血泊里,剩下的一个吓呆了,木头一样立在那里。杨云鹏一个箭步蹿过去,捞起她就跑,刚闪到一棵树后,子弹就射了过来。
正寻思着怎样脱身,便听几声惨叫,都是洋鬼子发出的,他闪目一瞧,好家伙,却是那斌他们四个冲出来,挥刀劈杀。洋兵们猝不及防,又隔得太近,竟被稀里哗啦地砍翻在地。
杨云鹏心里一喜,这些小子果然有血性,竟没舍他而去,正要把那个“红灯照”放下,便听她颤声说:“二先生,谢谢你救了我!”
杨云鹏一怔,问道:“你认得我?”
“红灯照”道:“我……我是杨兆龙的朋友……叫武云。”
(此前,武云和杨兆龙已多次见面,彼此产生了情愫;杨兆龙也摸到了“秋水”的一些底细,得知“秋水”竟然藏在皇宫大内,“老祖宗”又名红燕子,是个被先帝冷落了的嫔妃。“秋水”一心想把杨家的《授密歌》弄到手,是为了借这个人人垂涎的武功秘笈招揽天下武林高手为“秋水”所用。由于篇幅所限,相關情节只好省略)
杨云鹏点头道:“好,武云姑娘,你跟我走!”
便见那斌几个朝这边跑过来,有一个喜滋滋地喊道:“杨师父,我砍死了两个,够本了!”
这时,旁边街道转弯处突然冒出一小队洋兵,后面还有一匹高头大马。
杨云鹏大惊失色道:“快点儿闪开!”
“啪啪啪啪”,一排枪声响起,当场便有两人被打成蜂窝。那斌和另外一人惊怒之下,也不知道害怕,嗷嗷叫着扑上去,但人还没到,便身中数弹倒地。
那斌临死前吼叫了一声,将手里的单刀狠狠地扔出去,正好插进一个洋人的胸膛。而后,他的身子才直挺挺地往后跌倒。
便在这一瞬,杨云鹏血泪盈眶,他把武云放下,身子贴着地蹿出去,像野兽一般居然手脚并用,转眼间已从死去的兵丁手里抓过两柄刀。孩子们死了,他也要用他们的刀来报仇!
“砰砰”,枪又响了,但杨云鹏擦地而过,枪弹都打空。洋兵惊惧地叫唤着,再装弹已经晚了,他一头撞过去,双刀并举,“唰唰唰”,割喉劈头,穿肋捅腹,眨眼间,四名洋兵竟然身中几十刀,一个个像面条一样软软地倒了下去,鲜血喷了杨云鹏一身。
他像个魔鬼一样,径直朝骑马的洋人军官走去。
洋人军官吓得直哆嗦,急切间拔出了枪,却拉不开栓,嘴里连声叫着:“魔鬼!魔鬼!”好不容易拉开了栓,不待开枪,杨云鹏早腾身跳起来,跨在马背上,随手抓住那人的枪,反过来把枪管塞进他的口腔内。
“砰”的一声,那人的头颅炸裂了,杨云鹏一抬手,他的尸体就弹了出去。那马受惊,四蹄乱踢,却被杨云鹏使劲一夹肚子,竟然“咴咴”叫了两声,前蹄跪倒在地。
“畜生!”杨云鹏恨恨地叫了一声,双手一拽缰绳,那马就腾身而起。他骑着马围着那斌四人转了个圈子,方才啪地抽了一下马屁股,冲了出去。
武云被适才的杀戮吓呆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杨云鹏骑马擦身而过时,伸手一把将她捞起,放在鞍前,然后打马狂奔而去。
到处有逃兵和义和团,烟火滚滚,枪声震耳。杨云鹏辨认了一下方向,想到此时唯有大栅欄那边可去,他的好友王五(人称大刀王五)等人的镖局在那里,镖局内都是些厉害角色,等闲人不敢去犯,他便打算去那里避避再说。
奔了一会儿,天色昏暗,前面不知谁家的房子被人点了火,大火熊熊燃起。杨云鹏拉住马缰绳,低头瞧了武云一眼,她的身子还在不停地哆嗦,遂问:“兆龙可还在宫里?”
“应该在……”
“你可有什么去处?”
“我,我也不知道……”
“那你先跟我去大栅栏躲躲吧!”
话才出口,脑后风声响起,杨云鹏下意识地往旁边一偏,抬手一接,竟是一支飞镖。不假思索,他反手就射了出去,當的一声,把另一支射来的飞镖挡飞。
一个黑影像老鹰一般从屋顶扑下来,手中一杆大枪直刺杨云鹏。杨云鹏竟然不躲,只待那枪头要刺到衣衫时,才在间不容发的情况下一滑而过。
那人招法也多变,不待招数变老,又横着抡枪扫来。杨云鹏碍着武云在前面,不便躲闪,刁手抓住那人的枪头,就势一转,身子从鞍弹起。那人打了个趔趄,大枪虽没有脱手,人却踉跄了好几步才稳住。
火光下,杨云鹏瞧得清楚,来人正是独眼龙武恶。
只听武恶道:“杨云鹏,你好卑鄙!”
杨云鹏眼眸收紧道:“武恶,你还真是阴魂不散!”
独眼龙指着杨云鹏说:“本以为你是条汉子,谁知竟看走了眼,你掳走武云干什么?奶奶的!”
杨云鹏扭头一扫武云,猛然冷笑道:“原来我救的是‘秋水的人!”
武云赶紧喊道:“恶伯伯,您误会了,刚才是二先生救的我!”
“胡说,他是我们的死对头,怎会救你?”
杨云鹏冷笑一声,抬手把武云抓起来,喊了一声:“给你!”便扔了出去。
武恶赶忙伸手接住,待将武云放下时,杨云鹏早打马往前冲去。
独眼龙朝他的背影“呸”了一声,骂道:“便宜了你!”
武云跺了跺脚,埋怨说:“恶伯伯,您怎么就是听不进人家的话呢?当真是二先生救下我的!”
“是他救的又怎样?”武恶把大枪往地上一杵,“都说杨家老二最能打,我早就想跟他较量较量了!”
武云知道独眼龙素来阴狠,行事没有底线,十足一个翻脸不认人的主儿,当下也不敢多辩解。
武恶又问:“老祖宗呢?”
“我跟她走散了!”
“他奶奶的,端王他们也尽是些扯淡的玩意儿!”武恶面向熊熊大火又骂开了,“用义和团时,当菩萨供着,现在倒好,卸磨杀驴,又指使神虎营肃匪了,光地坛那边就杀了好几百人!亏得俺见机早,让武风他们先一步溜了!”
“那武蕾呢?”
“她没事,躲到白云观高铭远那儿去了!”武恶说着,怒气犹自未消,“俺武恶眼瞎了一只,心可不瞎,那杨云鹏穿着一身官衣,你当他是什么好鸟……”
话未完,又听得马蹄声嘚嘚地响,如同疾雨鞭地,转头看时,却是杨云鹏策马返回来了。
武恶嚷道:“看清楚了没有,我就知道杨家老二没安什么好心!”说着挺枪就刺。
杨云鹏见武恶来枪阴损,不扎人,只扎马,手一抬,手里的单刀一挡一撩,武恶用力过猛,竟被他牵着打了个趔趄。
武恶怒道:“姓杨的,有本事下来,咱们好好打一场,你杨家只会溜兔子功夫吗?”
杨云鹏不理睬武恶,只对武云道:“姑娘,此路不通,你要赶紧走!”
不等武云说话,武恶又扑了上来,大枪朝杨云鹏的马腿上扫去。杨云鹏大怒,也不见他怎么动,嗖的一声,人就到了地上,一脚踏住枪头,手中的刀唰地劈下去。
武恶尖叫一声,手腕一翻,已多了柄匕首,挡住单刀。身子一侧,袖口又嗖嗖射出两枚短箭。杨云鹏没想到他出招这么阴毒,只得闪身躲避,他的脚才一拿开,武恶那杆枪跟着就弹起来,枪头像蛇一样狠狠地咬下。
杨云鹏身经百战,还是头一回碰上这般刁狠的对手,虽被逼退了一步,却也激起了好胜心,他双目炯炯放光,抬手指着武恶说:“有两下子!”
武恶傲然说:“你知道就好!”
杨云鹏一抱拳,正色道:“那我便要好好领教了!”
“少他娘的废话,来吧!”
武云早就听说过杨家二先生出手见红,他一旦真跟人过招,便要以性命相搏,慌忙冲过去,拦在他们中间,喊道:“不要打!”
杨云鹏眼中精光一闪,抬手一刀,闪电般朝她脑门劈下。武云吓傻了,尖叫着闭上眼睛,武恶也万万没想到杨云鹏会朝武云下手,救已不及,下意识地抬枪擦着少女的衣衫,直刺杨云鹏的小腹。
杨云鹏早有准备,顺势一勾手,使一招“单鞭”,左手勾住枪杆子往前一拉,右手的单刀也擦着武云的脖子刺过去。
武恶大惊,没想到杨云鹏用的手段比自己还阴狠,赶忙抬起手中的匕首挡住单刀。只可怜武云夹在中间,吓得魂不附体,眼睛也不敢睁,只觉得耳旁冷风飕飕,刀枪撞击声震得她脑门发木。
“哧啦”一声,她肌肤一凉,腋下的衣衫已被武恶的匕首扎了个洞,杨云鹏不得不服,这个独眼龙心更狠,为了取胜,他是不惜伤自己人的。
他手中单刀架住匕首,却抬起右脚,用脚尖轻轻一点武云的腿弯,武云不觉就抬腿踢了出去。武恶哪里想到她会突然踢脚,给踹了个正着,丢了枪,抱着小腹连退了几步,说道:“死丫头,你……”
武云这才敢睁开眼,见武恶龇牙咧嘴,她一脸内疚道:“恶伯伯……我也不知道……”
这时,远处又响起爆豆般的枪声。杨云鹏脚尖一挑,早把那杆大枪拿到手,也不啰唆,像抓小鸡一般将武云抓起来。
她惊叫着,像断了线的风筝飞起,正好跨到马背上。还没稳住神,杨云鹏早一枪头戳在马屁股上,那马“咴”地嘶叫一声,驮着她朝右边的街道跑去。
武恶咬着牙,举着匕首逼过来,骂道:“姓杨的,你他娘的够狠,想要老子的命根子!”
枪声越来越近,杨云鹏道:“獨眼龙,洋兵转眼就到,今天不陪你玩了,告辞!”
“想得美!”武恶狞笑道,“亏你还自称什么无敌,这么怕死,太极门的脸面都被你丢光了!”
杨云鹏哪里会中他的激将法,一抬手,把单刀掷到地上,大枪往地上一撑,人嗖地就飞上了房顶。
“哪里走!”武恶吆喝着,也飞身上房。
高处一站,便可看到洋兵正到处杀人放火。
杨云鹏用枪一指武恶,说:“真想了断,咱们就找个清静地方!”
“好,今晚老子跟定你了!”
杨云鹏也不啰唆,踩着房顶就往前纵跳,武惡把匕首往嘴里一叼,施展轻功随后追赶。虽是黑夜,但到处有火光,京城唯有元宵灯会时才会有这等不夜光景。
二人在屋顶上飞驰,虽然快如奔马,但还是惊动了联军,他们不断地朝他们开枪,子弹嗖嗖地从他们身边飞过,幸得他们蹿得快,无一打中。
杨云鹏去的是大栅栏方向,想去跟王五等人会合,但越往前跑,枪声越密集,大栅栏方向火光冲天,显然也陷入激战了。
杨云鹏的步子不觉慢了下来,武恶几次被他甩下,正自气恼,这时抬脚就踢,却被杨云鹏顺势一撩,险些跌下房去。
杨云鹏看着大栅栏那边,叹口气道:“唉,我原本指望那边能幸免……”
“姓杨的,你少来这一套,打就打,废什么话?”
“那里已成了阎罗殿,你还敢跟过去吗?”
“怎么不敢?”
杨云鹏终究放不下王五、宋启云(螳螂门掌门人)等人,虽见大栅栏枪炮轰鸣,但还是决定前去探探。这一次,为了不被洋兵盯上,他们从屋顶跃下,专拣偏僻胡同钻。外人乍见了,还以为他们是同伙。
他们一前一后奔出几条街,瞧见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不少尸体,有头扎红布的义和团众,也有平民百姓。拐过墙角,眼瞧着离那镖局不远了,猛见前头有几条人影飞快地跑来,后面枪声噼里啪啦地乱响个不停。
杨云鹏嗖地上了一棵大树,探头观望。那武恶也随后上了另一棵树。待那几个人跑近了,火光下瞧得分明,居然是好友程廷华(八卦门门主)、宋启云几个,宋启云背上还扛着一人。
杨云鹏脚尖一点,飘了下来。程廷华何等机警,脚下一转,挥掌拍去。
杨云鹏沉声道:“是我!”
