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兄弟 父子兵

2017-06-07 08:45成都凸凹
四川文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文武兄弟

成都凸凹

一、兄弟

文武哪里知道呢,蹲在号子里的斌,想起了住在疯人病院里的文武。

斌想到的当然不仅仅是文武十三岁上的事儿,他事无巨细见缝就钻破罐子破摔,连他怎么同芹熬更守夜大战三百六十回合,又怎么让芹吃了一肚子又一肚子猪睾睾牛睾睾的事儿都想到了。怎么能想不到呢,所有的好事祸事光鲜事难堪得羞死人气死人的事,不都是它们引发的吗?想到这些,他幽幽地笑了,嘤嘤地哭了。

芹当了十个月的怀儿婆后,就房塌屋倒地阵出一血团,又阵出一血团。面对突如其来的局面无以复加的现状,斌一下失了方寸,乱了阵脚。斌倒是测算了预案了敲定了俩名儿的,下男叫啥,出女叫啥,可这一胎二崽,且全带着把儿,该把他俩叫啥呢?

经过阵痛的芹到底不一样,相当于出入过太白金星那火力毒辣脱胎换骨的炼丹炉,反是清白多了。她说,亏你龟儿叫斌,这名儿不明摆着吗?斌还是不清白,左抱一个儿子,右抱一个儿子,流着不见形儿的一丈长的浓黄涎水,只顾傻笑。我叫斌,关儿子名字锤子事哦。斌有声无气咕噜道,让声气像一粒痰,在喉咙管瞎鸡巴走当夜游神。

芹见男人还穆仁智一样木在那里,纯一桩头,只好进一步为他解惑,瓜娃子,把你那斌一掰俩半,不就成俩字,不就有俩名儿了。

斌终于醒豁过来,醒豁过来后,嘿嘿一笑,幽她一默地说,文武,好,好,先下的叫文,后出的叫武。可,这样一来,我他妈这个斌生儿生子,成母的了,这让老婆你赶哪儿要面子去呀。

芹剜了男人一眼,嗔斥之,母的不好吗?搞了半天你是嫌母的嗦!

斌嘻嘻哈哈接过说,老婆一窝两娃,立了海功,我是怕我只展了一晚的莽劲,本图个快活,却就贪功邀赏,把事情搞倒转了。说罢,扑在芹身上,马嚼夜草一般,狙了两口,左脸泡一口,右脸泡一口。平时只狙一口的,今天当然得两口了,不然咋说得过去呢。斌的动作尺度大了些,弄得产床直响,那响在产房呈方形、圆形、八角形、菊花形,瞎飞乱撞,不能如数家珍严格管理令行禁止。挨了两口的芹,红着脸说,下辈子,我们调个个儿,你女我男,老子也把你整成怀儿婆。

说说笑笑打情骂俏地就这样定下来了,斌芹两口子产下的双胞胎儿子,一个叫文,一个叫武。

文之所以叫文,武之所以叫武,按照斌抛出的原则,是因为文脑瓜儿反应快手脚麻利或口岸尚好?总之比武早爬出妈妈的洞穴小两分钟。小两分钟的差异现在怎么能看得出来呢,于是,为了不混淆是非颠鸾倒凤指驴为马挂羊头卖狗肉,两口子就将先一步见光的那个衣裳上写了个文字,将迟了小两分钟见光的那个写了武字。这一写,就写了三四年。

三四年里,只要一为文武买新衣,就必先把字写上。贴身内衫要写,外衣要写,不然睡觉剥了衣物咋得了,岂不要弄个黑云压城城欲摧天下大乱瓦片飞?写上字,洗澡换衣时,文对文,武对武,金莲遇武松,上山打老虎,又清楚又明白,可方便操作了。

即或这样,斌还是嫌麻烦,不光嫌麻烦,还怕外人莫名闯来,吃多了不消化,平白无故大大咧咧抹了字或剥了娃崽衣物,有意无意狸猫换了太子,就鼓着胆子战战兢兢理直气壮向芹谏言道,老婆,是这样的,我看我们要不,不写字了。再写,再写就练成书法家了。也不是不写,还是要再写一回,再写一回,就再不用写了。我的意思是,请个文身师傅,或者一个子儿不花,我来写来刺,你来上墨色。我写草草字,算了,还是正规好,正规字好认。这就相当于打个印戳,盖个私章,弄个标志性的东西……

斌逼话卵话婆娘一样唠唠叨叨还没杀到角,芹就比着他大奓的嘴洞啐了一口,标志个屁!想得出来!这么小的娃崽,身子骨就跟透熟的樱桃一样,就一滴水,一滴露,哪里经得起文,遭得住刺?又说,就算要文要刺,也得等他们兄弟成年以后吧。到了那时,也不怕多花几个子儿,反正攒下再多我俩也带不进坟墓,我们把县城黄师傅,不,去省城请,请省城最好的刺青师傅,把我们的儿子整得漂漂亮亮,耀武扬威,不,耀武扬文!扬文!

斌赶紧借坡下驴,嗯,要得,还是婆娘有远见,不像男人,眼光比鼠目,不,比兔尾巴都短。

关乎声觉的起名儿的事儿,关乎视觉的标不标志、何时标志的事儿,就这样落了坎。这本来是文武的事儿,但文武却像没事人一样要么傻笑要么傻哭,对了,天才文武神童文武那会儿咋就那么傻呢。

落了坎,芹早忘了产后阴痛阳痛不温不火连同空落落的不适,与男人一道,笑眯了,弄得满屋子都是一些笑眯了的细线线,五颜六色,五彩缤纷,从表皮到内里睿智灵性得不行。

二、父

斌亲自上花蕊山接柚,给柚长了不大不小的脸面。

文武呱呱坠地后第三天上,柚来到了家中。

柚一攏门,芹就对文武说,表姐来了,叫表姐。

明知文武不会叫,连妈都不会叫呢,芹还是这么说,说了好几遍。文武那时连象声词也吼不出几个。

幺姨,你歇着,我来抱。柚还算精灵,一进门,气没出匀净,就进入了状况。她说,表弟乖乖,猫儿拽拽,老虎出来了,表弟睡觉了。

七大姑八大姨一多,称呼的弯弯绕绕就多,就跟城市迷宫道路一样,迷路正常了。柚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斌的全家老小,但她知道大伯大妈孩子是如何称呼的,于是就随着大伯大妈的孩子叫。

柚是芹的姐姐找来的。柚的大妈是芹的姐姐,换句话说,柚是芹的姐姐丈夫家的亲侄女。姐姐进城办事,见妹妹产崽后累得不行,妹夫斌更是没得抓拿,就理所当然自告奋勇舍我其谁把柚找来了。本来是没想找柚来的,可怎么能不把柚找来呢,光生一个文可以不找,光生一个武也可以不找,文武齐头并进只争朝夕一起来,就必须找柚来了。

芹说,姐,你非要给我找个人来帮忙,就吼柚来吧。

姐说,柚?嫩了点吧。不过,这孩子也灵性,手脚也麻利,那就柚吧。咦,妹夫觉得呢?

斌说,你们两姊妹觉得行,我没问题,当然行啰。

柚那年十三岁。斌不认识柚,但芹是见过的,斌相信老婆子的眼力。斌那时死球舅子打破脑瓜儿也想不到,他和柚会发生故事。

这事儿就这样三言两语几无争议地定了下来。斌拎了几块腊肉、几套新衣,还包了几个红包,就跟着姐坐班车出县城,上花蕊山,到了柚的家中。上山要从县城火葬场旁边穿过,高大的烟囱在半山腰的位置,有白烟冒出,有黑烟冒出。从山上往下看,火葬场清汤寡水,肠肠肚肚一眼望尽。火炉子、殡仪馆、服务厅被围在红砖墙里面,植被就跟羊拉屎,滚得东一粒,西一蛋,不讲文武,没个章法。斌想,不就一火葬场吗,咋建得如劳改农场一般,难道人死了也不准自由走动,难道人死了还要强迫劳动。如果这样,还是活着好。活着怎么不好呢,虽说也要劳动,但劳动了是有搞头的,你们在劳改农场能搞个啥呢。斌神来之笔作如是想,不过是再为活着找个理由,肥上加膘锦上添花好上重好罢了。

斌骟了一般,走得很慢,他不想呼吸太急迫,弄得吞吐量大得像逃亡的大象。斌觉得空气中满是死魂灵,它们都冲着自己来了,顺着自己的鼻孔嘴巴,在一呼一吸中吆三喝四举着旗帜吼着口号浩气长存前呼后拥围追堵截游行来游行去。这样,姐就不能不走一段等一阵。走走停停到得柚家时,中饭早过了。这是大冬天的,一家人正围着地炉子烤柴火。柚也在烤。斌看见柚一脸赤红,不是烤红的,而是嗝翻翻的山里红。斌还看见柚伸向火边的手背奓着大峡谷一般的冰口,粗糙得跟手臂下方尚未添进地炉的干柴湿柴和树疙瘩一个样。柴火上屋梁檩垂下一铁链钩,吊着一南瓜样的黧黑生铁吊罐,风一吹,摇来晃去如秋千,如炸弹。

一切如上山前所愿,一切顺理成章。

小个子的姐在家族中具有不可撼动的高大至伟的形象,她才把原委一说,柚的家人就脑球捣蒜地同意了。斌说,柚,你愿意去县城我们家带两个小表弟吗?姐接过话茬说,她有啥愿意不愿意的,妈老汉都应了,她当然应了。柚,是不?

