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且熄灯

徐蕴嘉

【摘要】《阴翳礼赞》是谷崎润一郎关于日本传统审美情趣的随笔集。身为耽美派作家的谷崎对日本式的美着有自己的理解：即利用光影产生的阴翳渲染、烘托，从而体现并深化事物的美感，这种情趣是东方乃至日本独有的风雅之处。他对美的独特理解也始终渗透并体现在自己的作品中。本文从谷崎在《阴翳礼赞》中论述的“阴翳”之美出发，试图通过《阴翳礼赞》的内容和谷崎具有强烈个人特点的审美观，探究隐藏在阴翳之中的谷崎式美学之点滴，从而深入了解谷崎其人与其作品内核。

【关键词】谷崎润一郎 阴翳礼赞 审美观

谷崎润一郎是日本著名的唯美主义代表作家，有“大谷崎”的美称。他的创作生涯跨越了明治时代和昭和时代，一生中创作了数量众多并极具个人风格的作品，其作品的文学性和艺术性在世界范围都受到很高的评价。

谷崎润一郎的文学创作生涯经历了几个阶段，早期的谷崎作品带有浓厚的反自然主义和耽美派特色，充斥着各种官能描写。此时期的文章中，谷崎大量使用汉语词和雅语词进行修辞，并巧妙地把它们和文章融合在一起，兼顾了文章的艺术性和通俗性。他还受侦探小说和电影等的影响，创作了大量戏剧化的历史小说和黑色幽默作品。谷崎为了更好地投入创作，会选择和作品的氛围相似的居住地进行创作，因此，留下了大量著作的谷崎，搬家十分频繁，在他七十九年的人生中，搬家次数竟多达40次。从这一点可以看出，谷崎是个对作品内容要求非常高的人。在谷崎创作的中后期，他的文风发生了变化，文章开始具有明显的复古风格，作品的侧重点转为更多地描写人物内心感情和背景时期的时代风俗，这种转变让他的作品中纯文学的特质更加明显，也使他赢得了很高评价。

谷崎的文风从早期官能色彩浓厚的“恶魔主义”转变为中后期醉心于日本传统文化的“回归古典”，一个重要的契机就是1923年日本关东大地震后，由于东京受灾严重，谷崎全家由东京迁至京都。和东京西洋化的都市气息不同，京都所在的关西地方的自然风光与名胜古迹无一不充斥着浓厚的传统日式风情，在这种氛围的熏陶下，谷崎的审美观和创作风格都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他先后创作了《春琴抄》《阴翳礼赞》和《细雪》等名作。其中，《阴翳礼赞》作为谷崎的随笔代表作，以“谷崎审美”从普通或微小的日常之物出发，极其细致地描写了万物的阴翳之美。以下试由《阴翳礼赞》中的几个论点出发，探究谷崎心中的日本之美。

一、污垢的人情味

開篇谷崎便提出了一个至今仍普遍存在的矛盾，即现代化的生活设施无法同传统的审美完美并存。并且他立即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引进先进的文明利器固然无可厚非，但应当顺应传统的生活习惯与偏好加以改良。譬如夏目漱石也喜爱的日式厕所，具备了“微暗”“清洁”“安静”几个特征，谷崎在建造自家住房时曾想创造出完美具备他心中日式情趣的厕所，可惜最终未能实现。西式建筑的卫生间通常铺着白瓷砖，建造得十分明亮，大概是由于厕所本是排污之处，设计得干净明亮可以减轻人心中对于厕所是积累污秽之处的厌恶感。然而传统的日式厕所追求的却是幽暗的光线，微暗让眼前的一切事物都变得柔和模糊。按照谷崎的说法，厕所本就是排泄之地，污秽与洁净之间的界限不必分得太清，扑朔迷离才更让人充满无限遐想。

日本人一向以爱干净闻名于世，露丝·本尼迪克特在《菊与刀》中提到日本人对于洁净有一种极端的追求，也因此衍生了许多在西方人看来不能理解的行为。。如果谷崎认为，如果把污垢和洁净分得太清，在洁净的对比下污垢便会显得愈发突出和明显，所以模糊这两者的界限，并不代表不爱清洁，而正是日本人追求洁净的表现。