程廷华随即收手,惊喜道:“你怎么来了?”
杨云鹏朝他一抱拳,转头问宋启云:“五哥呢?”
宋启云伸胳膊擦了把汗水,把背上的人放下来,杨云鹏一瞧,不是王五是谁?只见他身上血淋淋的。
杨云鹏又惊又怒,上前抱住王五,见他呼吸已是微弱,便大呼道:“五哥,你这是怎么了?”
“他中了洋鬼子的枪了!”宋启云眼中喷出泪来。
程廷华叹道:“可惜了一条好汉!”
杨云鹏看着王五没了气息,一缕英魂飘走,想起以往他那豪气干云的气魄,不禁虎目含泪道:“五哥,你死得好冤!”
程廷华已拉他起来,说:“杨二哥,咱们得快走,洋人还在后头撵呢!”
猛听头顶上有人喊道:“走不了!”武恶从树上跳下来,用手指着前后几个方向,“那边,那边,那边,都有洋鬼子!”
“走不了就跟他们拼了!”宋启云把辫子咬在嘴里,亮出双刀来。
程廷华四下瞧瞧,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能走还得走,没必要跟他们死拼!”
杨云鹏一横大枪,看向武恶道:“你怎么样,还要跟我继续比下去?”
“又他娘的说废话,不跟你拼个死活,我巴巴地跟来这里干吗?”
程廷华等人听了这话,都是一愣,他们原以为这个独眼龙跟杨云鹏一起来,定是相好的朋友,谁知竟然是对头。
“那好,咱们就比谁杀的洋鬼子多!”杨云鹏杀气腾腾道,“敢不敢?”
“怎么不敢?老子怕过谁?”
“啪啪”,几颗子弹飞过来,众人呼啦一下散开。
宋启云却径直迎上去,脚尖踩着墙壁跑,洋兵们瞧见了,一排枪打过来,他早一个筋斗翻到地上。
洋兵们见他像陀螺一样从地上旋过来,不知道这是地躺拳,喊叫着用枪托子来砸,但宋启云手里的双刀卷地砍出,顿时就有几人被剁翻。
转眼间,四面八方都有洋鬼子叽里呱啦地叫着扑过来。杨云鹏大枪一挥,扫到好几个,子弹随即嗖嗖打过来,他把枪杆子往墙上一撑,身子斜着飞出去。
程廷华围着那棵树转了几个圈,拍倒两个洋兵,皆中后心,他们摇摇晃晃地倒下去,血水汩汩往外冒。可紧跟着,他自己也身中数弹,一口气提不上来,人便倒下去死了。宋启云一见,眼睛都红了,一跃爬起,冲上去拼命。因他曾经在老家莱阳学过地躺拳,此时与洋人混战便占了便宜,再加上螳螂拳特有的凶狠,一时间闹得洋鬼子们手忙脚乱。
只是,毕竟对手的火器犀利,他腿上中枪后,拳脚就难以施展了,急乱中翻进一户人家的院子,洋兵适才吃了大亏,哪里肯舍,撞开街门冲进去。
宋啟云踉跄跑出几步,又中了一枪,不愿落到鬼子手里受辱,竟一头撞进院中的水井里去。几个洋鬼子叽哩哇啦地喊叫着,冲井口啪啪啪连开了数枪,方才离去。殊不知,这几枪并没打中宋启云的要害,宋启云大难不死,捡回了一条命。
激战一开始,杨云鹏便仗着身法轻灵,一边躲闪,一边用弹丸射人,频频得手。武恶可就不成了,尽管他出手更阴狠,但中枪后身法就慢了,待暗器用光,更是被洋鬼子的枪弹火力压得抬不起头来,只能龟缩在一道破墙后面。
眼瞧着洋鬼子越逼越近,武恶大叫道:“他奶奶的,杨云鹏,我武恶比不过你,认栽了!”
他向来行事最横最毒,眼见今天逃不过这一劫,也不肯当缩头乌龟,便嗷叫着冲出去,还没等扑到,胸前就中了数枪。
他全身血淋淋的,拼尽最后的力气,把手里的单刀扔出去,可惜失了准头,跟洋兵擦身而过。他摇摇晃晃要倒,杨云鹏已飞身赶到,一把扶住他的后背。
当头的洋兵已经冲到近前,杨云鹏手里的大枪一抬,从洋兵胸口戳进去。
武恶艰难地转头瞧他一眼,嘴里吐出几个字:“他娘的,你快走……”便咽了气。
杨云鹏转头看看四周,到处是洋鬼子,正往这边蜂拥而来,子弹像啾啾的鸟叫,“噗噗”地打在那名被戳死的洋鬼子和武恶身上。
太极门最能打的二先生知道,今天自己武功再高也是走不掉了。他一手抓着武恶的尸身,一手用大枪串着那名洋人,居然朝着东南方向跪下了。
夜空上突然飘起了细雨,秋风吹着,到处闪着亮,像上苍流下的眼泪。
洋兵们慢慢围上来,小心地打量,不明白这个中国人在做什么。
杨云鹏所跪的方向,是他的老家广平府永年。他在朝杨家列祖列宗的坟茔下跪,经历此难,也不知死后能否被埋进祖坟?
冷雨中,他背靠着墙,慢慢站起身,抬头看看远处京城中的熊熊火光和不绝于耳的枪炮声,大清国就被这些洋鬼子任意蹂躏,强盗杀进家门,他们这些人空有一身武功却抵挡不住,杨云鹏感到莫大的屈辱。
他脸上的肌肉抽搐着,牙关咬得咯吱响,眼珠子直勾勾地瞪着,居然渗出了血泪,跟雨水混合一处,缓缓滑下。他左手一松,武恶的尸身咣地倒地。
二先生提一口丹田气,张开嘴巴,发出一声长长的咆哮,然后,用大枪挑着那名洋兵的尸体,朝前方冲去……
■
且说慈禧和光绪等大队人马逶迤前行,拖拖拉拉地走出数十里,所经之处,村落尽毁,除了尸体和野狗外,一个活人也瞧不见,地里的庄稼也被抢得颗粒不剩。
中午打尖时,杨兆龙领着太监到处找水源,竟没一处可用。井里面泡着人头,河里面的尸体也都沤烂了。末了,倒是在山坡下找到一处泉眼,好歹舀了些水煮了粥,进给太后和皇上用。
下午往延庆州赶时,先是碰上一伙从天津败下来的兵勇,这些溃兵数月来到处掠杀,委实跟暴匪没什么两样,乍见一伙鲜衣良马的人缓缓而来,他们竟然昏了头前来抢掠,结果被神机营和神虎营一阵砍杀,死伤一地,余众吓得四散而逃。
又往前走了数里,慈禧和光绪实在渴得受不了,确是找不到干净的水源,其他人还可以凑合,太后和皇上如何能饮那些污浊之水,偏偏树上藤上连一颗果子也不曾留下,都被难民和溃勇抢着吃了。
李莲英心急火燎,指使崔玉贵跟杨兆龙四处寻找,却哪里能办到。后来,看到田地里那些玉米秸,杨兆龙眼睛一亮,上面的苞谷穗儿虽然早被饥民抢食一空,秸秆还在,正透着青绿。他当即用竹刀劈下一些,削去硬皮,露出嫩芯,一段段地放入盘里,进献上去。
慈禧和光绪从未尝过此物,居然嚼得起劲,也解了渴。随后,又叫杨兆龙多弄了些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当晚,慈禧和光绪在一荒村歇下。众人吃了些点心干粮,总算填饱了肚子,只是苦于没有菜蔬,又亏了杨兆龙去挖了几种野菜,方才把太后和皇上的“膳食”給料理好了。
第二天早上,在大队人马出发前,慈禧叫大内总管桂祥带着三十名神机营士兵,先去延庆州传旨,让知州秦奎良给两宫置办满汉全席一桌,王公大臣每人一只“一品锅”,并准备军兵口粮等等。
岂料,延庆州那里早为数千义和团所占,为了抵挡溃勇来杀掠,东北南三城门都用石块沙包封堵,唯有西门才能出入。但那里也设了重卡,出入都要搜身,就连公文的传递也要经过义和团的大师兄审查后,才能到秦奎良手中。
义和团对于慈禧的反复无常早就怀恨在心,更何况她带皇上仓皇逃离京城,已落了威,秦奎良受他们胁迫,哪里还敢迎驾,只得另写一份手谕给怀来县知县吴永,让他去榆林堡驿站接驾。
桂祥身为大内总管,何曾被人这般小瞧,连城门也不得入,就被一纸空文打发了。可城里的义和团势众,又奈何不了他们,他只得含恨而去。
桂祥回去跟太后以及王公大臣们禀报,气愤者有之,沮丧者有之,却也只能听秦奎良的,转道去榆林堡驿站。虽说神机营和神虎营的精锐都在,可总不能为了延庆州不接驾,便派他们前去围剿那里的拳匪吧?
一行人恓惶地赶到榆林堡时,天色已黑。这才发现,一条长街竟然连个人影也不见。原本还奢想着能有“满汉全席”和“一品锅”享用,到头来却是这般荒凉景象,所有人都痴傻了。好歹是寻了一家干净点儿的骡马店,把太后和皇上迎进去。
李莲英赶紧拿了黄缎子坐垫,伺候太后和皇上在炕边坐下。娘儿俩背对着靠了一会儿,悲从中来,那泪就哗哗地直往下掉。
“莲英哪,咱大清国是不是真要亡国了?走了上百里地,连个人影也不见,官员也没个迎驾的,大局都坏到这份上了,可叫我如何去面对列祖列宗啊!”说毕,慈禧号啕大哭起来。
她这一哭,外面的太监宫女也都呜咽起来。李莲英赶紧抚慰了几句,便叫崔玉贵招呼“进膳”。
可带来的干粮早就吃尽了,榆林堡偌大一个驿站居然连一粒粮食也没找见,杨兆龙带人几乎搜遍了每一处角落,还是没见什么可下肚的东西。最后还是崔玉贵发了狠,招呼神虎营的士兵把驿站团团围住,打死了三条野狗,一条煮了,两条烤了。
慈禧和光绪一路饑寒,又乏又困,只待喝过杨兆龙调过味儿的狗肉汤后,身上才算有了些熱气。可能吃的东西太少,饿肚子的人太多,尽管有头目约束,兵丁们还是吵嚷不断,李莲英还怕太后听见气恼,谁想,老太太早累得靠墙眯过去了。
近二更天时,外面突然传来喧闹声,却是怀来县知县吴永带着十来个马勇赶到了。慈禧和光绪传他觐见,询问了些事宜,知道驿站离怀来县还有近三十里路程,连夜赶去不易,不如在此先歇息了,等天亮后再启程。
吴永说,县城里面的供应倒是预备下了,只因得信晚,来得仓促,只带了些点心米粮过来,还特别准备了一个火锅。慈禧闻听大喜,当下又叫杨兆龙拿到厨下整治。
别看慈禧落了难,胃口倒好,喝完了粥,想吃蛋,吃完了蛋,还想抽水烟,如今又馋得想吃火锅。相比之下,光绪则越来越像尊木偶,吃得不多,话也不说,只管木呆呆地坐在那里。他有些天没刮胡子了,头发也脏乱,两颊瘦得陷下去,加上那身棉袍肥大,穿着咣当咣当的,看上去像个大烟鬼。是啊,维新失败,他灭了一半的生机。珍妃又被赐死,简直把他另一半生命也带走了!
杨兆龙每当隔远瞧见他,心里都觉得酸涩。故而,李莲英招呼他备膳时,他心里只为皇上一个人做,太后却被抛到一边去了。可惜光绪吃的不多,大半还是落进太后的肠胃里。
等把火锅的汤料准备好,羊肉切片、粉丝豆腐等也一一放入小碟后,差不多已是亥时。因缺衣少被,数千露宿街头的人都冻得直哆嗦。为了御寒,街上、院子里都生起了篝火,大家围着火堆凑成一圈,相互挤着取暖。士兵和太监们更累,早蹲在墙根打起盹儿来了。
崔玉贵头前引路,杨兆龙端着木炭火锅,后面几个太监拿了数种食材,走进正房。吴永和李莲英守在门口,见火锅到了,便撩开帘子。
热气腾腾的火锅一放到炕头上,慈禧脸上就乐开了花,杨兆龙熟练地替太后和皇上调和麻汁,娘儿俩很快就吃上了。按例,厨子此时便可以下去,但慈禧吃得口滑,需要不断加料,便让杨兆龙留在屋里伺候。
忽然听得外面人声鼎沸,马嘶阵阵。守在门口的李莲英脸色变了,忙问怎么回事。
吴永道:“该不是神机营带粮食回来了?”
