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沈从文(1902-1988),原名沈岳焕,笔名休芸芸、甲辰、上官碧、璇若等,是我国现代具有独特艺术风格的著名作家,上世纪二十年代蜚声文坛,被誉为“中国第一流的现代文学作家,仅次于鲁迅”。他是一位多产作家,是现代作家中成书最多,在1987年、1988年,曾连续两年入围诺贝尔文学奖,其在中国文坛的地位由此可见一斑。
本期“经典小说年选”选载的是沈从文的短篇名著《丈夫》,该作发表于1930年,描写了湘西某地花船上的妓女生活。来自穷乡僻壤的年轻女子“老七”,迫于生计,不得不上城来卖身,而来探亲的丈夫在见证了妻子卖身的过程之后,情绪崩溃。该作向我们展示了种种违背人伦道德的陈规陋俗以及民众尚未开化觉悟时的尊严丧失,揭示了特殊时期底层群众生活的悲哀与无奈,并被改编成电影《村妓》,在当时引起极大轰动。
落了春雨,河水涨大了。平常时节泊在河滩的烟船、妓船,离岸极近,全系在吊脚楼下的支柱上。
在楼上四海春茶馆喝茶的闲汉子,俯身临河一面窗口,可以望到对河宝塔边“烟雨红桃”的好景致,也可以知道船上妇人陪客烧烟的情形。因为那么近,上下都方便,有喊熟人的声音,互相见面了,骂着野话粗话,楼上人给了茶钱,从湿而发臭的甬道走去,从那些肮脏地方走到船上了。
上了船,花半块到五块钱,随心所欲吃烟睡觉,同妇人毫无拘束地放肆取乐。这些在船上生活的大臀肥身的年轻乡下女人,就用一个妇人的好处,热忱而切实地服侍男子过夜。
船上的人把这件事也像其他的地方一样,叫这做“生意”。她们都是做生意而来的。
事情非常简单,一个不急于生养孩子的妇人,到了城市,能够每月把从城市里两个晚上所得的钱,送给那留在乡下诚实耐劳、种田为生的丈夫,能够过了好日子,名分不失,利益存在。所以许多年轻的丈夫,在娶媳妇以后,把她送出来,自己留在家中耕田种地,安分过日子,也竟是极其平常的事情。
这样的丈夫在黄庄多着呢!那地方实在太穷了,一点点收成要被上面的人拿去一大半,手足贴地的乡下人,任你如何勤省耐劳的干做,一年中四分之一的时间,即便用红薯叶和糠灰拌和充饥,总还是不容易对付下去。女人出乡讨生活,男人明白这做生意的一切利益。他懂事,女人名分仍然归他,养的儿子归他,有了钱,也总有一部分归他。
那些船只排列在河下,一个陌生人,数来数去是永远无法数清的。明白这数目,而且明白那秩序,记忆得出每一个船和摇船人样子的,是五区的一个老“水保”。
水保是个独眼睛的人。这独眼据说在年轻时因殴斗杀过一个水上恶人,因为杀人,同时也就被人把眼睛抠瞎了。但两只眼睛不能分明的,他一只眼睛却办到了。一个河里都由他管事。他的权力在这些小船上,比一个中国的皇帝还统一集中。
做水保的人照例是水上一霸,他做了河船上许多妓女的干爹。由于这些社会习惯的联系,他的行为处事是靠在水上人一边的。
他这时节正从一个跳板上跃到一只新油漆过的“花船”头,那船位置在较清静的一家莲子铺的吊脚楼下,他认得这只船归谁管,一上船就喊“七丫头”。
没有声音。年轻的女人不见出来,年老的掌班也不见出来。
过了一阵,他又喊了两声,又喊伯妈,喊五多。五多是船上的小毛丫头,年纪十二岁,平日负责买东西煮饭。喊过五多后,也仍然得不到回应。但舱里又似乎实在有声音,像人出气,不像全上了岸,也不像全在做梦。水保就偻身窥觑舱口,向暗处询问:“是谁在里面?”
里面还是不敢作答。
水保有点儿生气了,大声问:“你是哪一个?”
里面一个很生疏的男子声音,又虚又怯地回答说:“她们都上岸去了。”
“都上岸了么?”