柚左手拿一根柴禾拨火,把柴灰刨出,给火一个空心,右手拿一根竹吹火筒吹火,嘴上说,我啷格不愿去城里,瓜娃子才不干。反正我在学校也念不得书,在家里干农活儿也当不了全劳力,带俩小表弟,滚金窝窝银凼凼去了,好呢。

柚是读到小学六年级辍的学,不是像她说的读不得,而是家里使不出书本费、伙食费等沟渠麻汤的费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甭管说什么话,前提一定是给家里留足面子,不能臊皮拉沙的,给人笑话。

才待了一个来小时,姐就说,你们走吧,免得芹在屋头遭架不住俩娃儿的收拾,再说,晚了下山可赶不上班车了。

斌其实也想走的,但说不出口,进城没几年的斌,一下讲究起来,已不适应乡村生活几百年了。姐的话,不是对他说的,是对他说的。

柚想带上换洗衣服,姐说,带什么带,去净人儿就是了。去了城里,幺姨幺姨父会给你买新的,里里外外都买,买得你烦。

柚就这样打着甩手,车沟子跟斌下山了。

看到柚下山的样子,柚的姐姐妹妹,还有村子里大大小小的男娃女娃,站在山坡台级上,像蔫头耷脑阳了萎的蒿草,羡慕得要死。柚仿佛知道身后的眼睛,她回头挥了挥手。她想手做喇叭,风扯扯喊,到城里来耍!看一眼身边的斌,就闭了嘴。

柚走得风快,疯得像火。斌跟着,展劲走,就走出了汗,走渴了。走了好一阵后,斌坚持不住了,说,柚,附近有水吗?幺姨父喉咙干炸炸的。柚说,幺姨父,你跟我走,前边就是一碗水。斌跟柚走了一小截,岔出路边,在一崖下有一小潭泉水等着他俩。柚二话不说,撅着肥圆如水蜜桃的屁股,伸长脖子,像梅花鹿一样啪哒啪哒喝起水来。斌正待喝,车头看见冒着烟雾的火葬场烟囱,一个激灵,犹豫了。幺姨父,快喝呀,这水可甜了,龙眼里出来的。柚抹着嘴嚷道。斌是真不想喝了,可不喝哪成呵,是你这个大人说要喝,人家一个女娃娃才屁颠屁颠专门带了你来。斌愁肠百结双掌合成肉钵,捧起一钵水,菊了不大不小一口。真想呕了,但那水在肚肠里东奔西突千回百转几晃几不晃后竟不知去了哪儿,只能说消失在了隔山隔海的热带雨林。

又走了一阵。柚说,幺姨父,我要屙泡尿,你屙吗?斌想反应,那种难堪的、训导的,或其他什么反应,但又不好反应出来,稳了稳情绪,说,你去吧,我不屙。要卫生纸吗?我有。柚说,只屙泡尿,要卫生纸干啥。柚像猴儿一样蹦跳到路边青冈野栗等杂木丛中,杂木的响还未停歇,一溜热气腾腾青翠葱郁的水线拥抱地面落叶的响就起来了。斌真是不想听的,真是想听的,可这怎么能由得着他呢。十几年过去了,这响响起在斌服刑的号子里,依然那么热腾,葱翠,那么响。

柚还是跟太阳一起下山的,她那天穿着一件大红棉袄,待走到山脚公路上时,她是全世界唯一的红太阳。怎么能不是呢,山上天上的太阳早成漆黑煤球,滚进十八层地狱里去了。太阳在身边,风纵吹着,斌也没觉着身上有哪儿哪儿想精想怪发着冷。

三、兄弟2

文武风吹稻谷香鱼翻浪花滚地长开了,变开了。

斌就是想听芹的话,也听不成了,因为芹就是想给文武刺青也刺不成了。四歲一过,文武的长势就稀里哗啦变了,变得不一致了,稻是稻稗是稗的。四岁以前,文竖长一寸,武绝不会横长一寸。文哪哪长一两,武绝不会哪哪不长一两。如此这般风景造成的结果是,两兄弟平起平坐长得一模一样,就像工业上一个模具里出来的两件产品,两千件产品。

四岁成了两兄弟的一个坎,或者说在四岁时,上帝为他俩架了一根跳高的横竿。上帝的意思很明显,在不断上升的横竿面前,甭管文武,只能一个过,一个不过。上帝跟我们一样——不一样耶稣怎么会钉死在十字架上呢——上帝也眼拙,怕混淆了黑白,把文是文武是武弄得文不文武不武的,下拉了权威与真理。就这样,两兄弟没得选择地区别开来了。区别开来了哪还劳大人侍候文身刺青呢,脱了裤儿打屁多此一举格外妖艳嘛。

区别就区别吧,一帆风顺一马平川顺风顺水轰轰隆隆区别开就好了。但不。一开始就反了。本来文是哥子嘛,无论个头,无论斤头,都该闷骚了憋屈了温良恭俭让了四年的文出头,哪怕就标标准准利利索索出头个小两分钟那么大一个尺码一个重量的头也对吧。可问题是,不是这样的。四岁一过,武噌噌噌往上冲,长得劈里啪啦连闪电带雷地直响,也就一年,最多一年半,就把文拉下了半个头。文也没有原地踏步,就横向长势来说,还比武略有领先。但这个先,又是虚的,是竖横相对出来的量值。因此,总体上看,绝对地看,文横竖都比不过武,都像弟。这个情况保持了两年。

以为清风哑静顺理成章了,不料,两年后,情况再次逆转,准确地讲,应该是拨乱反正重返纲常。文后来居上,不仅撵上了武,不到两年,还比武高出半个头来。文还是高兴得早了点,在前脚接后脚到来的新的一个两年里,武再一次发飙,毛了,发展壮大突飞猛进日新月异进步成了哥。这种情形,看似非驴非马杂乱无章,可时日一长,几个轮回下来,就成铁打的江山雷轰不动地有规有律了,完完全全真真切切一风水轮流转、比学赶帮超的有序态势。

俩兄弟比上了。可是,不比上行吗,谁叫俩兄弟从精卵结合孕变成人类的出生,就是比谁先爬出阴户洞门比出来的呢?

不光比身体,还比智力。他们排排坐吃果果比得风生水起风水轮流转,比得五色斑斓煞是好看。

俩兄弟从上幼儿园开始,一直到住进精神病院前的初二,都待在一个班里。一个班里总有一名二名,不是这学期文拿一名,武拿二名,就是下学期武拿一名,文拿二名;慢慢地,这个也跟身体变化一样,现出规律来了。还有一个规律,就是文方面(比如礼节,比如文史等文科),文总是最出色,武方面(比如斗狠,比如数学等理科),武总是最占强。而文武两厢叠加,合并在文上,并合在武上,又使得文武俩兄弟有了潮起潮落此消彼长的间歇性短长。

要说有规有矩有板有眼正儿八经的打架,武未必打得过文,但武即使败得一塌糊涂难看得要死,也一定打得赢文,因为对武而言,打到后头,就不是打,而是斗狠和拚命了。人一不要命,鬼都怕。文是一个惜命如文更如命的主。一见兄弟眼睛鼓得牛卵大兔眼红要斗狠耍泼拚命,立马投戎从笔,斯斯文文纤纤细细曲线救国举白旗罢战。

要说文的文,那可真是文得吓人,三岁能背唐诗数十首,七岁能诵道德经五千言,十岁上琴舞书画哪一样都让同龄人望其项背。高小还未毕业,几乎就成了县报文化副刊业余的专业主笔,专业的业余主笔。

武的武呢?莫说吓人,吓死人也不足为奇。三岁能弈棋,七岁能耍剑,十岁上成电脑通,高小未毕业,全县奥数他说得第二,就没人敢第一。

不像后来,那时候,文武俩兄弟的竞争,多么风和日丽景色绮绮,多么人面桃花相映红啊。哦,美丽的,全程带笑的竞争!

叫文的文得,名武的武得,这不太赶巧太日怪了么。邻里却不这样认为。邻里说,都在人家名儿取得好,又喊得勤,喊得昂,喊得亮堂,喊一喊的自然就喊顺过去了,喊活了,喊答应了。识文断字貌似高深的主进一步指出,这叫时间的心理暗示,是语言的创造作用起了反应。

大凡读书读得,成绩数一数二的天才,因为只在一个点一条线上用力,弄得深不可测、锋芒毕露的,其他方面要不呆傻,要不怪哉,至少也有些冷酷无情浑身带刺。总之,不同于凡人,不屑于同凡人,同于凡人了怎么可能是天才呢。天才与凡人是你死我活有你无我的一对呢,

但文武不一样。文武既天才,又凡人。他们出得厅堂,下得厨房,尊老爱幼,邻和里睦;县城天气也罢,周边人事也罢,随便你咋个阴沉咋个雾霾咋个暴雨如注,他们总是一脸阳光,一身暖意,人前人后天天然然本本真真表里如一笑嘻了。

文武的万般德行种种优秀,让小小的他俩,在县城出了大名。縣城里的家长教育细娃儿,话长话短高矮都是这一格式,你看人家文武俩兄弟,都是吃五谷杂粮喝河坝头的水长大的,你却连人家的脚指拇丫丫都比不了,要是我,宁愿吐耙口水把自己淹死,扯根灯草把自己吊死!

细娃儿听了也不特别怄气,觉得没什么比头,人家文武就该那样的。细娃儿当然有道理了,谁去跟皇帝比,跟比尔·盖茨怄气呢,没有嘛。

四、父2

柚来到斌芹家时,比斌小一倍,比文武大十三倍。柚离开斌家时,减两岁比斌小一倍,减一岁比文武大四倍。

也就是说,柚到斌芹家帮忙,帮了四年,忙了四年。帮忙当然是亲戚间说法上的好听了,如果不追求这个好听,柚就是到斌芹家当小保姆来的。

怎么不是当小保姆来着呢,除了带俩蒂蒂都没长圆范的小表弟,还要洗衣做饭、打扫卫生、看家守屋、陪坐伴聊,总之,见子打子,见事做事,什么都做,就是不能做摸钱的事。

芹管钱的本领,如果不是天生的,也是举一反三反出来的。在她眼里,家中的钱,跟花蕊山上的衣食住行,田间地头的庄稼野草,院子里的家禽畜牲,没有两样。当年她在山上,年纪不大,却是出了名儿的管家婆,西瓜大事,芝麻小事,随它张牙舞爪七拱八翘,经她一理抹,无不老实交待低头认罪合丝严缝巴巴适适。对了,这点管钱的功力,也像王熙凤管理贾府,也像部队长官管理他的兵。柚也不是一点摸钱的机会没有,芹支她买菜什么的,钱就在她手心打转,人没拢菜市,钱就被汗打湿了。能不湿吗,路上的治安情况,菜市的行势变化,尤其芹给她钱时那千叮咛万喳呼一分一厘算得森严壁垒插翅难飞法网恢恢疏而不漏的精明神态,让她什么也做不了,只管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又害怕又紧张啊。至于主家的钱搁在什么地方,柚更是比白痴还白痴。就那么巴掌大一间房子,她的拖帕、抹帕、鸡毛掸子,把巴掌上的沟沟壑壑山山岭岭都去了访遍了,就是不见钱的影子。柚想看见钱的影子,也想钱,却是一点没有想把钱拨拉进自己的腰包。柚从小到大,从花蕊山到县城,都是一个有美德的人,有仁义的人,书知之不多却达礼的人。想知道钱放在什么地方,想看一看摸一摸一捆牛草那么大一扎钱的心理,完全是穷窝子出来的一个孩子家的好奇罢了。

不知道钱在什么地方,柚就想,幺姨把自己背得多深哇,把自己当外人当得多厉害哇,幺姨可惜了,幺姨要生在古代,一定是一位藏宝高人,不然就是专司为皇帝秘密择选墓地的女扮男妆的大员。柚这样认为,是她知道幺姨对幺姨父方方面面的管理,完全不一样了,总是咤咤呼呼雷声大雨点小顾头不顾尾百密一疏。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从不知到懵懂,从懵懂到明白,柚准确定位了自己的身份:小保姆。小保姆也没啥,小保姆就小保姆吧,但不行啊,长此以往怎么行呢。长此以往寄人篱下人将不人国将不国又到哪里去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呢。这样想着,在文武兄弟四岁上,柚离开了幺姨的家。

