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娟
“碧海沉沉一彗星,长天划过半空明。
为君留得形音在,多谢绛珠一片情。”
这是一首悼诗,刻在陈晓旭的墓碑上,落款是红学家冯其庸,时间是2007年5月13日,陈晓旭去世之日。转眼10年,在2017年1月22日,冯其庸也故去了。此处,只有陈晓旭的汉白玉雕塑寂然立着,手捧书卷,眉锁轻愁,一如黛玉。
2017年5月13日上午,在纷飞的柳絮中,“宝玉”来了。这是欧阳奋强第二次来。上一次,也是一个春末夏初的日子,他出差到北京,天空中偶然飘落一朵柳絮,他抬头看天,说:今天是晓旭的祭日。便独自一人来到墓前,待到傍晚。
这次再来,正是十年祭日。不思量,自难忘。同行的还有妙玉的扮演者姬玉,迎春的扮演者之一牟一、李纨的扮演者孙梦泉等。“《红楼梦》给我们搭起了情感交流的桥梁,这种友情一直没有断过,一直延续到后来那么多年。晓旭,想你。”欧阳奋强一字一句地说道。54岁的他,已满头白发。
成都见导演
“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在《红楼梦》中,曹雪芹用40个字描绘了一个眉目清秀、英俊多情的贾宝玉形象。
拜祭完陈晓旭的第二天,当欧阳奋强坐在《环球人物》记者面前时,我们很难把他与30年前的“宝哥哥”联系起来。他已是中年,身材有些发福,只是眉宇间还保有“宝哥哥”的一丝神采。
回到33年前,《红楼梦》剧组已成立一年多,剧中角色大多已定下,独缺“宝哥哥”。1984年7月6日,上海《新民晚报》刊出一则广告:谁人饰演贾宝玉?大张旗鼓继续“寻人”。于是又有上万人报名,正在拍戏的欧阳奋强看了一眼,觉得“那热闹与自己毫无干系”——他从14岁开始就在峨眉电影厂当演员,但大都是一些不知名的小角色。直到有一天王扶林导演到成都,两人匆忙见了一面,他便与《红楼梦》结下不解之缘。
那是一个夜晚,欧阳奋强回到家中已近午夜,看到房间里茶杯下压着一张纸条,上写:欧阳,电视连续剧《红楼梦》的导演王扶林想见你。明天上午十点到锦江宾馆来,我在门口等你。落款:邓婕。邓婕当时是川剧团的演员,因为是同行,和欧阳奋强偶尔有些往来。
几番犹豫后,欧阳奋强顺手抄起一条大裤衩,拖鞋都没换,蹬着一辆破自行车直奔锦江宾馆。“锦江宾馆真的很高级,大理石的地面可以当镜子了,反射着屋顶的吊灯,像一座宫殿一样富丽堂皇。”不修边幅的他敲开了405房间的门,一个脸庞瘦削、个头不高但很精干的老头儿出现在面前,自我介绍说:“我就是王扶林。”房间里还有另外两个人,编剧之一周岭和摄像李耀宗。
按照惯例,王扶林问了欧阳奋强一些问题,诸如出身、年龄、家庭、学业、演过哪些戏等等,李耀宗则将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从不同的角度看来看去,“我觉得在见过的所有宝玉人选里,他是最接近的,只是下巴有点儿方,有点儿短”。王扶林也感觉欧阳奋强很有希望,“一是他娃娃脸,个不高;二是受过戏曲训练;三是演过一两部电视剧”。三人一致同意,请欧阳奋强到北京试戏。
或许是因为过于“自卑”,欧阳奋强一直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甚至连试戏都没有特别准备,只是在前一天晚上,“在招待所门口,昏黄的路灯下,和推荐人张玉屏(曾是史湘云的候选人,后因考上铁路文工团而辞演)将‘宝黛读西厢走了两遍。”试戏是在北京南菜园的一个公园,也就是现在的大观园,那天早上还飘着蒙蒙细雨。全国各地12个“宝玉”一个一个试下去,“一试完,我就觉得如果今天我不行,其他人更不行!” 剧组让他回去等消息。他就回到成都,去山里拍《女炊事班长》。再回到家中,就有记者找上门来——他被选中演贾宝玉了!确认了这消息后,他拒绝了所有采访,“毕竟是《红楼梦》这样伟大的作品,又是人们熟知的贾宝玉,压力很大。”
身边也有一些声音:“找欧阳奋强演贾宝玉是一个历史误会。”“他怎么可能演贾宝玉?”在别人包括自己的怀疑中,欧阳奋强来到位于北京八大处的空军招待所,《红楼梦》剧组第二阶段的培训正在这里进行,他成了最后一个进剧组的演员。
宝黛初相会
欧阳奋强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了“林妹妹”。