“上岸了,她们……”
好像单单是这样答应,还深恐开罪了来人,这男子于是从暗处爬出来,小心扳着篷架,非常拘束地望着来人。
先是望到一對似乎是用柿油涂過的猪皮靴子,上去一点儿是一个赭色柔软麂皮抱兜,再上去是一双回环抱着的毛手,满是青筋黄毛,手上有颗其大无比的黄金戒指,再上去才是一块正四方形像是无数橘子皮拼合而成的脸膛。这男子,明白这是有身份的主顾了,他学着城市里人说话:“大爷,您请里面坐坐,她们就回来。”
从那说话的声音,以及干浆衣服的风味上,水保一望就明白这个人是才从乡下来的种田人。本来女人不在船上就想走,但年轻人忽然使他发生了兴味,他留下了。
“你从什么地方来的?”他问他。为了不使人拘束,水保取的是做父亲的和平样子,望到这年轻人,“我认不得你。”
他想了一下,好像也并不认得客人,就回答:“我是昨天来的。”
“乡下麦子抽穗了没有?”
“麦子吗?水碾子前我们那麦子,嘿,我们那猪,嘿,我们那……”
这个人,像是忽然明白了答非所问,记起了自己是同一个有身份的城里人说话,不应当说“我们”,不应当说“我们水碾子”同“猪”。把字眼儿用错,所以再也接不下去了。
因为不说话,他就怯怯地望着水保微笑,他要人了解他,原谅他——他是一个正派人,并不敢有意张三拿四。
水保懂得这个意思,且在这对话中,明白这是船上人的亲戚了,他问年轻人:“老七到什么地方去了?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这时节,这年轻人答语小心了。他仍然说:“是昨天来的。”末了才说,老七同掌班和五多上岸烧香去了,要他守船。因为守船必得把守船身份说出来,便告诉了水保,他是老七的“汉子”。
因为老七平常喊水保都喊“干爹”,这干爹第一次认识了女婿,再说了几句,不到一会儿,两人皆爬进舱中了。
舱中有个小小的床铺,床上有锦绸同红色印花洋布铺盖,折叠得整整齐齐。来客照规矩应当坐在床沿。光线从舱口来,所以在外面以为舱中极黑,到里面却一切分明。
年轻人为客人找烟卷,找自来火,毛手毛脚打翻了身边那个贮栗子的小坛子,圆而发乌金光泽的板栗便在船舱里各处滚去,年轻人各处用手去捕捉,仍然放到小坛中去,也不知道应当请客人吃点儿东西。但客人却毫不客气,从舱板上把栗拾起咬破了吃,且说这风干的栗子真好。
“这个很好,你不喜欢么?”因为水保见到主人并不剥栗子吃。
“这是我屋后栗树上长的。去年生了好多,乖乖的从刺球里爆出来,我喜欢。”他笑了,近于提到自己儿子模样,很高兴说这个话。
“这样大的栗子不容易得到。”
“我一个一个选出来的。”
“你选的?”
“是的,因为老七喜欢吃这个,我才留下来的。”
“你们那里可有猴栗?”
“什么是猴栗?”
水保就把故事说出来:“猴子在大山上住,被人辱骂时,抛下拳大栗子打人。人想得到这栗子,就故意去山下骂丑话,预备捡栗子。”
因为栗子,正苦无话可说的年轻人,得到同情他的人了。于是他说到地名“栗坳”的新闻,又说到一种栗木做成的犁柄如何结实合用。
这个人太需要说些家常了。昨天来后,一晚上都有客人吃酒烧烟,把自己关在小船后梢,同五多说话,五多却睡成死猪了。今天一早上,本来应当同媳妇谈乡下的事情了,女人又说要上岸过七里桥烧香,派他一个人守船。坐船上等了半天,还不见人回来,到后梢去看河上景致,一切新奇不同,只给自己发闷。先一时,他正睡在舱里,就想这满江大水若到乡下去涨,鱼梁上不知道应当有多少鲤鱼上梁!把鱼捉来时,用柳条穿腮到太阳下去晒,正计算那数目,总算不清楚。
忽然来了客人,且在神气上看出来人是并不拒绝这些谈话的,所以这年轻人,把预备到同自己媳妇在枕边诉说的各样事情,这时得到了一个好机会,都拿来同水保谈着。
他告诉水保许多乡下的情形,说到小猪捣乱的脾气,叫小猪做“乖乖”。又说到新由石匠整治过的那副石磨,顺便说了一个石匠的笑话,又提起一把丢了很久的小镰刀,一把水保梦想不到的小镰刀。
他说:“你瞧,奇怪不奇怪?我赌咒我各处都找到了。我们的床下、门枋上、仓角里,什么地方不找到?它简直躲了,躲猫猫一样,不见了。我为这件事骂老七。老七哭过,可还是不见。鬼打岩,蒙蒙眼,原来它躲在屋梁上的饭箩里!半年都躲在饭箩里!它一身锈得像生疮。这东西多坏多狡猾!我说这个你明白我没有?怎么会到饭箩里半年?那是一只做样子的东西,挂到斗窗上。我记起那事了,是我削楔子,手上刮了皮,流了血,生了大气,赌气把刀那么一丢。后来到石磨上磨了半天,还不错,仍然能吃肉,你一不小心,就得流血。我还不曾同老七说起这个,她不会忘记那哭得伤心的时候。找到了,哈哈,真找到了。”
“找到它就好了。”水保随便那么说着。
“是的,得到了它那是好的。因为我总疑心这东西是老七掉到溪里,不好意思说明。我知道她不骗我了。我明白了,我知道她受了冤屈,因为我说过:‘找不出么?那我就要打人!我并不曾动过手。可是生气时也真吓人。她哭了半夜!”
