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有鸟

2017-06-07 08:55黄荣才
四川文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粒粒姨妈老师

黄荣才

每个人的天空都会有鸟飞过。但我曹秋霞当年天空飞过的是乌鸦,连麻雀都不如。这是曹秋霞和我在品味时光喝咖啡的时候说的话,她低头搅动咖啡,目光不和我对视,也不看任何人,好像那杯咖啡是她全部的岁月。品味时光是县城唯一一家咖啡店,曹秋霞坚持请我在那喝咖啡,这是近几天来曹秋霞第三次请我在这里喝咖啡。安老师,没想到这么多年我还能见到你。曹秋霞的话让我不得不顺着飘动的咖啡香味回望过去,其实那天在办公室和曹秋霞第一次见面以后我已经多次回忆。回忆这东西好像也是个嗜好,一开始就没完没了。

曹秋霞那天推开办公室门的时候,我正在为案件焦头烂额:有个小学老师利用课间休息的时候,把自己的一个学生叫到宿舍猥亵了。我不是警察,但我是县政府新闻办主任,这类案件是不少都市类媒体追逐的目标,消息一传出去,肯定有记者追逐而来,我必须当好消防队员,灭火,避免此事被炒作,这就像某个灾难发生之后,要注重善后,预防发生次生灾害。我看着那教师的照片,恨不得把这个混蛋给阉割了,他妈的你就是嫖娼也不要祸害别人啊。曹秋霞就是这时候走进来,淡淡的香水味飘进来之后,看到曹秋霞有点凝重的脸。我抬头看看这三十岁左右的女人,想不起这个人是谁。安老师,我知道你记不得我了,我是你的学生曹秋霞啊。

曹秋霞。这三个字瞬间把我的记忆开关拧开了,就像修路的时候挖掘机忽然挖到自来水管,往事就像那水,争相恐后窜出来,没有什么章法。曹秋霞是我二十年前的学生,那时候我是个小学教师,猫在一个乡村小学里传道授业,挣那一百多元的月工资。曹秋霞就是我首届学生。说实话,曹秋霞给我的印象不好,她是个问题学生,简直就是我的麻烦。曹秋霞的成绩不好,经常就是考个十几二十分,个子比同班同学却高个十几二十厘米,注重穿着,时常穿个当时乡村小学生很少有的裙子什么的,曹秋霞说是她姨妈给的。衣裙尽管已经有点旧了,但把曹秋霞有点鼓起来的胸部凸显得更为明显,让曹秋霞鹤立鸡群,很抢眼。曹秋霞家我去过几次,都是因为她逃学。她时常没有出现在教室,作为班主任我只能家访,我想和家长谈谈,看能否家校联合,找出一个办法。但我很快失望,曹秋霞的父母见到我,不用我开口,就开始数落曹秋霞的不是:懒憜,爱打扮,不认真读书,时常和父母顶嘴,有时还夜不归宿。在父母的骂声中,曹秋霞坏女孩的形象几乎定格,我有点怀疑曹秋霞是不是他们亲生的,他们的语气和神情不是恨铁不成钢,更像讲仇家女儿的咬牙切齿。曹秋霞的弟弟读小学一年级,他插嘴说我知道我姐姐手表丢了,她说是爬山丢的,我知道不是,是她和小段这狗男人在草地上打滚丢的。我听得目瞪口呆,老师,我声明,这孩子我们是没办法了,希望你多管教管教,如果哪天有事,我们不会怨你。曹秋霞的父母恨不得给我个书面保证,然后把曹秋霞从家里推出去。都怪你,就知道打麻将,孩子都不管,有你这样当父亲的吗?你说个屁,你整天招惹男人,女儿从小就像狐狸精,肯定是得到你的遗传。几乎每次,曹秋霞的父母说着说着就吵起来,我赶紧离开,有时候没走多远,就听到后面夫妻打架的声音。

我没有其他办法,只好向校长汇报。我和曹秋霞谈过多次,开始的时候她低着头,任凭你说破嘴,她就是嗯嗯地回答一两声,然后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后来她的头逐渐抬起来了,再说她,她偏着头,只听,不回话。等到我说累了,她才淡淡地说:安老师,你说的道理我都懂,可是我就没办法像你希望的改正缺点,认真学习。我就是个废品,怎么也上不得桌面,就是个烂泥巴,糊不上墙。我父母把我生下来就注定我是个废品,是个烂泥巴。她说完还努力想妩媚一笑,可是学不像,我的脑中出现的是毛桃子的青涩,还有东施效颦。我没有办法,我只能祈祷她在小学最后一年里不要挺着大肚子回到教室,不要哪天失蹤了。

