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里二生

2017-06-07 08:50周云和
四川文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秋生表嫂娃儿

周云和

秋生

听到这一句话,秋生如同听见打了一个干壳雷,咔嚓嚓轰隆隆――震得他耳门子嗡嗡作响;似乎亮汪汪的太阳,都跟着打了几个抖抖。

劳改每个月吃四十五斤粮食。叫鸡娃儿说。

叫鸡娃儿是洪天友绰号,他说话爱给人抬扛,一抬扛就鲠着脖子,血红着一双牛卵子眼睛瞪着你,活脱脱一只斗红了眼的大公鸡。他前天刑满释放回家,今天出工薅红苕,大家趁口空扯闲条,问叫鸡娃儿监狱头生活咋样。

这已经让秋生惊讶不已了,叫鸡娃儿继续说,每个月还要发牙膏肥皂钱,还喂得有猪,逢年过节杀给大家打牙祭,更让秋生羡慕得两眼圆瞪,口水长流,捏着锄把站在地头忘了干活。

庄稼人调侃干活时站着不动的人为打青庄。后面的人都三三两两超过秋生,薅到前面很远去了,秋生还捏着锄把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中了孙猴子的定身法。有人催他:你膏药不摊起走,站在这里打青庄,队长看见了,不日脚你才怪。

秋生干干地笑笑,懒绵绵地薅了几锄,感觉手上力气跑了。他是孤儿,不满十八岁,身不强力不壮,生产队没有具体安排他活路,想干就干,不想干拉倒。于是,他索性锄头一抽,扛在肩上回家去了。

想想吧,劳改每个月吃四十五斤粮食,还要发钱,杀猪打牙祭,现在生产队一年才分两百来斤粮食,还包壳,打成米,一天半斤都摊不到,吃得清汤寡水,一天到晚痨肠寡肚,还不如劳改。

秋生咚一声把锄头搁在阶沿坎上,口有一些干,舀了一碗水喝了,抬了那条只有三只脚的木板凳,橐一声放在家门口,一屁股坐了下去,差点坐了一偏翘,起身把屋角里那砣鹅卵石搬来,做了板凳的一只脚,小心翼翼地坐了下去,瞄了一眼屋里,阴沉沉的,心境也随着阴暗起来。

灶头,石头泥巴砌成,年深月久,摇摇欲坠;上面放的锅,锈迹斑斑。秋生想起父亲在世时吃死猪儿肉的样子:一年到头,除了过年生产队杀一两条猪,一人能分上一斤半斤外,平时见不到一滴油星子。生产队养的猪,生病死了,队长就安排人挖坑埋掉;只要一死猪,秋生就晓得,又要沾荤腥了。他父亲会在黑夜里,或者白天趁人不注意,去把死猪抠起来弄回家打整干净,宰在锅里煮起,放上盐巴吃“和锅闹”。

父亲虽然穷,却从来不吃独食,只要抠了死猪,都要叫上春生和冬生的父亲等几个不嫌弃的人来吃。筷子只有两双,不够,取竹棍儿代替。没有桌子没有碗,大家围着锅儿吃。只有一条高板凳,吃的时候,父亲把它拉来靠着灶头,坐上去,双脚放在灶边上,佝着腰,把死猪儿肉一砣一砣地送进嘴里,吃得满嘴流油,鼻浓鼻溚,汗水长流,伸手在脸盘子上抹一把,在身上揩一下,又赶急把筷子伸进锅里。

队长晓得了,再死猪,安排人去埋的时候,特别交待:用锄头挖烂,茅厕里舀一桶大粪浇在上面。父亲照样去抠来吃。队长冒火了:丢在河头。父亲仍然想办法去打捞。

嘻嘻,身上穿得烂,肚皮犹如豬油罐。秋生不止一次听他父亲洋洋得意地对嘲笑他的人说。

穿得有好烂?热天穿一条烂眉烂眼的火窑裤,打一个光胴胴,肩膀上经常搭一张黑抹溜鸠的汗帕子。不冷不热穿的衣裳像和尚的百衲衣,补了又补,针脚长短不一,东拉西扯;裤子大筐小洞,经常能看到屁股瓣瓣在那里招摇过市,向外打探。冬天穿空心棉袄,腰上不是捆一根草绳,就是拴一皮篾挑;絮的棉花爆开,沾上泥尘污垢,如同油渣子拼凑而成。

秋生穿得还不如父亲,冬天一件烂棉袄,开肠破肚,肉都遮不住;一条打秋裤,裤脚只能到脚弯子,冷得脸青面黑,牙齿格格,环抱着手缩成一只刺猬。蚊帐呢,几股襟襟吊在那里,冬天不挡风寒,夏天难阻蚊虫;尤其是秋夏,门口那个茅厕,俨然蚊子繁殖饲养场;住的那间屋子,彻头彻尾蚊子贮存仓库。秋生经常一身被蚊子咬起红块块,如同长满了密不通缝的痱子。对喽,秋生还听叫鸡娃儿说,劳改还要发穿的,铺盖蚊帐。种种好处加在一起,一个念头从秋生心底慢慢由阴晦变得光亮,由柔弱走向坚定:去劳改。

打定这个主意后,他捡起脚边一砣小石头,哐一声砸进茅厕里,拍拍沾在手上的泥巴,准备进屋煮夜饭吃。去米罐子头舀米,空空如也,突然想起,中午就已经底朝天了。

秋生基本上寅吃卯粮,每一次生产队分到粮食,把借的还了,又剩不到几颗了,然后又去借,恶性循环。

问题是不好借,一年要缺半年粮,借了不能及时还上,拖着赊着欠着,人家借怕了,不要说有不借,大家都分得差不多,哪个又有好多粮食借给他呢?

所以,秋生面对空空如也的米罐子,想了半天,找不到借的地方。薅红苕时,无意间铲出红苕,有镰刀把大了。他想去偷,看看天色,太阳刚下坡不久,还没黑尽,不方便,又一屁股坐下板凳。

秋生已经是惯偷了,七八岁就偷起东西,基本上啥子庄稼出来就偷啥子,像胡豆豌豆苞谷花生等,还是嫩水子,根本吃不得,他就开始偷了。不偷吃啥子?或者,偷来咋个吃?他有的是办法,如麦子,才灌浆,他偷来用磨子推烂,连壳带瓤煮了吃。苞谷,刚背儿,他扳来剥掉壳壳全吃掉。简直是糟蹋庄稼,一顿吃掉的东西,成熟后十顿都吃不完。队长见了,也把他莫癞子的哥哥莫奈何。

最愁苦的是水瘦山寒、茅零草荒季节,一样庄稼没有,无物可偷,他便见物准价,挨邻侧近只要值钱的东西,想方设法偷去街上卖了买吃的。首当其冲是一屋两头的幺爹幺妈家,挨偷怕了,凡值钱的东西,锁了又锁,藏了又藏。但不管咋个锁咋个藏,都逃不过秋生那双安装了雷达的眼睛,把布票藏在蚊帐背后的土墙缝子里,都被秋生偷到街上卖来买鸭儿粑吃了。过年了,幺妈心想去扯点布回家,给一家大小做一件新衣裳过年,一看,布票没有了。不用说,秋生偷的。找了一根黄荆棍儿,揪住就是一顿暴打,打得他在敞坝里像耍猴戏一样遍地滚:幺妈啊,以后我再也不偷你的东西了啊。过后仍然照偷不误。他父亲创造了“身上穿得烂,肚皮犹如猪油罐”的经典语录,他则发明出“打得断骨头打不断筋”的至理名言。

天麻乎乎的了,秋生?了?干起壳壳的嘴唇,偷红苕去了。他摸到一个背静的地方,取了一根树枝当撬撬,牵开红苕藤叶子抠了起来。抠了半块土,好容易抠到一条镰刀把大的,在草草上胡乱揩了几下,泥巴都没有揩干净,就填进嘴里一阵虎嚼狼咽。直到抠来吃饱了,又抠了几条揣在身上才回家去。

现在,秋生已经躺在那张他父亲生前用竹子绑的所谓床上了;床不堪重负,被折腾得呀呀惨叫。

自从上前年父亲死时,把那张有两个大洞的草席,做了敛尸的“千个头”棺材,秋生再没有睡过席子:没钱买啊。父亲那块黑黢黢臭汹汹的汗帕子,算是贵重的遗产,秋生让它履行席子的职责,把它铺在谷草上垫睡。

秋生两眼望着黑洞洞的夜,一个庄重的问题,大步走进他涉世不深,甚至有那么一点点儿愚钝的脑壳:已经打定主意去劳改,要咋个才去劳改得到呢?

只有犯罪。

要咋个才犯得到罪?秋生想跟小他一岁多、脑瓜子最灵醒的春生请教,可春生县城头读书去了;冬生呢,大他两岁,但脑壳不灵光,只有嘿嘿嘿,开不来条设不起法;十七岁多的他,没有读过书,最远只去过二十里路的蟠龙场,见识少,脑壳想痛了,心想烦了,还是想不出办法;听隔壁幺爹家传来咚的一声响动,可能是打耗子弄出来的,才想起幺爹经常骂他的一句话:不会干,你不晓得照着裤儿画样样?是啊,大体晓得有两三个判过劳改的人,看他们咋个犯的,我照着犯不就得了?