正说着,嗖的一声,一支利箭穿过窗户射进来,钉在墙上。慈禧吓得一声尖叫,筷子掉地。杨兆龙则赶紧挡在光绪前面。
这时,便听见外面响起密集的枪声、喊杀声。长街上轰轰隆隆,似有千军万马在厮杀,震得四壁晃荡,泥沙尘土纷纷往下掉。
慈禧尖着嗓音道:“莲英,快去看看,是不是洋人追上来了?”
李莲英赶紧往外跑,很快就闪进来,说:“老佛爷莫慌,不是洋人,是拳匪!”
只要不是洋鬼子,慈禧的胆气就壮了,说:“他们想干什么,要造反吗?”
事到如今,李莲英不敢不说实话。原来,这些夜里攻过来的义和团,正是把持延庆州的那三千多人,只因那带头的大师兄恨慈禧下令剿匪,使他在京城的师兄弟死了不少,故而摸黑前来偷袭。恰好,神机营派出四百人去怀来县取粮草,官军这边便显得势弱,竟被义和团压进驿站里,双方打得难解难分。
慈禧听罢,脸上挂霜,连说了两句:“该杀!该杀!”
猛听得崔玉贵在外面喊道:“保护太后皇上!”
院子里呼啦一声,有几道火焰冲天而起。杨兆龙踮起脚尖一瞧,好家伙,院子里已多了十几个头扎红巾的人,手里拿着怪模怪样的武器。
慈禧还是头一回真正见到义和团,见他们身上穿得花花绿绿,像戏台上的人物,脸上也勾勾画画,透着邪气,不免气急,真的是养虎为患,如今报应到自家头上了。
“大胆拳匪,”大内总管桂祥喝道,“太后和皇上御驾在此,尔等竟敢冲撞,想造反吗?”
“什么太后皇上?”带头的大师兄喝道,“见了洋鬼子就跑,还有脸称什么御驾!我们今天偏要揪他们出来,瞧瞧是不是真货!”
“放肆!”不等桂祥开口,崔玉贵早气得忍耐不住,嗷叫着扑上去,马上便有一个拳匪截住,两人噼噼啪啪打起来。
其他人也要接上手,唯有大师兄嘴里念念有词,脚下踏着八卦步,猛地叫声:“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疾!”顿时,那些拳众像抽足了鸦片烟一样,全身哆嗦,眼珠子灼灼闪烁。他们先是一个个匍匐倒地,有的像蛇在爬行,有的像猴子在跳跃,还有的像老虎在猛扑。片刻之后,又转回人形,发一声喊,一起朝侍卫们扑去。
刀光一片闪晃,侍卫们出手不可谓不快,但拳众们居然不躲不闪,任凭刀劈斧剁,居然丝毫不伤。侍卫们的武功都不弱,哪会轻易被吓倒,再动手劈砍,依旧不避,他们才觉得心头胆寒,手也软了。
崔玉贵不信邪,蹿上去跟一人交手,连连击中对方胸口,他那一拳下去,原本能打死一头疯牛,常人也早吐血倒下了,可那人却瞪着眼硬往前进。
桂祥盯住的是大师兄,他的无极拳极为煞实,中者立毙。待见侍卫们跟人交手都处于下风,心头巨震,不待那人上前,先霍地蹿上去,膝踹肘击,转眼间对手已中了两下狠的。
谁想,大师兄浑然不觉,如中铁石,反倒震得他两眼发黑。急速想后退时,却慢了一步,被大师兄斜着打飞,饶是桂祥身子收得快,还是单膝跪地,嗓子眼里一阵发痒,硬生生地把一口血吞了进去。
慈禧和光绪眼瞧着义和团众施法后,大内侍卫尽皆落了下风,惊得遍体生寒。
杨兆龙却是心生疑窦,他的鼻子最为灵光,隐约嗅到一股奇异的香气。联想到以前白云观主高铭远曾经玩的把戏,他心头雪亮,指着外头的那几股火焰叫起来道:“小心,那火里有毒!”赶忙用手捂住了鼻子。
可是已经迟了,义和团大师兄带人一进院后,便往火堆里撒了药粉,药粉很快撒播在空气里,侍卫们不知不觉吸进去后,功力顿时减弱。相反,那些拳众却像打了鸡血。
驿站四周,喊杀声不绝于耳,神虎营的兵丁正跟义和团拼斗,一波退下去,另一波又上来了。
院子里,大师兄带着拳众一步步逼近,慈禧和光绪此时早吓得下了炕,缩到墙角。李莲英和怀来县县令吴永挡在他们前面,也都吓得如筛糠。
杨兆龙讨厌慈禧,却想把光绪救出去!正盘算著如何脱身,猛听远处一声绵长的呼啸传来,虽然并不高亢,却是久久不绝,如同老龙长吟。他心头一喜,爷爷到了!
义和团大师兄等人正一步步逼着侍卫们后退,忽见桂祥和崔玉贵目光有异,都看向他身后,心中一凛,赶忙转身瞧去,只见一个身穿粗布棉袄,戴着毡帽的老者已站在院中央,手里持着一杆水烟袋,正在那里吧嗒吧嗒地抽个不停。
大师兄眼眸倏地收紧,这老者悄没声息地来到身后,他居然不曾察觉,真是可怕。他当下一抱拳,问道:“敢问前辈高姓大名?”
“杨——慕——侠!”
大师兄一惊,说:“原来是太极门的杨老掌门,久仰大名!”
杨慕侠一扬烟袋道:“不敢当,老朽来这里,不过是想请诸位仁兄借一步,好歹让人在驿站里过上一晚!”
“以前辈的威名,这事本该答应,只是我们一班弟兄兴师动众地来了,总不能就这样空着手回去!”
杨慕侠“嘿嘿”一笑,说:“看来,还是‘杨慕侠三个字不够分量啊!”
“单单我一个,当然压得住,可架不住弟兄们多!”
“那太极门呢?”
“这三个字自然更沉实,可我这里也有三个字送给前辈。”
“哦,说说看!”
“义和团!”
杨慕侠一笑,噗地喷出一股浓浓的烟柱,这口气很长,烟气滚滚涌去,崔玉贵和桂祥首当其冲,忍不住各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头脑顿时为之清醒。原来,杨慕侠喷的烟雾里另有玄机。
崔玉贵活动活动手脚,觉得身上慢慢长了力气,“嘿嘿”笑道:“他娘的,再打一仗!”说着弹身蹿上去,一掌劈去。那拳众刚要去接,他却顺势下蹲,伸腿呼地一扫,那人惨叫一声,双腿立时便折了。
众侍卫闻到杨慕侠喷来的烟后,都为之一振,手持兵器反逼了回来。大师兄暗自心焦,猛听得远处响起爆豆般的枪响,有马队如狂风卷浪般冲过来。
“好了,神机营赶回来了!”崔玉贵叫道。
大师兄一听,更是慌了神,赶紧带人向外撤,但为时已晚,早被外面赶来的兵丁困住。
慈禧在屋里瞧得分明,也松了口气,忍不住念了一声佛。杨兆龙眼见爷爷一招没出,就把这危机化解了,更是欣喜。
李莲英擦了下额头的冷汗,对县令吴永道:“走,出去瞧瞧吧!”
吳永点头道:“多亏了那位杨老爷子!”蓦然回身,一把扣住光绪的手臂,另一只手腕翻过来,明晃晃的一把匕首抵在他喉咙上。
慈禧哪想到还有这幻变,吃了一惊,一屁股蹲到地上。杨兆龙和李莲英做梦也没想到这县令会突然干出这事,都愣在当场。
“都别动!”那人拖着光绪往门口挪。
李莲英赶紧扶太后起来,杨兆龙叫起来道:“你不是吴知县,你是假冒的!”
“吴永”狞笑道:“厨子,你倒不傻啊!”
“快放下皇上,饶你不死!”李莲英尖声叫着。
“少他娘的骗我,放下他,我才死定了!”
谁想,光绪这时却突然咯咯笑了起来,说:“你杀了朕最好!”
“皇上,没人敢碰你!”杨兆龙往前踏上一步,“可还记得‘白鹤亮翅?”
光绪一怔,目光跟杨兆龙一接,杨兆龙点了点头,光绪的眼睛眨了眨。
“吴永”喝道:“厨子,你想搞什么鬼?”
杨兆龙嘻嘻一笑,亮出自己的武器,说:“我把切菜的刀给你瞧瞧?”
“吴永”一呆,说:“竹子做的?”
趁这当口,杨兆龙吼道:“亮翅!”光绪果然顺势来了一招“白鹤亮翅”,虽然没有多少力气,却还是将“吴永”的刀扒开。
光绪一动,杨兆龙已闪电般冲了上去,也是一式“白鹤亮翅”。“吴永”被打飞,穿过窗户,一头栽到院子里去。
■
杨兆龙和杨慕侠的中秋节是在太原过的。两宫驻跸此处,召见军机大臣,议定派庆亲王奕劻回京主事,督促李鸿章到京城跟洋人议和。自然,这个“团圆节”也都过得没滋没味。
杨兆龙升官了。因为在榆林堡驿站出手打倒“吴永”,救下皇上,慈禧方才得知这个年轻御厨的另一个身份——太极杨家的后人。当下召见了掌门杨慕侠,赞勉几句,杨兆龙因功受赏,被封了从五品,从进宫当厨子到升任御膳房副厨长,仅用了一年。
自从进了大同,大队人马的供应已不成问题,慈禧也开始在饮食上有所挑剔,地方官吏所用的厨子,往往做不出合太后口味的菜品。杨兆龙则不一样,他人虽年轻,在御膳房时也曾挑过大梁,夺得过“斗菜”状元,如今少了膳食正、总厨等人的掣肘,由他一个人说了算,他更是如鱼得水,尽情地将他的厨艺展现了出来。
这段时间,光绪的精神也明显好转。在榆林堡驿站时,他被“吴永”一吓,明晃晃的刀子架在脖子上,魂也飞了,魄也散了,历来君王遭遇此等凶险者,为数寥寥,他这个落魄的“孤王”居然摊上了。不过,惊吓之余,他却泛出一个念头,暗想就此死了也好,一了百了,也能与珍妃在九泉下相聚。那一刻,光绪竟然莫名其妙地涌出一股幸福的眩晕,惧怕也没了踪影。正好杨兆龙让他施展“白鹤亮翅”(由杨兆龙私自传授),他不假思索地就“亮”了出来。结果,竟然把“吴永”的匕首撩开,让杨兆龙瞅准机会一击成功。
到了西安后,两宫驻驾,让军机督促京城留守大臣与各国使臣议和。十月十日,慈禧在西安迎来六十六岁“万寿”,当此国难艰深之际,自然也不能过分操办。上下倒是盼着京城那边早一天能议和功成,可惜总难成愿。直到庚子年最后一天,此事还悬着。
这一年的年味不浓,谁也过得不舒心。大清开国至今二百六十年,从没像这天过得凄惨。
十一月十三日,銮驾到了邯郸,此地距离永年已不足五十里。杨慕侠祖孙哪里还能把持得住,托崔玉贵跟慈禧和光绪说了情,要先一步赶回老家去看看,次日再赶到邢台那边伺候圣驾。
自打进西安后,文武大员便纷纷荐引当地名厨入行宫料理膳食,慈禧已不像从前那样依赖杨兆龙的厨艺了,闻听他要跟祖父回老家一趟,便赏了一千两银子,并给了一个月的假。
杨兆龙大喜,拜别光绪、崔玉贵等人,一刻也不耽搁,跟随杨慕侠雇了马车赶往永年。在外面辗转了一年多,两人早就归心似箭了。
只是,杨慕侠万万没想到,回到老家等待他的竟是一件噩耗,二儿子杨云鹏居然早在去年京师城破之日罹难!
