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莉
5月16日和父亲观蔷薇
金蔷薇开了。父亲坐在石阶的凉椅上,沉思
他大病初愈的身体还显瘦弱。这使他看起来
不再似以往的倔强。
金蔷薇开了,很多年前父亲穿过它时
将一辆永久牌自行车骑出了飞马的哒哒声
金蔷薇开了,堆在渐渐暗下去的暮色中
辽阔、寂静,带着一点荒凉
油菜帖
它在田野中
它是植物、风景、食粮
它是一个命名、定义
一种大面积的存在和空白
你行走在它们中间,每一秒钟
你无法确定有什么正在发生
或者已经过去?
你停留在那里
金色的花朵猎捕你、填满你
它是法典、气味、巫术
你分拨它密实的茎秆
你没有看见,早春的丧葬队伍
在化冰的小溪边移动
一只蜜蜂
乱糟糟地嗡嗡着抽泣
阁楼记
一切都在寂静中哗变,一阵风
掀起楼板陈旧的松香,我们抚摸
其中的木质年轮和松脂
有时它是乐园,有时它是一个容器
我们躲在里面,说起理想、划着红叉的试卷
白色連衣裙、一本连环画中的叛徒和同志
很久以后,谁也不能说清那里面
我们究竟发生过什么?
当它把我们升高、架空,我们吊在半空
鸽子般挣扎着、旋转着、扑腾着
人生开端之境,竟是如此幽闭、冷峻
在无法绕过的时间和流逝里
我们仅仅需要一把向上的梯子?
或者,它提供我们一个可靠的位置
少女在长大,鸽子在楼板上嘀咕
光柱里无数细小尘埃飞舞,像在演示我们
难以复述的一生
稍后,我们相互猜测、占卜
未来会出现怎样的人,在世界的另一面
向我们露出乌黑的眼睛
幻觉
钟声离我们很远
卡西莫多离我们很远
我们挨着自己,什么也不想
一座钟是一种孤独
在灰白的苍穹下
它有悲伤的形状
带高的筒形纽,下口两边
突出如锯齿
它内部的裂纹
黑暗,战乱,在撕咬着我们
我并不急于将眼前的钟敲响
这个午后,消逝过的事物
重新在身边闪烁
水波一遍遍拍击胸中的石头
在南屏山
我们是谁是什么
一件白T恤?垂柳、一炷燃过的香火?
被时间处理过的阴影?
阳光猛烈
想到还有人在身旁走动
视线开始一点点模糊了
远处是长桥
远处是苏堤、白堤
远处是孤山、苏小小墓冢
远处是断桥
湖中,新荷高出水面,奇异,绚丽
像我们所持有过的爱的幻觉
真实但不可触摸
之后
——过苏小小墓
她安静地睡在湖边
她与谁都无关了
在那里,孤山,西泠桥
枫香,麻栎,乌桕,石楠
伫立着,弹奏着,变幻着
但没有人再哭泣
十九岁,她获得了
愿望中的永恒,是死亡使她趋向
静物的美,死亡有时候既仁慈且年轻
而我们正不幸一天天老去
风不停地吹
一个戴黑纱的幽灵
一把剔骨利刃
我们,这被无止境
侵略驱赶的穷人
在湖边没有目的地转着
没有油壁车、青骢马
没有人哭泣
尘世空茫,那些虚妄的承诺
谎言,凌霄花痛楚的呼吸
——一堆褐红色的遗物
如果它们再也不会
回到这个午后的湖边
那就听听聂鲁达怎么说吧
“我死时
我要你的手按上我的眼睛”
请就这样打上一个漂亮的结,此刻
日暮孤山,湖水啃噬堤石的声音
微弱,似有似无
后来
天越来越冷了
水杉细长的叶子变得枯黄
还有柿子树,只剩下黑的树干和红果
肃穆而荒凉
每一次注视它们
我都会不由自主出神、颤栗
我想起那一年冬天
告别了家乡
我去了北方
雪下得很早
我一个人趴在雪地上
手掌上渗出的血和雪互相交合
我流出的眼泪很快结冰
我的脸上有两条冻结的河流
后来在一家咖啡馆
我第一次向对面的长者
承认我的失败
我微笑着故作镇静、老成
样子滑稽而可笑
一个被命运捉弄的小丑
结巴着,言语混乱
在一杯变冷的卡布奇诺中
数次停顿
现在我回到了南方
冬天又来了
只要想起当我摔倒在雪地上时
有人正在风雪的路口
迎接着别的新鲜事物和人
我就会异常平静
默默盯着那些在落叶的树木
山河变换,日日新
想来,其实很简单
我哭泣的时候,天空很亮
世界静静纷飞着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