叫鸡娃儿劳改,是跟田小江打赌。田小江说他吃得完一把两斤的手工面。叫鸡娃儿晓得,手工面,涨分大,一把两斤的,煮好挑起来一大瓷盆,便颈子一犟:我赌给你吃,吃完了,我赔一把面的本,拿五斤粮票给你;吃不完,你赔一把面的本,拿五斤粮票给我。大家在铲草皮灰,图闹热,你一句我一句挑唆怂恿,在梁家借了一把面开赌。

煮来真的一大瓷盆,只放了一点盐巴,田小江吃得瞪眉鼓眼打干呕,最后一口吞进嘴里又吐了出来;但怕输,又从地上抓起来?进了嘴里。叫鸡娃儿跳起脚脚大吼:你输了,吐出来了。田小江说:我又吃了的,没有剩得有一根面。叫鸡娃儿有意不赔,言来语去执顶撞起来,说着说着扛起锄头就要走开。旁边凑热闹的人,都说鸡娃儿不落教,赢得起输不起,鼓动田小江拉住叫鸡娃儿把面和粮票拿出来再走,不然五斤粮票得不到不说,借来打赌吃的那一把面也该田小江还。田小江愣了愣,犹犹豫豫地撵上去,拖住叫鸡娃儿锄把不准走。叫鸡娃儿顺势给田小江一推,田小江一坐墩儿倒地,仓皇爬起身抱住叫鸡娃儿的腿,叫鸡娃儿猛一抬脚,踢在田小江的腰眼上,很痛。要说打架,田小江与叫鸡娃儿有一拼,但他肚子里装着一大瓷盆面,很笨重,稍微动作就腾得痛,不敢给叫鸡娃儿硬拼,揪住叫鸡娃儿手膀子狠狠地一口狼咬。抓扯开始,在大家围观助阵下,田小江以脾脏破裂,脑壳敲破,颅内出血,紧急送县医院抢救收场。幸好抢救及时,田小江没有性命之虞,但留下脑震荡后遺症,叫鸡娃儿因打人致残被判了五年徒刑。

秋生和毛子、黑狗当时在那里割草,看见了整个场景。他想到这个场景,可找不到这种打斗的人。有蚊子咬,虽然秋天了,仍咬得凶,秋生伸手往痛处一巴掌拍去,马草湾宋成贵被判劳改的事出现在眼前。宋成贵他认得到,但咋个犯罪的细枝末节他不清楚。只听人摆,他跟隔房兄弟媳妇两个穿皮盘,兄弟拿刀去砍他,他反而把刀抢过来,砍了兄弟十一刀,差一点把兄弟砍死了,被判了十二年劳改,现在都还在汉王山监狱头没出来。这个,动刀动斧秋生害怕,特别是血,红朗朗的,看见就头晕。那一次看见叫鸡娃儿锄头打破田小江,血一飙就出来了,他顿时吓得打抖抖,从此看见血就眼花头晕,脚酸手软,哪里敢提刀去杀人?

还听说河那面董坝,有一个姓易的,被抓去关了一年,后来被敲了沙罐。说是有一个女人,男人走亲戚去了,姓易的去偷她家里东西,女人察觉了,佯装起床去解手,出门把门拉来锁了,去找生产队长来抓。生产队长带着几个基干民兵来,女人开锁进屋,角角落落找遍了,根本没有人。女人觉得奇怪,分明还晃着人影了的,咋个会跑掉呢?见没有人,队长带着民兵们走了。女人关了门,又上床去睡了。原来姓易的男人手抠床环子,脚蹬床边,巴壁虎一样贴在床铺下面;民兵们找时,只弯腰用电筒照了床脚下,根本发现不了。姓易的男人成功地躲过一劫出来后,凶相毕露,叫女人给他煮饭吃。饭吃了,他怕事情败露,用绳子把女人索死,把家里粮食盗走。可他并没有把人勒死,快天亮時女人缓过气来,爬出门求救,当天早晨民兵就把姓易的男人抓获,送去了县公安局,被判了无期徒刑。

秋生晓得,无期徒刑就是当一辈子的劳改犯。此刻秋生想,姓易的人真有福气,一辈子月月吃四十五斤粮,还发钱发穿的和铺笼罩被,比邱贵贤当国家干部还安逸。生产队出去的邱贵贤,在区供销社上班,每月才吃二十五斤,虽然发钱,但一切东西都要自己买。

大腿上突然针尖扎了一下,秋生知道,又有蚊子在那里喝血了。他翻了一个身,忧忧地想,自己下不起心杀人,没办法犯的罪。听说投毒可以判劳改,可是,这要钱买药,自己身无半文。放火也可以判劳改,火柴灶头上有半盒,别说烧一座,多烧几座都够,但万一要把人烧死了挨敲沙罐,命都没得了,别说吃四十五斤,拿九十斤给你吃都是一句空话。

秋生翻来覆去睡不着,竹床被折磨得叫苦连天。他越想心越急,越急心越想,就是找不到好的犯罪方法,忍不住扇了自己一耳光,告诫自己,要过上好生活,只有去判劳改;并且,必须找到一种不是杀人投毒放火、自己犯得了的罪去犯。要不,去找叫鸡娃儿求教,请他指点指点。不行,不好意思不说,叫鸡娃儿恶暴暴的样子,不一定要教你。还有,这种好事得悄悄地做,要是大家都醒悟到劳改好,争着去劳改,国家没有啷多粮食拿出来,一个月就吃不到四十五斤了。

秋生想着想着就天亮了,懒绵绵地起了床,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伸了一个懒腰。看见湾对面黄葛坡上,三三两两往上爬去,他一下想起,今天是星期天,赶蟠龙场。对喽,原来赶场秋生看见过,蟠龙场区政府门口,有一个宣传专栏,经常贴着县人民法院的布告,宣布枪毙和判刑劳改的人员名字。想起这个,一个叫兴奋的东西,一脚踢在秋生心坎上:用得着自己去抠脑壳想吗?布告上就有那一些人是咋个犯罪的,去学学不就对啰?

秋生一下来了精神,本想把昨晚上偷的红苕煮了吃,想到要耽搁时间,柴也没有啥子,干脆吃生的算了。他拿了两条,舀了半瓢水洗了洗,捏在手里,把脚上的木板鞋抬脚摔在门背后,吃着出门赶场去了。

芊草坝离蟠龙场二十里路,软一点要走两个钟头,挑着担子走得更慢。原来每周赶一三五,要割资本主义尾巴,对饲养家禽家畜做了严格限制,以一家一户为单位,猪一条,鸡两只,超过就是资本主义尾巴。粮食、自留地种的一点可怜巴巴小菜,自己都不够吃,哪个还有多余的东西拿去街上交易?赶场人少,街面冷清,就改为一周一场,逢星期天赶。

秋生心情顺畅,脚步轻快,一个钟头多一点就走拢了。赶场人稀稀拉拉,有的店铺才把门打开。往常,秋生一去就在下河街遛跶当“三只手”,几乎粑粑铺、饭馆都集中在那里,运气好,能小偷小摸到一个半个粑粑,饭馆里捡到半碗剩菜剩饭。今天他目的明确,上街就正直去了区公所宣传专栏前。一张县人民法院布告贴在那里,眉斜嘴歪,邋邋遢遢,一看就是旧布告,还被一张写着黑字的红纸,蒙住了半边脸。其实,即使一点不蒙,秋生也无法知晓布告上的内容:他没读过一天书,连自己的名字也认不周全,更不要说认布告上的字了。他很失望,公鸡一样昂着的头,打败的落水狗一样低了下去;有一点太阳烘烘的天道,很同情秋生,瞬间也变得忧郁阴沉。

但没多少时辰,秋生那颗头发盖住耳朵的头又抬起来了。

也许寓意为干干净净迎节日,山泉县法院一般在国庆节、春节前,都会公开判处一批罪犯。还有两天就过国庆节了,前天县里公开宣判了十一名罪犯。秋生不晓得,空洞的眼神望着空洞的街道正欲离开时,区公所那道大门里走出来一个二矮二矮、三十来岁的人,腋下挟了一筒裹着的白纸,提着一个刷大字报的糨糊桶桶儿,走到专栏前,撕下宣传栏上的纸,左一撇右一捺地刷了糨糊,把裹着的白纸牵伸贴了上去。秋生记得住父亲的话:出门嘴巴要放甜点,只要比你大的,叔叔伯伯孃孃婆婆只管给他喊起去,喊死了不要你花钱去埋。他便上前一步,犹犹豫豫地,想喊叔叔,又觉得喊伯伯好听点,便问:伯伯,你贴的是啥子哟?那人望了秋生一眼:县法院布告。秋生心子恐咚一跳,抬眼看去,布告上密密麻麻都是字,有四个人的名字打了红勾勾。他晓得,那四个挨敲沙罐了,不是学习的对象;他要学习的,是下面那一些没敲沙罐的人,犯的啥子罪,咋个犯罪的?他帮贴布告的人,把撕在地上的纸渣渣捡起来,揉成一团递过去:伯伯,把布告上红勾勾以下的字,念一遍给我听好吗?那人瞟了他一眼,说你慢慢看吧,我还要到别的地方去贴。话毕,提着糨糊桶桶儿就走了。