到北京那天,是饰演贾琏的高宏亮去火车站接的他。他们下午5点来钟到招待所,高宏亮带他去住的地方,“上了楼是一个长长的走廊,我住的地方就在走廊尽头。一束夕阳从窗户打进来,我看见一个女孩逆着光缓缓走来,长长的头发,手里端着脸盆。”走近时,高宏亮将两人介绍一番,互相点点头,算是认识了。
后来陈晓旭在回忆录《梦里三年》中也写了初见“宝哥哥”的印象:“一身过分随便的衣服稀里糊涂地穿在身上,几乎还是孩子的脸上透着满不在乎……是个不折不扣的小顽童。”
两人再见时是在饭桌上。欧阳奋强因为初来乍到有些拘谨,只顾着埋头扒饭。刚好一只苍蝇在他头顶打转,陈晓旭便打趣他:“欧阳,没想到你是招苍(蝇)一员(议员)!”——召仓议员是日本电影《追捕》中的一个反面角色。这个玩笑顿时让欧阳奋强对陈晓旭产生了好感,“当时我就觉得‘林妹妹很有幽默感,也善解人意。”
进组后,训练越多,看书越多,欧阳奋强感觉那种无形的压力就越大,他整天皱着眉背着手,像个老头儿一样琢磨怎么演好贾宝玉。
陈晓旭就经常鼓励他。有一次,她冲着欧阳奋强说:“我给小汽车加点油!”这是电视剧《杨小亮》中的台词,杨小亮是欧阳奋强为数不多的一次主演。“晓旭知道这台词,还学得那么像,显然看过这部剧,让我感到自己的表演受到了肯定。”
剧组每个周末都会检查排戏片段,作为主演的欧阳奋强和陈晓旭自然少不了搭戏。一天下午,两人在山上选了一个外景,陈晓旭在一根竹竿上系上紗巾做纱兜儿,往肩上一扛,花锄和花囊都有了。他们排的是《西厢记妙词通戏语》那段。或许因为还不相熟,效果不尽如人意,排戏的刘宗佑老师说:“你们没有交流,没有情,懂吗?”
之后两人便经常一起讨论角色,培养感情。有次讨论,欧阳奋强说“不喜欢林黛玉,太小心眼儿”,晓旭一顿反驳:“你根本就欣赏不了她的美,你不过是凡夫俗子罢了。你认为你那个宝玉可爱啊?到处留情,是个须眉浊物,泛爱主义者。”
“这种争执,有点儿像宝玉和黛玉闹别扭时的感觉了。”欧阳奋强说。就是在这样的相处和讨论中,两个演员渐渐向剧中的角色靠拢。
戏外皆是情
欧阳奋强初来时的紧张和拘束,王扶林也看在眼里。他想了一个主意,让欧阳奋强每天都做两个恶作剧,还要求剧组所有人都配合他。最配合他的便是陈晓旭——恶作剧的主意都是她出的。
两人最先捉弄的是饰演玉钏的刘冬敏。欧阳奋强在电话里假装是她表哥,说自己有3张英国电影回顾展的电影票,让她带着朋友看,在展览馆门口不见不散。她果真带着剧组另外两个姐妹一起去,白白等了一个下午,才气呼呼地回来。
剧组里好多人都被他们两人“暗算”,后来欧阳奋强还捉弄起了搭档陈晓旭。他假借珠影厂的名义炮制了一封信:
陈晓旭同志:
我们珠影厂最近欲招收一批青年演员,看到介绍您的文章,我们很感兴趣,想与您见面谈一次,看您是否愿意到我们厂来工作,见面之事,已与《红楼梦》剧组的制片主任打过招呼,明天下午一时请您在山下等候,我们届时前往,我们住在北影招待所。
珠影艺术室王东和、徐小中
聪慧如陈晓旭,自然不会轻易上当,只是没想到欧阳奋强连她也不放过。
“正是这种私下的接触、配合,让我们演起戏来越来越默契。”真正拍“宝黛初相会”时,所有人都眼前一亮。欧阳奋强披上红色的披风,戴上头套,扎上腰带,迈着小碎步一阵风儿似地跑到贾母面前。站在一旁的陈晓旭微微抬头,偷偷打量。等换完妆的“宝玉”再出现,“黛玉”从贾母旁边的座位上走下来,两人四目相对,情由此生。
这之后,欧阳奋强的戏基本上都是一条过。第九集《意绵绵静日玉生香》中,有一场戏是宝玉编派林子洞妖精的典故逗林妹妹,导演用长镜头拍,要求一气呵成。欧阳奋强一边听场记提词,一边绘声绘色地讲着典故,还学林黛玉的样子用兰花指捂着嘴笑。陈晓旭也是一副认真听故事的表情,两人就像平时在一起一样,十分自然。
宝黛之间练习最多、最苦的戏要属“共读西厢”,这也是《红楼梦》中的经典片段。1985年3月,剧组来到杭州西湖边拍戏,“共读西厢”是杭州外景的最后一场戏。《红楼梦》中是这样描绘当时的情形的:正当三月中,宝玉携了一套《会真记》,走到沁芳闸桥边桃花底下一块石上坐着看。碰上林黛玉肩上担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手里拿着花帚来了。宝玉放下书,帮林黛玉来收拾花……
当时杭州的桃花还未盛开,整个剧组只好原地待命。“我着急拍完这场戏回家,就建议王导用绢花替代,他以不真实为由拒绝了。”陈晓旭倒是不着急:“欧阳,既来之,则安之。你看西湖的风景多好啊,难得有这空闲,一起去逛逛吧!”
