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静涛
他曾以为室内戏好拍,没想到一拍4年
2017年5月初,北京植物园一处风格古朴的茶亭中,86岁的王扶林坐在《环球人物》记者面前。在他现身之前,工作人员告诉记者:“王导不爱抛头露面,这两年岁数大了,很少见记者。即使见了,话也不多。”然而那天,王扶林状态不错,全然忘记了原定只有1小时的采访时间。
这种“反常”或许来源于那个特定的时间和地点:时针向前拨上30年,1987年5月2日,正是王扶林执导的电视剧《红楼梦》首播的日子;我们谈话的茶亭向东走上几十米,便是《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的纪念馆。据不完全统计, 87版《红楼梦》在海内外电视台重播近千次,成为难以逾越的经典之作。此地此时,伴着茶香,王扶林的思绪飘散开来,把我们带回到30多年前的紅楼岁月。
尊重曹雪芹原著
上世纪80年代初,我有机会去英国考察学习。在英国广播公司(BBC)访问时,看到他们把世界各国的许多名著改编成电视剧,可唯独没有中国的。我就想,国内的电视机渐渐多了,我们自己能不能把中国的古典名著搬上荧屏呢?
回国以后,央视的领导问我:“去了趟英国,有什么感想?我们的节目能搞点新花样吗?”我说拍古典名著,但也说了顾虑:我们没经验,物质条件也不具备。
我以为那次谈话不了了之。没想到过了一阵子,领导突然又问我:“你之前说要拍名著,你说哪一部吧。”我完全没思想准备,就下意识地说:《红楼梦》吧。当时对《红楼梦》不太熟悉,也就是个普通读者,之所以一下子说出这一部,是因为印象中《红楼梦》室内戏居多,大都是宝玉和姑娘们在屋里作诗赋词,而不像《三国演义》那样,动不动千军万马大战百十回合,不太好把握。
没想到领导当了真,让我先咨询红学家的意见。我辗转找到红学家吴世昌的联系方式,很冒昧地给他打了个电话。吴老是上世纪60年代周总理从英国请回来的学者,当时是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他听说一个后生要拍《红楼梦》,不仅没觉得我轻狂,还很支持,让我去找中国红学会的副秘书长胡文彬,也就是后来电视剧的副监制。
胡文彬很快召集了周汝昌、蒋和森等一批红学家。大家挤在小屋子里,开了很长的会,主流意见支持我拍,也有人担心,而且话说得很不客气:“你们拍过古典名著吗?别把《红楼梦》毁了!”
后来,这事又拿到央视的台务会议上讨论,正反意见各占一半。说到这,就不能不提起已经故去的戴临风副台长。当时没有台长,他是第一副台长,就是实际上的台长。会上,有人劝他:“你干了一辈子革命,可别最后栽到《红楼梦》上。”可戴副台长不管这些,说央视要创新,拍!
大概是1983年,拍摄进入筹备阶段。我是没想到,当初自己捅了个“大娄子”。为什么这样说?因为没过多久我发现,《红楼梦》最难拍。怎么通过吃喝打闹的场景表现深刻的主题,表现角色丰满的个性,表现宝黛钗的情感?没筹备拍摄之前,我印象中的林黛玉就是戏剧中的形象——身体不好,寄人篱下,悲悲切切,顾影自怜。其实黛玉才不是这么单薄。她很会开玩笑,可以挖苦刘姥姥,把姐妹们逗得笑到桌子底下;她很有才华,能写出《葬花吟》这样的名句;但她又脾气不好很刻薄,丫头、婆子都不喜欢她……一想到这些,就觉得自己肤浅。
为了吃透《红楼梦》,央视为我租了一间空房子让我读书,我花了一年把《红楼梦》读了又读,竭力把曹雪芹的意思给理解了。中国有这么多人研究《红楼梦》,从胡适到冯其庸、周汝昌,我只花一年就完全理解是不可能的,只能尽力而为。
等到后来每次和编剧讨论剧本,我还是不敢发言,怕露怯。有感于原著的博大精深,我最后说剧本可以改编,但要以忠于原著为第一准则。在我们看来,书里的东西能体现出七成就不得了。现在不少人改编经典名著时,总喜欢加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否则好像显不出自己的能耐。你真比得过曹雪芹,比得过那些伟大的作者吗?