六年前,长子杨云天去世,便让老头子经受过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痛,没想到,如今又让他再次蒙受打击。失去了两个儿子,等于是斩断了杨慕侠的左膀右臂,杨家气衰,太极门也随之凋零,老头子真有些承受不住了。
杨慕侠举家重回京城,已是第二年春天的事。
只因义和团匪起,假托神拳之名以伪乱真,排拒洋教而导祸入门。像太极门的杨云鹏、八卦门的程廷华以及顺源镖局的王五,都在八国联军攻入北京那日殉难。此后,义和团被镇压,拳界各派也遭受牵连,门人均多星散。唯有太极杨家,因为得到贝子溥伦等官贵名流的庇护,故而还能在京城占着一席之地。
二月初六这天上午,杨慕侠收拾停当,正准备去贝子府给溥伦讲拳。杨奉突然来报:“老爷,有个叫崔玉贵的前来拜访!”
杨慕侠还不知道崔玉贵如今已不是内庭的二总管了,他们在西狩的路上,倒是挺谈得来,尤其是说到拳术上面,更是对路数,如今听说他突然造访,杨慕侠不免有些惊异,要知道太监不奉旨是难出紫禁城的。
杨慕侠去到前厅,和崔玉贵相见了。
崔玉贵脸色不怎么好看,说:“杨老先生,我今天冒昧前来,是给府上传个信的,令孙兆龙只怕有难!”
杨慕侠一惊,失声道:“什么?”
“我也是刚刚得到消息,有个相熟的早上告诉我,昨晚,老佛爷手下的四大金刚连夜提审令孙和我当初的几个手下,估计瀛台那边的事败露了。”
杨慕侠一听,半晌无语。
所谓瀛台那边的事,是指杨兆龙私下给光绪开小灶,并冒充传膳太监上岛,暗暗地传了皇上太极拳等秘事。杨兆龙有次跟他说起过传拳的事,他就觉得不妥,等后来在西狩路上,皇上被“假吳永”挟持,在杨兆龙的提醒下,突然使出一招“白鹤亮翅”,化险为夷,他才知道孙子还是瞒着自己传拳于光绪。只不过,后来慈禧重重嘉赏,一路上对杨兆龙很是宠信,杨慕侠一颗心才放了下来。却没承想,才进二月,慈禧就来“秋后算账”了。
在西狩的路上,杨兆龙跟杨慕侠谈起了不少深宫秘闻,杨慕侠对于慈禧狠辣的手段自然了解,如何能不揪心,赶忙道:“崔總管,多谢你前来传讯,此恩此德我杨家铭记五内。”
“我现在已不是皇宫二总管了!”崔玉贵道,“您叫我一声玉贵就行!”
杨慕侠本也不是什么拘礼之人,当下也不啰唆,说:“玉贵,依你看,兆龙此事犯了,会落个什么处置?”
“只怕是死罪!”
杨慕侠的心猛地一沉。
崔玉贵道:“瀛台那边是老太后最大的心病,谁越了那雷池半步,她都是不会容忍的。您也别奢想她会念及兆龙西狩路上立下的功劳网开一面,不然,我也不会被她一脚踢出来。”
“那依你的意思,人是没得救了?”
“老先生,可恨我不在宫里头,无法照应。所以这事儿,还得去找伦贝子商量,一道拿个主意!”
杨慕侠正要去贝子府,于是二话不说,赶紧跟崔玉贵同车赶过去。
见了溥伦,三人一合计,觉得这事让贝子王爷出面求情,只怕更会惹老太后猜忌,保不齐她还会以为杨兆龙去瀛台传拳,还是溥伦等人特意安排的。那样子,杨兆龙更没活命的机会。
崔玉贵听罢一咬牙,当场拍了胸脯,虽说他人已离开皇宫,但在里面几十年的经营,徒弟和故旧也不少,以往爱面子,不愿去求他们,如今为了杨家小哥,他只得把这张脸豁出去。
他有个徒弟叫小德张,天津静海县南吕官屯人,前两年被提升为后宫太监回事。“庚子事变”中,随慈禧太后西狩,回京后升任御膳房掌案,三品顶戴,算是顶了崔玉贵的缺。如今,只有找他去暗通款曲了。
不过,崔玉贵说,宫里面说话最有分量的人还是李莲英。他做了四十多年的太监总管,慈禧几乎对他言听计从,只要能打通“皮硝李”的门路,这人就死不了。只是,崔玉贵跟李莲英虽然是小同乡,说起来还沾亲带故,但他并不愿意去求他,只能让溥伦去想法子。
在贝子府商议时,杨慕侠一直保持镇定,虽然心里早就在滴血。
等到回了家,老头子才觉得天地已变了颜色,那春光早染上了肃杀之气。他越想越悔,实不该当初让杨兆龙进宫,记得这孩子曾跟他说过,他之所以进那御膳房,除了学厨艺,还想着去摸摸“秋水”的底细,因为很多迹象表明,那些人就隐藏在皇宫内务府。
“红灯照”被驱逐后,“秋水”也在宫廷里立不住脚,杨慕侠本来还为孙子庆幸,以后在里头少了危险,谁知,他这么快就惹上祸了。万一孙子有个三长两短,他如何跟地下的杨云天交代?想到此,杨慕侠再也憋不住,老泪涌出了眼眶……
直到被关进刑部大牢,杨兆龙还有些恍惚,人像是在梦里一直未醒。那天,他被传到内务府问话,瞧见的是平日里给慈禧传膳的四个老太监,他们个个面无表情,佝偻着身子,脸色不是蜡黄就是苍白,看上去像鬼。
跟他一起被传讯的还有几个小太监,却也认识,其中有几个是崔玉贵的亲信,以前他就是穿着他们的衣衫装作太监上瀛台的。
审讯很残酷,也很利落,一开始并没冲他来,四个老太监轮番询问那些小太监,怎么在宝月楼下开的小灶,怎么偷着往岛上传膳的?那些小太监稍有支吾,耳光和皮鞭就抽下去,很快他们便招供了。
看这情形,杨兆龙知道抵赖无用,索性站出去把过错一并承担了。自从崔玉贵被踹出皇宫,他隐隐就有一种预感,没了这把保护伞,他以后在皇宫里的日子就不会好过了。可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
进膳的事还小,擅自向光绪传授太极拳的罪名就大了,这事也不容杨兆龙否认,因为光绪的贴身太监王香已先一步被拎了来,早把事情的前前后后都吐露了。
一张张供词往杨兆龙面前一摆,老太监们阴冷的眼神和怪异的腔调,让他想到那些最毒的蛇,滑腻腻的,阴森森的,让人作呕。他一咬牙,豁出去了,签字画押,做了就不后悔。
当晚,杨兆龙便被关进了刑部大牢。他那只鼻子最灵敏,往常在御膳房,什么香味甜味鲜味都能辨得出,如今可好了,闻到的尽是臊臭和腐烂味儿,他这才明白,拥有一个异常灵敏的鼻子原来还有这样的坏处。
换到官监的第二天上午,杨慕侠便来探望了。
杨兆龙一瞧见爷爷的脸,泪水便夺眶而出,他从没这般想见到亲人,十来天的隔离,把他这些年积压在心底的亲情一股脑儿激发了出来。
杨慕侠用两张银票,把看守刘九和杠子打发后,此处便能容得祖孙俩清清静静地说话了。
杨兆龙从铁栅栏里伸出手,紧紧握住杨慕侠的手,说:“爷爷,您快把我弄出去,我受不了了……”
杨慕侠心痛欲绝道:“兆龙,你放心,爷爷但凡有一口气在,就不能看着你在里头受苦!”
杨兆龙知道爷爷从来不打诳语,心底顿时觉得踏实了,含泪点头。
杨慕侠又道:“孩子,你听我说,人在这个世上,最要紧的就是能活着!你一定要把这句话牢牢给我记住!”
“我懂,人只有活着,才有机会说别的,做别的!”
“就是这个理儿!”杨慕侠道,“你是犯了太后的忌讳才被下牢的,在大清国,她就是天老爷,没人能抗得了。不过还好,崔玉贵给我报信后,我和伦贝子上下找人通融,总算是先把你这条命给保下来了。”
杨兆龙一听,心里刚升起的希望又一点点落了下来。显然,自己短时间内是出不了这牢门的了。即便是为了保下这条命,爷爷他们已费了很大的周折。
“爷爷,那我该怎么办?”杨兆龙想到今后要长久地被囚禁于此,心底就冒寒气,身子也跟着打哆嗦。
“兆龙,别慌!”杨慕侠觉得孙子的手扣得很紧,指头简直要抓进自己的皮肉里,知道他心里很是惶恐,“你跟我说,太极拳讲究什么?”
“讲……讲究什么?”杨兆龙此时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说。
“讲究以静制动,对不对?这个静字诀是最难练的,你爹,还有你二叔,武功不可谓不高,可在静字上面还是没有拔上去!”
杨兆龙心里乱糟糟的,说:“爷爷,您在说笑吧?我都到这份上了,哪还有闲心去练什么功夫?”说罢,苦恼地用头在栅栏上撞了两下。
杨慕侠把双手缩回去,眼神变得冷澈,喝道:“你给我住嘴,这是杨家人该说的话吗?”
“我……”
“不管是练拳还是做人,最重要的便是修心。你懂吗?”
“我懂,可是……”
“人这身子,就是一副臭皮囊,骨肉可坏,心可不能烂掉!一个人要是连心都给锁死了,那还有什么指望?”
杨兆龙还想辩解,又被杨慕侠一把拽住衣领子,脸颊和脖子都紧紧地挤到铁杆上。老头子瞪大眼珠子,沉声道:“你给我听好了,杨家人没有孬种,你要是还想姓杨,就拿出杨家风骨来给我瞧瞧!”
杨兆龙从没见过爷爷这么“喜怒形之于色”,还没答话,只听杨慕侠又道:“当初生下你时,你爹让我起名,我就叫你龙了。这个名字起得有些大,不着地,风来雨去,能大也能小,能显也能隐。现在你告诉我,你到底是杨家的一条龙,还是一条虫?”
杨兆龙一咬牙,喊道:“我当然是龙!”
“好,有种!”杨慕侠这才松开了手,脸上慢慢泛出笑容,“我就知道,你不会让爷爷失望!”
杨兆龙觉得体内像被点起了一根火把,嗞啦嗞啦地烧着。没错,就算被囚在牢里,他也不能烂成一摊泥。不说爷爷他们在外头挂着心,就是地下的爹娘也不想自己沉沦。因此,他一咬牙,说:“爷爷,您放心,就算把牢底坐穿,我也是个有骨头的!”
“好,这才是未来太极门掌门人该说的话!”
杨兆龙一惊,叫了声:“爷爷……”
“你没有听错!”杨慕侠笑道,“掌门人的位子是该由你接任。”
“那兆鹰呢?”
“这孩子也不错,可比起你的悟性来,他还是差了一點儿!”
■
日子一天天流走,风渐渐凉了,秋意一天比一天深。偶尔从窗口的一角,能瞧到天上徐徐飞过的雁阵,杨兆龙心头还是会泛起一阵伤感。
自从进到官监后,每过一天,他就会在墙上画一道,算是记日子。今天过去一算,发现是九月二十五。脑子里火花一闪,他猛地想起,今天竟然是自己的生日。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苦笑起來。其实按老习俗,人不到六十是不庆生的。但母亲刘氏活着的时候,每到这天,早上那顿寿面是少不了的。想来,天底下也唯有娘亲才永远记得住儿子的生日吧!
杨兆龙不觉鼻子发酸,眼瞧着窗外阴暗的天空,秋雨兀自淅沥不停。他的泪花居然夺眶而出,原来,自己今年已是二十有三了。
他收回视线,慢慢躺下去,正准备合上眼眯一会儿,外面忽然响起狱卒杠子的尖锐嗓音:“杨兆龙,有客探监!”
他一下坐起来,心说:“谁会在这下雨天来看我?”顿觉惊喜如同桃花绽放。
来人看上去很瘦小,一顶黑帽子,脸庞白皙,戴了副眼镜,唇上留着两撇老鼠胡子,手里提着一个食盒,不管是长相还是打扮,都透出几分滑稽。杨兆龙不禁狐疑起来,怎么会有陌生人来见自己?
杠子半年来得了杨家人不少好处,总算没怎么为难杨兆龙,今天看到有这么个生人来探望,虽说在门口就被塞了银子,但他还是跟进来问:“杨兆龙,你认识他?”
杨兆龙正要说不认识,便见那人朝自己使劲眨了一下眼睛,心中一动,脱口道:“当然认识,他是我拜把子弟兄嘛!”