文武是不舍得表姐走的,表姐走了,谁又来为人民服务当牛做马将就自己呢。但四岁孩子的不舍得,有什么用呢。

芹不舍得,但柚铁了心要走,九头牯牛拉不回头地要走,用一万座大山一万条大江围追堵截她也要走,芹就只得添菜走酒为她送行。

斌不舍得,但自己都为她办饯行酒了,还能那啥呢。

柚执意走,芹最终又放她走,不是因为两人不好,而是太好。

就说芹吧。芹虽说把钱和人管理得如同监狱,但这并不意味她冷酷如地窖吝啬如不毛地。她是该花的一个子儿不少地花,不该花的一个子儿也不花。她每月一分不少一天不拖给柚开五百元工钱,每到柚回花蕊山过年时,给包两千元红包。柚生病的时候,她舍得请医下药,柚来潮时,她舍得亲自下力——不仅冷水不许柚捞,重活儿也舍不得让柚做。没错,她对这个远房侄女可好了,好得不能再好。哪能再好呢,再好,就不是侄不侄女,远不远房问题,就成亲女儿了。成亲女儿也没啥,但那得没有狗日的文武啊;有了狗日的文武,就不成了;否则,柚成亲生的了,你把文武往哪儿摆。不能啊,没道理啊。

就说柚吧。她在斌芹家里干活儿,比在花蕊山都麻利溜刷,展的还是莽劲死劲闷疙瘩劲,那样子,就跟打了鸡血一个样。尤其是刚下山那几个月,见幺姨的俩奶子喂如狼似虎俩崽子,怎么也支应不过来,喂了狼虎闹,喂了虎狼嚎,手忙脚乱得好比一个邻国多如牛毛又虎视眈眈的国家那东边日出西边雨穷于扑火永不消停的国事。柚在一边干瞪眼干着急,就直想把自己青杏一般的奶子投进虎狼之师,炸得虎狼人仰马翻屁天屁地饱嗝连三月一笑抵万金。由于有了喂奶的想法,柚就有了试一把的娇羞、兴奋与冲动。她需要这个感觉,她需要提前体验初为人母的感觉。那天,是夏天的下午,斌和芹都出门了,她逗着赤身裸体的俩小表弟玩,玩着玩着,就脱了衣裳,脱了裤儿,弄得跟俩小表弟敌我不分平起平坐混为一谈卿卿复卿卿。一时间,红的、白的,圆的、方的,满屋子飘起了扯不清剪不断理还乱的肉香乳香万物拔节抽穗茁壮成长的香。柚抱起文武,慈祥圣洁如观音菩萨。把右奶塞进文嘴里,文怒发冲冠一口吐出,一巴掌刮到了右边。把左奶塞进武嘴里,武闭关锁國不开牙门,弄得奶将军使出浑身解数也杀不进城,弄得武满脸不舒服烦不胜烦,一巴掌掴来,把左奶打去了左边。柚笑了,又迷糊了。文武他们爹那么喜欢吃自己的奶,叼着就不松口,跟饿痨鬼似的,他们父子可是一炮而成一脉相承血浓于水呵,咋就不一样呢,岂止不一样,完全相左嘛。这是咋回事,咋回事呢。

自己投桃报李给文武喂奶遭遇坚拒自取其辱的光景,柚后来到底是看见了,她看得像仔鸡咯咯咯笑出了声。文武断奶时期,芹把奶头抹了紫药水,右奶给文,文一巴掌拍去了右边,左奶给武,武一巴掌拍去了左边。两砣瘪嘴一样的奶子被拍得呻唤连天蹦来跳去,连同文武的俩脑袋,四个球在芹胸前宽广的球场上,碰在一起,碰得天塌地陷地昂,雄动物雌动物一样咴咴地叫。

芹对自己这么好,斌对自己这么好,文武对自己这么好,自己也这么好,能不离去吗,不离去就过了,就不是花蕊山出产的柚了。

吃饯行酒时,柚说,幺姨,幺姨父,我走了哈。其他没啥,只放心不下文武。赶明儿文武上幼儿园,真怕兄弟俩不习惯。

芹说,那有啥不习惯的,几天磨下来,细娃儿一裹,不习惯也习惯了。倒是你,你要去外边打工,我们也不拦你,也拦不住你。不过,你要是遇到啥事,需要我们帮忙,就回来找我们哈。我和你幺姨父不会不管的,是不?

斌说,那是,那是。柚,夹菜,夹菜。

五、兄弟3

家里细娃儿打架戈裂了,家长会说,你们看人家文武俩兄弟,你谦我让,俩人跟一人似的,多滋本,多和气,哪像你们,兄弟跟对头一样,孽障!

家长说的当然不错,的确,文武的优秀除了该优秀的都优秀,还表现在俩人万众一心众志成城和平共处团结一致上。

但正是这方面的优秀,让文武的家长如鲠在喉,羞忿不已,头悬炸弹。

按说,兄弟俩既处于万人景从的风口浪尖,就算表面和和顺顺相敬如宾,就算背后不狂风暴雨天昏地黑斗他个你死我活,暗地里的较劲角力却是难免的,纵使亲兄弟,谁不想独领风骚谁又想卧榻之侧容他者安睡?

文不睡武的卧榻之侧,武也不睡文的卧榻之侧,从出生到十三岁,他们二人就春光明媚平分秋色卧在一张榻上,样方就跟曾经卧在芹的胎盘里一般。所不同的是,曾经的空气是哗哗啦啦的羊水,现在的羊水是风来风去的空气。文武家是两室一厅共八九十平米的套房,夫妇一室,兄弟一室,夫妇一大室,兄弟一小室。兄弟这一小室也有九个平米,要不八平米,孬死不低于七平米。就算七平米,也顶够用了,他们断奶前,一架大号婴儿床就够用了呢。

在婴儿床被请出几平米大卧室的同时,文武睡在了一张床上。柚的睡地儿自此从床上迁徙到了客厅沙发。

一间几平米的房子,除了一张贴墙长条双人书桌的地盘,还能摆多大一张床呢,冲齐天也就三尺多不到四尺的床。斌坚持三尺,说床小些,空地大些,娃儿好疯。芹坚持四尺,说一步到位,免得娃儿大了换床,钱不当数,花冤枉钱。

斌说,现在莫钱,往后还莫钱?我说婆娘,你要对老子有信心嘛。

芹说,就是有了钱,也要把细到花,过日子要有个过日子的样。再说,到时就有钱?就算我对你有信心,可关键是,钱对你没信心啊!市场就跟他妈的天气一德性,说变就变,没说变也变。

说到末了,两口子言子上居然愈发坚挺,但还是在行动上软了下,一人打了个让手,找家具厂打了架三尺五宽的床。

兄弟俩一上这张床,顿感自己的天地无比辽阔;他们翘着沟子,探着爪子,要歪歪扭扭趔趔趄趄惊惊险险好半天才走得到尽头。就是到了升初中的年龄,这张床也容得下他们的横板顺跳和就地十八滚。大闹天宫都可以,满足睡觉的功能就更不用说了,睡在广大的床上,他俩小得泥鳅蛆旋(蚯蚓)一样。怎么能不小呢,兄弟俩抱在一起睡藤缠树树缠藤缠得成了一把金黄金黄油香油香的麻花。

还别说,文武就喜欢你抱我来我抱你抱着睡,孪生了还嫌不够,那架式非把自己弄成连体兄弟不可,晃眼一看那床上缺胳膊少腿的枝枝桠桠,还真像。你说大冬天的抱着睡是为了不耗能源不使钱取暖情有可原,那夏天家还死缠烂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抱着睡又咋个解释呢。解释不通呀。解释不通只有不解释。

除了抱着睡解释不通,还有更解释不通的,他俩还喜欢一不做二不休把衣裤一抹到底,赤条条像俩袭月光,裸得一丝不挂一尘不染光光生生咚咚砰砰,再搂搂抱抱香香甜甜正南其北睡去。

书桌上做作业,手脚也不清静,一只手做正事,另一只手就你拧我来我戳你吠个不停;脚杆更是不消歇,一会儿你刀我石,一会儿我刀你石,只管在桌下磨来蹭去大打拉锯战。

洗澡最麻烦的事儿是搓背,但这对于文武兄弟来说再简单不过。柚给他俩搓到了上幼儿园前。当他俩刚一到能够自己洗澡年龄,芹就说,让爸给你们洗,这么大了还要妈洗,羞不羞哦。斌说,就是,这么大了,要学会自己洗。文武说,洗就洗呗,我可以洗,他可以洗,可谁来帮我们搓背呢?斌说,你们不会互相搓呀,榆木脑袋,笨球死人。文武叽叽喳喳欢欣雀跃起来。芹说,一起洗可以,但是,不能打水仗哈,不能浪费水!文武说,要得,我们保证不打水仗,像爸爸妈妈那样,洗澡就洗澡,你给我搓,我给你搓,肉都搓红了还在搓。芹红着脸嗔责之,说什么呢,胡说八道,滚去洗澡去!还说?还说看我不撕了你们的臭嘴!兄弟俩就去了卫生间,把水放得飞沙走石乒乒乓乓云里雾里曼妙无比。

下了床,离开卧室,出家门,文武也不乏亲热亲昵之举。

在教室,作为同桌的你,他们完全忘了自己在教室,还以为在卧室书桌边呢。走在大街上、郊野,甚或校园,也一样手牵手身挨身把窸窸窣窣的摩擦系数搞得震天响又怪香刺鼻。他们自得益彰自成体系自成风景。

这真个是一肥遮百丑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时代。因为文武兄弟在智力、应试表现以及多方面的优秀,老师就对俩兄弟似若姐妹般的亲昵举动见惯不怪,越看越顺眼,越看越好看,仿佛他们的优秀,正是亲昵出来的,姐妹出来的。老师说,你看人家文武同学,处得多亲热啊,你帮我,我帮你,一个人进步一步,两人就是两步。老师说,如果要找最和谐最科学的比学赶帮超的活例子,非文武同学莫属了。

按照老师的说法,再加上大家伙儿各自的理解,文武也是一对竞争对手的,只不过他俩比的是技艺,不是技艺;他俩比的,是那种你谦我让的中华美德,是你帮我助的优雅品行。他们波澜壮阔亦步亦趋此起彼伏的前行曲线,不是竞智出来的,恰是美德出来的。