幸运的是,我们有顾问团。1983年8月,《红楼梦》顾问委员会成立,曹禺、沈从文、杨宪益、朱家溍、蒋和森、启功、吴世昌、周汝昌……他们可不是挂名专家,“顾而不问”,他们热情地出主意、贡献力量,经常去剧组指导。道具是不是这个朝代的?拜月有什么规矩?服装应该什么样?而且那个时候,他们没有任何报酬,最多是吃顿工作餐。
雨中走出个林妹妹,天上飞来个宝哥哥
定了剧本方向,就要选演员。想选对演员,导演得先和书里的角色谈恋爱,理解这个角色的个性;还要和演员朝夕相处,知道他们的性格、脾气、爱好,尽量让他们本色出演。
剧组在全国范围选拔演员,启事登在杂志、报纸上,每天都收到来自全国各地的自荐信、推荐信,少的时候几百封,多的时候上千封。
陈晓旭也写了一封信。她是鞍山话剧团的演员,本不知道选拔的事。一个朋友看见了,就鼓励她试试。她犹豫了一番,给我写了信,有几页纸都是写她对林黛玉的理解,也谈到了自己的特点和优势,不卑不亢,娓娓道来。信里还有一张她在挂历上的照片,照片背面是她写的一首小诗。
读完这封信,我觉得她虽然和心目中的林黛玉还有点距离,但能写诗,这一点很难得,如果没有点儿诗人气质,再好的演员也演不了林黛玉。于是就给她回了信:你来北京,如果选中了,你的来回路费我们报销。
和陈晓旭见面那天,下了好大的雨,我们在华侨大厦7层的小隔间里等着。她显得苍白而瘦弱,穿一身浅绿色的衣裤,裤腿湿透了,手里还拿着一把正在滴水的雨伞。聊过之后,我觉得她能演个角色,但没确定就是林黛玉。我对《红楼梦》理解肤浅,不敢自己定角色,要和专家、剧组商量。现在一回想,雨中走出个林妹妹。
我们这次选演员大胆起用新人,在社会上引起了很大的轰动,当然也有很多质疑。记得1984年的《新民晚报》在一篇评论里提出质疑:用火烘出的花儿禁不起细看。但我没有动摇自己的标准——根据剧情选合适的人来演合适的角色。
原著里的角色大都是十几岁,所以不能找年龄太大的。就像《意绵绵静日玉生香》那场戏,宝玉中午闲逛,看黛玉在午睡,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上了床,黛玉往下赶他,两人在床上互相胳肢,打打闹闹。这找岁数稍大的演员行吗?陈晓旭和欧阳奋强那种天真无邪、两小无猜的感觉就很好。
就这样全国各地选演员,最后从上万人里面挑选了60多名条件比较好的演员。1984年春,我们在圆明园举办了第一期演员培训班。一是为了教演员关于《红楼梦》和中国古典文化的基本知识;二是要和他们朝夕相处,互相了解的同时也观察他们的性格特征,更好地定下角色;三是通过小品表演看他们的表演潜力和个性。
学习班像个寄宿学校,大家同吃同住同学习,每周六可以出去,周日晚上回来。早晨起床后,老师领着抻抻腿脚、跑跑步。吃完早饭就开始上课,请的老师都是红学大家,冯其庸、李希凡、周汝昌等都来讲过课,琴棋书画的基础知识也教。下午是演员们排练小品。每个人可以自选角色,从书里选择这个角色的一个片段,自编自演一段小品给大家看。演完之后,我们再一起讨论,哪个演员适合哪个角色。陈晓旭想演林黛玉,就表演林黛玉的小品。一开始,我们觉得差点意思,还让她试过平儿、晴雯,别人也试过林黛玉。不过,最后一圈下来,还是觉得她和林黛玉最像。
第一期学习班临近结束了,“宝哥哥”还没出现。贾宝玉既要讨人喜欢,还要顽皮,还得有点小学问。也有一些人选,要么个子太高,要么年龄太大,后来有人推荐四川峨眉电影厂的欧阳奋强。我和编剧周岭、摄像李耀宗去成都选景时,就约了欧阳奋强见面。一见面,觉得有戏。我们请他到北京试戏,他推脱。后来我说,你来吧,坐飞机过来耽误不了多久。他一下子就来精神了:还能坐飞机?没坐过啊,去北京看看也行。
宝哥哥就这样飞来了。欧阳奋强进组的时候,演员们早混熟了。他一个生胚子进来处处融不进去。我就允许他跟姑娘们搞恶作剧。他还真去了,具体怎么恶作剧的你们去问他(笑)。就这样,他一天天和大家混熟了,难关过去了,宝哥哥有了。
最难拍的戏只用了两个小时
1984年9月,安徽黄山脚下太平湖,水流清澈、竹影葱葱。湖面上一大一小两条木船,船公慢慢把大船撑起,一位素衣少女端坐窗口。
摄像好了,灯光好了,演员也好了。“预备——”声还没落,岸上鞭炮齐鸣,正是为《红楼梦》开机而响。拍的正是黛玉进府——她告别了父亲,乘船北上。这是《红楼梦》的第一场戏,漫长的拍摄旅程自此开始。
当时的导演工作和现在不太一样,拿个完整的文学剧本一路拍下去,我还要把文学剧本变为分镜头剧本。那些年,我几乎把每分每秒都给了剧组,白天拍戏,晚上写分镜头剧本,反过来也一样。因为电影《红楼梦》也要上马了,我自觉很难和电影竞争,所以必须要抢在前面完成。