“你是用它割草么?”
“嗨,哪里,用处多咧。是小镰刀,那么精巧,你怎么说割草?那是削一点儿薯皮,刮刮箫,这些用的。小得很,值三百钱,钢火妙极了。我们都应当有这样一把刀,放到身边,不明白么?”
水保说:“明白明白。都应当有一把,我懂你这个话。”
他以为水保当真懂得,因此再说下去,什么也说到了。甚至于希望明年来一个小宝宝,这样只合宜于同自己的媳妇睡到一个枕头上商量的话也说到了。年轻人毫无拘束的还加上许多粗话蠢话。说了半天,水保起身要走了,他记起问客人贵姓。
“大爷,您贵姓?留一个片子到这里,我好回话。”
“不用不用。你只告她有这么一个大个儿到过船上,穿这样大靴子,告诉她晚上不要接客,我要来。”
“不要接客,您要来?”
“就是这样说,我一定要来的,我还要请你喝酒,我們是朋友。”
“是朋友,是朋友。”
水保用他那大而厚的手掌,拍了一下年輕人的肩,从船头跃上岸,走到别一只船上去了。
水保走去后,年轻人就一面等候,一面猜想这个大汉子是谁。他还是第一次和这样尊贵的人物谈话,他不会忘记这很好的印象的。人家今天不仅是和他谈话,还喊他做朋友,答应请他喝酒!他猜想这人一定是老七的熟客,老七一定得了这人许多钱。他忽然觉得愉快,感到要唱一个歌了,就轻轻地唱了一首山歌,用四溪人的体裁,他唱的是“水涨了,鲤鱼上梁,大的有大草鞋那么大,小的有小草鞋那么小”。
但是等了一会儿,还不见老七回来,一个鬼也不回来,他又想起那汉子的风采言谈了。他记起那一双靴子,闪闪发光,以为不是极好的山柿油涂到上面,是不会如此体面好看的。他记起那黄而发沉的戒指,说不分明那将值多少钱,一点儿不明白那宝贝为什么如此可爱。他记起那伟人点头同发言,一个督抚的派头,一个省长的身份——这是老七的财神!他于是又唱了一首歌,用杨村人不庄重的口吻,唱的是“山坳里团总烧炭,山脚里地保爬灰;爬灰红薯才肥,烧炭脸庞发黑”。
到午时,各处船上都已经有人在烧饭了。湿柴烧不燃,烟子各处窜,使人流泪打嚏。柴烟平铺到水面时如薄绸。他听到河街馆子里大师傅用铲子敲打锅边的声音,听到邻船上白菜落锅的声音,老七还不见回来。可是船上烧湿柴的本领年轻人还没有学会,小钢灶总是冷冷的,做了半天还是无结果,只好放下了。
应当吃饭的时候不得吃饭,人饿了,坐到小凳上敲打舱板,他仍然得想一点儿事情。一个不安分的估计在心上滋长了,似乎为装满了钱钞便极其骄傲模样的抱兜,在他眼下再现时,把原有和平失去了。一个橘皮红色的四方脸,用极其讨厌的神气,保留在印象上。并且,要记忆有什么用?他记忆得到的那嘱咐,是当着一个丈夫面前说的!“今晚上不要接客,我要来。”该死的话,是那么不客气的从那吃红薯的大口里说出的!为什么要说这个?有什么理由要说这个?
