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桃丽
下了班,我刚走到办公楼门口,吴文武发消息说他来郑州出差,准备来接我去吃饭,让我打开位置共享。我说前边在修路,下班高峰期会堵车,我可以去找他,可他非要绕路来接我。他问我方位,我说不清,我们就这样在不到一公里的距离里,生生错过了好几次,路痴的我有点儿生气地说,“你停下车,我去找你。”他把车开到高架桥的出口处,一个酒店的对面。在郑州生活了20多年了,我始终分不清东西南北,也记不得路线。
他下了车,站在橙红色的灯光下抽烟,有点儿背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看见我时,挥舞着双手,向我示意。我奔跑过去,带着久别重逢的兴奋和激动。
吴文武,本名叫吴斌,因为学问不高的村干部帮忙上户口时,不认识“斌”字,把“斌”字拆开了,从此他就成了吴文武。每次他抱怨起自己的悲慘遭遇,总是在最后习惯性地总结一句,“都怪村干部,把我弄得无文无武,一事无成。”然后,我们也跟着笑,顺带用国粹帮着他问候一遍那个从未谋面的村干部。
高四那年,我去吴文武的学校当插班生复读。高考之后,我几乎和班里的同学断了联系。上大二那年,我才偶然得知吴文武考上了一所民办的三本院校,但没上两个月,他就从物流管理专业退学了。他的学历,也就始终停留在了高中。后来,我按部就班毕业找工作,偶尔从同学的嘴里知道些关于他的消息。退学后,他做过销售,摆过地摊,卖过烧烤。我以为他会像从前那些说完再见,就再也没见过的同学一样,永久地消失在我的生活里。
没想到,我还会和他见面。
在车里,他不停地告诉我这些年他在干什么,偶尔我会插上两句,其他时间我只是点头,发出“噢,咿呀,哇塞”的感叹词,我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我侧过脸看着他,他的五官似乎被过往经历磨炼得更深刻了,但眼神依旧深邃。
我仿佛又回到上学的时候了,坐在最后一排中间的我,和坐在倒数第二排靠墙的他,中间隔着一条过道。在复读的紧张时刻,教室后面不时迸发出爆炸似的笑声,惹得前排成绩好的同学不时扭头“嘘”一声,偶尔给个愤怒的表情,只是我们都不在乎。
聊天的同时,我们接了大寒。大寒也是我们的同班同学,大学毕业后跟我留在了同一座城市发展,我和大寒合租了一套小两居。吴文武停好车,我们仨去了租住小区附近吃饭。
吴文武走在前面,我和大寒在后面。在繁华的市区街道上,周围熙攘的人群从他身边经过,但是一瞬间好像统统消失了,我只看见他站在一片漆黑里,一盏橘黄的路灯在他头顶高高地矗立着,他显得有些渺小和沧桑。他不停向前走,划开一片片黑夜,走过之后,黑夜像水面一样又迅速聚拢,好似他永远也走不出这片浓黑的夜。我就这样看着,一时间有些失神了。大寒晃着我的手臂问我吃啥,我才回过神来。
饭间,吴文武和大寒拼酒,总说些自我调侃的话,我有些心疼,还有些难过。突然他转头问我,“你相不相信命运?”我只能以微笑回他,因为我不知道哪一个是他想要的答案。
“吴文武,你改个名吧!某文某武,啥样也混不出来!”大寒喝得有些高了。“我马上就换,老子马上就要叫尤文武了!”吴文武说完,从兜里抽出了一根烟。“你咋能把姓换了?”大寒蹙起眉头问道。“想不到吧,我妈给我找了个后爹,姓尤!”他夹在食指和中指间的那根烟,也跟着他激动地在空中挥舞。“这么说,从今往后,你就是有文有武的吴文武了!”大寒起身举起酒瓶,向我示意,“以后,文武双全的吴文武就要转运了,咱们祝他飞黄腾达!”我没吭声,吴文武递给我一瓶啤酒,我悻悻地接过啤酒,拉着大寒坐下。我说,“我要再喝多了,今天咱们就都找不到回去的门了!”大寒点点头,又和吴文武喝了起来。
回小区的路上,喝多了的吴文武摇摇晃晃地走在树荫下,仿佛他就是一棵长在马路中间的树,渴望着与路边成排的树站在一起,平凡但却顺遂,但是由于无法实现,他只能以自嘲的方式表示出不屑。
我在想,如果他的父亲没有在他大一时意外去世,一定不会让他过得这么辛苦。他这棵树结了果,却没有人愿意采摘,成熟的果子不停掉落,掉到地上摔得稀烂,而后成为滋养这棵树的肥料。而那掉落的果,是他的悲伤和寂寞。
后来,我从大寒口中得知,那个差点儿成了吴文武继父的姓尤的男人,因为喝酒过多导致脑溢血,最终抢救回来,成了偏瘫。吴文武他妈没有和他结婚,吴文武也没有成为尤文武。他还是吴文武,那个无文无武的吴文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