失望再一次袭击了秋生,但他很快获得大部队增援:贴布告的人刚走,一个一个人头纷纷向布告凑来。很多人默默地看,也有人小声地念,特别是那个四十来岁、瘦长脸的人,穿着一件补疤中山服,左上胸衣包里插着一支钢笔,也许显示他有文化,念得最大声。秋生在前面,怕挡住他的眼睛,忙退到他的身旁,听他念:

现行反革命犯贺先荣,男,四十二岁,捕前住山泉县城关镇西岗街三十八号。贺犯极端仇视我党和社会主义制度,一九七三年二月至一九七四年四月,多次攻击无产阶级专政,破坏批林批孔运动,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反革命气焰极为嚣张,依法判处现行反革命犯贺先荣死刑,立即执行。

那人是从布告开始念起走的,秋生不想听,又没人像他这样大声念,就想,放电影开头还要插放幻灯片,然后才是正片子哩,熬着听吧。

第二个是反革命纠合集团首犯,第三个杀人犯,第四个是报复杀人犯,都是挨枪毙的。终于念到不挨枪毙的了,秋生精神振作起来。有抢劫杀人的,有敲诈勒索的,有投机倒把的,有搞迷信活动致人死命的等等。秋生伸长耳朵,聚精会神地听着,生怕漏掉了一个字。瘦长脸每念完一个,秋生就对比着想,自己犯不犯得来那个罪。很遗憾,他对这一些罪一知半解,不明不白,不知道咋个去犯。

强奸犯,王永明,男,三十三岁,山泉县马戈庄公社下马大队人。王犯永明道德败坏,流氓成性,虽经改造,不思悔改,自一九七一年至一九七四年六月,强奸妇女三名,猥亵妇女多名,影响极坏,依法判处有期徒刑九年。此布,一九七四年九月二十六日。

秋生津津有味地听着,见瘦长脸念到这里,伸手下巴上摸了摸,打了一顿饱牙祭一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退出人群,才发觉念完了。他综合对比,觉得唯独最后这个王永明犯的罪才适合他犯。但他懵懵懂懂,曉得强奸是男女之间干那个事,却不清楚咋个才叫强奸,忙退出人群,急步撵上瘦长脸,嘴巴巴地喊道:伯伯,我问你一个事嘛。瘦长脸回过头,没答白,只把眼睛搁在秋生脸上。秋生知道这是等他提问,就说:啥子叫强奸哟?瘦长脸脸上荡起一丝笑:看你嫩羞羞的样子,问这个干啥子?秋生脸一红,忙说:问来耍。可能习惯吧,瘦长脸又伸手摸了摸下巴,意味深长地说:耍,这个不好耍哟,你看布告上,要判劳改的。说着走了。秋生的心一喜一慌,喜的正是他盼望的这样做会判劳改,慌的是错过了这人更不好找人问。他紧走几步,树桩一样栽在瘦长脸面前,眼睛里满是乞讨和等待:伯伯,告诉我一下嘛。瘦长脸有一点泼烦地说:哎呀,就是男人要干女人,女人不干,男人?到干。说完走了。

秋生眼光粘在瘦长脸渐行渐远的后背上,学着瘦长脸伸手摸住下巴,若有所悟:?到干女人就可以犯罪,就可以判劳改,就可以每月吃到四十五粮食不说,还可以发钱发铺盖,好简单啊。思想间,蛰伏在裆间的小玩意儿有了精神,似乎提醒秋生,它可以充当作案工具,需要时打一声招呼,跳坎跳岩,我跟定你了。秋生虽然也知道,裆间小玩意儿除了拉尿,还可以做别的事情,但一直很迷糊,这一次他算彻底明白了。

秋生在街上瞎逛了几圈,又想在下河街当“三只手”,可能人家早有察觉,提高了警惕,那个拴着国营食品围腰帕的女人,眼睛追光灯一直跟着他转。他又去两三家饭馆睃了睃,食客们不但没有剩下半碗米饭半盘菜,连汤汤都没有剩一滴,盘子碗像洗过的一样。他要去判劳改的愿望,在一眼一眼失望中,一寸一寸地变得坚定,迫切,强烈。

回家路上,秋生边走边想,犯罪的思想有了,工具有了,现在要做的事,是去找谁犯罪,时间越快越好,最好现在就能强奸一个人,下午送去公安局,明天送去监狱劳改。判好多年才好呢?布告上说,王永明强奸妇女三个,判他九年,秋生扳着指头算,等于强奸一个判三年。这样,这一次就强奸一个,先判三年再说;听说判劳改还是不安逸,强迫劳动,屙屎屙尿都要请假,要是今后生产队分的粮食多了,就不必去判劳改了;要是还是分现在这样少,再去强奸再去劳改就是。

那么强奸哪个呢?秋生第一个想到的是卓二嫂。卓二嫂性格开朗,爱跟男人两个逗猫惹草,那一次干活动,她的老表黃扯火还摸她的奶奶,可能好强奸。但他男人力气大,担子要挑两三百斤,要是抓住我强奸他的婆娘,不扯着我几根头发,摔我几丈远?要不得要不得。

强奸韦从敏吧,斯文滔滔的,走路风都吹得倒,我肯定强奸得赢她。可她住的龙家院子,七八家人,她家里的人也多,怕还没走拢就被发现了。秋生像吃了苦楝子水,头摇如拨浪鼓,也要不得。

秋生又挨着想了生产队几个妇女:伍露草牛高马大,我可能只打得拢他的肩膀,肯定按不倒她。雷丛英肥厚憨实,倒下来都要把我压扁。易天群泼妇一个,怕手还没有伸出去,耳光就给你扇过来了。

秋生很想了一些人,自己都没有能力,没有胆量强奸到,很是沮丧;还以为犯罪简单,简直想不到有这样难,不禁又想起父亲活着的时候经常骂他的话:人生在世,条条蛇都咬人,乌梢蛇不咬人都吓人。所以啊,要想劳改,不要因为强奸不到就不去强奸了;都好强奸,人人都去争着抢着吃四十五斤一个月的粮食去了。

秋生回到家里,饿得两眼昏花,找出昨天晚上抠的红苕,准备煮一碗红苕汤吃。刚把红苕洗来切在锅里点燃火,坎下韦家的小女孩惠惠到家门口来了。拢,就把肩膀靠在门边上,一个指头放在嘴边,定定地望着秋生。惠惠九岁,个儿矮小,面黄肌瘦,出了名的馋嘴狗,爱去守周围人家吃饭。这完全是天赐良机,上帝有意把一个绝妙的犯罪机会,珍贵礼品一样送给秋生。遗憾秋生见识少,思路窄,不晓得强奸少女、幼女更容易得手,像眼晴边上的惠惠,根本没有丝毫反抗能力,并且还可以多判几年劳改,多吃几年四十五斤一个月的粮食。他只想到街上布告上说的强奸妇女才判劳改,火钳一放,站起身来,轰绿头苍蝇一样挥手轰惠惠走开!惠惠边走边把头扭过来。秋生怕惠惠掉头转来,伸手关上那道冷风可以自由进出、连门闩都没有的破门,用一根竹棍顶住,硬生生地把惠惠那双可怜的、乞盼的眼光挡在门外。

强奸哪个呢?十天前生产队一人分了二十斤谷子,他还了账只剩下三斤,两天就吃完子,还是清汤寡水的稀饭。又去找人借了四合筒米,勉勉强强吃了三天。离下一次分粮食还有二十天,离挖红苕还有一个多月,吃啥子啊?秋生望着灶膛里一跳一跳要熄不熄的火苗子,唉,这日子越来越没有办法过下去了。

秋生吃完大半碗红苕汤,肚皮还是蔫瘪瘪的;望着空空如也的碗,秋生再一次明确意识到,要想肚皮鼓起来,还是只有想方设法强奸妇女去判劳改,这才是唯一出路,不然,不饿死都要脱一层皮。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话,文款款的,秋生不要说懂得,就连听都没有听说过,但他后来的际遇,却把这个意思诠释得淋漓尽致:他终于寻找到了一个再理想不过的强奸对象,板栗湾文学丽。

有好理想?一个寡母子,个子又矮小;单家独户,吼破喉咙都不会有人听到;男人前年得病死了,留下一个遗腹子,才两岁多一点,也帮不上他妈啥子忙。秋生结合自身实际,做了全面考量,完全有能力强奸到她。

秋生开始只考虑本生产队的妇女,想遍了都没有适合他强奸的对象。倒洗碗水在家门口茅厕里的时候,无意间往七星山那面望了望,突然想到山脚下不远处的板栗湾,住着一户叫文学丽的人家,不在一个大队,有四五里路,展开去想,如打穿了一眼水井,兴奋从心底汩汩冒了出来。

秋生打定主意,擦黑点去。白天去怕她干活路去了,不在家。还有白天眼睛多,老远就被人看见了,晓得去强奸人,撵来打得你手提脚跛还没有强奸到,这种买卖做不得。

天还不黑哟?秋生望了好几次天色了,太阳还明晃晃地在半天上一动不动。如饿慌了的人等着白米干饭开甑,等啊等啊,秋生把膘肥肉满的耐心,等成一条光眼骨碌的瘦狗,太阳还是在天上落不下去。他实在熬不住了,修改主意,决定提前去板栗湾。