小个子暗自出了口气,转身朝杠子鞠了一躬,说:“多谢这位大哥!”
尽管对方故意粗着嗓门,杨兆龙还是听出些熟悉的韵味,不由浑身一震,目光直勾勾地落到那人身上。
杠子走后,小个子把食盒放下,慢慢起身,却并不去看杨兆龙,而是垂着头只看脚下,也不说话。
杨兆龙心在敲鼓,但是嗓子眼却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时间居然发不出声,只知道呼哧喘气。
他看到小个子把眼镜摘了,伸手去抹眼泪,然后才慢慢抬起头,目光幽幽地落到自己脸上。就这样,二人默默相对,目光像是黏在一块儿。
牢房里一片静默,唯有窗外的雨声还在嘀嘀嗒嗒。杨兆龙痴痴地看着对方,嗓子眼一阵发痒,终于忍不住咳嗽起来。
那人扑过去,抓住铁杆子,急声问:“你怎么样了?”这会儿没再变声,透出了柔媚。
杨兆龙听她露出真音,心里顿时觉得舒坦,嗓子眼也通了,说:“我没事,是高兴的!”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武云。
武云听了,“扑哧”一乐,但马上泪水又夺眶而出。隔着铁栅栏,他们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杨兆龙看着她笑着,眼眶也湿湿的。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是崔二总管告诉我的!”
杨兆龙一笑,说:“这位二爷还真是我的福星。”
“我回京城半个多月了,去御膳房那边打听过,才知道你被下了狱,可我不知道该去哪里见你,心里急得不行……”武云说着,泪水又淌下来了。
“好丫头,别哭了,你都快成水做的了!”
“不,你让我哭,”武云抽泣着,“我不是为你一个人哭的!”
杨兆龙一惊,问道:“那还有谁?”
武云泪水莹莹道:“我见了你,是高兴的哭,可是,想起杨二侠来,我是难受的哭!”
杨兆龙脱口问道:“你认识我二叔?”
武云点点头,说:“杨二侠救过我的命!也可以说,他是为我而死的!”
接着,她就把那晚杨云鹏救自己以及他牺牲的情况告诉了杨兆龙。
杨兆龙听后,简直惊呆了,他只知道杨云鹏是死在洋兵的乱枪之下,却没想到这里面还如此曲折,他没想到平日看上去冷漠孤傲的二叔,竟也这般热血干云。
杨兆龙伤感道:“等哪天我出去了,定要带你回老家走一趟,到二叔坟前拜一拜!”
武云点了点头,说:“你受苦了!”她腾出一只手,慢慢地抚摸着他的脸颊,柔柔凉凉的。
“你看起来也瘦了!这两年你去了哪里?”
“洋兵攻进北京城后,我就跟老祖宗走散了,‘红灯照的那些姐妹们死的死,伤的伤。我幸好还有个藏身处,那就是潭柘寺,里面有一个叫了因的师父,以前便相熟,她挺喜欢我,我便在她那里躲了半年。”
“了因师父是谁?”
“你应该认识她,她是邢台人,俗家名叫胡玉清!”
杨兆龙听了,脸色不由一变,这个胡玉清可是差点儿成了他奶奶的人。虽然自己从来不曾见过她,但传闻还是听过一些,胡玉清原本跟爷爷有婚约,只是因为她兄长胡玉泉的蹊跷死亡,她便迁恨于杨慕侠,一怒之下悔了婚,之后下落不明。“秋水”组织冒出来后,杨家人一度怀疑会不会是胡玉清在暗中报复,尤其是对手竟然也精通太极拳,让人很难不把那“老祖宗”跟胡玉清联系到一起。直到后来,杨兆龙查实了“老祖宗”的当家人是红燕子,胡玉清才洗清了嫌疑。不过,红燕子的太极拳却是胡玉泉私下传授的。如此一来,“秋水”还是跟邢台胡家脱不了干系。
一时间,杨兆龙心里乱糟糟的,竟然不知道说些什么。
武云像突然记起了什么,说:“哎呀,光顾着说话,倒把它给忘了!”赶紧抽出手,把食盒打开。
杨兆龙顿时闻到一股浓香扑鼻而来,心一下子就抽紧了。
盒子的第一层是只烧鸡,不等武云动手,他早一把掏过去,双手捧着就大啃起来,嘴巴一直不离开,边啃边咽,眼珠子亮得像头狼。
“可怜的人!”武云在旁边看了,又好笑又难过。
直待啃完大半只鸡,杨兆龙才松开嘴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觉得魂儿又重新回来了,说:“我忘了告诉你,今天是我的生日。”
他本以为武云定然不知,谁知她却微微一笑,说:“你以为我今天冒雨进来,是为了哪般?”
“你难道知道?”杨兆龙很惊奇,因為印象中,他不曾告诉过她。
“是卫璜师父告诉我的!这只鸡也是卫师父特别嘱咐我去哪里买的,也知道趁热吃最好,可由不得人呢,你就凑合着吃吧!”武云说着,又从下一格里拿出点心等食物,让杨兆龙慢慢享用。
吃着看着,两人的目光又缠到一起。
杨兆龙想,要是能在外面,找个温暖的小窝,自己烧饭给她吃,或是她煮粥给自己喝,那該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可是,这日子怕是遥遥无期……
末代的大清国像一只在风雨中飘摇不定的破船,也不知还能耗多久,便会哗啦一下子散了架。对杨兆龙来说,深牢大狱像另外一个世界,他差不多已变成一个被遗忘的人,外头尽管风云变幻无常,他却“享受”着少有的平静。
这期间,杨慕侠也来探过监,开始传授他修炼“龟息功”。他告诉杨兆龙,外头的一切都安排好了,只等他“死”后,他便会跟着告老还乡,带他回永年老家隐居。至于宫里头,他们也没少打点,应该不会出什么差池。
寒暑交替,日子又是一天天地流走。这天,杨兆龙在狱中迎来了他三十岁的生日。
从后窗看向天际,湛蓝欲滴,他痴痴地看着大雁排成人字形,徐徐飞过,心想,用不着多久,我也能回归故里了。不觉眼眶一热,已是泪流满面。
那一天终于来到了。也不知道怎么的,十月二十日这天早上一起来,杨兆龙就有种预感,心头毛糙糙的,七上八下。果然,刘九早上送来的饭菜居然有肥鸡美酒。以往,他虽然蒙受照顾,却没奢侈到早饭也如此破费。
杨兆龙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笑问道:“九爷,今天是不是该我上路了?”
刘九点了点头,说:“是的,杨家少爷!”
杨兆龙瞅瞅眼前的美味,说:“那这最后一顿饭,我可得吃好了,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杨少爷能这么看得开,足见你胸襟了不起!”刘九冲他竖起大拇指,“来,我敬你一碗!”
他端起酒坛子,倒了一碗酒。杨兆龙也不多说,一仰脖干了。
之后,刘九就退下去,让杨兆龙慢慢享用。
杨兆龙知道这是自己在牢里的最后一顿饭,吃过后,便会有人送他“归西”,虽说事先早有安排,他还是不敢大意。吃完后,他试着调息了一阵儿,觉得能够运用自如了,心里更加镇定。
巳时左右,听到廊道上响起密集的脚步声,杨兆龙从床上站起来,只见刘九引着四名老太监鱼贯而入,后面还跟着两个狱卒。
四个老太监个个背弓得像虾米,脸像风干的橘子皮,瘦得皮包骨头,目光却无比阴冷,看人如同小刀割肉。他们走到牢门前,便一字排开,眼睛直勾勾地瞅着杨兆龙。
刘九在旁边赔着笑脸道:“公公,这就是钦犯杨兆龙。光绪二十七年入狱,如今已历七载!”
老太监们脸色却并不见晴朗,还透出重重疑惑,因为犯人头发散乱,还留着胡子,形貌自然有异。他们有些拿不准,杨兆龙却一眼认出这四人的身份,正是慈禧跟前的“四大金刚”。
“净面!”其中一人忽然用尖厉的嗓子喊道。
刘九赶忙开了锁,一名剃头匠便端了水盆进来,杨兆龙漱洗过后,那人便拿起剃刀唰唰地帮他刮胡子修面,辫子也扎起来了。很快,一张英武的脸庞重新露了出来。
四个老太监这才点头,算是验明了正身。
刘九一挥手,两名狱卒上前架起杨兆龙,跟着太监们走了出去,在廊道里绕了一会儿,进到一间偏静的屋子,屋子正中放着一张特制的刑床。杨兆龙仰面朝天地被按上去后,手脚被牛筋绳捆得结结实实,镣铐这才被去掉。
刘九和狱卒随后出去,把屋门关上。
杨兆龙用眼睛的余光看到,旁边的小桌上放着一沓高丽纸,还有一坛烧刀子。他顿时明白了,太监们要用“贴加官”将他闷毙。
这种死法正好能用得上龟息功。要是灌他毒酒,今天这一劫他就逃不过了。
“干活吧!”一个老太监说着,拿起了酒坛子。另一个太监早把一张高丽纸盖到杨兆龙的脸上,他马上入定,进行调息。
“噗”,太监使劲喷出一阵细雾,那纸受潮发软,立即贴伏在杨兆龙脸上。
杨兆龙却早就行功进到“潜心”一段。第二张纸又糊下来,洒水再喷时,他已开始潜息,等第三张高丽纸贴到脸上时,他已入了“真定”。
贴了五张高丽纸后,老太监们才停下来歇口气,杨兆龙躺在上面一动不动。
按照常规,行刑到此便算结束了,犯人已然毙命,那五张叠在一起快已干燥的高丽纸揭起来,凹凸分明,犹如戏台上“跳加官”的面具。这就是“贴加官”名称的由来。
但老太监事先已经被嘱咐过了,此犯人非比寻常,身上有武功底子,故而他们之后又连着在杨兆龙脸上糊了五张纸,厚厚的如同一层硬壳,待过了一炷香后,方才慢慢揭下。
一名老太监把一根羽毛放到杨兆龙的鼻子上,几双眼睛死盯着,也没看到羽毛动一下。另一名老太监还不死心,又掏出一根银针扎了他的人中,见还是没有反应,这才作罢。犯人确实“死”透了!
他们这才开门让刘九等人进来,叫去通知钦犯家人来领尸,在刑部的卷宗上,杨兆龙的名字也被红筆勾掉,此后世间便没有这个人了。
■
老家总是有一种熟悉的味道,会叫人魂牵梦绕。即便是躺在棺材里,见不到光,杨兆龙还是能够嗅到这股熟悉的气味。
棺木抬进杨家后院,安顿好后,他总算可以出来透透气了。几天来在路上颠簸,他委实憋坏了。
他假死的内情只有四个人知道,杨慕侠是谋划者,再就是杨兆鹰、刘兆鸣和楊奉。一回到永年老家,他便住进后院的厢房里,房门从外面反锁着,大家知道,此事一旦泄露出去,便会祸及杨家一门,故而谁都小心谨慎。
之后两天,杨慕侠简单地为长孙“料理完丧事”,把那具装了石头的棺木送到祖坟处,挨着杨云天下了葬,并树了碑,坟前还栽上了两棵小松树。
老头子还担心“秋水”的人不死心,会偷偷地去掘坟,便叫杨奉暗中盯了几天。不久,杨奉回来禀告,祖坟那边没啥异常,倒是那个叫武云的女子去兆龙坟前哭过,烧了纸钱后就离开了。
春光在墙头外已有七分,枝头上花朵烂漫,上面还有蜂蝶飞舞。日头早就爬得老高,暖烘烘地照下来,晒得人骨头都觉得痒痒的。
刘兆鸣(杨云鹏的义子、黑鱼庙的小沙弥禾谷)换了身干净的衣衫,脚下的布鞋前两天才刷过,有八成新,却加上一双新纳的鞋垫,套上脚后在地上踩了两步,觉得软和合脚了,这才满意地笑了。
他对杨奉说:“叔,我要出去一趟,您有啥东西要我带的?”
“没什么买的!”杨奉笑道,“你好不容易出去一次,别急着回来,多逛会儿,平日里也不见你出个门!”
“我就是想出去买双鞋……”
“那我跟你说,出门右拐,东关冯记鞋铺那边的手艺最好了,老爷少爷的鞋都是他家做的!”
刘兆鸣赶紧谢过。但出门后,他却并没去东关,而是在广平府镇上转悠着,最后钻进一家小鞋店。那里面光线暗弱,也不见什么客人,掌柜的是个年老的驼子,佝偻着背,用鸡毛掸子打扫灰尘。瞧见刘兆铭进来,他才慢吞吞地问:“这位爷要买鞋?”