谷崎认为，这种对于污垢的特殊喜爱是中国和日本共同的特点，比如，如果长年把玩一样器物，它会自然散发出光泽。这种行为在中国称为“盘玩”。物品经过盘玩而显现出的光泽是人手与物体摩擦，以及手上的污垢和油脂造成的。然而正是这种本质为污秽的光泽，赋予了此物一种带着人情味的尘世之美。它不再只是一件冷冰冰的物体，而是有了自己独特的气质，因此，对这件物品的评估也不再仅限于它自身的价值，而要考虑它被赋予的人文价值。因此，谷崎认为并不应该排斥污垢，他强调把污垢保存并巧妙地使它的令人不快转变成它的魅力要素，这一做法正是东方文化胜于西方文化的绝妙之处。污垢本是肮脏之物，与美看似毫无关联，而谷崎却把污垢定义为一种人的印记，一种暗含故事的有意思的存在。污垢也不再是简单的污垢，而化身为锦上添的那一朵花。

二、光与影的幽玄

光与影是各种美学里永恒的话题，通过构造光和影可以营造出千变万化的艺术。而关于光和影的部分也是《阴翳礼赞》里的重点。“美，不存在于物体之中，而存在于物与物产生的阴翳的波纹和明暗之中”，这一句历来被认为是谷崎阴翳美学核心思想的表述。这种“美在物之外”的思想，又和日本传统审美观念幽玄的概念不谋而合。虽然不同人对于幽玄这一审美意识各有各的解释，如同中国的儒教思想“仁”，每个人都对其有自己的理解，很难给它下一个明确的定义。但是幽玄的核心在于“余情”，即言外之意、象外之境这一点基本是为大众所认同的。余情是一种联想，而联想会使事物本身的内涵趋于完善和丰富。阴翳也一样，阴翳虽然不属于物体本身，但它却为物体营造了更为多层次的美，使物体变得立体。

光需要影的衬托才能显现其特质，而纯粹的光亮是令人不适的。谷崎在描述西方雪白的纸和亮闪闪的餐具时写道“われわれは、ピカピカ光るものを見ると心が落ち着かないのである（我们一旦见到闪闪发光的东西就难以沉静下来）”。日本和纸柔和细腻的质地不会直接反射刺眼的亮光，而是把光线收入其中，产生一种温和之感。他强调深沉黯淡的东西才是美的，比如温润厚重的玉石，又比如柔软细腻的和纸，这些具有明显东方乃至日本特色的东西就隐藏着典型的阴翳之美。总结谷崎对于具有阴翳之美的物品的描述，大致有以下两个特质：光泽暗淡、颜色深沉。具备这种特质的物品本身就带着一种幽深而古老的风味，在谷崎看来，这种风味正是在现代生活中应当尽力保留并营造的。

对于西方人来说，如果陶瓷是中国的代名词，那么提到漆器就会想到日本。谷崎大赞漆器的色泽之美，漆器大多数为红色、黑色等暗沉色调，这使漆器立刻具有了深沉凝重的美。日本漆器獨特的莳绘工艺是用金粉加入漆中并由银丝嵌出各种图案的华丽艺术，但无论图案如何繁复闪亮，漆器的底色总是深色，对比之下显得莳绘的图案更加灿烂精巧。但如果把暗沉的底色换成明亮的颜色，漆器上面装饰的金银图案就会和底色混为一体，完全失去了对比和层次。日本人非常擅长利用光影和深浅的对比突出事物的美，和食一向因精巧的摆盘和细致的色彩搭配被称为“用眼睛品尝的料理”，而如果稍稍注意盛放料理的餐具就会发现其中也有玄机。西餐总是用简单的白色瓷盘盛放菜肴，虽然这样看起来清爽大方，但讲究的日本菜肴却要用日式餐具盛放方能显示其特别的美感。

三、东方人的“阴翳”