安老师,其实我很早就知道你到了县政府新闻办,但我不敢来找你,无颜见你。曹秋霞穿着一套白色的长裙,披着红色的披肩,一头长发飘逸,化着淡妆,小口喝着咖啡,优雅的姿势让人无法和当年的记忆串起来。安老师,这么多年我一直记着你,我知道当年你真的是为我好,也许,你才是世界上第一个对我好的男人。我知道当年抓小段是你的策划,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知道你想挽救我。我觉得,你当年的行为比我的父母还负责任,他们没有你用心。在他们的心目中,我就是丢人现眼,是个甩不掉的麻烦。

曹秋霞把长发一甩,说安老师,我们今天不说我,还是说说肖兰,这件事你一定要帮忙,这件事如果报道出去,肖兰就毁了。肖兰就是被那个混蛋教师葛志猥亵的小学女生,读四年级。葛志是被公安局给拘留了,这个混蛋开始还不承认,只是说学习代表肖兰送学生作业到他宿舍,让他帮忙抓痒痒,刚好被人发现。我不是警察,要不我就扇葛志一巴掌,这小子干了坏事还想拿奖状?抓痒痒抓到胸部去了,那地方需要别人帮忙吗?安老师,葛志的事情不仅仅是这些,但那是警察的事情,我现在关心的是那些媒体不要去炒作这件事。

我知道。我这几天一直和记者在打交道。他们紧紧抓住这吸引眼球的题材不放。秋霞,我会尽力。说出秋霞这两个字,我居然心头颤了一下,但也就这么轻轻一下,我的心思就回到目前的案件。我不是第一次和记者打交道,但这次情况不同。一群记者围住我,大多是伶牙俐齿的80后、90后,有个年轻的女记者,她的同伴叫她粒粒橙。粒粒橙说你作为主任,想的是捂住这起案件,这是对未成年人受伤害的漠视,是冷血行为,是在纵容犯罪,可以说是助纣为恶。我看到她激愤得脸都有点红了。我听她说完,我才开口。我说还是请你们冷静下来,先听我好好和你们讲讲故事。我们不需要故事,我们需要真相,需要案件的详情。粒粒橙反对我讲故事。先听我说,真相就在那里,跑不了。我有点疾言厉色,粒粒橙有点不甘愿,但还是安静下来。我讲了曹秋霞的故事,不过我肯定是隐去真名和真实地址。

我开始讲述,粒粒橙她们安静下来。当年,尽管和曹秋霞的父母谈过,也懊恼地想不管了之,但我还是无法真正放弃。我找到乡派出所的民警欧也,他是个老民警。我一说曹秋霞,他就知道。我们对小段义愤填膺,两个人一拍即合。小段是乡政府临时工,白白净净,用现在的目光看就是个奶油小生,嘴巴又甜。曹秋霞的夜不归宿,罪魁祸首基本就是他。好几次,曹秋霞一进他的宿舍,随后的就是关门关灯,大家用脚趾头就可以想得出他们在干什么,不过小段根本就不在乎其他人的目光。我和欧也等待机会,其实这机会来得很简单,基本上不用操心。小段太放肆了,他在上课时间骑着自行车从学校后窗飘过,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我看到曹秋霞在座位上坐立不安。一下课,曹秋霞就急急走出教室,往乡政府而去。我立刻赶到欧也那里,我们站在窗户前看到小段的宿舍门关上,那个窗帘连拉都没拉开,好像蓄意作案的架势。等了几分钟,我和欧也冲下楼,敲门。里面没有回答,欧也猛地踹门,边踹还边叫骂:小段你这猪哥,我今天要阉了你。乡政府宿舍的木门很脆弱,在欧也的猛踹下,很快就洞开,小段在欧也叫骂引来的众人目光中,穿着三角裤窜出门,往宿舍的后山奔跑。曹秋霞躲在被窝里,我看到他们的衣服散乱在椅子上。我赶紧把门拉上,追上欧也去山上,想把小段给抓回来,欧也说我至少得拘留他十五天,这个王八蛋,猪哥。