“既买鞋,也找人!”
驼子翻起眼皮,打量着他,说:“这就怪了,找人怎么找到鞋店来了?”
“不是有这句老话吗?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驼子点点头,说:“那你先坐着等等,我这就给你找双铁鞋去!”他果然转到后面去,不多时就拿了一双鞋出来。刘兆鸣接过来试穿一下,居然正合脚,便道了谢,付了钱。
驼子把鞋子包好后,刘兆鸣拿着它并不按原路从正门出去,而是从侧门走进天井,又径直去到后院。院墙有后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一步就踏到小巷中。
一个郎中打扮的人正守在那里,见刘兆鸣出来,他咳嗽一声,转身朝西下走去。刘兆鸣左右扫了一眼,不紧不慢地跟着他往前走。前行约摸百十步,往右一转,拐进另一条胡同。
对面却又来了一个穿着时新的少女,手里拎着个菜篮。郎中马上不走了,背靠着墙壁,歪头看天。
刘兆鸣也住了脚,少女经过他跟前时,朝他微微一笑,他就又跟着她走向胡同的另一端。
这条巷子更是僻静,见不到什么人,隐隐只听到几声狗吠。少女在前面走,虽不看他,嘴上却说开了话:“你忘了我是谁啦?”
“你是……武蕾?”
武蕾转头朝他一笑,说:“难得你还记得我!”
“我是猜的!”刘兆鸣苦笑道,“这么多年了,咱们名字倒是连在一起,人却难得凑到一块儿!我脑子里只记得你小时候的模样。”
“往后就好了,大家每天都可以在一起!”
“老祖宗到了?”
“在那边等你呢!”
说着话,二人便来到一栋宅子前,从门面上看,只能算是中等人家,没什么显眼的。脸上长着猪皮痣的武风正站在门前等着,见武蕾带着刘兆鸣来到,他脸上露出笑来,朝刘兆鸣伸开双臂,两人紧紧抱在一起。
“武电(刘兆鸣在“秋水”组织的化名),你总算可以回‘秋水看看了!”
“大哥,我早盼着这一天啊!”
武风哈哈笑着,跟刘兆鸣分开,却突然一拳砸向他的小腹。事出突然,刘兆鸣来不及躲闪,小腹就势往里一收,那拳头虽然打中,却已没什么力道。
武蕾吃了一惊,尖叫道:“武风,你搞什么鬼?”
刘兆鸣笑道:“没事,老大跟我闹着玩呢!”
“甭替他操心!”武风伸手重重地拍着刘兆鸣的肩,“他在杨家呆了这么些年,不仅武功不错,演技也高明!”
听了这话,刘兆鸣表情有些苦涩,任武风拍打肩头也不躲,竟那样硬硬地承受下来。武风见状,知道玩笑有些过了,说:“来吧,老祖宗和老师父早等着呢!”
一进厅堂,便看到“老祖宗”红燕子坐在上头,一边是“老师父”白云观观主高铭远。
刘兆鸣上前跪倒,只磕了一个头,早被高铭远一把拉起,说:“快起快起,你可是大功臣,用不着多礼!”
但刘兆鸣却执意不起来。
红燕子道:“你还是叫这孩子跪吧,我知道这些年来,他心里苦着呢!”
高铭远这才松了手。
刘兆鸣端端正正地冲红燕子连磕了三个响头,再抬起头来,已是满脸泪光,说:“娘娘,我总算能守着您了!”
红燕子见他如此动情,也不禁感动,上前拉他起来,把他揽在怀里,轻轻抚慰道:“你为了我,这些年可没少吃苦头,娘娘心里都记着呢!”
刘兆鸣哽咽道:“为娘娘吃再多的苦,我也愿意!”
见到此情此景,不光是武蕾,高铭远和武风也都有些动容。红燕子牵着刘兆鸣的手,对他们道:“这孩子五岁时被我带回来,只吃了两年安生饭,又被我送了出去,在黑鱼庙当了小沙弥,又过上了清苦的日子。悟清其实是我的结义兄长,却被万瞎子误杀了……后面的事儿,你们应该清楚,没有他在杨家当眼线,咱们‘秋水要跟太极门斗可就太费力了!”
武风“嘿嘿”两声道:“还是老祖宗最了解他!”
“他最大的功勞还是他的忠诚!”红燕子道,“你们想想看,二十多年过去,这孩子一天不曾忘记身上的担子,始终不曾负了我!今天他回来了,回家了!他认得门,他心里始终有我这个娘娘!”
武蕾还是头一回见到“老祖宗”说话这样激动,不禁看向刘兆鸣,见他已合上眼皮,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地往下掉着。
见他这等模样,武蕾心里蛮不是滋味。武電在杨家近二十年,每天和杨慕侠、杨兆龙等人同食同宿,日久哪能不生出情分?泥人还有几分土性呢,何况他是个活生生的人!可是,他受了杨家的恩情,偏偏还要做出对不住杨家的事,此心之苦可想而知。
红燕子看向刘兆鸣,问道:“电儿,依你看,杨慕侠是何时把《授密歌》传给杨兆龙的?”
“应该是在出狱后的那几天。”
“不会提前吗?”高铭远提出异议,“杨兆龙被关在大牢里七年,杨老头要是有心,何必等到他出来才传?早传不是早让他孙子长功夫了?”
“肯定不会!”刘兆鸣毫不迟疑地说,“杨慕侠传《授密歌》,只有一次机会,一个传人。杨兆龙那时身在大狱,生死未卜,他岂肯冒险?”
红燕子不住点头,道:“杨兆龙得了《授密歌》之后,有什么变化没有?”
“他变得更加稳重了!”
“这是什么话?”武风嗤之以鼻,“练他娘的《授密歌》就是为了稳重?”
红燕子和高铭远都没说话,目光却同时刺到武风身上,使得他如遭针刺,浑身不自在,只能讪讪地躲到墙角去。
“稳重说明不了什么!”高铭远道,“换了任何人,只要是在牢里关上七八年,出来后,话都不会多。”
“他这个沉稳不一样,有点儿深不可测!”刘兆鸣说,“我这几个月差不多每天都和他在一块儿,就是摸不到他的底,他太冷静了,像是无欲无求。娘娘,您也知道,我小时候在庙里长大,熟悉佛门生活。如今的杨兆龙,确实有几分看破世事红尘的意思!”
“那你没跟他试过手吗?”
“推手自然是少不了!他这个人悟性高,机遇也好,武功本就比我高出一大截。在一起的这么多年,我不记得有哪次能贏得过他!不过……”刘兆鸣沉吟着,“他现在的功夫叫我猜不透,身形看不出怎么动弹,可偏偏就是摸不着他的中正,不管我怎么快打硬进,他总是轻描淡写,一点儿也拿他没办法,就好像整个人变成空的。我怀疑,他是在隐藏他的功夫!”
“看来,这个杨兆龙确实吃透了《授密歌》!”红燕子说着瞧向高铭远,“高大哥曾经从杨慕侠身上见识过那功夫,是不是这个境界?”
高铭远道:“杨老头所显露的比这个还神乎!”
武蕾在旁边一直听着,此时却插嘴说:“我觉得,那个杨兆龙在武电面前肯定会藏着些,他们不是从小交好吗?自家学了厉害的武功,又不能私自传给弟兄们,只能悄没声地藏着了!”
刘兆鸣朝她微笑点头,说:“所以我又变了个法儿去试探他!”
“结果呢?”
“如娘娘所料,杨兆龙确实悟道了!”刘兆鸣说,“前两天,山东莱阳的宋启云带着他儿子宋文鼎来拜访老爷子,我瞧到那小伙子有些门道,就使了些小计谋引逗他出手。宋文鼎虽然没有从他爹那里继承下螳螂拳来,却使得一手好地躺拳。杨兆龙果然也心动了,当天晚上非但与那小子交过手,还谈了很长时间,颇为投缘。”
“这么说,他们交手时你就在附近?”
“对,那晚月光很好,我虽然藏得远,还是瞧得清清楚楚。杨兆龙的功夫确实达到了鬼神莫测的地步!”
“这样的话,事情就简单多了!”红燕子道,“《授密歌》既然有了传人,那么再让杨慕侠像块牌位摆在那里,就显得我们‘秋水太无能了!”
刘兆鸣听她这意思是要对杨慕侠下手,心头不禁打了个冷战。毕竟二十多年来,杨慕侠一直是他的“爷爷”,真把他当成孙子待了。虽然情分上比不上对杨兆龙、杨兆鹰那样厚重,但老宗师委实做得不错。
这笔账不用算,他只有亏欠杨家的。
“电儿,我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高铭远嘻嘻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你把这东西下到杨老头的饭食或茶水中,你就可以大摇大摆地回来了!”
刘兆鸣暗中深吸了口气,把纸包接过,问道:“这是毒药?”
“我在白云观时特别炼制的,无色无味,吃的时候发觉不了,一旦毒发可就没救了!”
刘兆鸣拿纸包的手不觉颤抖起来,竟是无法开口接话。
红燕子的目光一直盯着他,说:“杨慕侠非死不可,他不死,杨兆龙就有了依靠,我们照样没有机会!”
“可是,这样一来,咱们跟太极门的仇恨就大了!”
“你以为,仇怨现在就少吗?”红燕子冷笑,“这也是老大哥的意思!”
刘兆鸣明白她嘴里的“老大哥”是谁,那是个神秘人物,通常以车夫的身份出现,武功可谓惊世骇俗。可对大多数“秋水”的人来说,他的身世还是个谜,也许只有红燕子和高铭远才知道那人的真实身份。有一点刘兆鸣可以断定,老大哥的武功不在杨慕侠之下,而且他使的也是太极拳。
刘兆鸣还是无法把那个纸包揣进怀里,他咬着牙,脸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样耸动着。
武风在旁边瞧着,笑了,说:“喂,武电,要是你实在下不了手,我可以帮你!”
“你更不行!”武蕾冷笑道,“像你这副尊容,还有那身武功,只怕连杨家的门也摸不进去!”
“臭丫头,少说两句你会死啊!”武风握着拳头恐吓,武蕾反朝他吐了吐舌头。
红燕子见刘兆鸣眉宇间显出苦痛,叹了声,说:“看来,我只有派别人去了!”
听她这样一说,刘兆鸣一咬牙,说:“不用!”就把纸包揣进了怀里。
“这事要抓紧,拖延不得!”红燕子叮嘱道,“杨慕侠可是只老狐狸,不会给你太多机会,早干完为妙!”
刘兆鸣点头应着。
高铭远却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说:“我也不瞒你,药我另外还准备了一份,你下不了手的话,会有人替你去做!”
刘兆鸣咽了口唾沫,再次点头,心想,谁会是接替他下毒的人呢?武风和武蕾都不成,这个人不能太惹眼。猛地想到,他自从进到这里后就没见到武云,她去了哪里?心中一动,几乎可以断定她就是另一个人选。凭她跟杨兆龙之间的情分,进到杨家不算难事。更何况,老头子如今也松动了,有点儿想认武云当孙媳妇的意思。
■
劉兆鸣回到杨家,远远地,就看到杨慕侠蹲在厨房门口抽烟,里面传出噼里啪啦的炒菜声响,一股奇异的香气钻进鼻孔。刘兆鸣耸了耸鼻头,这是宫保鸡丁的香味,心想,杨兆龙不愧是御厨出身,随便一样家常菜,也能炒出这样的好味儿来。
“爷爷,您怎么放兆龙出来了?”
“是他憋得受不了了!”杨慕侠笑道,“这几个月老吃杨奉做的饭食,嘴里寡淡,权当是打打牙祭了!”
“那我进去帮他打打下手!”
瞧见刘兆鸣进来,杨兆龙说:“你回来得正好,帮我往灶膛里添些柴火!”
刘兆鸣答应着蹲到灶膛前。于是,一个蹲下来烧火,一个炒菜,不多会儿就整出四菜一汤。杨奉帮着往前屋端菜,刘兆鸣依旧往灶膛里添柴,慢慢熬煮小米粥。
眼前没人的时候,刘兆鸣又摸了摸胸前的药散,心咚咚直跳。要是真给杨慕侠下毒的话,他有很多机会。可是在饭菜里面下药并不妥,四个人坐在一起同食,最容易出岔子。
他想了想,眼睛猛地一亮,老头子每天都有泡茶的习惯,常常一喝就是两个时辰,那时下药才是最佳时机。但打定主意后,他心情却并未见放松,反而更显沉重。老实说,这些年来,杨慕侠真把自己当孙子待了。再者,虽然从一开始当小沙弥,他便是奉了“老祖宗”之命,监视悟清师父的一举一动,并捎带着探听杨家的消息,可是,他跟红燕子满打满算也不过在一起生活了两年,跟悟清在黑鱼庙相依为命三年,而在杨家却呆了近二十年。摸摸良心,他欠杨家的,如今不思报答,反要对老先生下毒手,他心里如何能不纠结?