胡想使他心上增加了愤怒,饥饿重复揪着了这愤怒的心,便有一些原始人不缺少的情绪,在这个年轻简单的人情绪中滋长不已。
他不能再唱一首歌了,喉嚨为妒忌所扼,唱不出什么歌。他不能再有什么快乐。按照一个种田人的脾气,他想明天就要回家。
有了脾气,再来烧火,自然更不行了,于是他把所有的柴全丢到河里去了。
“雷打你这柴!要你到洋里海里去!”
但那柴是在两三丈以外,便被别的船上的人捞起了的。那船上人似乎一切都准备好了,正等待一点儿从河面漂流而来的湿柴,把柴捞上,即刻就见到用废缆一段引火,且即刻满船发烟,火就带着小小爆裂声音燃好了。眼看这一切,新的愤怒使年轻人感到羞辱,他想不必等人回船就走。
他走到街尾时却遇到女人同小毛头五多两个人,正牵了手说着笑着走来。五多手上拿着一把胡琴,崭新的样子,这是做梦也不曾遇到的一个好家伙。
“你到哪里去?”
“我——要回去。”
“叫你看船也不看,要回去,什么人得罪了你,这样小气?”
“我要回去,你让我回去。”
“回到船上去!”
看看媳妇,样子比说话还硬劲。并且看到那一把胡琴,明知道这是特别买来给他的,所以再不能坚持,摸了摸自己发烧的额角,幽幽地说:“回去也好,回去也好。”就跟了媳妇的身后跑回船上。
掌班大娘也赶来了,提了一副猪肺,好像东西只是乘便偷来的,深恐被人追上带到衙门里去似的,所以跑得颧骨发了红,喘气不止。大娘一上船,女人在舱中就喊:“大娘,你瞧,我家汉子想走!”
“谁说的,戏也不看就走!”
“我们到街口碰到他,他生气的样子,一定是怪我们不早回来。”
“那是我的错,是菩薩的错,是屠户的错。我不该同屠户为一个钱吵闹半天,屠户不该在猪肺里灌了这样多的水。”
“是我的错。”陪男子在舱里的女人,这样说了一句话,坐下了。对面是汉子,她于是有意的在把衣服解换时,露出极风情的红绫胸褡,胸褡上绣了“鸳鸯戏荷”,是上月她自己亲手新作的。
男子觑着不说话。有说不出的什么东西,在血里窜着涌着。
在后梢,听到大娘同五多谈着柴米。
“怎么,我们的柴都被谁偷去了?”
“米是谁淘好的?”
“一定是火烧不燃。姐夫是乡下人,只会烧松香。”
“我们不是昨天才解散一捆柴么?”
“都完了。”
“去前面搬一捆,不要说了。”
“姐夫只知道淘米!”五多一面说一面笑。
听到这些话的年轻汉子,一句话不说,静静地坐在舱里,望着那一把新买来的胡琴。
女人说:“弦早配好了,试着拉拉看。”
他先是不作声,然后把琴搁在膝上,察看琴筒上的松香。调弦时,生疏的音响从指间流出,拉琴人便快乐地微笑了。
不到一会儿,满舱是烟,男子被女人喊出,依旧把琴拿到外面去,站在船头调弦。
到吃中饭时,五多说:“姐夫你回头拉《孟姜女哭长城》,我唱。”
“我不会拉!”
“我听说你拉得很好,你骗我。”
“我不骗你。我只会拉《娘送女》流水板。”
大娘说:“我听老七说你拉得好,所以到庙里,一见这琴,我想起你,才说就为姐夫买回去吧。真是运气,烂贱价钱就买来了。这到乡里一块钱还恐怕买不到,不是么?”
“是的,多少钱?”
“一吊六,他们都说值得!”
五多笑着搭嘴说:“谁那么说值得?”
大娘很生气地说:“毛丫头,谁说不值得?你知道什么?撕你的嘴!”
五多把舌伸伸,表示口不关风,说错了话。
原来这琴是从个卖琴熟人的手上拿来,一个钱不花的。听到大娘的谎话,五多分辩,大娘就骂五多,老七却笑了。男子以为这是笑大娘不懂事,所以也在一旁干笑着。
男子先把饭一骨碌吃完,就动手拉琴,新琴声音又清又亮。五多高兴到得意忘形,放下碗筷唱将起来,被大娘结结实实打了一筷子头,才忙着吃饭,收碗,洗锅。
到了晚上,前舱盖了篷,男子拉琴,五多唱歌,老七也唱歌。美孚灯罩子有红纸剪成的遮光帽,全舱灯光红红的如过年办喜事。年轻人在热闹中心上开了花。可是不多久,有士兵从河街过身,喝得烂醉,听到这声音了。
两个醉鬼踉踉跄跄到了船边,两手全是污泥,手扳船沿,混混糊糊地嚷叫:“什么人唱歌,报上名来!唱得好,赏一个五百。听不到么?老子赏你五百!”