谷崎早期作品中充满大量对妖艳的肉体美的描写，而他写作《阴翳礼赞》时已经移居关西，这一阶段他醉心于日本的传统美，因此在《阴翳礼赞》中，谷崎用大量篇幅称赞了能乐服装和演员的美丽。其中关于能乐演员手部的描写令人印象深刻，能乐服装的颜色幽暗沉静，配上日本人的东方肤色，十分协调。在谷崎看来，虽然日本女性以肤白为美，有很多女性的皮肤也确实非常白皙，甚至看起来比白种人更加白皙，但她们作为亚洲人种，在白皙的肌肤中总是暗含一丝阴翳，谷崎盛赞这种隐藏的阴翳，并视其为亚洲女性皮肤的真正魅力点。此外，日本古代贵族女子流行把牙齿染黑，并且把嘴唇涂成青黑色，实际上这就是一种利用制造阴翳来衬托皮肤白皙的做法。艺伎虽然把脸和脖子涂上白粉，但是脖子仍然后面有一小块区域保留着皮肤本来的肤色，这种对比也使她们散发出一种奇妙的魅力，那一小块阴翳不可不称作点睛之笔。

对谷崎而言，阴翳是扎根于日本文化中的要素，因此抛弃阴翳而一味追求西方文化中的一片光明是不可取的。“でもわれわれの皮膚のいろが変わらない限り、われわれにだけ課せられた損は永久に背負って行くものと覚悟しなければならぬ”，谷崎担忧的不只是日本传统的阴翳审美在时代变迁和西方影响下逐渐发生变化，更是属于日本传统文化中的审美内核、以及更多的由日本民族创造的优良传统也随时消失。醉心于日本传统的他，认为这样的美是经过了经年累月的历史积淀而形成的，是难能可贵的珍宝。

日本人崇尚白色，因为白色素淡却寓意丰富，象征了纯洁无暇和神圣。同时，他们也醉心于朦胧暧昧的意境，追求幽玄的余情之美。通过《阴翳礼赞》，这种日本人性格中充斥着矛盾和两面性的各种特征都表现得淋漓尽致。谷崎在书中大赞传统的和式房屋而批判西式建筑的毫无情趣，但是他自己的家却都是明亮的西式风格，这一点被谷崎的批判者们广为诟病，认为谷崎言行不一。其实这一矛盾之处正体现了谷崎乃至日本人内心深处的真实情绪：即对传统情趣极尽赞美却又要敬而远之以保留这种瞬间的神秘美感的心态。世代居住在岛国的日本人，有着强烈的危机意识和对现世的不安情绪，日本人喜欢花期极短的樱花，擅长拍灾难题材的电影等都是这种不安情绪的表现。因此，日本人专注于眼前的瞬间，从而引申出了一种瞬间美学：美丽的事物即使不长久，只要曾经灿烂的绽放出它自身的美丽，就是有意义的，这种美丽可以被一直回味，并因它存在时间的短暂，染上更多值得珍惜的意味。而常存的美丽事物，反而不具备这种由于短暂而产生的美感了。这种心态大概就如谷崎在文章最后所说的“姑且熄灯看看”，在短暂的阴翳中体味蕴藏其中的幽妙风味吧。

然而，谷崎笔下的阴翳并不只是阴翳本身，而更偏重于阴翳这种独特光影效果造成的视觉效果给人带来的美的感受。这种阴翳是一种非现实的存在，谷崎真正要歌颂的，是“阴翳”这一现象带来的惹人遐想的特质。

虽然《阴翳礼赞》并不是内容严谨逻辑严密完善的论著，但是谷崎看似随意的笔调之下，蕴含了他鲜明的个人审美倾向，也许《阴翳礼赞》不能称作一部日本美学论，却毫无疑问是一部“谷崎美学论”。并且，谷崎以日本作家特有的纤细笔调描绘出了日本传统情趣中的各种细节，以独特的视角描写了日本式的“阴翳之美”，并且处处透出对日本文化的喜爱和自豪感。同时，谷崎也表达了对于日本文化全盘西化倾向的担忧，在世界文化大融合的背景之下，保护传统文化的独特性更加具有重要意义。

参考文献：

[1]谷崎潤一郎. 陰翳礼讃[M]. 中公文庫， 1995.

[2]谷崎润一郎. 阴翳礼赞[M]. 上海译文出版社：陈德文译， 2011.

[3]ルース·ベネディクト. 菊と刀[M]. 現代教養文庫： 長谷川松治译， 1999.

[4]大久保喬樹. 日本文化論の系譜[M]. 中央公論新社刊： 早川準一， 2008.

[5]何放. 《阴翳礼赞》中的阴翳之美[J]. 时代文学， 2009， （02）.

[6]纪录.浅析阴翳美的形成与日本国民性的关系——以谷崎润一郎《阴翳礼赞》为例[J]. 才智， 2014， （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