也不知道有多少回,刘兆鸣半夜里便会惊醒,吓出一身冷汗。他想,他应该是这世上最卑鄙最可悲的家伙。二十年里,他每天都戴着好几张面具度日。以往每年,“老祖宗”都會现身一次,抚慰他一番,提醒他一些事。成人后,常常是武恶和武风跟他接头,“秋水”开始向他索取回报,他只能当起了眼线。渐渐地,“武电”这层身份就跟“刘兆鸣”混合了,他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阴阳人”,心里好苦好累!
那天午饭吃罢,他和杨兆龙搀扶着杨慕侠回屋歇着,待老头子睡下后,杨兆龙又回自己屋里躲避,他则守在院子里,看着火爐子。
水很快“咕嘟咕嘟”地烧开了,茶壶就放在旁边的石凳上。杨奉在前门守着,不会过来打搅。杨兆龙此时也该打坐入定了。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鸟雀还在枝头脆脆地叫一两声。杏花早就落光,树条上长满了绿油油的嫩叶。
刘兆鸣呆呆地看着炉火一点点地熄掉,一缕缕白烟袅袅冒出来。他的喘息突然粗混起来,终于一咬牙,把手伸进怀里,纸包一落进手心,他身子就开始战栗哆嗦。
他左右飞快地扫了两眼,然后站起身,走到石凳前。茶壶旁边是一包茶叶,他把手掌盖上去,拿起茶叶,跟药包握在一起。
这时,老头子屋里忽然传来咳嗽声,刘兆鸣打了个冷战,应声说:“爷爷,您口渴了吧,我这就沏茶!”
他强自镇定,把茶叶包打开,将其倒进壶里,可手一哆嗦,还是有些撒在外头。尽管高铭远说这药散无色无味,但他还是不敢大意,要先泡上茶叶冲一会儿,再放药散。这样的话,即便有点儿药味也会被浓茶的汤汁掩盖。
杨慕侠这时确实觉得口渴,酒劲正上头,有些发晕。他扶着墙壁从炕头上坐起身,揉揉干涩的眼睛,心想,到底是有些老了,不胜酒力。
听得脚步声响,刘兆鸣端着茶壶和茶杯进来,说:“爷爷,茶好了!”他把它们放到炕头上的小方桌上,拎起壶来倒了一杯,双手端起,递给杨慕侠。
杨慕侠接过后,却并不忙着喝,反倒打量起刘兆鸣来。刘兆鸣心里本来不踏实,被他这一瞅,更是发毛,想笑却笑不出,又不能板着脸,甭提多别扭。
还好,杨慕侠只是问他话,他说:“兆鸣,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你好像比兆龙还大几个月!”
“是的,爷爷,我七月的生日!”
“唉,我像你这个岁数时,老大都跟着练拳好几年了!”杨慕侠叹道,“你呀,别再死心眼,也该成个家了!”
“我等兆龙成亲后再说!”
“你看你,又拿这话搪塞我!”杨慕侠把茶杯往桌上一搁,皱起眉头,“他要是一直见不得光,你还要跟着打一辈子光棍?”
刘兆鸣听了这话,心里又是感激又是羞愧,瞧瞧桌上的茶杯,恨不得给自己两记耳光,却又只能在心底暗骂自己是畜生!
“你呀,今天得给我一句准话!”
刘兆鸣叹了口气,说:“好的,爷爷,我听您的!”
“这才像话嘛!”老头子乐了,终于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刘兆鸣哪里还敢往他脸上看,丢下句“爷爷,您慢点儿喝”,就匆匆逃出屋子。老头子还当他是害臊,难为情,一面“嘿嘿”地笑着,一面又倒了第二杯。
刘兆鸣几乎是跑着回自己屋的,他关上房门,狠狠地一拳击在墙壁上。他的身子一阵抽搐,像害了疟疾,簌簌地打着摆子。好一会儿,他才平静下来,颓然地坐在炕头上呆呆发愣。
以往给“秋水”通风报信,他还没觉得有这么大的罪恶感,只因他是“老祖宗”的人,进杨家就是为了充当眼线。可是,如今真的要他朝杨慕侠下毒手,他便有些吃不住劲了,毕竟自己跟杨慕侠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
如果说,对义父杨云鹏,刘兆鸣还有些畏惧的话,对杨慕侠,他则只有景仰和敬重。杨慕侠便像一座高山,虽然需要仰视,但走进峰峦间也并不有多难,因为他有宽广的胸怀。
想到这里,他又重重地喘了口粗气,伸手入怀,将那包药散摸出来。适才在沏茶时,他最后一刻还是没有下药。他觉得,面对这样一个恩威并重的老者,他真是很难下得了手。
也许过了这个月再看吧!还有五天,便是杨慕侠的七十大寿,刘兆鸣想,自己欠老头子那么多,无法偿还,总得让他过完这个整寿吧!
主意打定,他顿时觉得轻松了好些。
数日后,刘兆铭越来越觉得自己完不成毒杀杨慕侠的任务,就又寻到那家小鞋店,没想到原先的驼子已经不见了,店里换了新主人。他不死心,又凭印象找去那栋宅子,却发现大门上了锁。
刘兆鸣突然觉得异常沮丧,就算他找到老祖宗又能怎样,她早说了,这是老大哥的意思。那个神秘人物虽然置身幕后,却控制着整个“秋水”。
他步履沉重地往回走,走出弯曲的胡同,拐进大街,喧闹声阵阵入耳,但他心底却空落落的,目光也落不到一个实处,总是像被风吹着,飘飘摇摇。
偶一转头,他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那不是武云吗?尽管她撑着伞,但他还是能一眼就认出来,赶忙远远地跟下去。
杨慕侠自从得知武云对杨兆龙痴情一片后,倒是有意撮合他们,还曾经叫杨奉四下里找过武云。但她那时已离开了永年。今天,她怎么又会在此出现?
刘兆鸣一边远远地跟着,一边想是不是该现身与之相见。眼见武云转进那条小胡同,他暗暗叹息了一下,说到底,她还是脱离不了“秋水”,兴许老祖宗这样放任她,另有安排,有时候软刀子杀人更可怕。
他紧跟不舍,直到看着武云走近那栋宅子,翻墙进去后,他才离开。
回到家里,他居然看到杨慕侠换上新做的寿袍,在院子里跟杨奉拉呱,看老爷子那副喜气洋洋的模样,显然早盼着七十大寿那天的寿宴呢。
刘兆鸣赶忙换上一张笑脸,上去恭维了老头子几句。还在京城的时候,杨兆鹰便跟太极门的师兄弟们商议过,此次要给爷爷大办一次寿宴。尽管说,杨云天和杨云鹏都过了世,但杨家的金字招牌还好好地挂着,杨慕侠呢,更是太极门最大的一把伞,有他在上面撑着,便显得本门昌盛。所以,这七十大寿定要办得隆重热闹。
看着阳光照耀下的杨慕侠,斑白的须发在风中飘扬,刘兆鸣突然感到一阵酸楚,眼眶变湿了。心想,爷爷只能过这最后一个寿诞了!
他來到灶间,本以为杨兆龙还会在里面操持,谁知,居然没见他的人影。
刘兆鸣呆了呆,心想,他怎么又躲起来不烧饭了?
平日里,灶间的事多由他和杨奉来做,如今见时候不早了,他就熟练地刷锅淘米,准备午饭。当他整治菜肴时,听到脚步声响,转头一瞧,却是杨慕侠端着他的那把茶壶过来了。
“爷爷,饭还没好呢!”刘兆鸣笑道。但他的笑容很快僵住了,只見杨慕侠步子有些踉跄,脸上洇开了一团黑气。
“爷爷,您怎么了?”刘兆鸣赶紧上前搀扶。
杨慕侠的身子颤巍巍,牙齿咬得咯吱响,说:“我……我有些头晕……”
刘兆鸣赶紧扶他坐到马扎上,把他手里的茶壶接过,放到一边,说:“爷爷,您忍着点儿,我去找郎中!”正要大声喊杨奉,却被老头子一把抓住胳膊。
刘兆鸣只觉那手像铁钳子一样紧紧箍住了自己,此时的杨慕侠已是两眼圆瞪,眼球渗出血丝来,脸色愈加紫黑。
“你等下……”老头子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眼珠子直勾勾地瞪着刘兆鸣,看得他心头直发毛,“我问你点事儿,你要跟我说实话!”
刘兆鸣头上好像被铁锤砸了一下,轰的一声,身子不觉簌簌乱抖,结结巴巴地道:“爷爷,您……您说……”
“你说,兆龙他是不是很恨我?”
刘兆鸣一怔,没想到这当口老头子居然问了这么一句,他还以为自己东窗事发了呢!
“爷爷,您怎会这么想,兆龙可是你亲孙子啊!”
“我一向对他严厉,对他没什么照顾,云天之死也是因为我……我怀疑,是他在我茶里下了毒……”
刘兆鸣吃惊地看着杨慕侠的目光一点点涣散,口齿也含糊,有些语无伦次,心说,老头子怎么会认定是兆龙下的毒,没道理啊?转头瞧着那把茶壶,心头咚咚直跳。
杨慕侠身子开始痉挛,手指像铁钩子一样死死地抠进刘兆鸣的胳膊。
“爷爷,爷爷……”刘兆鸣猛地抱起杨慕侠,大步冲出灶间,大声喊,“奉叔,兆龙,你们快来,爷爷不好了!”
低头再看杨慕侠,他呼吸愈发急促,喉咙里像憋了浓痰,嗡嗡响着,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刘兆鸣早已心乱如麻,怎么会这样?还没等他下毒,老头子反倒先中毒了?
杨奉随后赶到,瞧此情形,大惊失色道:“老爷……”扑到跟前,见杨慕侠一张紫黑的脸皮,顿时呆成了木头。
刘兆鸣叫道:“奉叔,您赶紧请郎中去!”
杨奉这才清醒过来,转身就往外跑,心里惶急,一不留神竟被脚下的杂物绊倒,摔了个嘴啃泥,但他马上又爬起来。
正好杨兆龙也疾步跑来,问:“咋了?”
“老爷中毒了!”
刘兆鸣见杨兆龙脸色大变,眼前一花,明明隔着还有五丈多远,却突然站到了跟前。他吃惊地看着杨慕侠,颤声叫道:“爷爷……”
噗的一下,杨慕侠张嘴喷出一股黑血,跟着脑袋往旁边一歪。
杨兆龙慢慢伸出手,哆嗦着去摸杨慕侠的脸,眼眶里已闪出泪花来,他隐隐听见杨慕侠说:“你们好生听我说……”
“爷爷,您说,我们听着呢!”
“要好好地活着,不可替我报仇……”
杨兆龙一怔,这怎么成?就算自己答应,太极门上上下下也不会答应。更何况,有仇不报非君子,他岂能眼看着杀害爷爷的仇人横行在世,却不理会?
他在迟疑中,老头子喉咙里发出了咕咕的闷响,身子不停地痉挛。刘兆鸣在旁看着不忍心,提醒道:“兆龙,快应一声,要不爷爷闭不上眼睛!”
可不是,杨慕侠人已出气多,咽气少了,但眼珠子却鼓得老大。杨兆龙无奈,只能一咬牙,说:“爷爷,我听您的话!”
杨慕侠这才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身子慢慢地松弛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杨兆龙抬起头来,红着眼睛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兆鸣便把刚才那一幕说了,杨兆龙听完,闪身蹿进灶间,转眼就拿了那把茶壶出来。他把鼻子凑上去一闻,脸色大变道:“茶水里果然有毒!”他迅速往四周扫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到刘兆鸣脸上,“爷爷素来机警,谁能在他茶里下毒,谁敢在他茶里下毒?”
刘兆鸣听他说这话,知道他怀疑上了自己,暗自叹息,要果真是自己下的毒,这时候早就远走高飞了,还会留在这里等死?
“爷爷……他怀疑你是下毒的人……”
“爷爷怎么能这样想?”杨兆龙喃喃道,“难道我成畜生了?”