这样一理解,就通了,一通百通了。直到天才出事,优秀之秘大白天下,他们才感到世事难料,造化弄人,自己被自己的智慧嘲笑洗涮了。此乃后话,不提。

老师究竟是人之师,老师都这样说了,那还能有错么。再一看文武同学的言行举止,果然越发顺眼,越发优秀,且是自己永远学不来跟不上趟的优秀。不服不行,不服老师家长不会饶你,老天爷不会饶你,因为分数和竞技首先就不会饶你。人家陈景润是天才,算得出哥德巴赫猜想皇冠上的一加一等于二,却算不出生活中的一棵撞头的大树,一张繁复的公交车票。同样是天才,少年文武的生活稍稍有别于吾辈凡夫俗子算什么呢,跟陈景润一比,细巫见巨巫了。自己不能端正心态适应天才,才是心理阴暗少见多怪贻笑大方呢。

所以啊所以,文武之间温温柔柔黏黏糊糊的亲密,是可以旁若无人我行我素自得其乐韬光养晦浩气长存的。

关于这一点,当事人文武兄弟并不知道。他们怎么能知道呢,他们的亲密,不就是父母的亲密,精卵的亲密,睾睾的亲密,不就是胎宫中亲密的惯性使然、无缝对接和发展壮大么。

一切都是顺理成章顺水推舟自自然然如行云流水如有天有地。

六、父3

斌能干啊,不仅能干,还有情有义,有担有当。斌在县城的家里为柚办了饯行酒,车沟子又在镇上的出租房里为柚办了接风宴。

柚从斌芹家中出来后,既没回花蕊山,也没留县城,而是一天不耽搁无缝对接一步到位出现在了一个镇子上。镇子依山傍水,镇境桑蚕遍地,县丝绸厂就设在镇子上。柚一车身一眨眼,已是一位名正言顺正儿八经一点折扣不打的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县丝绸厂合同制缫丝工了。

柚离开斌芹家,是老實巴交和蔼可亲的斌做好的一举多赢的打算。柚心知肚明斌的打算,斌的打算在柚的阳光下,斌的一切的一切什么的什么都在柚的阳光下。柚对斌了如指掌,斌也对柚了如指掌,正是这种肉对肉骨对骨针尖对麦芒一报还一报的心心相印坦诚相见,构成了双方的绝对信任,和柚对斌无厘头的完全服从。

斌说,柚,我看你还是离开这个家。你都十七岁了。文武也该上幼儿园了。

柚说,好。

斌说,你去县丝绸厂当缫丝工,有合同的,稳当得很。

柚说,好。

斌说,柚,你看你哪天去呢?

柚说,幺姨父,你说。

斌说,再有几天你幺姨就该给你关薪了,关薪了去吧。我这几天就去镇上给你张罗张罗,安排安排。

柚说,好。

柚被斌接下山,到得斌芹家,一月不到,就觉出斌的好。俩月不到,就觉出斌处处都好,看哪哪顺眼,看哪哪好。仨月不到,就你好我好好到一张床上滚在了一起,俩素面筋滚成了一热花卷。

斌的好,当然是体现在小恩小惠、关心体贴、男人气概、城里人风采等等方面,当然不是体现在这等等方面;斌的好,柚的好,主要体现在气味对头。跟斌在一起,跟柚在一起,不爱说话的俩人变了个人。他俩有一句没一句完一茬接一茬没完没了说得上话,说得拢话;即使不说话,也不尴尬,反似有千言万语万语千言的大江大海在轰轰隆隆交流。

柚看在眼里喜在心里的斌的千般好万般好,芹是不知道的。正因为背着芹,这些好,就不是一般的好了。咋个说不是一般的好呢;它背秘、惊险、刺激、头可断血可流敢教日月换新天;它是对她一个人的好呢,只对她一个人好呢。

斌对她好,当然是她好。

她开始是有乡村女孩青翠朴拙的好,很快又有了城里女孩灵性雅致和诱人的好,好好相加,内里不改乡村的好,表面又不排斥城里的好。光有这些好有啥用呢,没有人发现,没有人懂,没有人需要,好还是好吗。当然不是了,当然是了。世界上存在这个人的,他叫斌。斌发现了它,懂它,需要它。

爱情就是俩俩相遇一触即发一碰就炸昏天黑地暗无天日光明乍现。

多好哇愛情,好多哇情爱。现在,斌柚除了叫斌柚,还叫爱情;柚斌除了叫柚斌,还叫情爱。

他俩的爱情来得很漫长,很突然。下山进城都两打两个月了,听见杂木丛中水响都两打两个月了,这一天,斌回家拿忘了的手机。打开入户门,就见柚一副刚洗了澡的样子,一丝不挂站在客厅正待拿沙发上的裤衩、乳罩。卫生间门开着,水汽一个二个源源不断往客厅赶来,敲锣打鼓迎接斌,推推搡搡包围斌,日里日怪迷糊斌。

斌一看见这光景,哪里还有个子丑寅卯是非轻重,当即脚杆长出根根须须,如倒钩铁锚一般,让大地顺手捆了个严严实实紧紧扎扎动弹不得。但他的眼睛在动,她的眼睛没动。他紧紧盯着柚的白炽灯一般晃眼的胸脯,紧紧盯着柚的杂木丛生得一点不晃眼的大腿根,全世界多如尘埃多如心眼多如死亡的看点,这会儿就只剩下了上下两点。上边的一点,也是两点,真大啊,一个当芹的两个,一对当芹的两对。下边的点真小啊,说破天也只有芹的一小半。他的眼睛能量遽增,生出手来,抵达了这两点,触及,抚摸,抓捏,深究,不管怎么做,都力不从心辞不达意张冠李戴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这一陡转的形势,让斌从低级动物一下子进化到高级动物,终于醒豁过来,明白眼前正发生着什么。他变得慌乱,妄想生出毛茸茸四条腿,一纵一弓射出门去,射进若尔盖草原或大巴山脉丛林。

但是,来不及了。

柚突见斌地魔天神样闯进屋来,关门的声音比开门的声音更惊天动地,吓傻了,绿眉绿眼不知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雪花膏肉皮皮,变成紫色,又紫得发乌了,又乌得发黑了。稍稍不傻后,就想到了穿衣,跑回卫生间或卧室,但哪里来得及啊,自己的私处被都被这个男人看了,自己藏着掖着护了多年的背密遭都遭这个男人背诵到脑瓜儿里去了,穿啦跑的还有什么用呢。还可以一声娇咤,喝令这个男人滚出去,可这怎么可能呢,这个男人是宅主哦,你一个小保姆凭啥叫他滚出去。再说,来都来了,干吗要让它回去。

柚惊慌十气想东想西想无所想时,没想到面前这个盯眉盯眼盯着自己射箭的闷不弄松一声不吭的大流氓大骚棒,自己倒先乱了阵脚,惊慌了。他明显是想脚底板抹油溜之大吉逃之夭夭了。这怎么行呢怎么行呢,你溜之大吉了,你把满屋子的吉带走了,你把我满身子从未走过光开过光的祥带走了,我咋办,我总不能守着你扔下的这一屋子的霉,你抛下的这百把斤重的晦,过一辈子吧。不光我柚不能,换了哪个也不能的啊。理儿就是这么生起的,我得服,你得服,我们都得服。重要的是,顶顶重要的是,幺姨父,你晓得不,就在这一刻,天哪,十三岁的我,竟然,突然,不能克己不能复礼地爱上了二十六岁的你!

柚说,站住。

柚说,我说站住,听见没有。

柚说,幺姨父,你想吗,想我吗?

斌说,不,不想。

柚走到斌面前,微微低头瞟了一眼斌大腿根冒出来的直冲霄汉的角把。转过身,背对斌,变成牧羊女,然后反过左手端端直直准准确确连了裆布一把捏了角把,像牵一头花蕊山的羊,把斌牵进了小卧室。羊当然可以不去的,但命根根都给人家捏着了,命根根都硬下了心,哪有不去的道理呢。

俩人在床上猴跳鼯跳电闪雷鸣以大革命时期的劲头轰轰烈烈开展永不熄灭的运动时,客厅婴儿车上的文武,一下安静下来,像俩特别遵守剧场纪律的模范票友,优质公民。他们从小就被上着床上舞台课,受着冲击波超强如小豹子的智力训练。

七、兄弟4

儿子屋里屋外亲密,但斌芹两口子却感到了不适。刚开始可高兴了,脊令在原兄弟急难,兄弟兄弟不就求个亲密无间心心相印紧密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吗;慢慢地视若无物;再后来,视若有物,有了不适;现在而今眼目下,儿子开始吃十三岁饭后,就不是视若有物,而是视若庞然大物,不是不适,而是特别不适了。

但斌芹两口子发现的还只是一种表象,如果知道了儿子间的真相,岂止特别不适,不怄得大骂先人板板扯根鸡肠带扔屋梁上吊死才怪。

临近十三岁时,文武两小子一下子成了黄毛小子,因为他们的下边,竟像经了一声春雷一夜春雨,不知不觉轰轰隆隆稀稀拉拉秀秀气气冒出了黄茸茸的卷毛,很快,又成了黑乎乎青幽幽疏密有致的环峰草甸。而清晨昂然啸立的独秀峰宝塔山朝天炮,早在黄毛时代以前的以前就有了。那时几岁呢,反正很小,小得都记不起到底几岁来。

文翻了个尺度很大的身,武突然就醒了。武发现自己的手正把捏着自己的小雀雀,而小雀雀硬着,鼓囊囊的血脉贲张,仿佛随时都要挣脱手指的樊笼,引颈振翅飞去。武害怕了,慌忙去看文的下边是否跟自己一样。偏偏不一样,文的小雀雀就跟自己昨天的一模样,歪着脑袋,鼾声大作,比东方睡狮还沉睡得不像话。武更怕了,一脚把文踹醒。文醒来,见天亮了,但还没到闹铃响的点呢,就气鼓鼓嚷道,发啥神经,睡吧,睡吧。武说,哥,你看我的雀雀咋了?文翻身坐起,看了看,又伸手摸了摸,一脸懵懂,说,好像肿了,痛吗?武说,不痛,不过,好像有点胀。文说,咦,还怪呢。是不是被什么东西碰了,或被啥毒虫虫蜇了一口?武说,我尿胀忙了,我去屙尿了。武从卫生间回到床上,喜洋洋说,哥,不肿了,不肿了。

大哥莫说二哥,麻子点点一样多。很快,文也有了肿的时候。兄弟俩谁见谁肿了,谁见谁大白天裆前起了蒙古包,就说,快,屙尿去吧,免得裤儿打湿了。

上唇上有了胡儿桩桩他们非但不怕,反而觉得有了男人的骄傲,貌似成大人了,可以粗声粗气说话了。但下边冒出胡子后,他们怕了,准确地讲,是羞臊了。偏偏是,这羞臊如蝗虫一般,不来则已,一来就如鬼子进村来势汹汹,三下五除二就盖过了上边的胡儿;上边的胡儿依旧只是一撇淡黑的颜色,下边就成了莺飞草长特别适宜十面埋伏突发奇兵的秘境。