里面琴声戛然而止,沉静了。
醉鬼用脚不住踢船,发出钝而沉闷的声音,且想推篷,搜索不到篷盖接榫处,于是又叫嚷:“不要赏么,婊子狗造的!装聋,装哑?什么人敢在这里作乐?我怕谁?皇帝我也不怕。大爷,我怕皇帝我不是人!我们军长师长,都是混账王八蛋,是皮蛋鸡蛋,寡了的臭蛋,我才不怕!”
另一个喉咙发沙地说道:“骚婊子,出来拖老子上船!”并且即刻听到用石头打船篷,大声地辱宗骂祖,一船人都吓慌了。
大娘忙把灯扭小一点儿,走出去推篷。男子听到那汹汹声气,夹了胡琴就往后舱钻去。不一会儿,醉鬼已经进到前舱了,两个人一面说着野话,一面还要争夺同老七亲嘴,同大娘、五多亲嘴。且听到有个哑嗓子的问:“是什么人在此唱歌作乐?把拉琴的抓来,再为老子唱一个歌。”
大娘不敢作声,老七也无了主意,两个酒疯子就大声地骂人:“臭货,喊龟儿子出来,跟老子拉琴,赏一千!英雄盖世的曹孟德也不会这样大方!我赏一千,一千个红薯。快来,不出来我烧掉你们这只船!听见没有,老东西!赶快,莫让老子们生了气,灯笼子认不得人!”
“大爷,这是我们自己家几个玩玩,不是外人……”
“不!不!不!老婊子,你不中吃。你老了,皱皮柑!快叫拉琴的来!杂种!我要拉琴,我要自己唱!”一面说一面便站起身来,想向后舱去搜寻。大娘弄慌了,把口张大合不拢去。老七急中生智,拖著那醉鬼的手,安置到自己的大奶上。醉鬼懂到这个意思,又坐下了。“好的,妙的,老子出得起钱。老子今天晚上要到这里睡觉!孤王酒醉桃花宫,韩素梅生来好貌容……”
这一个在老七左边躺下去后,另一个不说什么,也在右边躺了下去。
年轻人听到前舱仿佛安静了一会儿,在隔壁轻轻地喊大娘。正感到一种侮辱的大娘,悄悄爬过去,男子还不大分明是什么事情,问大娘:“什么事情?”
“营上的副爷,醉了,等一会儿就走。”
“要走才行。我忘记告诉你们了,今天有一个大方脸人来,好像大官,吩咐过我,他晚上要来,不许留客。”
“是脚上穿大皮靴子,说话像打锣么?”
“是的,是的。他手上还有一个大金戒指。”
“那是老七的干爹。他今早上来过了么?”
“来过的。他说了半天话才走,吃过些风干栗子。”
“他说些什么?”
“他说一定要来,一定莫留客,……还说一定要请我喝酒。”
大娘想想,来做什么?难道是水保自己要来歇夜?难道是老对老,水保注意到自己了?她想不通,一个老鸨虽说一切丑事做成习惯了,什么也不至于红脸,但被人说到“不中吃”时,是多少感到一种羞辱的。她悄悄地回到前舱,看前舱的事情不成样子,扁了扁瘪嘴,骂了一声“猪狗”,终归又转到后舱来了。
“怎么?”
“不怎么。”
“怎么,他们走了?”
“不怎么,他们睡了。”
“睡了……?”