“是啊,我又不是畜生!”刘兆鸣故作痛心状,“我在杨家二十年,真有异心,何必等到今天?”
杨兆龙点了点头,也不言语,只是拍了拍刘兆鸣的肩膀,之后从他手里接过爷爷的身子,抱着他一步步往前走去。
刘兆鸣并没跟着去,他转头又看向那把茶壶,抓起来送到鼻子前闻了闻,依稀有些药气。他不觉摸了摸胸口,蓦地脸色大变,那包无色无味的药散居然不见了。
他冷汗簌簌落下,慌忙伸手进怀,使劲地掏,却哪里还有影子。他连打几个寒战,暗想怎么回事,药散什么时候不见的?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今天临出门时,那药包还好好地揣在怀里。但出门一趟,再回来时,已记不清何时不见了。也就是说,有高手贴身将药盗去,他却浑然不觉!
刘兆鸣伸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觉得腿肚子一阵发软。这人会是谁呢?谁能有这样的手段?
他猛地想起那天跟老祖宗见面时高铭远说的话。看来,自己拖延了几天后,高铭远已经等不及了,故而另外派人潜进杨家下了毒。
原先,他还怀疑那个人会是武云。因为她如果以杨家未来的孙媳妇进门,老头子定会失却警觉,容易着了道。现在看来,这人绝对不是武云,而是一个武功奇高的家伙。唯有如此,他才能潜入杨家下毒,还能全身而退。
想到这里,刘兆鸣脸色煞白,惊怯地四下张望,好像那人还不曾离去,正隐身在暗处窥伺。尽管是阳春三月,又风和日丽,他还是觉得全身冰冷。
接下来几天,刘兆鸣过得昏昏沉沉,心是真的疼,一起生活了近二十年的“爷爷”死了,心不痛是假的,哭也是真的哭,并非为了陪杨兆龙流泪。
他的心除了疼,还压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那包不翼而飞的药散成了心病。如果凶手真的是那个神秘“老大哥”,他又何必从自己怀里悄悄顺走毒药呢?高铭远说得很明白,他另外准备了一份!难道只是为了给自己一个警告,还是别有用意?这让刘兆鸣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有一点倒是可以确定,他用不着从杨家逃离,可以继续充当杨云鹏的义子,留在太极门给“秋水”当眼线。想来,“老祖宗”也一定乐于见到这样的结果。毕竟他卧底近二十年,一走了之未免可惜。
一旦决定留下来,刘兆鸣就站出来把杂事都揽了过来。幸好杨兆鹰等人隔天就赶了回来,他们提前两天赶到,原本是为了给杨慕侠庆七十大寿,没想到一进门看到的却是老头子的尸骨。
一时间,杨家的天像塌了一般。讣闻传出去后,几代弟子纷纷从各地往广平府赶来。
落炕、易箦、衣殓、倒头、入木、接三、首七、成主、伴宿、发引、下葬,再加上葬后诸祭,不下十多个。刘兆鸣作为杨家人,自然前前后后都跟着忙活。
因为杨慕侠之死非比寻常,为了保密,不敢多拖延时日,所以请阴阳先生来家验看时,杨兆鹰特别嘱咐他要从快,并请其开具“殃榜”,作为全部丧事、丧礼时刻、方位、禁忌等诸方面的指针。
这样,杨慕侠的尸体很快就被装进了棺材,加上了大盖。大殓礼成后,停柩于北房中厅,谓之“正寝”。
刘兆鸣身穿孝服,伴着杨兆龙(杨家人劝杨兆龙继续躲着,他却不肯,说宁可暴露也不能不给爷爷守灵)、杨兆鹰兄弟一起跪在两旁守灵,每进来祭奠者,都要哀号跪谢,一天下来,也不知磕了多少头,眼泪倒是早早熬干了。
杨家外头,早早地搭起了白棚,和尚诵经,道士念咒,鼓乐喧天,十分热闹。太极门的弟子又多,远处的还没得信,单单只是近处的,赶来的就有七八百人,从院落一直排到大街上。
也不知怎的,刘兆铭突然心念一动,杨慕侠的死,此时肯定惊动了“秋水”的人,老祖宗會不会派人过来瞧瞧?
正胡思乱想着,就听院外一片杂乱,像有不少人跌倒。刘兆鸣转头瞧去,只见一个白影飞快地闯进来,蹿到灵柩前,唰地立住。
那人个头不高,身上居然也穿着孝服,只不过,孝帽上垂下一块布条,遮住了脸面。
刘兆鸣吃惊不小,从这孝服的样式看,此人跟杨慕侠关系不浅,应该是兄弟辈。
杨兆鷹赶忙凑过去问:“这位贵客,您是……”
不待他说完,那人就道:“你爷爷真的走了?”
这话说得很刺耳,一旁的杨兆虎怒气上涌,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那人已趋步上前,去抓棺材盖子,杨兆虎喝道:“住手!”伸手来拿那人的肩头,岂料手一贴上,便被牢牢地黏住。
一旁的杨兆麟大惊,赶紧上前帮忙,那人身子微微一晃,闪过他的一击,又把杨兆麟的手夹住。
刘兆鸣不假思索,弹身上去,轻飘飘地一掌拍出,那人转头一瞪他,刘兆鸣只觉身上莫名地一烫,脚下顿时空了,险些摔倒,还好被杨兆鹰及时扶住。
没想到,杨家老先生一死,便有人敢如此放肆,闹到灵堂上。杨兆鹰一咬牙,闪身逼近,那人不敢大意,身子先是一抖,杨兆麟和杨兆虎噔噔噔后退几步,好不容易才扎稳了步子。
眨眼间,杨兆鹰已跟那人过了两招,手臂闪电般绞在一起,无声无息。
只听那人哈哈一笑道:“你不错!”
杨兆鹰觉得全身呼的一热,好像着了火,身子跟着腾空而起,被抛了出去。好在他的武功已跻身一流高手之列,人在半空就调整了呼吸,身体随之轻轻落地。
“阁下到底是谁?”
那人叹了一声,道:“看来杨家没人了!”
“灵堂之上,你敢说这句话,不怕下地狱拔舌头吗?”刘兆鸣转头,看到杨兆龙慢慢站起身,两眼射出寒光。
“是你!”那人打量着杨兆龙,“杨慕侠的长孙,我听说你早死了,怎么又冒出来了?”
杨兆龙凄然一笑,眼前一花,人已紧紧贴到那人身前。刘兆鸣打个激灵,竟然没看清他是怎么动的。
嗖嗖嗖,像一道白光绕着那人转了几圈,两人闪电般交手,像旋风一样呼呼转着。噗的一声,如有气囊炸开,刘兆鸣只觉劲风裂面,伸手捂住了眼睛。
再睁眼时,只见杨兆龙“腾腾”后退两步,那人则原地不动,旋了那么多圈子,居然还是稳稳地立在当场。
灵堂上瞬间变得鸦雀无声,在场的人都被两人鬼魅般的身法震慑住了。
“好,后生可畏!”那人终于开了口,遮住脸庞的布条轻轻落下,露出了他的真面目。
这人年纪也不轻了,须发半白,脸容瘦削,尽管已近老年,但英武之气尚留几分。
“你用的便是《授密歌》的功夫?”
此言一出,堂上的人心中不免为之颤动。很多人原本以为杨慕侠已将《授密歌》传给了杨兆鹰,却没想到被原来早就“死”去的杨兆龙得到了,怪不得这位当年的御厨武功高到这等程度!众人的目光看向杨兆龙时,他眼神里却再次盈满了忧伤,只是盯着供桌上杨慕侠的遗像。
这当口,刘兆鸣却仔细打量那个神秘来客,这人面目陌生,果真是从前没见过的,唯一能确定的是,此人便是红燕子所说的“老大哥”。杨兆鹰端详此人相貌,有些诧异,怎么竟然有些似曾相识,却又拿不准,便问道:“前辈,敢问高姓大名?”
“我无名!”那人猛然哈哈大笑起来,“杨慕侠死了,我才会活!”
这话透着大不敬,杨门弟子都怒目而视。原本窝在墙角抽烟的一位杨家老人此时把烟袋锅子一扔,拖着瘸腿走过来,一直来到那人跟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对方。
“你是胡老三?”老人问,“可你这个头,怎么矮成这样?”在他印象中,胡玉泉是那种又高又帅气的男人,不是这样的矬子。
那人道:“总算还有人认得我!”说着,他双臂一伸,全身上下发出咯嘣咯嘣的响声,个头瞬间就拔高了,差不多长出一个头。在场的人无不震惊,世上居然还有这样的功夫。
杨兆龙已经听出这人的声音,正是以前见过的“车夫”,于是冷冷地问了一句:“师爷,您回来得可真及时啊!”
胡玉泉却不应他的话,走到棺材旁,手轻轻地贴住盖子,只一吸,那大家伙就徐徐移开了。
胡玉泉低头看着躺在棺材里的杨慕侠,脸色阴晴不定,终于伸出手去,轻轻地按在他的脖颈上。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把手缩回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老大确实死透了!”
不觉,一股悲哀涌上心头,他的两眼跟着潮湿了。积压在心头的怨恨,随着杨慕侠的死突然变淡了,他居然感到有些茫然。这么多年处心积虑地密谋,最后看到了结果,他竟然不兴奋,不欣喜,反倒觉得空落落的。更可悲的是,老大至死也不知道,他才是“秋水”的幕后推手。老大更不可能知道,自己恨他,恨得咬牙切齿,唯有裝作一死,装失踪,把一颗心变恶,变恨,变得无情无义,才会在多年后重新“活”过来,咬牙切齿地发誓要夺回他失去的一切。老大其实是无辜的,可是,当他从师父那里得到了《授密歌》,便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老大,你死得冤呢!”胡玉泉重重地叹了口气,把棺材盖子慢慢合上。
杨兆龙马上还了句:“怎么,師爷知道我爷爷的死因?”
胡玉泉扫了他一眼,说:“你说呢?”
杨兆龙说:“您当然心里有数!我不明白的是,师爷为何跟太极门的死对头‘秋水混在一起?”
“你想今天就把那团乱麻弄清楚?”
“今天不成。天大的事,也大不过我爷爷的丧事,好在日子还长,总有个天亮的时候!”
胡玉泉点点头,说:“那你们放开胆子去干吧!”
“那是自然!”杨兆鹰道,“只要师爷你们不挡道,我们这些做小辈的会把日子过好,会把事儿办好!”
杨兆龙又硬邦邦地问了一句:“师爷看也看过了,您告诉我,我爷爷到底是怎么死的?”
胡玉泉一皱眉,淡淡地说道:“他老了,无疾而终!”
杨兆龙面无表情,慢慢地点了一下头,说:“是的,爷爷他得了善终!”
“你这个孩子呀……”胡玉泉长长地叹了声,斜着眼看向屋梁,又慢慢往下瞟,四周扫了扫,目光最后落在杨兆龙脸上,“我活着没事,你活过来,可就有麻烦了!”
“我知道,说不定朝廷缉拿我的捕快已经在路上了!”
“且只于此?学了《授密歌》,你的麻烦就更大了!”胡玉泉有些怜惜地看着杨兆龙,“孩子,日后的路艰险,你千万多长只眼!”
“放心吧,师爷,我心里如明镜似的,什么妖孽都能照出原形来!”
“嘿,那就好!你有骨气!”胡玉泉说完,哈哈大笑着大步走出了灵堂。
杨兆龙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刘兆鸣直到此时,一颗心才慢慢落地。他看着杨兆龙脸上的表情,忧伤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些许愤怒,还有些许刚强。他心想,只怕等不到爷爷出殡,杨兆龙就得去逃亡了。他能够想象,追杀杨兆龙的除了朝廷的人外,还有不少觊觎《授密歌》的武林中人。正如胡玉泉所说,日后,杨兆龙的日子很艰险很艰险。
这个时候,刘兆鸣并不会想到再次见到杨兆龙,将会是在八年以后。那时,杨兆龙已是一个七岁男孩的父亲,隐身在上海滩,在一家叫齐凤楼的饭馆里当大厨。那已是民国八年春天的事了。
(注:实际上,杨慕侠并非真死,而是发现了刘兆鸣的下毒意图后诈死;“秋水”组织的活动也没有停止。后来,在上海滩,太极门和“秋水”又有数番激战。欲知详情,敬请关注作者即将出版的单行本《太极变》。同名影视剧亦即将由上海梦生影视公司投入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