一路顺风顺水,没有遇到一个人。生产队还没收工,拢,秋生的心慌乱地跳着,围绕房子转了一圈,铁将军把门,他梭到房背后山边上的竹窝里坐下。太阳总算熄灭了,文学丽收工扛着锄头牵着娃儿慢腾腾往回走。秋生的心禁不住狂跳起来,等文学丽开门进屋没多久,他站起身,轻手轻脚来到文学丽家门口。娃儿在家侧边拿一竹棍儿在地上玩耍着,文学丽拿瓢在缸子里舀水,突然看见秋生,瓢死在手里:你、你来干啥子?秋生心跳如擂鼓:我来强奸你。拴着话尾巴,秋生一个猛虎下山,向文学丽扑过去,一只手箍住文学丽娇小的腰肢,一只手急慌慌扒拉文学丽的裤子,要把文学丽按翻在灶房屋的地上。

不像街上人,对门邻居都不知道姓啥子;乡村,十里八里哪户家里有好多人,姓啥子,多大岁数,眼睛鼻子一清二楚。文学丽晓得芊草坝孤儿秋生,面对他提出非礼要求和唐突行动,寂寞孤单得发霉了的心,很快稀释了惊慌惶恐。她没做挣扎反抗,淡淡地说:床上去嘛。秋生听了,微微一怔,说是他胁迫文学丽,不如说是文学丽引导着他去了床上。秋生慌里慌张,压文学丽在身下,盲人骑瞎马,举着枪,找不到攻打目标,心慌意乱,胡摸乱戳。文学丽从容镇定,十分配合秋生,让他成功地完成了犯罪行动。

回家的路上,秋生很感慨,原来强奸好简单哦,还好耍,怪不得啷多人宁愿去坐牢。他没有丝毫犯罪的胆怯畏惧,反而像从战场上立了大功凯旋归来的英雄,还缺枝断桠地嘘了口哨嗦多多拉嗦,嗦咪咪多来——他抑制不住兴奋:现在要做的事,就等着文学丽去报案,县公安局来抓我了;县公安局一抓,一月四十五斤粮食,哈哈,我就吃稳了。

秋生还想了一问题,去劳改了,住的那一间破草房,干脆一把火熛了。嗯不行,和幺爹幺妈的房子连在一起的,怕烧过去把他们的房子烧了,我就又犯放火罪了,要挨枪毙。不能烧,只能找一把锁锁了,要不暂时拿给幺爹幺妈住,劳改几年后回来要住,喊他们让出来就是。

秋生拨着指头算计,搞得快明天上午县公安局就要来抓他,慢一点下午。可是,第二天清风雅静,第三天清静风烟,公安局的影影儿都没看见。他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焦躁不安,忧郁地想,这公安局咋个的呢,山泉城离芊草坝,就五六十里路,蚂蚁都爬拢了,何况你们还有车。他左思右想,估计文学丽没有去报案;案都没报,公安局咋个晓得呢?我得去找文学丽问问,看她去报案没有。

秋生喝了半瓢水,怀揣忧虑,太阳没落又去了文学丽家。他已经强奸成功,不怕被人看见了;甚至,看见的人越多越好。

文学丽还没收工,秋生大摇大摆地在她家门口等了一会儿,她才收工回来,放下锄头,丢开牵在手里的娃儿,叫他走开去耍。然后目光迎住坐在家门口的秋生:来啦?

秋生劈头就问:你没有去报案?

文学丽一愣,颧骨有一点高的脸庞堆满疑问:报啥子案哟?

秋生说:前天晚上我强奸了你。

文学丽讪讪一笑:怕你不强奸,是对的再来强奸一盘。

秋生如同遭遇到一股龙卷风袭击,用尽心机搭建的摩天高楼,哗啦啦崩塌下来:这几天日思夜想的美好生活啊,眼看就要成功,可对方不去报案,居然还厚皮实厚地说再来强奸一盘,你说你说你说,这叫啥子话?秋生仿佛遭到人生最大羞辱,脸都气青了,伸出右手二指,哆哆嗦嗦地指着文学丽鼻尖:你、你、你,天底下还有比你不要脸的女人吗?

文学丽脖子一犟,斜仰着半张脸,眼光锥子一样扎在秋生脸上:我不要脸,还是你不要脸?

秋生觉得心里有一盆火燃烧起来,一时找不到恰当的还击语言,再抬手指着文学丽鼻尖道:你!

文学丽冷冷一笑:哼,我就我。爬!说着,进屋去了。她跨进门坎的时候,还故意扭了一下屁股。

门框空洞洞的,秋生觉得那就是他这时的心境。他怔在那里,要是文学丽说她要去报案,这两天忙,抽不出来时间,他还可以原谅文学丽,甚至照着文学丽说的,再强奸她一盘,加重点罪;可是强奸了她不去报案,等于白强奸了,白浪费了他的时间和精力,忍不住脚一跺:爬就爬。怒气冲冲地掉头走了。

秋生感到迷茫无助,未来的路,跟破屋一样,一团漆黑。他回到家,晚饭也没吃,没得东西吃,躺在床上,肚皮也饿,蚊子又凶,根本睡不着。咋个办呢?再想想,找得到容易强奸,又要去报案的人不呢?他像炒二面黄豆腐一样,又翻了一个身,竹床压痛了,嘎呀一声大叫;竹床反复又叫了很多声了,秋生也没有想到恰当的人。大半夜了吧?他眼前忽然电光火石似地一闪:哎呀,看我好笨,文学丽不报案,我自己去报吧。听人说过,自己是可以报的,只不过要减轻点罪行。减轻就减轻吧,总比坐不到好;减少一年,可以坐两年,减少两年,可以坐一年。坐满刑期出来,生產队还是现在这副烂眉烂眼的样子,再去强奸人犯罪劳改就是。对,还是去强奸文学丽。哦对了,听说重新犯罪要多判一点时间,这一次少判一点,削高填低不就拉平了?嘻!

秋生为自己的新想法得意。个哥-喔-唔-。鸡叫的声音,拖着长长的尾巴,走进黑不溜秋的屋里,他听见了,翻身坐起,打定主意,这就起身,去集体地里抠两条生红苕吃了,就到县公安局去报案,是红是黑,只有随命打采了。

路在嘴上。秋生找到县公安局的时候,已经上午快下班了。他畏畏缩缩地走进一间办公室,对一个四十多岁、埋头在办公桌上清理书报的公安,怯生生地说:我来报案。

公安侧过那一张有几颗痣的脸:报啥子案哟?秋生说:我强奸了妇女。

这叫投案。公安说,把秋生从头看到脚,看你这么小点儿,面黄肌瘦的样子,还强奸得来妇女啊?廖股长,这里有人来投案。

一张下巴有一翘的脸很快出现在门口。秋生猜,应该是廖股长了。他提着一个包包,下班的样子,见了秋生,脸色一阴:跟我来。

廖股长带秋生去了一间屋,叫来一个女子,拿了本子,坐在对面。秋生瞟了一眼屋子,墙上挂着的两副手铐子钻进他的眼睛,一副灰头土脑,一副明光锃亮。秋生喜欢明光锃亮的那一副。寻思道,公安一问,手铐子一戴,一个月四十五斤粮食马上就吃到了,心里很愉快。

廖股长威严地问:叫啥子名字?秋生。

哪里人?

大胜区碾子公社芊草坝生产队。

好大?

十七岁,不,十七岁半了。

廖股长一怔,那女子没记,也拿眼睛望他。

你犯了啥子罪?

强奸妇女。接着,秋生东拉西扯鱼龙混杂地交待了强奸过程。

秋生满意地想,马上要给他戴手铐子了,甚至做好了伸出双手的准备。

可是,廖股长听完他的交待,给那女子对望了一眼,又掉过头来问他:你没得神经病吧?

秋生忙说:没得。

两个人站了起来。廖股长说:你回家去了,我们调查了再说。然后掉头对女子说:走。

女子关上本子,拧上水笔筒壳,跟着廖股长出了屋。

秋生急了,一步窜上前,挡在廖股长面前,结结巴巴道:你们该给我戴上手铐子,抓我去判劳改呀?

廖股长眼睛在他脸上停了一秒,侧身挪开秋生挡着的路,大步走了。

秋生又想上前挡路,但廖股长和女子已经走远了。他僵立在过道里,一个大大的疑问从心底浮起来:日怪,强奸了文学丽,她不去报案;我来报,不,投了案,公安居然喊我回家去了,他们咋个能这样做呢?

秋生希望的眼光暗淡下去,如踱进厚重云层的月亮:我现在咋个办呢?

三天后的傍晚,秋生挨了一顿暴打,纯属吃饱了撑的。

那天,秋生像战场上打败了的垮杆兵,垂头丧气地从县公安局回到家后,去生产队地里抠了一包红苕,煮来吃了躺在竹床上巴心巴肝地想:文学丽挨强奸了不报案,我主动去投案县公安局不理睬,咋个布告上面那个王永明强奸妇女他们又要去管呢?还判他九年。秋生越想越觉得世道不公平,越想越感到绝望,想学沙梗大队搞投机倒把的倪从贵,挨斗争后去擦耳岩跳长江死了算了的心都有了,又觉得自己年纪轻轻的,死了有一些值不得。然而,活又活不下去,像这嘛,想去判劳改都不得行,活着还有啥子意思呢?