赶归赶,戏的质量不能下降。整个拍摄过程里,最难拍的两场戏是“元妃省亲”和“秦可卿出殡”。这种大场面对当时的中国电视剧行业来说,太陌生了。光“元妃省亲”这一集戏就是分5个地方拍的:北京西山摄影棚“贾母上房”的内景中拍元春见贾母和王夫人;上海大观园“体仁沐德”拍元春更衣;扬州瘦西湖拍元春登舟幸园;北京白云观拍大观楼开宴;而元春进府等到正定的“荣国府”“宁荣大街”建成后才拍。
拍这种大场面戏主要是准备工作,比如道具、服装。服装大多是在苏州、镇江两个戏装厂赶制的。现场的场景布置,光牌楼都搭了两座:一座是刻有“宁荣大街”的牌楼,一座是“六柱、五门”的彩牌楼。我从北京找了几个手艺高超的结彩、搭棚师傅,都60多岁了。专门把他们请到河北正定,关起门来做,整整花了一年的时间。后来省亲和出殡两场戏,很多道具都是他们做的。
大场面还有个问题就是群众演员,剧组专门安排整条街上的群众演员,演员的位置、走路的节奏,练了大概有一个礼拜。正式开拍后只用了两个多小时就拍完了。元妃鸾驾经过的当天,五城兵马司派兵驱赶闲杂人等,黄土填道、净水泼街……这些场景都一一在镜头上表现出来了。
两三天后,“秦可卿出殡”的戏也在正定“宁荣大街”收尾。真正拍起来没花多长时间,但准备工作也足足有两个多月。两个大场面顺利完成,我的心里也就有了底。
将近4年的拍摄中,意外的困难也有,比如演员中途离开。有的是出国,有的是考学,也有家庭原因的。迎春原本是金莉莉演的,有一天她哭丧着脸找到我,说考上中央戏剧学院了。我一听,先想到这戏可怎么办啊?我愣了半天,金莉莉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说实在不行我不走了。稍微平静下来,我一想,她原来是杭州郊区人民公社的接线员,进了中央戏剧学院就能办城市户口,以后的发展肯定更好。所以,我最后对她说:你走吧!
为何“无以超越”
1987年5月2日,《红楼梦》终于在央视首播了。从电视剧立项到与观众见面,整整花费了6年时间。
开播那天,我却躲了起来,跑到安徽去拍小品。我想一播出,肯定褒贬不一,因为开播前就常听到的是“花了这么多钱,费了这么大力气,别给拍砸了”。我想,自己做到了尽心尽力,外人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其实这也是没有自信的表现,毕竟《红楼梦》太伟大,之前也没有先例。
果然,播出以后赞扬和批评的声音各占一半,但每到播出时间,还是万家齐看。之后更出人意料,每过一段时间,对它的评价就高一步。当初拍摄时,我一直担心比不过电影版。1988年电影上映,观众说还是电视剧好一些。2003年,《艺术人生》举办“红楼20年再聚首”,一下子把电视剧的身价提高了。2010年,新版电视剧《红楼梦》播出,87版又被拿出来,被大家评价为“无以超越”。
《红楼梦》30年来没变过。为什么隔得越久评价越高?有人认为,一个优势是我们出来的最早,没有比对项,所以当时褒贬不一。后来《红楼梦》的作品陆续出来,其他古典名著也拍成了各种版本的电视剧。人们一对比发现,还是87年那一版最好:演员更形似神似,细节处理得更好。
《红楼梦》出来以后,我的任务也算完成了。之后也拍了一些戏,大家熟悉的有94版电视剧《三国演义》等。直到岁数大了,拍不动了。
有人问我,如今拍摄条件越来越好,为什么经典却越来越少?主要还是那个年代编创人员对原著的理解,以及拍摄的用心。用现在的话说,叫匠人精神。我们要拍4年就拍4年,央视绝对支持。现在,如果说要拍4年,不仅会把投资商吓跑,还会把演员吓跑吧!投资商要用更短的周期得到更多的回报,演员要在一定的时间里拍摄更多的作品,平均到一部作品上,投入的心血自然就少了。
我的心中也是有遗憾的。因为技术和时代的原因,再加上当时我理解的比较肤浅,经过和编剧商讨,太虚幻境的戏被砍掉。尤其是木石前盟那一段,绛珠仙草是黛玉的前身,神瑛侍者是宝玉的前身,神瑛侍者浇灌绛珠仙草,才有了黛玉还泪。要不然,宝玉初见黛玉为什么会说,这个妹妹我好像见过。没交代,宝黛的爱情就没了根。这值得今天的影视人借鉴:拍名著一定要用心,要深刻理解原著。
30年就這样过去了。作为一名导演,再去看《红楼梦》,虽然大家觉得这是经典,但我还是留下遗憾。应该说,它拍得非常不容易,终于在那个年代把它拿下来了,又或者说,它起到了普及名著的作用,这个是当之无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