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三澍
低空
不会更高,是失去海拔的夜空,
是距離,从按门铃的指尖
压住深陷于食物的发烫的勺。
是让人担忧的餐具散出冷光,
把双份的病症,搅拌进数月后
咳喘着向我们举步的雪地里。
是勺子用金属的舌头卷起
碗底凉透的白粒,是一次外出
摇醒它:犹豫以至于昏睡的定音锤。
是脚,是离开的必然,让位于次要。
是天真的纤维,你显现它
只能求助于夜空替你掀开眼睑。
是你的手拧动另一种潮湿,
仿佛将要丢失的躁意
透过门缝,扶正屋内折断的香气。
潮汐篇
滑动的声音,像打拳。
舌根跃起之际,预警着涌浪
冲刷你身体的边境。
是它。你锈色的海堤磨亮自己,
迎接久未挪动的肉。
凭借权柄,没收你的辎重。
你看,汗水替海水
把例外之物拒绝于域外。
你忧虑于陷阱,也像潮汐
舒展淡红色的入口,
被拍击的欲望,被排挤。
每一次往返,呼喊挤压着
浪尖彼此追尾的听不见的震颤。
像聋哑者的新友,你为亲密而禁言。
喜悦的微粒,以毫米
推进在四分格精确的数学中。
四分之一浪,四分之一傍晚……
不关心政治的少女
——冬夜寄岑灿
红袍煎雪,姣姣可看,
濡湿的雪团像打了连串喷嚏,
啐进她发髻盘成的黑色里:
脱身紧俏,腰身派用场。
出门前,口袋里软银兼得奶糖。
她的字倒愈发好,
散脱的笔锋,顺道儿扫进壁炉,
伴着战时小报,浪费柴木斤两。
她勉力挥铲,小铜铲。
她照出的水影带着火苗味儿。
容貌不止用来褪色吗?
窗棂上,昨晚才贴个粉团屁股。
消息略迟。但不急着就跑。
她心中有时刻、分寸:
家里靠挂钟校准鸟鸣,
谁带她上火车,谁能耍毕生的叛变。
手头是表弟相赠的铁壶,
近日,亏它暖住祖传的睡眠。
她昏昏忆起六岁落水,
九岁落雪,十五将近落草了?
婚事无了,新欢不久可采。
她回家为了拾起耽搁的阶级学习。
旁边雾暖是不要的,
旧情人醉醉的袜,不要的。
即兴:柳叶湖
——给李浩
湖水比泪水更容易称量。
你看,一张改签的机票
就兜得起它水淋淋的耳朵。
剩下的弧线,执着于
在你肩膀侧面
围成半个薄薄的澡盆。
远处的浮标比你浮得更前倾,
裸出胸脯,却不害羞,
而禁止的意味仍让人微微咋舌。
面对诱饵,我只晓得
摘下眼镜来模糊。
少年如你,在仰身
等一片迟来的柳叶剖开湖底,
从沙里掏出锈掉的旧藏。
你的肩膀正生产水锤,
而我的,也在热气中
奋力抛出被夏天弄弯的柳叶刀。
只是,显露出嬉闹痕迹的地方
都被我们的身躯擦洗过。
我仅仅拒绝了你跳水的愿望,
却从未独自跃起
招揽过童年那无数的呼叫。
火狐篇
像火狐更早地熟练于火,你听到
风暴收紧的声音,它身后贫血的脸?
如何在危楼取水,如何在镜中
等起始于发梢的雨攀上你的全部。
让肉的漩涡最终降下乌云,呼喊出
你盛放雨水的衣物,将它洗涤。
它们寄希望于,你的躯体布满
水渍和斑点,像倾倒不懂的密码那样,
涌向和刀子对峙过的羊群,
在牺牲者的皮上安顿。
这是我们接合之处。从自己身上
削下皱褶,在你乳房边缘撑起薄薄的舞裙。
一把钥匙试图拧开不会终止的圆。
赤脚的人,比舞者懂得护住双踝的人,
你以你的屈膝,让快乐替你回答。
素衣篇
错了错了:假的偏要亲手摸,
真相哭你一个不逢时。
跨年跨得过将信将疑?
身在华南又返沪,迟到一如既往。
消息迟到,春宵走漏星子,
替铺盖执勤的全是临时母亲。
临时失眠,临时排班,
你挤在一个宗族塞满的表格里,
往眼底注水的除了亲情就剩虚言。
差一步了你苛责手洗净了没。
你检查,又让口罩像前门敞开
要霾要雾要鲜唇。
里应外合在上海,在我待命以求
消息过数州,早些锤我晚醒的耳膜。
别急,咬牙算命,稳住我妻。
待同一双皮靴蘸着医疗味儿
载到慈溪再余姚,要那虹桥作终点
有何用!汹汹。
拖后腿,再迟到。尤其错。
正确在辫儿上涂了油脂繁盛,
我,我敬你是个素衣且素妆的人。
夜航
为了归来,你模仿另外的手,
一只手套也换了冰冷的金子,
待售舱位不起眼的哭意。
远古:桨声发怵,让机翼临盆。
眼下,记忆吹皱奶汁的弧面,
褡扣坠线,乳晕回春。
唇在舷外,围捕风的微粒,
借一扇圆镜,你比抱婴的年轻母亲
更接近:哺育在樱核。
但昨日被一个起点托在空中,
像围裙半耷的妇人,伸脚
踩住十九世纪末沉着的拖把。
更低,灰色如字模在眼中走火。
一枚梭子织你不认得的城市,
也劝:走舷梯,干净如舷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