同样令文武兄弟羞臊的还有一事,他们遗精了。这个是梦里也文艺的文快马加鞭领先一步出的活儿。文被一块湿铺盖湿毯子冰醒,以为自己打了沙尿,羞得不行。想躲过武,又哪里躲得过。武鼻子特尖,叫起来,嗯,啥味,这么香!文也觉得有异,拇指食指试验性搓捻着一小片米汤般的液体,说,不是尿,我没打沙尿。

但羞臊也只是一阵子的事儿。羞臊还未完全成形,形状、色泽、轻重、气味什么的,都还一日千里不男不女变化着,就被吹散了架,去了未知的世界。

是文的书籍和武的电脑生出的风在吹。

文一目十行的天才阅速让他饕餮书籍的量大得惊人,以至于旯旯旮旮的书都被他读了,至于明清小说,至于《梦的解析》《爱的艺术》之类的书就更不在话下了,顶顶讨厌让人百般恼火的是,他居然读过《慕霆》《我的孪生兄弟是MB》《勇气》《漂亮男生》等同志小说。文当然不是有意要去读涉及那方面内容的书,但好些书譬如《挪威的森林》,读着读着就读来了那些内容,这有什么办法呢,作者就是这么写来着。文是很小就在县图读了那些内容的,但读了也就读了,并没感到有啥特别之处。直到自己的身体里像窜出罂粟花一样窜出那些羞臊的事儿后,他才逐渐有了联想。他终于把书中的文字不遗余力狼狈为奸地变成了身体事像,又终于把身体秘密万马奔腾殊途同归地变成了书中文字。所谓教师,就是掌握了变的人。

这样,文成了教师,他耐耐心心口清齿俐一节一节给武上身体课。有好动症的武静如处子稳如泰山,听得很莽实,只差做笔记写心得了。

武当然不愿当个永远的学生娃愣头青,武也有当教师的凌云壮志。

武携带着文教授的理论知识,去了网吧。几天时间,就一块币不用地翻进了好几个黄色网站,东瞄西瞅左调研右考察后,还是觉得同志网站对自己的脾性与味口,也估摸着对文的脾性与味口。怎么能不对脾性味口呢,一男对一男,多一个不成,少一个不成,同志加亲情,亲上亲,现现存存的嘛。那些男男女女翻云覆雨跟斗翻得比孙猴儿都霸道的玩法,不能说没有意思,可用在你我兄弟身上,不现实啊。现实必须因地制宜立足实际整合现有资源。现实是,咱一准儿比他们玩得更霸道更野气。他给文描述十八岁孪生兄弟同志影片《给我你的手》时,文感动得流泪了。

有了文字理论和音像教案后,俩兄弟就将自己的身体秘宫摊开来,张开来,作为了广大、精细的试验平台。平台的地点场景自然是在卧室、床上和卫生间洗澡时,偶尔,他们也去县城郊外松林,把柔软的松毛羞成黄金。

得知那玩意儿肿硬了除一泡尿的因素外,更多的时候是男性身体的性能量精虫虫作祟后,他们无法把它派放给异性伴侣,又不甘莫名其妙虚虚妄妄对象不明目标散乱在梦遗中如长江东逝水不可挽回地浪费掉,就自耕自足丰衣足食动起手来。前进了一步,但还是不够。在同枕共眠中有了抚摸身体的舒爽,又有了过电一般的舌缠舌深吻的快感后,他们分别探出手去,伸出口舌去,翘出臀部去,把对方的精虫虫深深情情严肃认真一丝不苟千呼万唤悔不当初地一遍一遍喊魂似地喊出来。毕竟是天才兄弟,毕竟是样样不俗全能冠军的天才兄弟,他们之间的身体配合心灵配合可谓巧夺天工鬼斧神工,完全达到了日日新和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的极乐境界。

黑中有闪电。

静中有惊雷。

鼻中有奇香。

眼中有异像。

他们在其中羞臊、迷惘、刺激、气馁、自信、兴奋、腾云驾雾、灵感乍现、要死要活、泥沙俱下……那是一种什么状态啊,说不清道不明,越理线头越多,越理情况越乱,这怎么办呢,除了沉湎其中不能自拔又能怎么办呢。现在,两人就像空中的鸟儿,就算敛了翅也一样滑行,并且总能在碰山触地的那一霎那,提振翅膀,刮起一股黑旋风,剑指蓝天,来个标标致致的荆轲刺秦。

十三岁那年是个水龙头,十三岁以前,文武在水龙头里面,十三岁以后,文武在水龙头外面。在里在外当然不一样了,这就像在娘胎里与在娘胎外,能一样吗。

十三岁那一年,人子楷模文武进入了自己的多事之秋。

十三岁那一年,没有哪部法典法定他们成年了,没有哪部法典允许或不允许他们的身体芝麻开花节节高见风长,但他们确实成年了,如果派发他们一位来过潮的女子,他们就是人父了,是人父了还是法定未成年,不成啊,没道理啊。

文说,葫芦咋回事,只有葫芦自己知道。我的身体我作主,我的青春我安排。

武说,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他们说的意思,是说给彼此的,别人懂或不懂,不重要。

八、父4

牧羊人柚逮着斌的角把扯襟带布打断骨头连着筋地将斌牵进小屋,出来时,打了个调,斌成了牧羊人,柚成了羊。一走进文武那间小卧室,斌就夺过鞭子夺过鞭子抽敌人,直到把敌人抽成战俘抽成绵羊一样的庄园奴婢。

柚之所以愿意走出斌芹庄园,前往离县城一个小时车程的镇子当缫丝工,就是因为柚已是羊了,已不是羊了。

柚能轻轻松松不费吹灰之力杀进丝绸厂,是因为斌与厂人事部门一位关火的人有关系。这位关火的老先生家里办了一个养猪场,斌是他的一位重要客户,说得严重点,是他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客户。这样的客户,说话还不好使?斌从一些猪场和农民手中收来猪儿屠宰,然后批给县城东城门农贸市场,以及部分学校和单位食堂。县城里干这种活儿的有五人,他们各有各的地盘和堂口,并分别给道上大哥敬上地盘那么大一块保护费。芹的工作,是坐镇县城,从各肉攤、单位收钱并管好钱。因为有了这个活儿,两口子已算得上资资格格身正不怕影子歪的县级中产阶级了。

成为县级中产阶级之前,斌是县级低产阶级,再之前,县级无产阶级,再前,乡镇级无产阶级,再前,村级,再前,组级,再再前,他还穿开裆裤露小鸡鸡鼻屎横起开哪有级哟。也就是说,斌取得现在而今眼目下的成果,是一级一级,一级一个台阶来的。他当然想跳级、空降什么的,但也只是想想而已,最好的情况是在梦中演绎三级跳跳三级的自娱自乐项目。

斌的成功完全是对农村包围城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刀把子里面出金钱理论的生动实践与成功坐实。

斌把挣钱讨生活的点位,锁定在那个阴暗潮湿门户森严的地方,这怪不得他,他也是生不由己身不由己啊。他的手艺是家传的,因为是门古老技艺,他也只知道祖上一代一代传下来就自自然然瓜熟蒂落唯我独尊地传到他手上,至于他们家族是在哪一代上有了这门手艺,咋个有的,就无从知晓了。持有这门手艺的人,有一个众所周知冷凛又孤单的身份:骟匠。这身份是黑色的,一把月光尖刀,满手流滴的红,一个人,走在畜吼牲嚣的广大山野,脚步声刀口声寂静得山崩地裂的。

骟匠家族人人都是骟匠一个都不能少,斌自然不例外,他像健女的月经一样例行而又准时地成为了鲜红的骟匠。五岁,不然六岁,超不过七岁,就成了声名鹊起的“小骟匠”。剜人家卵子时,自己的卵子一直在长,长得定了型不再长时,他就成了誉满十里八乡的骟门名师了。

即使是骟门名师了,花蕊山上的芹也没把他打上眼。芹说,你娃有本事把这小眉小眼像球稻叶一样的骟刀给我扔了,换一把大刀,到场镇上做莽生意去!

斌:啥莽生意?砍人,还是抢银行?

芹:你怕是睾睾吃多了,一想八丈远。我说的是摆肉摊去!

斌不想去场镇的,但斌想去芹的那个凼湾。斌怎么不想去芹的那个凼湾呢,她的眼眉子、脸盘子、胸脯子、腰段子、脚杆还有腿腿,都在说话呢,都在说那个凼湾,水汪汪的,美死人了,迷死人了。为了去此地方,只能去彼地方了。

这样,斌放弃广大的乡村,放弃阉割猪儿、牛儿、羊儿、马儿睾丸的营生,操一把大刀,杀进场镇,干起了杀猪卖肉的活。这活儿才干一年半不到,一个黑咕隆咚的夜晚,芹就被斌按在杀猪条凳上,生吞活剥得四蹄乱弹,欢叫得比过山风的脾性都野气。

他乘胜前进,拿下芹两年不到,又拿下了县城的一条街。

芹是腆着肚皮兜着文武去的县城。场镇上孕育,县城里落地,文武在球经不懂毫无知觉的状态中多多少少也历经了农村包围城市、农转非和农二哥变新市民的一步千年的过程。

九、兄弟5

对于儿子的种种迹象与言行,斌芹两口子虽然感到了不适,但还是把这种不适处理和调控在了自己可以容忍的程度。

当然,这种处理和调控,儿子一无所知,因为他们针对的不是儿子的言行,而是自个儿的心态。也就是说,他们对儿子的管理,说得好听点是无为而治,说得不好听是放任自流。不放任自流又能干什么呢。儿子的优秀不是放任自流的结果,未必然还是杀猪卖肉的教育培养出来的?人家本来还在优秀的轨道上滑翔,自己如果上去一捣腾,那谁知道会怎样滑翔,滑不滑翔,往哪里滑翔。一耙屎本来不臭,一戳,就臭了。

两口子自然不想担这样的风险,毁了儿子,毁了自己。

但两口子还是不想袖手旁观只买单不使权毫无作为与建树,他们还是想做一些事。之所以冒出这样的想法,是他们在不适的基础上,还感到了怀疑。他们也是常看电影电视的,也是有街头巷尾无所不知无所不包的闲龙门阵渠道的,这样,他们就知道了同性恋这一说。知道了这一说,比照屋头俩小子的光景,他们有了怀疑。俩小子该不会也好这一口吧?虽然无根无据,少根少据,有了怀疑也不得了哇,有了怀疑就得行动。怎么行动呢。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当然得从最厉害最危险的堂口入手。

芹说,文,武,你们也老大不小了。

芹说,我的意思是,你们俩兄弟,该分床睡了。

文说,我们咋就老大不小了,刚中考呢。

芹说,十二三岁,要在旧社会,可以有媳妇了。

武说,哪家的俩兄弟不是同床睡,为啥偏要我们分床?

斌说,瓜归瓜,豆归豆,一壶管一壶,我们说我们家的事,关别人家屁事。

文说,分就分吧,不就豆大的事吗?

武说,好久分,床呢,咋摆床呢?