嘎啦嘎。竹床也很痛苦,被秋生在上面折腾得直叫喊,真想散了架给秋生难堪,苦命物怜苦命人,于心不忍,咬紧牙关坚持着。秋生揣测,自己去投案,公安局不理,可能要等文学丽去报案,公安局才理。又找不到恰当的妇女强奸,不如再去找文学丽,想办法纠缠她,把鼻血都给她缠出来,把她整冒火,整来受不了了,她总要去报案。

又翻了一个身想,没有必要再去纠缠文学丽,我动动嘴,把强奸了她的事敞出去,名声给她坏了,她没有脸面,自然会去报案。当然也会坏掉自己的名声,一个饭都没得吃的人,有啥子资格讲名声?最后秋生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对,把事敞出去,坏文学丽的名声,就这样做。

秋生生产队干活,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幺爹怕他耍流了,经常管着他,喊他干活,出工时,站在敞坝头,对着秋生那道破门喊:还在整哪起?走喽!秋生有时不想去,就说:你走到哇。只要这样说,就表明他不想去干活。幺爹就要骂:是哪条虫,就要打哪棵树。你不干活动要做啥子嘛!定定地站在那里等着。秋生熬不过,懒绵绵地跟了出来。有时,抠脚背整草鞋,半天不出来,幺爹怕去迟了扣工分,提高声音:你紧着在屋头塞起干啥子?或者骂:我看你不干活路要做啥子。气鼓鼓地走了。可以说,几乎都是幺爹幺妈喊他去生产队干活路。

这天天刚鱼肚白,秋生就起了床,去瓦窑井挑了一挑水,站在幺爹门口大声问:幺爹,今天生产队干啥子活路哟?

幺爹正是茅厕坎上“吊大炮”,听秋生这么早起床,主动问干啥子活路,很新鲜,先小声哝了一句,格老子今天太阳从西边出了,才大着嗓子回话,长鱼塘塝塝铲田壁。秋生说:我先走了嗄。

出去没多远就碰上冬生和覃老头。冬生问他:这两三天没有看见你干活路,走人户去了?

秋生说:哪里有人户走哟,我是去县公安局投案去了。

冬生憨痴痴地望着他:投案,投啥子案哟?秋生自得地答:强奸了文学丽。

冬生嘿嘿嘿地直笑,跟在冬生后面的覃老头说:你娃儿蛋黄都没有落,就强奸得来人了,哄鬼。

真的。秋生就把英雄事迹说了,但他的真实目的没有说。

覃老头五十多岁,走路敲梆梆了,还老光棍一条,没尝过女人味道;秋生胡子都没长,居然搞过女人了,居然还得便宜卖乖,憨拙拙的去投案。他便当了义务宣传员,把秋生强奸文学丽的事传扬了出去。

有人不信,问秋生:是真的,还是覃老头造你的谣?秋生咧嘴一笑:真的。

于是惹出一片惊叹羡慕:你娃儿真有艳福。

同时惹出一片非非遐想:这个婆娘,被强奸了不去报案,还喊再来强奸一盘。嘻嘻,好久去试一盘。

秋生收到意料中的效果,招来意料外的结果。

晚上,秋生收工回家,放下锄头,准备煮红苕吃,刚往锅里掺水,来了五个人,三男两女,钻进他的屋里,二话没说,揪住秋生就拳打脚踢,打得秋生火星子迸溅。秋生双手抱住头仰着脸问:你们咋个打我?那个三十多岁、一张青水脸的女人,嘡一耳光扇在秋生右边脸膛上:打你龟儿吊起一张屄嘴乱说。接着扑过去,撕秋生的嘴巴。秋生往后挣脱,一个男人一拳头打在他胸口上,随着一脚踹在胯子里。秋生哎哟一声,被踹倒在地上。然后几只脚雨点子般密集地踢在屁股上,肋骨上,脑壳上。说出“打得断骨头打不断筋”至理名言的秋生忍不住痛,大声喊起来:打死人喽!打死人喽。青水脸女人说:老子打活人。又一巴掌扇在秋生脸膛上。隔壁幺爹、幺妈听见了,急步撵过来,要去挡开打向秋生的拳头和窝心脚:你们有事说嘛,凭啥子打人?另一个五十来岁、有一点老相的女人,两手叉腰,瞪着眼珠子回答:凭啥子,你问他。继续打!幺爹问:你们是哪里的人?五十来岁女人说:大沟头的。一说幺爹、幺妈就清楚了,文学丽的后家在大沟头住,这一伙人是文学丽娘家人。秋生今天放出去的风,幺爹、幺妈下午听说了,正在商量夜饭吃了,喊秋生过去教育一頓,没想到文学丽的娘家人抢先一步“教育”秋生来了。

同时要来但明天才来教育秋生的,还有公社派出所。县公安局廖股长觉得这一起案件,像强奸更像和奸;犯罪人没满十八岁,属未成年人犯罪,又是主动来投案,难以追究刑事责任,给局领导汇报,作批评教育处理。廖股长几个案件缠身,躲懒打电话给碾子公社派出所,请他们去调查一下,如投案人所言,好好批评批评教育教育,不要再犯。

暴打仍然没有松手。幺爹见秋生在地上大声叫着,抱着头滚去滚来,打得很惨道,很造孽,站上前说:我是他的幺爹,他老汉死了,托付给我,怪我没教育得好,我给你们赔礼道歉。那伙人理都不理。一个男人抬脚朝秋生气膛踢去,幺妈咚一声跪下地挡住:我求求你们了,还没有出到气,要踢踢我好吗?那伙人停下了手,换了一种方式继续出心头恶气。一个男人几脚把秋生灶头蹬倒,另一个男人把竹床掀翻,青水脸女人用粪瓢从屋门口茅厕里舀来粪,先泼在死狗一样蜷在灶边上的秋生身上,屋里。五十来岁女人骂:你不要认为文学丽软弱,好欺负,死人旁边有活人;再听到风言风语,还要来打。她手一挥,很气派地说,走!几个人扬长而去。

幺爹、幺妈事后才弄清楚,五十来岁的女人是文学丽母亲,青水脸女人是舅母子,三个男人是大舅子、小舅子和一个老表。

幺爹问秋生:打着哪里没有?秋生睡在地上,一动不动,嘴角和鼻子还在流血,幺妈扯下墙上一颗竹钉子挂着的那块黑污污的洗脸帕,给秋生擦。幺爹想移动他一下身子,秋生哎呀呀叫不要动。幺妈说不晓得打到哪点喽。幺爹抱怨道:平时喊你听话点你不相信,现在挨黑打安逸了。他想起童子娃儿的尿,是治疗跌打内伤最好的药;生产队刘狗儿在街上当摸包匠,抓住了挨打,爬进公共厕所叫人屙尿给他吃,便眼睛瞄向幺妈,你去拿一个碗,叫小三屙半碗尿端过来。之后站起身,找撮箕铲来泡灰,倒在地面上,把粪缠干;拿了弯刀,砍来硬头篁竹子,准备给秋生重新绑一张竹床。幺妈把小三屙的尿端来了,叫秋生喝。秋生痛,抬不起头。幺妈望了望,把碗撂在一块踢倒的灶石上,拉来几把谷草铺在地上,喊幺爹搭帮手,把秋生轻轻地移在上面躺着,头稍微垫得高一点,一手枕住秋生的后颈窝,把尿碗凑近秋生嘴边,要他喝了。

秋生费力地抬高头喝了一口,一个咸津津臭汹汹骚烘烘的味道,立即抢了占口腔,直想打呕。幺妈没松手,略带抱怨地说喝完!秋生熬着喝完,嘴也抬不起手去摸,尿渍从嘴角往下巴流去。他倒下身去,想大点喘一口气,浑身牵筋动骨刀割着一样痛;想起父亲的话,人生在世,条条蛇都咬人,乌梢蛇不咬人都吓人,眼泪水一下滚出眼眶……

冬生

一张一张黄葛叶,在树上冷得打抖抖;北风一刮,就一飘一荡一摇一摆地落在了地上。冬生弯腰捡起一张细看,黄焦焦的,死了没埋的样子;想起春天发叶,秋天夏天都是绿油油的,才没过几天,就老了死了,心里像被一只蚂蚁咬了一嘴,有一点疼。冬生刨开一点泥巴,把捡起的那张叶子埋进了泥巴里,站起身,拍拍手,向大山坡望去,落进他没有灵性、如同两个枯井一样的眼坑里的,是雾腾腾灰蒙蒙跟米汤一样颜色的天光,和癞子脑壳一样的山色;每天看上千百遍,早把一颗愚顽憨直的心看麻木了。

冬生心也阴阴,情也阴阴,木然的瞳仁里,又映出了竹冲湾郭家的那座长五间瓦房,以及瓦房一侧那口鱼塘坎上一边放鹅一边看书的黑娃。

不晓得这狗日的咋个有冬天,也不清楚舅子的田土咋个要下放到户,一个生产队的人,在一起干活路好安逸嘛,听他们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嘿嘿嘿,一个冬天不知不觉地就过去了。特别是薅秧子,一个生产队的人集中在一起,歌儿也唱起,啥子大田薅秧排对排,一对秧鸡儿飞过来,你的秧鸡儿钻林子,我的秧鸡儿站石岩;啥子大田薅秧行对行,一对秧鸡儿跑得忙,问你秧鸡跑啥子,你家婆娘……你家婆娘,呃啥子咹?记不住球喽。然后锣儿狂狂狂地敲起,鼓儿得个得个得个地擂起,那场面,要好安逸有好安逸。哪像现在一家一户单干,冷清清的,晚稻打了,红苕挖了,麦子点了,就没得活路干了,剩下这一个比一个长的冬天做啥子嘛,牌也打不来,婆娘也没得来陪,唉——!

