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的歌

2017-06-09 09:45何泽勋
南方文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伯父祖父祖母

何泽勋

人在失意时,便易思故亲。前年婚姻失败,孑然一身,颠沛流离,生活窘迫。今年稍好,于老街深处租得小屋,暂可栖身。

小屋并无家具,只有一床一桌一灶,足以遮风挡雨,热饭饱肚。冬寒风冷,只能窝在被盖里,寻一两本书,敷衍度日。

房东为一残腿老太,丈夫早逝,子女外出多年,孤身守屋,倍感凄凉。老太白日里外出捡拾些废品,换取生活费,夜里早睡,以节约用电。整栋小楼,就如只有我一人般。

有时外出,也能碰到她。看到老太依着楼梯,一步一步,缓慢爬行,声声呻吟。叹息之余,不免总想起我故去的祖母,在老屋里扶墙而走,亦如老太般。

在童年记忆中,我是在祖母歌声中度过的。那时,她总穿着青布围腰,拿着大烟杆儿,把我拉在身后,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哼唱着我并不知名的歌儿。

我家住在高山,除短暂夏天,其他时候多寒冷。白天忙完农活,到夜晚一家人总是围在火坑前,一把柴火取暖。而这些时候,祖母便搂我在怀里,不是给我讲祖父、父亲的故事,就是给我唱歌,好哄我睡觉。

每当我眨巴着眼睛,问这些歌是从哪里学到的,她总说是祖父教的。说祖父年轻时候歌唱得好,尤其还会编“五字句”歌,能把整本书都编成歌,很多老人过世了家里都要请他去主持歌场。

每说到这里,祖母总是把头抬起,望着窗外,眼睛闪烁泪光。或轻叹一声,侧过头去,偷偷抹眼泪。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些歌都在当地流传,大多是《十想》、《十写》、《十绣》这些乡间小调,是女子思念丈夫、情郎的爱情歌曲。祖母身世坎坷,寡居多年,唱这些歌,也是对祖父的深深思念吧!

祖母姓李,生于寒微之家,幼年便被卖去做童养媳,还未圆房,挂名的丈夫就一命归西。她只得孤身留在夫家,名为守节寡居,实为长工,艰难活着。

祖父长期做桐油生意,颇有资产。原配宋氏留下一子一女,就因病去世。而长子自小多病,还未成年,也不幸夭折。祖父上有老母,下有孤女,自是手足无措。无奈之余,托人多方寻访,便打听到祖母的情形。多次说媒不成,祖父仗着家势,邀约乡人,抬着轿子,硬将其抢回。

虽被抢到大户,生活无忧,祖母却死活不依,多次寻死。还因撞墙把头弄破,伤痕到老依旧。祖父无奈,只得备上重礼,求得她娘家作劝,并由宗族作证,答应侍奉其亡夫父母,作挂名孝子,方才作罢。

祖母到家后,前后生下几个女儿,对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祖父来说,自然不快。眼看自己已过不惑,祖母生下的孩子不是夭折,就是女儿,让祖父危机重重,生怕老无所依。

思量再三,祖父也不经她同意,便从贫困家抱养一男孩回来,以作依靠。祖母自然不快,难免胸中块垒。夜深之时,也只能面对几个女儿,独自抹泪。

旧时抱养孩子程序复杂,除补给亲生父母钱米,还得有契约,由两大宗族作证。而祖父的约定,就是孩子必须改姓,过三代方能“还宗”,恢复姓氏。

我所在的村庄,多重视生养和出生,把血缘传统称为根系,若哪人品质素养有问题,便说是根系不好。抱养的伯父入门后,宗族里多有偏见,而当伯父有所越矩,祖母便以“根系不好”骂之。

伯父也是吃她的奶长大,开始还好,醒世后免不得听到些闲言碎语,又受红眼人的挑唆,自是荒废度日。加上时常偷家里的东西出去变卖,用于赌博,多遭祖母的责骂,便心生恨意。

先祖乃湖南常德人氏,明末清初逃水荒到此,挽草为业,窘迫安家。但不管如何,读书成为子孙的要务,家训便是“渔樵耕读,书礼传家”。经过数代经营,家族共出了十八位举人和一位进士,被当地称为“书香门第”。

祖父本是清末秀才,心中也有學问。虽有养子,但还是想有自己的亲子,以承继他书香门第的香火。伤感之余,更笃信因缘果报,便广施邻里,筹办义学,并亲自授课,一时成为美谈。

当年红四方面军进入利川,在十字路休整的时候,他更是带领家族倾囊支持,每天还为红军杀一头猪,军部也设在族兄家内。而据老人们回忆,祖父也参与筹备了中共湘鄂西中央分局在十字路召开的会议。