我们那天没有追到小段,这小子跑得比兔子还快。小段那天没有回到宿舍,他就此一去不复返,过了一个多月,他让人来乡政府拿走他的衣物,据说到了广东打工。我们回到乡政府小段的宿舍,曹秋霞也已经走了。根据当时在场的人讲,曹秋霞穿完衣服,低着头,匆匆而去。我找到曹秋霞的父亲,他正在打麻将,他有点尿急的模样听我讲完事情经过,只是点点头,说我知道了,安老师,谢谢你。然后就催促上家出牌。我到了曹秋霞的家,想和她母亲说说,可是她家大门紧锁,邻居说她到县城走亲戚去了。曹秋霞没有再回到教室,她弟弟告诉我,当天曹秋霞就去了姨妈家,连衣服都是几天后他送过去的。我姨妈就是想让我姐姐嫁人,我姐姐刚读五年级,我姨妈就给她介绍男人了,我姨妈想当媒人想吃猪蹄想疯了,曹秋霞的弟弟说得很快。曹秋霞的姨妈我见过,她曾经来学校找过曹秋霞,她把曹秋霞叫到门口,说了几句话,曹秋霞就找我请假,说她来月经了,肚子痛,痛经,她的姨妈来带她去看医生。我不可能不批准,后来曹秋霞的弟弟告诉我,其实那天他的姨妈是带曹秋霞去相亲,她想当媒人赚猪蹄,只是后来没有成功。曹秋霞的弟弟有点幸灾乐祸。

我很生气。找曹秋霞谈话。曹秋霞说她姨妈要自己早早嫁人,反正不会读书,多熬几天也没意思。曹秋霞把自己的胸脯往上托托,说这乳罩太小了,穿起来不舒服。曹秋霞这话讲得很自然,但我很困窘,我刚从学校毕业,这方面的知识仅仅停留在生理卫生课本上的那些汉字。老师,您说嫁人好,还是读书好?曹秋霞看起来是问我,但她马上给我自己答案:我姨妈初中没毕业就嫁人了,我姨夫现在是老板,她钱花不完。我妈妈读到高中毕业,当时很少了,可是最后嫁了个农民,整天打麻将。当年我姨夫看上的是我妈,可是我妈要读书,我姨夫就娶了我姨妈。现在她们两姐妹,生活天差地别。我那天有点气急败坏,把曹秋霞轰了出去,曹秋霞挺了挺小胸部,说安来师,其实你没有答案的。

曹秋霞辍学之后的日子,其实是前几天她第一次到我办公室以后告诉我的。我和小段,其实不是恋爱,我们当时只是为了好玩,或者说他玩了我。当时他是乡政府临时工,其实就是个通讯员,但当时乡政府有套录像机,全乡唯一一套。那天是星期天,我没有什么事,就到处闲逛,他叫住我,问我要不要看录像。我当然想看看,他就把带到他宿舍,搬来录像机。我记得当时放的片子是《水蜜桃熟了》,我以为还是播放什么种桃子之类,不想看,想走。小段很神秘拉住我,说你看看就知道了。他拉上窗帘,关上门。录像播出来,我才知道是男女那些事的片子,也就是平时听人说的黄色录像。我有点不好意思,可是又很想看,我第一次来月经,问我妈妈,我妈妈刚要出门,她没理我,说来几次就好了。我问了我姨妈,我姨妈告诉我说我长大了,可以用了。我对自己一无所知,更别说男人那些事,没有谁告诉我,我问过学校的女教师,她们也没告诉我。我听到自己的喘息声,小段的手伸过来的时候,我没有拒绝。那天我就这样和小段做了那事,我们做了好几次。后来一有空,我们就在小段的宿舍,到山上,我们说起录像里的画面,我们就很兴奋,然后我们模仿录像里的做法。直到那天被你和欧也踹门,小段跑到广东之后,没有再联系我,我找到他的地址,给他写了一封信,说要不我们结婚算了,我嫁给你。可是小段这王八蛋回信说,谁知道你还有没有让别人睡过。从此他再也不回我的信。我当时被你们抓了现行,在村里就是坏女孩了,我在乡村里呆不下去了,以前别人再怎么说我,仅仅是猜测,现在有了现实,那就是污点,洗也洗不掉。