黑娃是春生大哥的娃儿,前天把冬生的一个鸡腿腿赌去吃了,害得回家挨了老汉一顿臭骂。冬生希望房子起火,黑娃滚进鱼塘里。那样,他可以去抢火,可以去救人,找一点事做,顺便还可以看到黑娃的报应。然而,他满怀信心地望得两眼发痛,两腿发酸,郭家的房子没有一丝被烧的迹象,黑娃跳索索地跑回家抬来一条板凳放在鱼塘边上坐了下去,冬生便万分败兴地垂下那颗头发好久没有剃了、已经长来盖住耳朵的头。忽然看见几只蚂蚁,在几根快要断青的草草间爬来爬去,他的心痒梭梭的,忍不住蹲下身子,紧紧地将眼神粘住蚂蚁在草草里钻来钻去。

冬生说:我应该有婆娘的,王母娘娘不干。

冬生又说:王母娘娘不公平。

村上的李莽子、狗儿、张十官几个人,好晃哟,一天到晚打牌掷骰,日嫖日赌,游手好闲,王母娘娘都许配给他啷漂亮一个婆娘。特别是秋生,想坐监卡想进了心,强奸了文学丽,结果没坐成,挨了一顿暴打,不好意思再在生产队呆下去,跑到城里拣垃圾刨炭花儿,这两年竟然发了财,婆娘明一個暗一个不说,还要找野食吃。我们从小在一起掏地牯牛,梭滩滩板儿,滴沙娃儿,算是耷耷毛朋友;你婆娘放在那里不用,分一个给我用嘛,狗日的不干不说,还立眉立眼地骂我,你娃是不是肉皮痒得很嘛。唉,要不,我心子小一点,和哪个打伙一个婆娘都要得嘛。

冬生忧忧地想。

冬生最不安逸春生不喊他的名字,喊他憨包儿。冬生忍不住还嘴道:你才是。春生狗屎运好,读了高中回来,温支书让他当大队团支部书记,当大队科研组组长,派他去重庆去学种柑子,海南岛去学种杂交水稻,两年后就推荐他去南京读大学,毕业后分在成都啥子单位坐办公室。一个大队的人都晓得,温支书在培养春生当女婿。春生呢,进大学没几天就把温支书的女儿温小芸甩了,气得温支书吞煤炭烟子。你春生家里人又多,家又穷,温支书白拿一个女儿给你当婆娘,这种好事,我睡着了都会笑醒,你还不干,还说我是憨包儿,我们请大家评评理,你春生是憨包儿,还是我冬生是憨包儿?弄得温小芸现在都不嫁人,说除了春生这一辈子她哪个都不嫁。我们都是耷耷毛朋友,你在外面工作,照顾不到温小芸,你应承下来,拿给我帮你照顾嘛。可见啊可见这个春生啦简直啊简直!

冬生更气愤的是听春生母亲说的王母娘娘的话:男人一辈没挨女人睡过,死了要挨三千玉棍。你不许配一个婆娘给我,我又没有扭着你要,你咋个又要打我三千玉棍呢,不把我打成肉酱酱啊?

冬生不知道反省,其实要怪怪自己,王母娘娘本来是要拿一个女人给他的,怪他不精灵。去年,冬生的老汉梁汉银端起刀头到处磕头,磕烂了膝盖头终于感动了王母娘娘。秋生的妈也打起灯笼找遍了芊草坝,后来在汪家坡找到一个集麻、驼、拐、癞于一身的姑娘。曾经给李莽子介绍过,李莽子说,我宁愿当一辈子和尚,死了等王母娘娘打三千玉棍都要得。作为四肢健全、精强力壮、挑抬下苦样样能干的冬生,许配这样一个姑娘给他,王母娘娘未免太刻薄太偏心眼了,但冬生老汉梁汉银却高兴得跑回家,骨朵骨朵地把舍不得喝、留来准备过年的一瓶高粱酒,倒在碗里喝了个精光:好啊好啊,龙配龙,凤配凤,耗子生儿打地洞。过年了,杀了肥猪,梁汉银喜滋滋地叫住冬生:快去喊你的姑娘老丈母,到我们家头来吃中午。冬生去了,丈母娘正在喂猪,冬生跟在她的屁股后面,望着老丈母:嘿嘿嘿,我老汉说,姑娘老丈母,到我们家头来吃中午。丈母娘脸色一沉,舀起一瓢潲水兜头给冬生淋去。王母娘娘叹口气,把那个丑姑娘收回去,干脆不嫁人了。

蚂蚁在杂草间玩得好高兴。你看那只带翅膀的,顺着一根黄焦焦的丝茅草攀爬上去,快爬到草尖上了,丝茅草的叶子承受不起,腰一弯,蚂蚁就落在一根横着夹在另一根丝茅草下面的草棍上,往一端爬去,这端便被它的重量压下去,高高地翘起来;往另一端爬去,另一端又高高地翘起来。嘿嘿嘿,狗日的还踩翘翘板哩。冬生笑了,便双手趴在地上看。那只蚂蚁踩翻草棍后,悄然落在一棍白乌乌的横担在两棵丝茅草桠枝里的兔毛草上,又表演起了走纲丝;走到中间时,冬生的心也跟着紧张起来。蚂蚁踩滑了脚,像人在单杠上悬着两臂。老子才不救你哩!冬生幸灾乐祸地得意起来。

冬生始终弄不灵醒一个问题:见了啥子听了啥子,咋个不能照实说呢?那是七二年的事,冬生饿得头发脱落,连在地上爬动的力气都没有了。妈老汉呢,一个二个肿得像胡芦。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实在饿得熬不住了,老汉梁汉银夜里去生产队的地里偷了几个嫩苞谷回家煮来吃。二流子刘文碧是牛队长养的看山狗,鼻子长,眼睛尖,老远就闻到从冬生家飘出的嫩苞谷气味,进屋抓了一个现行,扣了冬生家粮食,还说要抓去斗争。幸好梁汉银与大队牟主任有一层亲戚关系,他找牟主任给牛队长说情,才免了挨批斗下场。

吃一堑长一智,梁汉银再去偷苞谷,怕煮嫩苞谷的气味飘出去,不敢煮来吃了,就吃生的。他拿了一个生苞谷给冬生,威胁冬生道:你要是把不住口风,在外面对人说了,谨防老子扭你的脑壳。冬生吃了,嫩兮兮甜蜜蜜的很安逸。看山狗刘文碧见地里掉了苞谷,到处清查,碰见冬生,打帽榨子:冬生,你偷生产队地头的苞谷没有?冬生饿得来如同香纤棍儿的颈子,哪怕轻轻地摇动一下,刘文碧也就算了。可冬生却是这样说的:我没有。我老汉去偷了。我老汉给我说,你要是把不住口风,在外面对人说了,谨防老子扭你的脑壳。刘文碧撵到冬生家里找梁汉银说聊斋:你是不是又偷了生产队的苞谷?梁汉银说:没有。刘文碧说:冬生说你又去偷了。梁汉银坚信,捉奸捉双,拿贼拿脏;现在苞谷都装进肚皮头去了,整死不承认,你敢捉我来杀血!狡辩说冬生說的是前一次。刘文碧只好干瞪梁汉银两眼走了。

梁汉银再去偷苞谷回来,真不想拿给冬生吃,可看见冬生饿得气都提不起来的样子,心软了,还是给他吃,不过多了一个心眼:冬生,这砣石头你弄来打整一下。冬生说:老汉,这咋个是石头呢?苞谷!梁汉银拿出一把菜刀,往冬生面前嗖一声宰在板凳上:你给老子说,究竟是啥子?冬生说:苞谷。梁汉银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怕冬生又出去说,提刀把苞谷宰得稀烂扔了。再偷队里的东西吃时,不仅不给冬生吃,连晓也不让冬生晓得。梁汉银说:饿死他龟儿算球喽。

蚂蚁左蹬右踢,还是爬上去了。一只带翅膀的大头蚂蚁,爬在了另一只的背上。嘻,日你怪,还要人家背。冬生撮起厚厚的嘴唇,屙出一团口水,端端地盖住了那只爬在另一只背上昂头脑壳四处张望的蚂蚁。蚂蚁不怕飞来横祸,勇敢顽强地从口水中爬出来。冬生又屙出一团口水盖住它:日你怪,你爬得出来啊?