没几天,文武的小卧室,请出了那张故事多多秘密多多的床,请进了上下铺;文下,武上。上下铺当然高了,当然窄了,但再高,也不能成为文武之间的问题,再窄也不能。连床都没想到,黑灯瞎火的,俩兄弟加在一起的体量,比它还促狭、浓缩和精美。

芹说,澡也别在一块洗了。你们两个在里面磨磨蹭蹭,吵吵闹闹,又费水又耽搁时间,学习要紧!

斌说,不就搓个背吗?我教你们。

文武愣了一下,只一下,就异口同声满口应承下来,洗澡那点时间,多小的事,何必因小失大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呢。文武知道自己的那点事是见不得光的,至少闯入社会前,至少当着妈老汉的面。他们的聪明与涵养教给了他们隐忍、权衡、舍得。

自此,文武的那点事,更隐秘、更艰苦卓绝、也更惊险刺激让人欲神欲仙了。

一时百鸟朝凤,天下无事。文武暗地里高兴呢,心里嘲笑大人自以为是的聪明,哈哈,妈高兴得太早了,爸也高兴得太早了。

做过这些事后,文武愈是风平浪静气定若闲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斌芹越是觉得不对劲,越是害怕。斌芹再咋个么个,也知道自己高兴得太早了。他们知道儿子还小,十三岁,绝不至于已经那个。但十三岁也不算太小了,已到了该刹车必须刹车必须急刹车的年龄了。怎么能不刹呢,不刹就该出事出大事了,这样的例子还少吗。他们决定长痛不如短痛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决定施用戒毒的法子,戒掉儿子心上身上的毒,对了,儿子一定是中毒了,中邪毒了。他们本来是至洁无毒,但把他们搁一块,他们就互为毒品。为他们戒毒的唯一途径和有效途径,当然是把他们分开,并把他们投入到女人堆里去。女人当然是医治男人百病的屢试不爽傲视群雄一花独秀的灵丹妙药,可对于十三岁的男人,也未免拔苗助长拔刀相助急功近利直奔主题太猴急了一点吧。这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火没落在自己脚背上,斌芹啷格会不晓得这理儿,可不施急药不下狠药,管用么。

暑假到了。

芹说,文,武,你们一天天大起来,眨眼就要上初二了。我和你爸商量了,决定送你们去花蕊山锻炼,也算你们学校说的那种体验生活,参加社会实践。这些,也是狗屁话,当球疼,按我说,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斌说,再说,你们表姐也在家复习,准备考职校,还想你们去给她辅导呢。表姐带了你们四年,没有功劳有苦劳,现在轮到你们该为她做点什么了。

文武欢呼起来,好哇,好娃,花蕊山,妈妈的老家,我们兄弟就是想去耍呢,安逸死了。又急切问,好久走?我们好收拾衣物、书包。

芹说,俩人一起去,还叫锻炼,还叫吃苦?这次,就是要让你们单独面对社会,独自走进生活!以后工作了,还不一样要独挡一面,那时,哥呀弟呀,妈老汉,谁也帮不了你。

斌说,七八俩月暑假,你们轮流去,两个星期轮一盘,你们说,哪个先去?咋的,还不想去,告诉你们,格老子的,必须去,不去不行!

芹说,我看这样,既然你们俩兄弟都不想先去,我们也不想估倒霸市地安排哪个先去,哪个后去。按说,文先去,文是哥嘛,哥让弟,吃苦在前享受在后,该。可文吃苦耐劳的能力明显不如武,你看武这堆头,这一身强盗(藏到)肉,恐怕连花蕊山都比不了。我看这样,抓阄,免得大家都为难。斌,你去弄俩纸团,写俩字,一个写去,一个写留。

武先抓,一抓抓了个去,文抓也不抓,看也不看,直接笑了,直接不笑了。

文武这才知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高兴早了的不是父母,恰是自己,跟父母斗法,败下阵来的终是自己。父母的道理就算没道理也得认,讲道理了还是父母吗?对了,文武的优秀还表现在对老人的顺从和孝道上,这没什么说的,在他们身上,仿佛天生就该这样。

俩星期后,武回来,文去了。文回来后,武正待去,文不干了。文说,凭啥又是武先去,这回该轮到我了吧。武说,哥,你也想去?可阉已抓过了,还争啥呢争?文說道,上次抓阄只管七月的去留,这八月了,得重抓。武说,这得当时说了才算得数。现在给出前置条件,还是条件吗,不,是横蛮不讲理的弯酸。

斌芹莫名其妙。怎么能不莫名其妙呢,一路北去的风,一个转儿,南来了,往自己的心坎坎上来了;爱拚才会赢付出方有回报,自己的努力终于没有白搭终于见了曙光;夫妇忍着狂喜不发豁达大度勉为其难地为儿子主持了第二次抓阄。

这一次,文胜出。

武耷拉着脑球。耷拉着脑球的武废了武功的武像什么呢像什么呢,像什么也不像武了。

这里再说一句闲话。斌芹认为文武的优秀不是杀猪卖肉的教育培养出来的,而是天生的,其实,别人并不这般看。街谈巷议的说法,还真与杀猪卖肉有关,准确说来,与睾丸有关。他们说,你们知道文武俩兄弟吃了多少睾睾吗,你们啥时见斌卖过睾睾,他把猪睾睾、牛睾睾、驴睾睾、狗睾睾都他妈给那俩小子吃了。听说那俩小子从出生到现在一粒米也没吃过,一天三顿全吃睾睾。还有呢,他们在芹肚子里时,就吃上了,芹吃的,还不是当他们吃的,斌当骟匠吃的,还不是当他们吃的。吃了这多睾睾,不天才,不优秀,才怪。也有反弹琵琶唱反调的。他们才说,那照你们的说法,骟匠家里还不个个都天才,这边就冷笑一声反驳道,这可是因人而异有缘无缘一码归一码的事,否则,哪还有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这一说呢。

十、父5

斌在镇子上僻静处租了房子,把柚搁放在里面,虽没像菩萨一样供着,却像爱什么似的爱着。斌三天两头隔三岔五到镇子上收肉,到租房里吃肉。

柚一双细手被茧水泡得惨白,夜里却发出月亮的光。斌喜欢这光的抚摸,又怜惜这光的抚摸。柚却依着惯性,把斌的身子当做了一只蚕茧,不停搓揉,抽丝剥茧,让这半人半兽的身子,文一会儿,武一会儿,斌一会儿,跑出出租房很远,又听话地回到出租房,回到自己的奶子下。奶子下的斌也是听话的,也是不好惹的。他真个是在那地方干活儿的天才,他摘取那么多的睾睾,只仿佛是为了将来在一个没有睾睾的地方,倾囊而出,尽数填进去。他的活儿像一条细细的羊鞭,柚被轻一下重一下松一下紧一下快一下慢一下抽打得叫起来,叫得欢天喜地日月同辉百鸟归林。是啊,斌的活儿,让柚有一种吃罂粟的快活,吃罂粟的忧伤。

一个乖,一个更乖。人都是讲情讲理的,斌的听话,导致了柚的更听话。斌说啥,柚听啥,斌叫做什么,柚就做什么。斌说,老子哪天毛了,把芹离他妈的。柚说,好哇,你前脚离,我后脚嫁你。斌说,哎,两个娃儿才几岁,太小了,等他们大点再说吧。柚说,倒是,现在离,就算大人不遭罪,娃儿也遭孽。斌说,芹又没对不住我,我凭啥离人家啊,不忍心开不了口哇。柚说,不离就不离呗,又没哪个吼你离,催你离。再说,我是自愿的,你就莫背包袱了。我只要你心里有我,对我好,永远好,就巴适了,舒坦了。柚话没说完,斌就一把将柚箍在自己怀里,直想把她一整人摁进自己心肝里去,总是这样的。柚,你真好,我一辈子都不会负你的,这句话,斌用赤诚得火热的肢体语言说了。说过之后,柚甜死了,苦死了;乐死了,痛死了。总之,经过乡村的修理城市的锤炼男人的滋养,柚成了一位无儿无女无结婚证夫唱妇随自得其乐其乐无穷的贤妻良母。

俩人好得一团和气惊天地泣鬼神品德高尚蕙质兰心的美好爱情,芹自然是一无所知的。芹怎么能有所知呢,男人出门挣钱顾家正常呢,男子保质按时足量向自己交粮食正常呢。这样,斌事实上就成了一个顾了大家顾小家顾了挣钱顾俩她的模范而又光鲜的男人。对比之下,斌对亲儿子文武的好就显得低下了,粗鄙了。老实说,除了回家拎一袋动物睾睾,这个当老汉的几乎啥都没为儿子做过,甚至连关心也是在芹的督责下的心不在焉敷衍了事。也正因为这样,文武对妈老汉的感情,分出了尺寸斤两。文武为了拉拢老汉,就耍了以退为进欲擒故纵挑拨离间杀鸡给猴看的手段。他们故意当着老汉的面拚着命与妈亲,谁知老汉竟波纹不起无动于衷没事人一样。文武车身去了卧室,相视一个苦笑,终于明白在老汉那里就是穷尽长江黄河展劲,也是白展,丝毫讨不了便宜。

但是斌的展劲没有白展。他的一粒种子,终于在柚的土壤里落下了根。柚没有这个经验,都两个月不见大姨妈了,才醒豁过来。为了证实自己的反应,她到镇卫生所去做了妇科体检。

斌刚拢屋,气还没出匀净,柚就抢着告诉从肚而升的喜讯,可还没张口吐字,口里就叽里呱啦开始吐响嗝吐酸水。斌一边给柚捶背,一边说,想说啥呢,猴刨鼯刨的,捡了金山还是银山,慢道逍歇说不行哇。

柚呕吐完了,仰头骄傲地让他猜。斌说,说罢,我咋猜得出来,整死我呀。柚没辙,就胀红着脸羞红着脸绯红着脸像一团花蕊山的柴火说,幺姨父,我们有了。

斌:啥,你说啥,柚,我们有了啥?

柚:我说我们有了娃儿,你的娃儿,我的娃儿。

斌:真的?这可太好了,我们也有娃儿了,你也有后了!这可真是好消息。

抱着柚像猪拱槽一样亲够了,才问,啥时候的事儿,你咋晓得有了。都三个月了?什么,你去了镇卫生所,哪个医生检查的,他该不会像个婆娘嘴,逢人就说吧。

柚说,不会,我从没去过医院,他根本不认识我的。又说,我知道,這事得瞒着幺姨。放心,幺姨父,你就一百个一千个放心吧。

晚饭很丰富,庆贺得子之喜,斌还喝了跟斗酒。柚在一边看男人喝酒,男人没醉,她倒醉了。这一晚,斌想干那事的,可那狗东西硬是不给面子,任你咋个吆喝就是不吭声。柚在下边搭白帮腔说,再过一阵,就不能再调皮了,就是我干,娃儿也不干啊,幺姨父,想的话,就抓紧哦。越想抓紧,越不能紧抓,斌终于有了一种被骟般的泄气。柚不泄气,反有阴到高兴的甜蜜,她说,你是心里顾惜娃儿,落不下心,我知道。

下一回来的时候,斌一拢屋就唉声叹气呻唤连天,像遭了水涝或旱灾的苞谷苗。柚抚着他的脑额门,像问婴似地问他,咋了,哪儿不舒服吗?见斌摇了摇头,又问,出啥事了?

