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中修炼,半崖上的红色军校

2017-06-07 11:12崔子美
四川文学 2017年6期

崔子美

陕北七月。

草色起伏的周河川大道上,几名红军战士策马飞奔,疾风一样旋起了哒哒蹄声,穿过绿云样的树林,朝着黄土夯筑的残破城池快速而来,一边高呼:中央机关来了——

远远的大路上,一杆红旗呼啦啦地飘,引领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向县城雄赳赳地开过来。有人扛着枪,有人负着行李,有人抬着物资,汗水涔涔地进入了城门;一队又一队的骡马来了,驮了大大小小的物品,拥挤在城墙边上的草滩里。这是一九三六年七月三日,中央机关进驻了志丹山城。

当地苏维埃政府干部带着红军大学一科学员,来到了南门外的红石半崖下,手指着半崖上的一些破石洞划了一个圈。

半崖上有一处凹进去的石庵,留几孔旧石洞,遗了几间破房。石庵下方是些形状各异的石洞,没有门窗,空空的,仿佛瞪着失神的眼睛。崖脚下则是一滩荒草,荆棘缠绕,野花乱开,蝈蝈疯叫不歇。

这就是红军大学一科将要驻扎的地方?就在这些荒废的烂窑破洞里办学吗?是的,就是这里。

红军大学一科的三十八名学员站在坡下,仰望着半崖上的石庵和废弃的石洞,表情是异样的,相互议论这些奇怪的民居。他们大都是红军师团以上干部,有八年以上的作战经验,人均身上有三处伤疤,平均年龄二十多岁,恰是英姿勃发的年华,暂时离开战场,将要在这里涅槃飞翔。

这里,除了石洞以外,什么也没有。大家自己动手建设校舍。最大的石洞是个羊圈,学员把羊粪清除走,在石壁上凿出了一块大黑板,用石头砌成了桌子和凳子,还选了一些石头作粉笔,给老师用石头砌成了一个挺像样的讲台。

建好了教室,学员们又修开了道路,平整出坡下操场。然后收拾那些不规则的石洞当宿舍住,或两三个人一间小洞,或四五个人一间大洞。有的睡土炕,有的铺木板,有的干脆垫些糜草。吃的是带糠皮的小米饭,饭里夹着谷粒,菜是土豆和白菜,甚至没有菜。尽管如此,他们已经感到非常幸福了,没有长征路上的腥风血雨,没有前沿阵地的搏杀,这里能按时吃饱肚子,还可以安心地学习军事和政治。

开课当天,毛泽东、张闻天、博古、徐特立兴高采烈地大步而来,沿着小路走上红军大学校部,参观了教室和宿舍,谈笑风生,兴味盎然,不断地勉励学员安心学习,迎接抗日高潮的到来。毛泽东幽默地说:“你们过着石器时代的生活,却学习着当代最先进的科学——马克思列宁主义呀。你们好像是元始天尊的弟子,在洞中修炼,什么时候下山呢?天下大乱你们就下山。”

仿佛这里有着巨大的吸引力,高鼻子蓝眼睛的美国记者斯诺,从上海辗转来到志丹城采访,受邀请到红军大学一科演讲,面对特殊的办学条件,禁不住发出了哇噻的惊叹,在他的《西行漫记》中写道:以窑洞为教室,石头砖块为桌椅,石灰泥土糊的墙为黑板,校舍完全不怕轰炸的这种“高等学府”,全世界恐怕就只有这么一家。

是的,全世界就这么一家,独特的一家,震古烁今的一家。

中央机关和红军大学的进入,让这个已经残缺为土框框的黄土之城骤然间热闹起来。尤其是傍晚,嘹亮的歌声从红军大学一科住地焰花般升空绽放,靡丽了四方,给京都志丹平添了盎然生机。《红色中华》报发表《定都志丹有什么意义》的文章,公开宣告志丹县城是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央政府的赤色京都。

苏维埃中央政府定都的消息,也吸引了国民党的飞机嗡嗡嗡而来,又轰炸又撒传单。有一天,罗瑞卿拿着一叠花花绿绿的传单回到教室,兴冲冲地对大家说:“快来看呀,你们的身价又提高啦!”学员围住一看,嗨,是国民党的悬赏,宣布对共产党的干部无论是打死还是活捉,都按职务大小不同各奖大洋若干,仅红大一科全体人员的“脑壳”加起来,就值好几百万。立刻,同学们开始七嘴八舌地吵吵起来,有的学员对罗瑞卿说:“老罗,你去给蒋介石打个电话,问他能不能把我那一份先支出来,我们买点纸、笔也好哇!”、“哈哈哈哈,反动派妄想,我要留着迎接新中国……”后来,张爱萍、宋裕和按此情节编了一出很有意思的小戏,在庆祝三军会师的晚会上演出了。