冬生正在入情入境,有人在他拱起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翘起一个沟子在做啥子?冬生一张惶,猛一抬头,随即站起身:嘿嘿嘿,张表嫂,我还说是哪个。日你怪,差点把魂都给我吓脱了。

张表嫂人不高,胸口挺,屁股大,脸盘宽。她笑眯笑眼地望住冬生:蚂蚁有啥子看头嘛。

嘿嘿嘿。冬生粗短的五根指头,插进野草般一样零乱的头发里抠了几下,憨痴痴地望着张表嫂,眼光在他喜欢的张表嫂胸口上大胆地瞄来瞄去。

张表嫂说:冬生,你空不空?我门前那块地头的萝卜扯了好久喽,已经要长草放蛇了,帮我挖一下要得不?。

冬生捡来李莽子最爱说的一句话道:萝卜扯了眼眼在,将你那眼眼栽青菜,嘿嘿嘿,还用得着挖?

张表嫂惊喜道:哟,还说你是憨包儿,你几时长精灵了我都不晓得。还开得来玩笑,晓得眼眼栽青菜了。走,去帮我挖一下。

有人叫干活路来打发这无聊而漫长的冬天,冬生高兴了:嘿嘿嘿,要得嘛。

似乎被张表嫂用一根无形的绳子牵着,望着湾对面的那座土墙茅草房走去。

不知咋个一回事,冬生起步走的时候,情不自禁地望了一眼坐在鱼塘坎上边放鹅儿边看书的黑娃。冬生很佩服黑娃,才六岁啊,就精灵得过人。他又想起前天的事,他二孃满十,老汉忙不过来,就叫他去。他回来,二孃有感于同胞生,手足情,特意给他老汉包了一只鸡腿腿。冬生走到郭家侧边碰到放鹅儿的黑娃。黑娃拦住问:冬生,过哪里去来?冬生说:走人户来。黑姓两颗黑眼珠子滴溜溜地望着冬生转:你手杆下面夹的啥子?冬生一老一实回答:我二孃给我老汉包的一只鸡腿腿。黑娃愣了愣,吞了一口口水,仰起脸蛋子说:冬生,不怕你是大人,我叫你甩一张纸,保证你甩不出五步远。冬生想,一张纸啷轻的,算个球;很大一坨的鹅宝石块,我都能甩很远很远哩,就说:没得啷日怪。黑娃说:敢不敢打赌?冬生说:敢。黑娃说:你输了就把你那一只鸡腿腿给我,我输了就捉两个鹅儿给你。冬生想,鹅儿长成大鹅了更好吃鹅肉,爽快地说:要得。黑娃加楔子:不许反悔嗄!冬生说:反悔不是人生父母养的。黑娃说:好。黑娃打开手上的娃儿书,左翻翻右翻翻,见最前面一页没有字没有图,就唰一声撕下来递给冬生。冬生接过来随手一甩,别说五步,连一步远都没有。黑娃说:你输了。冬生说:不干,再甩一次。黑娃说:你再甩三次定输赢。冬生说:要得。就憋了一口气用力一甩,又甩,再甩,最远的一次不到两步。黑娃一笑:你输了,鸡腿腿归我了。冬生有一些舍不得,不想拿给黑娃;但吐出去的口水收不转来,只好心有不甘地拱手把鸡腿腿递给了黑娃。看着黑娃撕着吃得包口包嘴满嘴流油的样子,冬生喉结滑动,直吞清口水。

张表嫂从门背后拿过一把锄板已经长满锈斑的锄头,竖在冬生眼前。冬生接过,来到地前,瞄了一眼那块地,好宽哟,怕要挖半天。再看看土质,死黄泥,死板板的很硬,好久没有松过了,皲裂了许多细小的口子,像枯瘦如柴的人身上描了几笔肮脏一样,长着几棵干巴巴、瘦筋筋的野草,看一眼让人心痛半天。这是一块疏于耕耘的地。冬生试了一锄头,像挖在了石板上,手膀子都震麻了,才挖下一个白口子。张表嫂,日你怪,咋个不早两天请我来帮你挖嘛。他将锄把斜靠在肩上,啪了一团口水在手板心里,磨儿似地推了几转,重新操起锄把,高高地抡起,划了一段圆弧,生锈的锄板只插下去小半截。这激起了冬生的雄性和虎气。他脱下灰遢遢脏兮兮的棉袄,烂鞋子一样扔在地上,把锄头举得更高:日你怪,不相信你硬得过老子。

黑娃走过来:冬生,帮你张表嫂挖地啊?我帮你扯草草,跟着你吃点混糖锅盔好不好?

冬生白了他一眼,想起前天把他的鸡腿哄去吃了事,就说:还有啷好的事,去看你的鹅儿读你的书。

黑娃拉下脸子:哼,不让我吃混糖锅盔嘛,到时候请我吃我都不吃。

冬生?了黑娃一眼,想骂他私娃儿怀胎――人小鬼大哩;但话艰难地跋涉到嘴边,因脚力不济停歇在了牙齿缝里。

冬生挖出一身臭汗,以为半个下午挖得完的,结果把天都挖黑了,还摸着挖了一会儿才挖完。

在挖地过程中,冬生想,张表嫂的日子还是过得有一些恼火,男人前年得癌症死了,留下一个小娃儿和一身账,她里里外外丢了扬钗拿扫把,眉毛胡子一把抓,地头的活路都无所谓,田头栽秧打谷和挑抬下苦的活路,一个女人咋个吃得消哦,还是累得有一些造孽——他老汉知道他帮张表嫂干路后,骂他是叫花子懊怜相公——自己把自家的活路干完就找不到事做,咋个没有想起帮张表嫂干点活路呢?我反正没有多的事做,又有力气,今后要多帮张表嫂干点活路。

帮人干活路,招待吃饭是人之常情。冬生去张表嫂家里放锄头的时候,张表嫂留冬生吃夜饭。冬生不好意思,说算了。张表嫂说:饭都煮好了,还有一个菜煎起就吃。冬生心里慌慌的,又说不出慌的原因,扭头要走。张表嫂没计划拉冬生,情急之中,手伸了出去,拉着了冬生的手膀子。冬生一侧身,张表嫂拉滑了,拉住了冬生的手。冬生顿时感到一个火一样烫的气流,从脚板心箭一样射进脑命心,中了定身法似的动不了身子,望着张表嫂嘿嘿嘿一串傻笑。这时黑娃像一条泥鳅,一滑就进了屋:你们手拉手做啥子?眼睛在冬生和张表嫂脸上鸟儿一样飞去飞来。

张表嫂像红炭丸烙了手,慌忙松开冬生的手,随机应付道:黑娃啊,稀罕,坐嘛。说着转身灶房去了。

黑娃围着桌子转了一圈,说:哟,吃得好啊,还有煎蛋。伸手就抓了一块放进嘴里。那里最好的一道菜,端来碗筷的张表嫂见了,心里很不安逸黑娃,放在往日,她会干涉黑娃不懂礼貌;但今天似乎有软处被黑娃捏着,让口无遮拦的黑娃说了出去,外人不清楚具体情况,你描一笔,我描一笔,会越描越黑,得把黑娃的小嘴巴堵住,只好装大方,招呼黑娃吃嘛吃嘛。

但张表嫂拉冬生手的事还是传出去了。

传出去的不是黑娃,是冬生,并且演变出一场风波。

晚上,冬生想着张表嫂拉着他的手的那个味道,好细嫩好润滑好安逸哟,激动和兴奋就像凉水井的水直往外面漫,翻来?去大半夜都睡不着觉,其间还把思想延伸到了张表嫂胸口上屁股上。嘻,张表嫂走路,胸口闪巍巍的,就像有两只兔儿躲在那里,想往衣裳外面钻又钻不出去。于是冬生产生出新的想法,今天我给她挖地,她拉我的手;下一次我又给她干活路,她让不让我摸胸口?我继续跟她干活路,她让不让我跟她两个睡觉呢?啊哈,只要跟张表嫂两个睡过一觉了,我死了王母娘娘就不会打我三千玉棍了,我这个忙就没有白帮了。不过,冬生想的和张表嫂睡觉很单纯,仅仅是挨着睡,像奶娃儿挨着母亲睡一样,不是男女之间那种爬起放倒的睡。直到今天,冬生都只晓得裆间那玩意儿是屙尿的,不晓得还有别的重要功能哩。

冬生突然斥怪起黑娃来:要不是黑娃打岔,说不一定张表嫂就让我摸胸口,拉着我晚上不走,让我跟她一起睡觉了。这个小乌龟,在张表嫂家吃过饭出门回家,还喊他脚痛,走不得路,要我背他回家;说只要我背了他回家,就不会把他看见我跟张表嫂两个拉手的事说出去。也怪不得人家说我憨,只跟张表嫂两个拉了一下手,又没有做坏事,怕啥子嘛;可自己还是真像有红疤黑记被黑娃捏在手里一样,乖乖地蹲下身子,把黑娃背到他的家侧边鱼塘坎上。

冬生第二天起床吃了早饭,还是找不到事做。老汉梁汉银伙起几个爆蔫老头儿又去幺店子打大二去了。冬生也学过打牌的,但脑筋转不过弯,始终学不会,又没有钱去“缴学费”,干脆算了。看地面,一路大头蚂蚁,像电视上看到的长途行军打仗的垮杆部队,纪律涣散东扭西拐地往前行走。冬生又想蹲下去逗蚂蚁耍,想到不晓得张表嫂家头还有没有活路需要干,说了一声日你怪,尖出脚把带头的那一只碾死,其余的方阵大乱,冬生又胡乱踏了两脚,心里缭绕着将军打了大胜仗凯旋归来的愉悦,昂了头,拍拍手,兴致勃勃地朝张表嫂家走去。

碰上迎面走来的李莽子:冬生,哪点去?张表嫂家头。

想去打寡母子的主意啊?