曹秋霞说这事的时候,很冷静,好像说别人的事情,但我的头轰地大了,我觉得自己害了曹秋霞。粒粒橙听我的叙述,小声地问我:后来那位姐姐怎么啦?怎么啦?后来她去打工,她想干脆把自己嫁了算了,可是她看中的人,大多没看上她,说她名声不好。也有看中她的,可是回家一说,家里就不同意。好几次,还有人想占她的便宜,说你反正已经那样了,不差这几次。有回曹秋霞抡着菜刀,把说这话的一个人追了好远。曹秋霞后来嫁给小欧,欧也的侄儿,小欧是个瘸子,在乡街道租了两间房子,修自行车。曹秋霞结婚的时候,我已经调走,那个乡村小学是我灰色的记忆,我再也没有回去,也不去打听,所以这地方表面就从我的生活抹去了,有关曹秋霞的事情,自然就不知晓。

当年还不到嫁人的时候,很多人想娶,等到可以嫁人,却没有人登门。曹秋霞的尴尬,是不少村邻教育女孩子的反面典型。曹秋霞嫁给小欧,以为自己有个依靠。可是小欧不这样感觉,小欧经常打曹秋霞,尤其是在酒后的时候。小欧说起曹秋霞被小段睡过,就是莫大的侮辱。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我是个瘸子你就了不起,我再是个瘸子,我也是原装货,你呢,就是个次品,就是个旧东西。你就是从别人自行车上拆下来的螺丝,还可以用,但不是新配件,也就只能凑合着用。要不是我收留你,你整个就是没人要的废品,丢路上还颠脚。小欧骂着骂着,气突突往上升,就随便用手中拿着的旧车轮或者扳手扔过来,或者揪住我的长发,按到在地上劈头盖脑打一顿。人家女人受了委屈,可以回娘家哭诉搬救兵,我呢?什么都没有。我出嫁前一天晚上,我父母跟我说,他们的要求就是无论什么事,都不要回去找他们。他们觉得我是个丧门星,好不容易把我推出去了,千万别再给家里惹什么事。那时候,我跳河上吊喝农药的心都有,不过一想,我凭什么要死?我就是做错了事我也不至于要死。后来还是我弟弟,他出门做面包,看我在家里实在艰难,把我带出去了。我认真学做面包,从打工开始,后来入股我弟弟的面包坊,到自己开了一家面包坊。我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我要靠自己撲腾,挣扎出水面,我要上岸。我攒了二十万元,然后我回家了。我回家的时候,把十万元放到小欧面前,要求离婚。小欧拿着扳手,说少了二十万,他坚决不离。如果我敢说离,他就用扳手敲死我,他好像算定我掏不出二十万。我知道小欧就这点出息,所以,在小欧反复说底线是二十万的时候,当着众多围观的人面前,我把另外十万元掏出来,叠到桌上,我把离婚协议和笔也掏了出来。小欧没有想到我这招,脸红了一会,在离婚协议上面歪歪扭扭写下自己的名字,小欧把笔一扔,说离就离,谁稀罕你这不会下蛋的母鸡。小欧这句话是我的痛,因为和小段,我去打了几次胎,后来再也不会怀孕了,这应该也是小段不想娶我的理由。他当时也许就想最后要怎么甩掉我,你和欧也的抓捕让他找到一个台阶。

我喝了一口咖啡,有点苦。我不知道说什么,曹秋霞的故事,把我以为平淡无奇的记忆掀起波浪。我不敢去回想这件事,就是隐隐知道我当年的行为,或许比小段给曹秋霞带来的伤害更大。当年想起这件事,还以自己是好心这件事来安慰自己,我以为自己忘记这件事了。不过曹秋霞一来,我就知道这伤疤揭开了,下面流的是血,这伤口从来没有真正愈合过。我有点疲惫地问粒粒橙,你现在还以为自己宣传报道肖兰被猥亵这件事情是光荣的吗?是正义的吗?有时候,你挥舞着正义之剑挥舞,你不知道,你划伤了太多的人。可是,可是我们宣传葛志这件事,至少可以给别人提个醒,让大家有警惕心理。粒粒橙明显退缩,她有点不太甘愿的说。屁。你还记得老苟吗?就是那个强奸女学生的小学校长。我知道要给粒粒橙一点猛药。知道啊,那个禽兽校长,居然强奸女学生,那篇报道就是我写的,我让他进了监狱。那是我参加工作的第一篇引起轰动的报道。粒粒橙很激动,我相信这时候老苟出现在面前,她说不定会吐他一口痰。