斌:柚,幺姨父是出事儿啦,出大事儿啦。柚,你得帮你幺姨父迈过这道坎啊。

柚:啥事儿?你说嘛。

斌:你先说帮不帮我这个忙。帮,我才说。不帮,说了,莫用的,白废口水。

柚:我几时不帮你忙的,还欠这一盘?说嘛。

斌开始说了。斌说了这么几层意思,一是自己跟芹摊牌离婚了,芹说离婚可以,但她立马拿杀猪刀把自己抹了,芹用自杀威胁他,他能咋办呢,他还没坏到成为杀人犯吧。二是建议柚把肚里的孩子拿掉,把自己还原成城镇大姑娘的样子,她这一辈子还长着呢;再说,娃儿生下后,黑人黑户,一个整形的老汉都没有,算咋回事呢,亏自己,也不能亏娃啊。三是柚拿掉孩子后回老家花蕊山养身体,养好身体后好好学习,报考职校,读书费用由斌支付;柚才二十五六岁,城里混不学习咋行呢。四是柚尽快处个男朋友,职校男生多,也好处,再说,斌熟人多,也可帮着介绍。五是柚职校毕业后,有了专业,工作就更好了,工作一年半载后,辞职单干,当个小老板,本金幺姨父给她出。六是天有不测风云,没有不透风的墙,如果两人再这样拖下去,早晚一天两人都会被拖死,一个都跑不脱。

斌说了这几层意思,柚就明白了斌的意思。柚说,幺姨父,我倒莫啥,不过,你的难处,我懂。要得嘛,你说咋办就咋办,柚欠你的,听你的。没有你贴钱,我哪有钱给家里,家里哪有钱起新房。幺姨父,柚没福气侍候你了,你以后可得好好照顾自己,好好过哦。

斌开着新买的微面单排座,把柚拉到邻镇卫生所去了一趟,去时三人,回来两人。回到出租房,斌把柚当先人一样侍候了一星期,又是炖老母鸡,又是说贴己话,把柚感动得不行。之后,把柚送去了花蕊山上。

上花蕊山的路上,斌看见原先像劳改农场的县火葬场,如今像花园了。就想,管它像球什么,都是烧死人的。它就是绕地球变一圈,也还得回来。

十一、兄弟6

武文受命,一前一后来到了花蕊山。

穷山恶水的花蕊山却是出美女的好凼湾,不仅如此,还是男少女多性别比例严重失调的地方。

来到美人扎堆的村子里,同龄美女,小美女,多的是,但俩兄弟没有兴趣,俩兄弟一前一后不约而同看上了大自己一倍的表姐柚。年龄大一倍有什么关系呢,柚是天使呢,天使就是天使,天使没有年龄。

武来到花蕊山,虽说有舅子老表七大姑八大姨,更有外爷外婆,但他一个也不熟络,更谈不上亲热。这一点,斌芹自然是想到了,考虑到柚家按照新农村建设标准新砌的房子应该还宽裕,加之儿子与柚处过,就让大姐把儿子往柚那里带。柚当然是求之不得了,既是帮自己的忙,又是帮幺姨幺姨父的忙。

文武虽说还未跨进初二门槛,却是把整个初中课程乃至部分高中知识点,都粗枝大叶囫囵吞枣丢三落四无师自通学过了。因此,对于帮表姐的忙,辅导考职校的应试知识,还是基本胜任的。他俩自己都没想到,一个暑假下来,竟把初中高中知识弄得烂熟;本是辅导别人来着,自己反被书本辅导成这样!

武来到花蕊山时,柚已在山上住了小半年。小半年里,柚一边调养身子,帮父母干点家务农活,一边学习。学习中,常遇到卡壳的问题,这让她烦恼不已。可以去村小问的,可她又见不得校长的色相和那几个男老师起的打猫心肠。而武的到来,解了她数理的壳,文的到来,又解了她文史的壳。文武解了她的壳,自己却卡进了她的壳,这是后话,更是她没想到的。柚本身就是一块学习的料,如今有条件了,稍一努力,自然就上去了,这让她感到神奇,也让文武感到神奇。

对柚的印象,文武是朦胧的,尤其是柚的模样,更是朦胧。因其朦胧,柚的身体反成了雾,小得成团成丝,大得无边无际。想想四年,整整四年,人之初最初四年,都生活在这样一种雾中,兄弟俩庆幸无比,痛苦无比。

柚现在的样子还像一高中生,一点不显年岁。跟城里鲜花一般妖艳女人比,她有乡下大白菜的清爽素朴;跟村姑的土气比,她有城里女人的洋盘;一看就是城乡统筹城乡结合城乡一体化萌出来的一优良版本。因为流产之苦,她瘦削了些;因为远离茧水烫泡,她白皙双手泛起了红润。而生活的历练和天生的美德,更让她既不轻妄,又不低沉,有的只是阳光,灿灿烂烂和和煦煦清清透透的阳光。兄弟的生活,那些既往的故事,太需要这样的阳光照耀了。武看见自己的身体冒出了水蒸气,文也看见了。那些水蒸气,那么臭那么香,那么黑那么白,欲说还休欲罢不能魂牵梦系。

跟模样相比,对于遥远的人之初四年信息的蓄存与接收,胜出的,是声音与体息。辅导学习,挨得那么近,头与头几乎碰在了一起,站在柚身边的时候,眼睛完全挣脱了眼眶,拚着命顺着那条促狭深刻的乳沟往下爬。眼睛终于出来的时候,带出的竟全是那些遥远而熟悉的紫色的声音、银白的体息。兄弟沉浸其间,完全晕乎了,多么美好的晕乎,多么亲密而又陌生的晕乎。声音与体息揉成的药丸,比那些动物的睾睾,好吃一百倍好看一百倍好嗅一百倍好听一百倍。

即或受诱惑到如此地步,兄弟俩也不会把柚当作天使。天使总是出现在下午,出现在茱萸前方碧蓝的涧水里。

由于天气热,他们把主要的学习时间放在了上午,一到下午最热的那个时段,他们就到村子后山旁的一条涧水中泡澡避暑。

到了涧水边一个积水潭,柚对武说,你在这儿泡吧。对,把短衫窑裤(裤衩)全脱了,安逸些,免得筋筋绊绊的。

武壮着胆子说,表姐,你不在这儿泡?你在这儿泡,我们好打伙搓背。

柚说,我们在这儿一起泡当然好啰,可哪个来帮我盯人呢。村子里的死男人,都是些骚棒,七老八十了都是。武,别傻不愣叽呆着了,去泡吧。

武内里是有些忸怩的,但为了不让柚看见自己心里的鬼,就背着柚,大大方方一抹到底脱得一丝不挂飞快跳进潭里。怎么能不背着不飞快呢,柚说话间,自己的小鸡鸡早硬成骨头杆杆了。在武听来,柚的声音就是一竹棍,远远伸来,撩着挑着自己的小鸡鸡。

柚说,喂,別光顾着泡,姐到上边泡去了,帮姐盯到点人,有人来了,吼一声!

柚说完,朝上游走去。柚一走动,裙风吹来,差点把武刮得呛一口水,把文刮得呛一口水。

柚走了没一会儿,文就从岸边杂木丛中绕了过去。文当然不知道了,自己走的道路,竟跟两天前武走的道路不谋而合一模一样。待在武待过的点位上,文透过山茱萸,看见了柚,看见了天鹅湖里的天使。白晃晃的天使,把碧蓝的水映得更碧蓝了。连碧蓝也是为天使生的,连涧潭也是为天使生的。天使一舞动,水波噼里啪啦漾开,是天使的翅膀在开合。天使又一舞动,水波窸窸窣窣漾开,是天使的裙裾在盘旋。整条涧水都在天使身上流动,在太阳与树叶的碎影里,那流动是金色的,黄色的,红色的,其形状无不是风的形状,而气息,竟与那最初的四年一个样。天使就在距兄弟俩眼睛七八米的地方,他们清楚地看见,到了后来,天使也成水了,成了涧潭的一部分。她胸脯前猩红的大波,她小腹下青幽的水草,让整条涧水有了腾笼换鸟腾云驾雾画龙点睛太极八卦的效果。

住在天使家,自然,俩只弟的衣食住行都是天使在管,包括晚上在他们睡着时,给他们点蚊香、摇蒲扇。天使不知道,天使在身边,床上的人哪睡得着呢。他们因为发现而惊异,因为惊异而悔悟,因为悔悟而热爱,因为热爱而感动,因为感动而倍加热爱。

暑假结束,儿子从花蕊山回来,斌芹两口子高兴死了,烦躁死了。

从花蕊山回来,俩兄弟像变了个人。

俩兄弟之间有生以来的首个芥蒂出现在第二次抓阄时。当文得知武变得想去花蕊山,武得知文变得想去花蕊山,何其聪明又心有灵犀的俩兄弟就知道飞沙走石情况不妙了,就知道一个共同的目标让兄弟成为了自己的竞争对手,成为了敌人。

就抓阄之于竞争言,兄弟俩算是打了个平手。武占先,文却后来居上,一下子独占鳌头独领风骚连续四礼拜,正得意呢,武拨开他,上山唱起了压轴戏。不在天使身边的日子够让人沮丧的了,偏偏情敌还在天使身边兴风作浪,谁知道他俩正在干啥呢。不想想,不敢想,却越是挡不住排山倒海众人拾柴火焰高的想。烦上加烦乱上添乱堵上重堵的日子,让人莫活了。

都这样了,俩兄弟的那点让父母耽忧的事儿,就自然而然土崩瓦解灰飞烟灭九九不回头了,父母能不高兴吗?但高兴过了头,准确地讲,是那让父母高兴的事儿过了头,就不高兴了,就烦躁死人了。怎么能不烦躁呢,现在俩兄弟,不拉手不亲嘴不搓背不同床了,却又开始了另一种帅呆了酷毙了萌翻了雷死了的玩法:总是彼此躲着,能不碰面,就不碰面,能不说话,就不说话,俩字可说清的,绝不说三字。这种玩法,还是兄弟吗?这种兄弟,叫妈老汉脸往哪儿搁情何以堪?

讓斌芹烦躁的岂止这些!