后来,祖父因要赡养老母,便没有跟随红军离开。没有想到这一决定让他老景凄凉,悲惨余生。他更没想到自己舍家废业,换来的却是如此结果,这也是他至死不提那段历史的原因。

不过意外的是,就在他快花甲之年,祖母却生下了父亲。对于祖父自是天大喜事,摆了数百桌流水席方才收场。对于祖母来说,也如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更卸下了心里的负担。

所谓世事皆定数,半点不由人。祖父刚老年得子,欣喜若狂,便迎来了解放。

不知是他平身多做善事,对人恭谦,当有好报,还是佃户们欲私吞土地,自食恶果。土改时,佃户多有隐瞒,亲友鼎力相助,祖父才躲过一劫。很多佃户都成了地主,而他经过数次核查,却被划分到富农阶层。

祖父虽是富农,但也属“黑五类”,免不了被批斗教育。而拉他上台批斗的,却是祖母的兄弟。这对他和祖母都是打击,除了想不到,也想不通。人生就是这样,往往背叛你、打击你的人,可能就是你的亲人或朋友。

祖父最终得到的结果是劳动改造,给生产队放牛。可怜垂老年迈的他,在放牛中又不幸跌下山坡,瘫痪在床。说是床,就是村保管室火坑边两条板凳镶在一起,加上两床烂棉被。而这样安排祖父,是在他瘫痪后还能照看保管室的物品。

挨到三年自然灾害,祖父年事已高,再不肯忍受屈辱,便滚到火坑里,欲涅槃重生。虽被救起,但熬过来年,终含恨离世。而他到死也没想到,用生命换来的,是让小脚的祖母带着刚满十二岁的我的父亲,去高山荒地继续劳动改造。

祖父离世不久,抱养的伯父就结婚分家,剩下祖母带着年幼的父亲艰难生活。伯父对祖母本就有成见,加上伯母刁蛮泼辣,自是处处对她不敬。无奈父亲还未成年,她也只能一直隐忍。

孤儿寡母,加上成分不好,自是处处受难。大集体时,人家干活可得一分工分,而祖母和父亲只能得八厘。难熬的是还随时要接受组织调查和教育,也看不到希望。

最让祖母难受的是看到父亲年龄见长,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依然无法找到对象。在当时,别说家庭好坏,就是她们头顶的成分,让人避之不及。

祖母娘家的大哥无儿无女,孤守一屋,看到父亲情况,便萌发善心,提议祖母去游说胞弟,让未出阁的侄女嫁给父亲,结为表亲,免得耽误。没想到祖母鼓起勇气去提亲,换来的却是一顿臭骂,而最让不堪的是没过多久便于小镇赶集时和她蛮横的弟媳相遇,那女人便带着女儿拉扯祖母,并当街追赶辱骂。

赶集的人如潮水般跟随着那对母女,或指指点点,或讽刺奚落,甚至跟着辱骂的人也有。我那可怜的祖母,衣衫褴褛,拖着小脚到处躲避,恨不得地上有缝可以钻进去。

那个年代,让人受难的不光是身体,更重要的是心灵。而如祖母和父亲这般,连尊严都没有了。

祖母无疑是坚强的,撑着瘦弱的身躯,带着父亲熬过了最艰难的二十年。这对患难母子顶着惊涛骇浪,风雨兼程。

随着父亲结婚生子,祖母多少有些落寞,慢慢也开始狭隘起来。家人说话做事稍不留意,就可能得罪于她。但不管如何,最终我都会成为“散气丸”。

那时我家已有三间木房,祖母独住一间。一旦有人得罪祖母,她便生气把门闩上,单独生活。

高山没有米,平日里多是苞谷饭。姑母们都嫁到低山,孝敬祖母也就是逢年过节送点米来。她单独在一边时,就会拿出藏米,用阳瓷缸煨饭。而每次饭熟,总会悄悄开门看一眼,但凡我在,便招手示意,喊我吃饭。而母亲如果煮点好吃的,也会让我去喊她,大多这个时候,隔阂便烟消云散,言归于好。

我上学后,祖母怕饿着我,总会在我放学前先做一碗油炒饭,放在灶上热着。村里到学校有两三里路程,要到放学时间,她就会拿上烟杆,蹒跚着走到村口接我。當山坳有身影出现,她便不停叫我名字,直到我答应才放心。

祖母就是这样站在村口的核桃树下,日复一日地等待着我放学,直到两年后,我转到镇上的学校。

在我出生之际,形势已然好转。可祖母却已过古稀之年,除了拖着小脚帮凑些农活,看到我成长便是她的幸福。

“文革”结束之时,父亲在师友的帮助下,终于在学校谋到了民办教师的职业,在我出生后不久,又解决了编制,调到了乡文化站工作,一家人勤扒苦做,渐有起色。

而伯父一家,添了三个孩子,加上不善理家,自然偏向贫困,而又看不得我们这家发展,便多生摩擦。伯母每看到祖母袒护我们,终免不得一阵撒泼,甚至辱骂于她。

祖母除了抹泪,倒也不计较。多是母亲站出来,和伯母对骂一场了事。每当我们闲话伯父家如何讨嫌,祖母也是一句“根系不好,不用理他”作劝。

两家吵吵闹闹,分分合合,倒也没有什么大事,最多是口水功夫,逞一时之快。没想到一件突如其来的事,却彻底地打垮了祖母。

伯父大儿子终于讨了媳妇,组成家庭,媳妇进门,自然十月怀胎,添人进口。就在小孩满月酒那天,祖母过去看孩子,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