大娘虽看不清楚这时男子的脸色,但她很懂得这语气,就说:“姐夫,你难得上城来,我们可以上岸玩玩去,今夜三元宫夜戏,我请你坐高台子,戏是《秋胡三戏结发妻》。”
男子摇头不语。
兵士胡鬧了一阵后走了,五多、大娘、老七都在前舱灯光下说笑,说那士兵的醉态。男子留在后舱不出来。大娘到门边喊过了两次,他都不答应,不明白这脾气从什么地方发生。大娘回头就来检查那四张票子的花纹,因为她已经认得出票子的真假了。票子倒是真的,她在灯光下指给老七看那些记号,那些花,且放近鼻子上嗅嗅,说这个一定是清真牛肉馆子里找出来的,因为有牛油的味道。
五多第二次又走过去,说:“姐夫,姐夫,他们走了,我们来把那个唱完,我们还得……”
老七像是想到了什么心事,拉了五多,不许她说话。
一切沉默了。男子在后舱先还是正用手指扣琴弦,作小小声音,这时手也离开那弦索了。
船上四个人都听到从河街上飘来的锣鼓、唢呐声音。河街上一个做生意人办喜事,客来贺喜,大唱堂戏,一定有一整夜的热闹。
过了一会儿,老七一个人轻手轻脚爬到后舱去,但即刻又回来了,显然是想讲和,但交涉办不好。
大娘问:“怎么了?”
老七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说:“牛脾气,让他去。”
先以为水保恐怕不会来的,所以大家仍然睡了觉,大娘、老七、五多三个人在前舱,只把男子放到后面。
查船的在半夜时,由水保领来了。水面鸦雀无声,四个全副武装的警察守在船头,水保同巡官晃着手电筒进到前舱。这时大娘已把灯捻明了,她经验多,懂得这不是大事情。老七披了衣服坐在床上,喊“干爹”,喊“巡官老爷”,要五多倒茶。五多还睡意迷蒙,只想到梦里在乡下摘三月莓!
男子被大娘摇醒揪出来,看到水保,看到一个穿黑制服的大人物,吓得不能说话,不晓得有什么严重的事情发生。那巡官于是装成很有威风的神气开了口:“这是什么人?”
水保代为答应:“老七的汉子,才从乡下来走亲戚。”
老七补说道:“巡官,他昨天才来的。”
巡官看了一会儿男子,又看了一会儿女人,仿佛看出水保的话不是谎话,就不再说话了。随意在前舱各处翻翻,待注意到那个贮风干栗子的小坛子时,水保便抓了大把栗子,塞进巡官那件体面制服的大口袋里去。巡官只是笑,也不说什么。
一伙人一会儿就走到另一船上去了。大娘刚要盖篷,一个警察回来传话:“大娘,大娘,你告诉老七,巡官要回来过细考察她一下,你懂不懂?”
大娘说:“就来么?”
“查完夜就来。”
“当真吗?”
“我什么时候同你这老婊子说过谎?”
大娘很欢喜的样子,使男子奇怪。因为他不明白为什么巡官还要回来考察老七。但这时节望到老七睡起来的样子,上半晚的气已经没有了,他愿意讲和,愿意同她在床上说点儿家常私话,商量件事情,就傍在床沿上坐定不动了。
大娘像是明白男子的心事,明白男子的欲望,也明白他不懂事,故只同老七打知会,道:“巡官就要来的!”
老七咬着嘴唇不作声,半天发痴。
男子第二天一早起身就要走路,沉沉默默的一句话不说,端整了自己的草鞋,找到了自己的烟袋。一切归一了,他就坐到矮床边沿,像是有话说又说不出口。
老七问他:“你不是答应过干爹,到他家喝酒吗?”
男子摇摇头不作答。
“人家特意为你办了酒席!四盘四碗一火锅,大面子事情,难道好意思不领情?”
“……”
“戏也不看看么?”
“……”
“‘满天红的荤油包子,到半日才上笼,那是你喜欢的包子!”
“……”
一定要走了,老七很为难,走出船头呆了一会儿,回身从荷包里掏出昨晚上那兵士给的票子来,点了一下数目,一共四张,捏成一把塞到男子左手心里去,男子无话说。老七似乎懂得那意思了,道:“大娘,你把那三张也给我。”
大娘将钱取出来,老七又将这钱点数一下,塞到男子右手心里去。
男子摇摇头,把票子撒到地上,两只大而粗的手掌捂着脸孔,像小孩子那样莫名其妙地哭了起来。
五多同大娘看情形不好,一齐逃到后舱去了。五多心想这真是怪事,那么大的人会哭,好笑!可是她并不笑。她站在船后梢看见挂在梢舱顶梁上的胡琴,很愿意唱一个歌,可是不知为什么也总唱不出声音来。
晚上,水保来船上请远客吃酒时,只有大娘同五多在船上,问及老七和男子时,才明白那夫妇俩一早一起回乡下,不做生意了。
(责任编辑/谭 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