不是,是去看她有啥子活路要我干没得。

李莽子有一些邪念地说:一个寡母子,肯定家头活路多得很,特别是床上的活路。

冬生心里有了欢喜,直视莽子:真的啊?

李莽子说:不是蒸的未必还是煮的?

冬生嘿嘿一笑,觉得自己不逗蚂蚁,去张表嫂家里找活路干的想法是对的。但他往前走时,一个疑问涌上心头:张表嫂的床上活路咋个会多呢?大不了早晨起床后叠一下铺盖,摆一下枕头,席子皱了再牵一下席子,打一个哈欠的时间就收拾归一了,咋个会多呢?走着想着,一杆烟的工夫,冬生就走拢张表嫂的家头了。

张表嫂在梳脑壳,取下咬在嘴角上的发夹,边别头发边问:有事啊?

冬生说:我来看你有啥子活路要我做没得。

张表嫂说:哦,谢谢您了,没得。我要去幺店子接三三回家。

三三是张表嫂的娃儿,幺店子是张表嫂家的后家。昨天张表嫂带三三去后家耍,三三耍起兴子了,不想走,就留在了那里。

冬生不清楚张表嫂下逐客令:李莽子说你家头活路多得很,特别是床上的活路。

张表嫂一愣神:李莽子的活你都要听,回家去把抱鸡婆都杀来吃喽。

冬生干干地一笑,眼光情不自禁地停泊在张表嫂藏了两只兔子的胸口上。他想,要是真的窜出来了,我就捉住去山上找嫩草草把它喂得饱饱的,再抱回来交给张表嫂。

当然最好是和张表嫂去床上睡一下,死了就不会挨王母娘娘打三千玉棍了。

张表嫂梳好头发放好梳子,说以后有活路的时候就找你帮忙做。这时门口光线阴了一下,进来两个人,气冲冲的,挑头一个进屋揪住冬生就是一皮砣,打了冬生一窜窜。冬生稳住脚跟一看,是张老者和他的儿子张延风。

张表嫂本名洪桐花,是张老者亲亲的侄儿媳妇。肥水不流外人田,洪桐花的男人死了以后,按风俗习惯,张老者想把她过继给娶不到婆娘的儿子张延风。洪桐花嫌张延风好吃懒做,又爱提劲打把,打牌赢了揣起钱就走,输了就耍扯,品性不好,坚决不干。张老者唆使儿子张延风霸王硬上弓,把生米煮成熟饭再说。毕竟现时代不同过去,宗族势力可以主宰一切;面对晚上像一只屎苍蝇一样不断来“关心”的张延风,洪桐花疾言厉色,扬言只要张延风敢动她,她就要到县上乡上政府和公安去告。张延风只好围着锅边转,看见锅里热烙烙的煎粑粑,清口水长流,怕烫着手,不敢去抓来吃。张老者看在眼里,恨在心里,今天本想去赶街,出门碰着李莽子,说冬生到洪桐花家里去了,轉身回家叫张延风,说有野狗钻进你兄弟媳妇的屋里去了,还不去把他撵出来。张延风一听,扯伸脚步就撵了来。张老者要给儿子壮胆,要看西洋镜,也尾随张延风去了洪桐花家。

张老者很忌恨洪桐花,暗自骂过:老子得不到的东西,哪个也休想得到。

张老者心里揣着锯锯镰,想看洪桐花的笑话:你一个女人家,还带着一个嫩娃儿,外头屋头忙上忙下,看你癞哈蟆垫床脚,撑得到几天;撑不住了,你总有求教我的时候。

可洪桐花即使累瘫累倒,也不请他父子俩帮忙;即使腰无半文,宁肯找五姓外人借,也不找他家借;张老者两爷子问着帮忙问着借钱,洪桐花也不愿意。真是水火不进,刀枪不入,让他父子感到深深的失望,不,绝望。

所以,当听说冬生往洪桐花屋头钻,张老者一个恶念驟然从心里涌起:搞臭洪桐花,再来猫哭老鼠,把洪桐花收归自家门下。

说,黄天白日,你钻到一个寡妇家头来干啥子?张老者眼珠瞪成牛卵子,恨不得打一碗水把冬生吞了。

冬生说:我来看张表嫂有啥子活路要我做没得。

张延风吼道:活路在家头吗,你是不是想来调戏我大嫂?

洪桐花穿好衣裳,拉伸展衣襟,阴沉着脸说:请你们嘴巴放干净点,不要在这里打胡乱说嗄。出去,我要锁门喽。说着要拉门来锁。

张老者认为洪桐花作做贼心虚,不想让她走,却又找不出恰当的理由,只好让出门去;看洪桐花气耸耸地叭一声锁门走了,掉头把气发在冬生身上:你龟儿老实说,你钻进一个寡母子家头来,究竟想干啥子?

冬生说:就是来问她有啥子活路要我做没得。

张延风皮砣在冬生眼前晃晃:你又想吃皮砣了?

冬生倒退一步,怕挨打:我还想摸一下她的胸口。

张延风心头的醋瓶子一下打翻,给了冬生一皮砣:说,就只想摸胸口?

冬生迟疑子一下,一老一实地说出子心里曾经产生过的想法:还想挨着她睡一下。

张延风眼睛里寒光闪闪,皮砣捏得咕咕响:你杂种说清楚,是想,还是真正挨着睡过了?

冬生喉结滑动,望着张延风,眼光弱弱的,有如灯苗子,大风吹着,要熄不熄的样子。

张延风的喉结也在滑动,盯着冬生,眼光一千瓦电灯泡,尽职尽责地放着光亮。

没有睡过,只是拉过手。半晌,冬生说。

你龟儿子咋个拉的?张老者插过来问。

冬生演示了当时动作,伸出左手,说这是我的手;伸出右手,说这是张表嫂的手。冬生把右手放在自己的左手膀子上,往下一滑,两只手掌重合在一起,把张表嫂昨天晚上挽留他吃饭拉他的过程演绎得惟妙惟肖:就这样拉我的,黑娃看见了的,可以对证。

张延风分明看见两具赤裸裸的躯体缠绞在一起,妒火中烧:我不信,走,找黑娃对证。

黑娃又像昨天那样,在鱼塘坎上边放鹅儿边看小人书,见了张老者和张延风押着冬生来找他,问昨天晚上是不是看见冬生和他的张表嫂在手拉手?

黑娃仰头看着三张脸,不明白问这个干啥子;但他知道,冬生和他的张表嫂拉手是不光彩的,也正因为这点,他才大大方方吃了冬生的张表嫂桌子上的煎鸡蛋;既然吃了人家的煎鸡蛋,还哄冬生的鸡腿腿来吃过,就要给他们把不光彩的事遮掩过去。

我没看见。黑娃说。

冬生急了,像功勞被别人抢走:你看见了的啊。

黑娃眨动着两颗黑眼珠子,明白说出的话要是追回来就是自打耳光,便耍滑头:屋头黑黢黢的,就看见你两个站在那儿,我没有看见你们拉手。

冬生一步蹿在黑娃面前:拉了的啊,你进来的时候,张表嫂正好这样拉着我的手。冬生又把当时张表嫂拉他手的过程给黑娃演示了一遍,希望唤醒黑娃的记忆。

倒把张老者和张延风两爷子搞糊涂了:冬生那样说是啥子意思呢?像这种事,一般人是努力撇清干系,他拼命往自己身上揽,未必是显摆张表嫂瞧得起他?去你娘的!张延风又揍了冬生一皮砣。

张家父子拼命发酵事件,要把冬生和洪桐花搞臭;就像要把一块老腊肉丢进泡灰里弄脏,让别人瞧不起,等别人走了,再捡起来明火烧后刮洗干净煮来慢慢下酒。结果走向了他们愿望的反面,洪桐花要嫁给冬生。

这是洪桐花把三三接回来,听见整个芉草坝都吼得蒿蒿动,说她给冬生两个咋个咋个后毅然做出的决定。

洪桐花说:冬生人老实,又肯干活路,身体也好,又没有赌博烂酒其它坏习惯,像我这种寡母子,削价货,这种男人都不找,要找哪种男人呢?

再后来,芉草坝人看见冬生翘着一个屁股在洪桐花地里忙上忙下,忍不住说:还说他是憨包儿,装憨吃顿饱。

或者:面带猪像,心里明亮。

唯有张家父子,牛踩乌龟背,痛死在心里头。

猜你喜欢
秋生表嫂娃儿
表嫂生意经
酸白菜的滋味
因为她好,所以我好
大金鹿车子
马葬
纸杯大变身
水孩子
少年英雄岳云(下)
什么最贵
海水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