也不知是谁叫了一声那孩子名字,她听到一震,浑身发抖,踉跄着走了回来。嘴里还不停嘟哝“三代都没过,姓就改了”。本来祖父抱养伯父时有约,过三代方能还宗改姓,没想到伯父一家在三代上就改了,尤其是祖母还健在。所谓“养大于生”,按当地的风俗实属不孝,对祖母也是大不敬。

已到耄耋之年的祖母觉得天旋地转,便晕倒地上。这次病倒,她躺了近一个月,起身后便渐渐出现异常。除了和祖父在一起的时光,后面的事几乎都忘了。而刚说过什么,做过什么,转眼就忘记。

让我们惊奇的是,祖父教她的歌儿却一个都没有忘,逢年过节一家团聚,在除夕守岁时,祖母都会唱歌给我们听。每当我测试她,我先说上句,她马上就可以接下句。而如《英台歌》这些长达上百句的歌词,她也能一字不漏地背下来。

历经苦难的祖母,已经没有什么能打垮她了,只有祖父生前的愿望足以让她坚持,让她计较,让她垮掉。

十 一

随着祖母岁数越来越大,她的记忆仿佛只停留在以前。还记得有一次学校放假我回去看她,她已认不得我了。旁人说我的名字,并说是谁的儿子,她才欣喜的拉着我的手,说“我的乖孙,怎么就长这么大了”。可过一会儿,她又会问这是哪个。我回答仔细后,她又会说“原来是我乖孙娃,我还以为是家海(父亲的名字)回来了”。

我除了心酸,却也不能再说什么。只能忍着泪水,默默地看着祖母,看着她瘦小的身影,在老屋里漫无目的地忙碌。

在前几年,父母也尝试着接祖母到镇上一起住,但稍微不小心,她就自己走掉了,也不认得回家的路,总要找到深更半夜才能找到。父母既要照顾我和姐姐读书,又要照顾祖母,总分不开身。无奈之余,只能接外婆过来和她同住,相互照应。

而祖母还是每天出外,去捡拾柴火,甚至有时还会把别人家的东西捡拾回来。村里人都知道她记性不好,年纪又大,多不计较。不管在什么地方,她见到人总会说同样的话——

“我有儿子,还有乖孙。”

“我只有一个孙子和一个孙女。”

我想在祖母的潜意识里,伯父一家始终是不被她认可的,尤其是在遭遇“还宗”的打击后。

十 二

终于,在我去州府求学的第一个冬天,祖母在毫无征兆下一病不起。而当时年幼无知的我刚好在学校犯事,父亲还在她病重的时候赶到学校替我解围。就在父亲回去后一天,祖母与世长辞,而我却失去了和她见最后一面的机会。

而父母也告诉我,祖母临终前异常清醒。说自己算上闰年闰月,也年过九十,儿孙满堂,已无遗憾。弥留之际嘴里还念叨着我和姐姐的名字。当父亲说我在读书时,她又说不要叫我,让我好好读书。

祖母走了,走的那天,大雪第一次到达村庄。

在知道祖母走后,我用被子蒙住头,哭了一夜。那年寒假回家,我没有直接回到小镇,而是中途下车,去到祖母坟前,给她磕头。

祖母的坟上已覆满厚厚的积雪,孤单的伫立在竹林的旁边,对着进山的大路。或许父亲也希望我们回村庄时,祖母能第一眼看见吧。

那天我用祖母生前捡拾的柴火,炒了一碗油炒饭,放到她的坟前。我告诉祖母,她的乖孙回来了。

十 三

在很多个夜晚/都会梦到祖母临终前/给我留下的油炒饭//每当清明的时候/我总会放一碗油炒饭/在祖母的坟前//离开太久,已认不清/祖母坟前的山路/一些岁月累积的想念/就如祖母坟头的碗//我离开多少年/就空了多少年。

去年冬天,第一场雪时我又梦到祖母,便写下了这首《荒祭》。

祖母喜欢唱歌,喜欢唱祖父教给她的歌。

祖母离开多年后,我还时常在梦中听到她的歌声,时常想起我放学回家,她给我留的油炒饭。

今年传承馆采编的《利川山民歌》付印,我在里面却看到了祖母经常唱的那些歌。

而当我决定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刚好是祖母逝世十八周年祭。

我已很久没有回到村庄,没有去看祖母了,她坟头的草早已蔓过了我长长的想念。

我要回村庄去,去看看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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