回想起那段时光,欧阳奋强越发觉得美好。他揣着10元的外汇券到杭州友谊商店买胶卷,因为不修边幅——他当时秃着头,踩着一双塑料鞋,穿着一条运动裤——被门卫拦着不让进,还是陈晓旭进去买到的。有了胶卷,他、陈晓旭、“贾芸”吴晓东在西湖边留下了很多照片。
两人还以读书打发时间。陈晓旭喜欢英国诗人纪伯伦的诗,就推荐给欧阳奋强,看完后交换心得;欧阳奋强喜欢台湾作家三毛,两人就找书店搜罗三毛的书;陈晓旭还给他念自己写的诗,“我感觉晓旭应去当作家,和她在一起我是仰视她的。”
到“共读西厢”真正拍摄时,两人很快就进入角色。“我就想起和晓旭一起读书、交流心得的情形。在春天的明媚阳光下拍戏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此情此景更是重现了书里描写的美景佳人。”
从初见时的懵懂情愫,到躺床上说故事时两小无猜,再到读书时相知情深,随着宝黛的成长,两人的爱情也要成熟。编导们反复思索,为宝黛特设了一场曹雪芹80回里没有的戏——“定情戏”。
这出戏是在上海大观园梅林拍摄的。是夜,一棵苍劲的老梅树下,繁花掩映,小径清幽,宝黛依偎着坐在山石边,执手含泪,脉脉无语,私下定情。但世事难料,不久元妃赐婚、黛玉病死、宝玉出走,大观园、宁荣府、爱情、荣华……统统幻灭,剩下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从古至今,多少人为宝黛伤情,又有多少人反复研读和品味他们的爱情。在欧阳奋强看来:“一切都与宝玉、黛玉之间爱情的真挚与炽烈程度有关,那是我们现代人所不及的。”
再聚恍如梦
1986年10月3日,央视彩色电视中心大楼里灯火辉煌,人们频频举杯,热情地寒暄,大声地招呼,那是《红楼梦》剧组的告别宴。3年拍摄时光,一群年轻男女已长大,满头黑发的导演也两鬓染霜。
此番别过,有人相见依然是朋友,有人自此便天涯相隔,无缘再见。
第二年5月,《红楼梦》播出后红遍大江南北,连《红楼梦》这部古典小说都随之卖到脱销。欧阳奋强和陈晓旭成了人们心目中宝黛的化身,常被邀请一起参加各种活动,“大概持续了两年多,所以也就没体会到什么离别愁绪”。之后两人仍偶尔见面叙旧,不曾断了联系。
欧阳奋强最后一次见陈晓旭是在2006年5月。两人在一起吃饭,陈晓旭说:“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一次都没有好好聚过,今年想开个生日聚会,你再忙也一定要来。”欧阳奋强自然放在心上,他准备的生日礼物是一张照片,上面是陈晓旭、“宝钗”张莉、“凤姐”邓婕和他在拍完《红楼梦》后的合影。那是他们四人仅有的一张合影。
但照片没有送上,生日聚会也没有按日子举行。生日那天,陈晓旭正在长春百国兴隆寺修行,当时的她已被确诊患癌。2007年2月,陈晓旭落发出家。为了避开媒体,她躲去了深圳。每天学法、念经,有时候晚上睡不着就写经。她的身体也越来越虚弱,一度出现脉搏微弱等症状。
陈晓旭离世的消息是邓婕告诉欧阳奋强的。他正在山东临沂拍戏,一听到就蒙了,“怎么可能?晓旭就这么走了?”他关了手机,不再接听任何人的电话。“后来很多记者问我当时的心情,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今年的30年重聚,欧阳奋强是策划者。“我们现在怀念《红楼梦》,更多的是怀念大家的友情,怀念那个年代创作者们积极认真的态度。”
“天堂有了陈晓旭,世间再无林黛玉”。这怀念里也有对陈晓旭离世10周年的纪念。欧阳奋强至今记得,当年拍完“共读西厢”后,在同一个场景中,陈晓旭要继续拍《牡丹亭艳曲警芳心》这场戏。她换上另一套衣服,在桥对面站好,“预备——开始!”镜头慢慢推近,“停!”李耀宗放下摄像机说:“耳环错了,读西厢时是绿耳环,现在是白的,接不上戏。”王扶林问:“带来了吗?”陈晓旭小声答道:“没有。”王扶林大发雷霆,直到化装师杨素云用颜料把耳环变成了绿色,拍摄才继续进行。那场戏,陈晓旭是穿著纱衣在寒风中拍完的。看着脚下新堆起的花冢,和树上两只分飞的麻雀,她没控制住情绪,哭得昏天暗地。
那场景和那哭声,如今还时常出现在欧阳奋强的脑海里,令他心疼。“愿她在天堂安好。”他低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