俩兄弟下山后,意志消沉无精打采三魂丢了两魂就像被人吸了骨髓抽了筋一般,其并驾其驱与时俱进的后果是,成绩一落千丈,智商鼠目寸光,哎,天才不再。

十二、父子

斌芹后悔死了让儿子上山,理抺起当初谁出的馊主意谁支持谁拍板来,两口子你怪我我怪你整日价闹腾个没完。早知上山会让儿子成为饭桶加敌人,还不如就让他们做天才的同志加兄弟!

两口子不甘心,决定派芹上一趟花蕊山,看龟儿子两个在山上到底遇到了什么鬼,发生了啥扯鸡巴卵的事。柚这时早不在花蕊山了,可两口子哪会想到儿子遇到的鬼是女鬼,是柚呢。

芹还没成行,情况又变了回来。儿子对儿子还是视若路人,但儿子与儿子的天才光芒又开始闪耀,且比刚下山时更加耀眼悦目。闪耀一个接一个,直至,一个在全国文曲星作文大赛中获一等奖,一个在全国网游《武状元》大赛中获季度总冠军。

这可把斌芹乐坏了。还真乐坏了,达到了乐极生悲乐极生疯的程度。

儿子疯了,儿子疯了,两个儿子都疯了,同时疯了!

斌芹以悲洗悲痛定思痛失声大哭放声大笑后,一致认为儿子疯得很蹊跷,很可疑,一致决定报案。

公安的介入,让疯案大白于天下。

公安只要了两个少年疯子的手机号码就破了案。因为通过手机号码、通讯部门,公安找到了两个少年疯子没疯前与一个叫柚的女子的手机短信,那些通信直指疯因。三人的QQ记录也直指死因。

县公安当即到位于市上的一所职业学校去抓讯嫌疑人柚,但扑了空。

文武住进精神病院后,又亲如兄弟了,但他们是正常的亲,完全没有那回事了。在有围墙铁门的花园里,俩兄弟除了吃饭睡觉,只做一件事,不停地给没有地址的柚写信,不停地呼喊,柚,表姐,女神,天使,老婆。对了,俩兄弟如今已进入到了共产共妻的崇高境界。斌探望儿子,泪水长流。心说,儿子,老汉一定把你们的老婆喊来,喊来陪你们哈。

不到一个月,斌给精神病院送了个女疯子来,女疯子是柚。他离开精神病院时噙着泪花说,柚,幺姨父对不住你。你从今以后跟两个爱你的男人,也是我爱的男人在一起,你会很快活的。

柚笑嘻了,说,我晓得,谢谢你哈幺姨父。

柚突然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文武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就一边应着,一边飞叉叉向文武跑去。斌看见儿子儿媳三人在花园里欢歌笑语,在天堂里笑语欢歌,看见柚右手拉一个文,左手拉一个武,笑了,哭了。

没人知道斌是从哪里找到柚的,怎样找到的,以及啷格把柚弄疯的。从精神病院出来,斌直接去公安自了首。为了让傻儿子有傻福,为了让疯儿子疯得舒气,聪聪明明的斌就潇潇洒洒大义灭亲把自个儿塞进了壅堵的号子。

蹲在号子里的斌,主要靠消息撑着,靠想活着,前者需借助外力,后者需借助回忆。精神病院里的消息,让他很快活,很不快活。消息是芹带来的。芹真个是苦命的人,除了挣钱,就是在两堵高墙的阳光地带和阴影之间往返奔波。她直到现在都不知道男人与自己远房侄女的关系——真是这样吗?可不这样,又能怎样?

柚更是这样,面对俩表弟出格的近乎疯狂的思想,她完全懵了,不知怎样应对才好。她可以不应对的,可面对俩十三四岁未成年人一则短信一则短信的泣血含泪表达,作为成年的表姐,能波澜不惊稳如泰山无动于衷吗,不能啊。

俩兄弟下山入学后,均把主要精力,甚至可以称作一切精力,用在了写信上。开始是疏密有致又绅又士地写,当俩兄弟彼此都意识到对手也在干与自己一样的活时,写信,就成了炫技、博弈与杀戮。按说,写信,文肯定强于武,那遣词造句的功力,只能让人望信兴叹大骂仓颉干吗造字干吗让一粒一粒的方块字来检验人的智略高下呢。武当然知道这个,武又哪是甘于人后的主?武就把自己的文字在短信和QQ中注入了非凡的包装与形式,编排、图案、虚幻、穿越,为求得图文并茂杀伤力超强的创意效果,各种电子手法无所不用其极。这样,他们又打了平手。

兄弟俩的信按时序分了六个层级,大致为感受、赞美、试探、追逐、反醒、报功。在第一层级里,他们回忆了花蕊山的经历,谈到了与表姐在一起时的感受,尤其对一些细得如分子原子中子质子电子细得不能再细的细节,进行了大肆而严重地呈现与点评剖析。第二层级中,对表姐进行了由表浅到深入,由狭隘到宽广的赞美;赞美到剧烈到收不住口子时,他们还千里万里千年万年地把西施、貂婵、海伦之类的美女尽数拿来垫了背。进入第三层级后,兄弟俩闻香识舞投石问路,试探性表达了自己的倾恋爱慕之情;先是羞羞答答吞吞吐吐含混不清语焉不详欲说还休,后变得气定神闲气贯长虹理直气壮争先恐后不吐不快一吐为快,生怕少说一字而贻误了表姐对内容的美好理解。第四层级,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高的肆虐追逐;在这一层级,兄弟俩吹响号角发起了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的总攻,中弹,跌倒,爬起,刺刀,肉搏,战况之惨烈,场面之血腥,世界战争史也殊有见到。之后,通信转入第五层级,开始休眠疗伤内省反醒着眼现实总结经验计划未来开疆拓土从零出发。最后,大鹏展翅,一飞九万里,置之死地而后生,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将笑傲江湖取得的佳绩,电闪雷鸣地向表姐表功报捷。

这一方是两人对一人,另一方是一人对两人。

柚分别回着两个小表弟的信,她是希望针对不同的来信内容,作出量身定做分门别类一对一的回信的;几则信一回,就发觉,自己的回信,每两则一重复每两则一个样。掌握了这个规律,她就只动一下抬头的称呼,一式两份地发了。怎么不一式两份地发呢,俩兄弟的来信,就意思而言,几乎一模一样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呢。

从山上到职校,柚像完成作业完成考试一样回着信。有这感觉也不奇怪,文武本就当过她的老师嘛。

她开始是以姐对弟的口气回的,该玩笑玩笑,该教训教训。后来又用礼节性场面上的语言回,跳出五丈外,公对公一般。当她愈发感觉情况不对味道有异时,干脆不回了。她这边不回了,表弟那边的来信却更加野性凌厉,又是导弹又是氢弹的,她索性闭了机。但无用,那边该发就发想发就发一点折扣不打一丝影响不受。后来,她发觉表弟学业荒芜,天才如中弹的乌鸦直线下降,情况已相当糟糕。不正经的爱情荒唐的爱情严肃的爱情忠贞不渝的爱情,把表弟毁了,把幺姨幺姨父毁了,把自己毁了。柚不想这样,柚只想他们成绩好起来,只想把他们拖出眼下这黑暗的关口,过了这关口,年岁增长些,一切又变了。柚只想这样。

柚用三屏字,写了一封信,发给了兄弟俩。

这一次,她用的是公开信的形式,称谓为亲爱的文武。

三屏字中,大部分都是评价、赞美两位少年男子汉的话,和可说可不说的常识性的公共废话,关键的核心的意思是,你们好好学习好好表现好好进步吧,把你们取得的不同凡响的成绩拿给表姐看吧,表姐最喜欢的,一定是最优秀的。

芹哪曾想到,正是这三屏信的缘故,改变了自己上山的初衷。

收到三屏信后,兄弟俩笑了,哭了,同时开始了惊人的冒进超拔和斗狠的狼性较力。一切都在三人中公开了,大白于天下了,包括笔伐群儒论剑华山。一路比过来,景物如昨,山河依旧,兄弟俩胜负莫辨高低不分。最后,他们把赌押在了文曲星大赛和《武状元》大赛上。他们希望通过这最后的一战,击溃对方,向天使报捷。结果出来了,都赢了,都输了。

这正是柚要的效果。

柚笑了,哭了。

笑了哭了的柚不敢再将这游戏往下玩了,她拖不起,谁也拖不起。少年的爱情,让她幸福,让她害怕,让她疲累不堪。她决定快刀斩乱麻挥泪斩马谡,把现实告诉他们,把真相告诉他们,总之,自己无论如何得抽身出来了。总之,他们无论如何该回到他们原来的生活里去了。

她想过将这一摊子烂事告诉幺姨父斌,让他处理,想想又算了。怎么能不算了呢,让幺姨父追究起来,自己在兄弟俩那里,岂不成了伤害兄弟俩的女奸细女叛徒;在斌芹和天下人那里,自己岂不成了勾引少年毁灭天才的十恶祸水。

她决定自己处理。她给兄弟俩发去了一封只有一屏的短信和一条彩信。

她说:文武表弟好!表姐对不住你们,表姐一个月前已处男朋友了(见彩信),是你们爸托人介绍的。祝你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爱你们的表姐。

彩信是柚和一个小伙子的合影,二人相拥相抱笑得像碧蓝的涧水一样灿烂。

負负得正,等量代换,恨到极致就是爱了。中了同一枝毒箭受了同一种打击的兄弟俩只抱头痛苦了一宿就合解了,就又是孪生亲兄弟了。

他们决定用火车的碾压来完成一对少年的殉情壮举。文哪曾想过死,经武一提议,他坚决拒绝了,坚决同意了。一想到火车呜呜拉着长笛从身上脆崩脆崩碾过去,一想到第二天柚从大报小报和网络上看自己为自己哭昏过去的情景,就刺激得头上长出了大红的鸡冠子,亢奋得要死,说话出不赢气。他们携手向县城郊外的铁轨走去。坐在笔直如远方的铁轨上等火车时,他们给天使发去了最后一屏可以谓之遗书的信。他们说:表姐,亲爱的天使,你让我们失望了,很失望。你收到这则短信时,我们已不在人世了。不在人世,是我们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愿来生成为夫妻。保重。文武。

这屏遗书,文发了一遍,武发了一遍,两遍一字未动,连落款都未动。之后,他们卧轨,等待。他们头对头,双脚伸在轨道外碎石上,兄弟俩加起来像一根浮起的枕木。他们从未这样睡过,长长的,比以前足足长了两倍多。

柚收到文武的两封遗书后,立即拨打电话,拨了文,打了武,皆处于闭机状态。柚吓坏了,匆匆走出职校校门,消失在人流中。

火车裹着全世界的乌云发出地狱一万个魔鬼的吼叫呼啸而来,紧急制动出来的巨大的金属摩擦声劈头盖脸山崩地裂砸向小如火柴棍的兄弟俩。火车在距卧轨者小半步的地方耸了耸腰身,喘着粗气,停了下来。卧轨者得救了,卧轨者吓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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