总是,鸟啼叫白了东方,晨露唤醒了草木。

学员们于军号声中起床,在自己修整出的操场上跑步训练,又是投掷,又是跳远,又是拼刺刀。晴天时,学员们围坐在大杨树下,头顶着哗啦啦作响的树叶,于浓荫里露天上课;若是雨天,坐在教室里的石墩上,膝头放着讲义,于暗淡的光线里听课。学员每天上两三个小时课,其余时间都是自学和讨论。讲义有白纸、黄纸,还有红纸、绿纸,也有些粗麻纸和黄裱纸,又印得不清楚,看起来很费劲。好多讲义的纸张,是用敌人飞机撒下的传单翻过来刻印的,色彩深浅差异,只能凑合着看。经常,学员结伴到河滩散步时,还在交流所学课程,往往争论得面红耳赤;而城墙之上,是学员们喜欢去的,登高望远,或放声高歌,共同憧憬革命的未来。他们都很年轻,也像孩子一样喜欢玩耍,下午饭后必然进行“木棍打蒋”的游戏,年轻的同学参加,不爱动的同学也参加,笑声跌宕起伏,直能把窑洞掀起来。

红军大学一科除了几名专职教员之外,中央领导都来兼课,讲时事、讲战略、讲哲学、讲军事、讲党建。学员们刻苦钻研,以至于学校不得不多次要求学员劳逸结合,不能把身体弄垮。晚上,学员们围着烛光认真看讲义,遇到不明白的问题,大家就会反复讨论,直到把配给的蜡烛燃尽。没有蜡烛的时候,就改用麻油灯,没有灯芯,就捻个纸捻来代替,灯火直把鼻孔薰黑。没有麻油了,学员们习惯了黑,钻进被窝里继续“卧谈”。月色如水,蹑手蹑脚走入石洞,铺一层迷离的幽蓝,虫儿在门脚吱吱唧唧地浅唱,夏夜安谧如梦,时常传来嗷嗷的狼嚎声,刀斧般地狰狞,竟然有胆大的土狼在黎明时分钻进窑洞,惊得一片吼喊打杀之声。学员们只好在床边准备了打狼棍,还将脸盆和凳子放在门口预警。

大雁南飞,天气渐凉。学员又是自己动手,用石头在洞口垒成墙,找些破木头做成门框,用茅草编成门帘挂上,以挡风御寒。考虑到飘雪季节的过冬问题,就学着当地老乡的做法,在石窑洞里盘了土炕,或者在烟道处垒起敞口土炉子。每个周日,学员们都会带上绳子和斧头,去附近的山沟里打柴,一捆一捆地背回来,用于烧火取暖,其艰苦和寒凉可想而知。他们虽苦,内心却蓬勃着高昂的理想追求。

“西安事变”爆发后,中共中央和中央军委指示学员分赴各主力部队,来不及举行毕业典礼。在红军大学一科的大杨树下,冬日阳光朗照,毛泽东给学员和机关干部作西安事变的报告,阐述了抗日统一战线的重要意义,谈到抗战时说:“陕北毛驴子很多,让毛驴子上山有三个办法,一拉、二推、三打,蒋介石是不愿抗战的,我们就采取对付毛驴的办法,拉他,推他,再不干就打他。这就是我们逼蒋抗日的方针。”

歲月不居,物是人非,红军大学一科旧址依然。从这里走出去的学员,有二十二位成为了共和国的元帅或将军。这里非同凡响,这里创造了奇迹,红沙石岩见证过当年的困苦,野草触摸过当年的激情,晚霞映衬过校部的热烈。历史不会忘却,岁月永远铭记,曾经的奋斗化作了彩虹,在共和国的高天上绚丽。

那是一段空前绝后的苦难岁月,那是熔炉里百炼成钢的锻造。许许多多的天南海北的人们拜谒旧址,体会当年,寻找战胜困难的秘密,探究走向胜利的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