老苟是曹秋霞的丈夫。听说曹秋霞嫁给了老苟,这让我很吃惊,勺子掉到咖啡杯里,我喝不惯咖啡,我宁愿大口喝茶,可是曹秋霞喜欢喝咖啡。我想象不出当年经常逃课的山村女生是怎样和咖啡扯上关系的。曹秋霞说她现在不是经营面包作坊,是公司,公司年纳税额上百万元。曹秋霞是真正意义上的老板了,可是她嫁给了强奸学生的校长。老苟是冲动的惩罚吧。曹秋霞有点伤感。那件事之前,老苟应该是个好老师。那天是个周末,老苟还在学校里,那个女孩子去学校,帮老苟改作业。老苟是冲动了,可是那女孩子并没有拒绝,她只是有点紧张,还有好奇,甚至有点兴奋和期待,反正,事情发生了,关键是那女孩子未满十四周岁。事情一披露,舆论哗然,老苟被判了四年。老苟追到我的公司,找到那个女孩子,她是我的员工,我的公司,有好几个女孩子,都是受过伤害的。老苟趁大家下班了,没有人的时候,向那个女孩子下跪了,刚好被我碰上。因为老苟没有当众下跪,也没有和别人说起这事,他懂得保护女孩子的隐私。我留下他,后来嫁给他,他前面的老婆在他被抓起来就和他离婚了。我不知道我们是否就是两副旧家具,但我们的日子过得不错,我们以前的日子就是烂泥潭,我们懂得绕过它。我绕过了,但我不想肖兰这样小心翼翼,所以,安老师,请您一定帮忙。肖兰需要的不是安慰,也不是对葛志的讨伐,她需要安静。我知道她需要什么。

粒粒橙听完故事,很安静。她站起来,向我伸出手:安主任,我答应您,不报道这起案件。我总算明白,有时候,我们觉得自己站在道德的高度谴责谁,以为是慷慨激昂,一不小心却是个伤害。我马上撤。其他的记者也附和,她们选择离开。我起身,向她们鞠了一个躬。我把事情的结果告诉曹秋霞,曹秋霞在电话里,很郑重地说:谢谢安老师。

我安心地睡了一觉。我梦见曹秋霞很灿烂的笑容。我是被粒粒橙的电话吵醒了,她在电话里很不客气,安主任,原来你是忽悠我们啊。我感觉不对劲,问粒粒橙怎么回事?粒粒橙很不好声气地说,你自己上网看看就知道了。我知道肯定坏事了,赶快打开电脑。网络上,肖兰案件的相关报道鋪天盖地。我傻眼了,看到各报刊记者名字后面,无一例外有个通讯员的名字:顾亮。我气急败坏,打了几个电话之后,把顾亮找了出来。顾亮是肖兰的表哥,一个在读的新闻专业大学生。他知道肖兰这件事后,写了稿件,群发到各个报刊。他还发动同学大量转发稿件。我打通他电话的时候,他很激动:舆论之火已经燃烧,我要让舆论之火烧死葛志这个混蛋。我挂断电话,不想再说什么。我想打一个电话,可我想不出怎么说,几次按了号码,在拨出去的那一瞬间,又放弃了。

曹秋霞再次来找我,不过,没有去喝咖啡,只是在我的办公室呆了一会,连我倒好的茶也没喝。曹秋霞没有发火,也没有谴责,她甚至连为什么会出现这些报道都没有问。她只是告诉我,安老师,我要走了,我要带肖兰走,我要带她到一个没有人知道她的地方,送她上学。我知道她的失望,没有和曹秋霞说顾亮的事,没有必要了。我倒是很想和曹秋霞说声对不起,可是我说不出来,即使说了,又怎样呢?

曹秋霞走出我的办公室,她没有回头。我站在办公室门口,看到她上了汽车,肖兰应该在车上。汽车驶出院子,一转弯就看不到了。我掏出手机,调出曹秋霞的号码,看了一会,缓慢地按下删除键。我想,这是曹秋霞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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