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倒下,却总是脑壳触地
2014年5月27日,星期二。天气晴好。东边的暖云就像一个梦,斩头去尾,露出了妙曼的腰身。没有什么鱼肚白,那是死鱼的集体葬礼。
我一早即起,第一件事是泡茶。碧潭飘雪,要略带涩味儿的。简单活动身体,骨头从鼻梁、颈椎响到脚趾,好像拆散了一把枪又重新组装一回。吃过早餐就打开电脑……这几乎是我十几年来的生活流水。昨天看了一整天南充籍的旅法画家常玉的资料,他被誉之为“东方的马蒂斯”。我的切入点是:他笔下的近十只造型奇异的豹子,或仰躺,或由下往上瞻望,豹子打穿了他的“粉色时期”和“黑色时期”,其中既有对一个著名女人的隐喻,也含有他的灵魂与道气的象征。我写了一个开头,满脑子是豹子玉体横陈、蓝空孤烟的意象,电话响了。
是保姆打来的。她在哭喊:“小玉兰被抢走了。一下就抢走了。骑车跑了,我追不上……”
小玉兰是我家的白色贵宾犬,3岁半。在58同城上找到,买回来时体重大约3两。这是怎么回事?!今天早上它没有吃狗粮,我知道它讨厌狗粮,悄悄喂了它半块明太鱼。这是家里人一再反对的,但我不管,悄悄喂。我在电脑前坐下,小玉兰立即来舔脚,只好抱它上来,坐在大腿上。它熟门熟路,吹一口大气,毛毯一般躺下。这已经是三年多来几乎每天的功课。每天上午保姆外出买菜,一般都带小玉兰一起去,遛狗、买菜两不误,也成为习惯。今早保姆在喊它,它没动。我拍拍它的屁股,它有些不情愿,回头看了我一眼,才懒懒地出去了。旺旺旺……
岂料,这就是最后一瞥?!
老实的保姆跌跌撞撞赶回来,菜也丢了,披头散发。她在低头选菜,空荡荡的菜摊前,一个中年男人像勤勉的家庭主妇那样靠近她,手腳飞快挑肥拣瘦,保姆不自然地挪开身,突然听见小玉兰哇了一声。一拉绳子,空了。一个男人手抱小狗正在发动摩托车,买菜的男人飞身而上,接过了小狗。他们动作娴熟,流水作业,一声不吭,一晃就消失在莲花西路的林荫道深处。保姆拼命追赶、呼叫,行人、电杆与行道树侧目而视,大街沉默。
我们看过很多新闻报道,抢劫金店、银行的歹徒,一般是用马袜罩头,带有真假不明的枪支,至少有一把亮晃晃的菜刀;街头抢劫骑自行车女人的罪犯,多是奔跑性选手,手持剪刀跟着自行车、电动车跑,直接剪断挎包背带;但抢狗的宵小之徒,完全无需设备和化妆,赤膊上阵,伸手即为利器。这些情况通过治理已大为改观,不料还是摊上我了。
抢狗在成都不是新闻,狗抢人才是。我在新闻媒体工作,1990年代开始这类消息大面积出现在各类媒体上,电视台跟踪报道、模拟事件经过、展示主人的沮丧之情、采访目击证人,个别有失而复得的,堪称都市新传奇……由于重复率太高,情节大同小异,炒冷饭的报道逐渐就疲软了。抢劫宠物比起轰然作响的生活来自然是小事,但狗已经是我的家庭成员了啊。
我住在成都九眼桥东侧。九眼桥一度是成都最为宏伟的石拱桥,有“东南形胜”之誉。因为地处两江汇合口之下,水面开阔,古名洪济桥,又名镇江桥,始建于明万历二十一年(1593),由当时四川布政使余一龙所建。系石栏杆、石桥面的大拱桥,下有9洞。在清朝乾隆五十三年(1788)由总督李世杰补修时,改名为九眼桥。20世纪50年代之前,九眼桥一带是热闹的水码头,要从水路出成都下重庆,都得从这里搭船启程。而从外地水路运来的货物,也得在这里上岸。奇怪的是,周围很多地名并不是依据九眼桥、镇江桥而旁系,而是依据“洪济”奋力发展词语与教化的谱系:宏济路、宏济新路、宏济中路等等,洪福齐天、宏图大展之外,时代更喜欢宏大叙事。
我没有多说什么,简直说不出话来,与保姆直奔附近的治安室。艳阳高照,朗朗乾坤,我出了一身大汗。治安室的自动玻璃门无声而开,强烈的冷气迎面扑来。两位保安,一位闷头打电话,另一位五十多岁,头发花白,寸头,手握如今颇为罕见的圆珠笔,正在接待一位手舞足蹈的出租司机……出租车被盗了,我该怎么办啊?要开证明,要好几份,保险公司、出租车总公司、承包的老板,对了保安一定要再开一张,不然老婆会认为我是打牌、嫖娼被捉把车都输掉了……保安静静听着,露出职业的微笑,他完全理解。他写的字有些潦草,我倒着看过去,密密麻麻,像是一张广场万人大会的微缩照片,脑壳如苍蝇。显然,他从治安岗位退下来,开始坐办公室,履行秉笔直书人民群众报案的工作,现在他一天写的字,也许比他前半辈子的总和还要多。他很辛苦,他的眉毛对出租司机扬了扬:“你可以走了,回家等候通知。下一位……”
现在的警察、保安比以往任何时候工作态度都要好。在港台影视剧里,可以经常见到二不挂五的青年,冲着笔挺的警察大叫“查什么查?我是纳了税的!”但内地不流行这个,非要这样叫嚷,他们多半会回答:“那跟我有啥子关系?”这个世界上,人们彼此的确没有啥子关系,我们叫同志哟。
出租司机坐着不走,继续唠叨:“我真是倒霉!哎,我车子停的地方,不是有很多道路监控摄像头吗?”我无权打听技术秘密,老保安眉毛继续扬了扬:“司机,请回去等候通知。下一位。”
下一位是我。我开始诉说,保姆在一旁插话。我说,这是抢劫行为。老保安从那一团纠结的书法中间抬起了头:“抢劫了什么?一只——小——狗?”我顿感气短,声音低下来,说,是的,是的。
他悠长地“哦”了一声,他的嘴角浮现了几丝理解的笑意:“你们回去等候通知吧。下一位……哦,那个美女,有啥子事?”
我走出来,艳阳继续高照,大汗立即上涌,真是沸腾的生活。我走到小玉兰被抢的莲花西路53号蔬菜店门前,顺着抢劫犯飞奔的方向莲花中路,我走了一公里多来到大道莲桂西路上,一路上起码有七八个监控摄像头。它们黑黝黝的,在艳阳下巍然挺立,发出沥青一般的色泽,酷毙了。想起奥威尔的一句话:“big brother is watching you”,比如你随地突然按喇叭,比如你向车窗外抛撒垃圾,后果是什么呢……
但是摄像头不想看你。它想看天上的风景。
墨菲法则说,“面包落地的时候,永远是抹奶油的一面着地。”我理解的意思是,意外不可避免,但结果往往还是比你估计的更糟。站在烈日下,一个老头儿穿着棉衣摇摇晃晃,他倒地,脑壳触地,发出一种空腔的油闷声。我赶紧伸手把他提(不是扶)起来。他喝了早酒,浑身酒水乱流了半晌,才含混不清地说:“你是我儿子吗?龟儿子……”
“我不是你孙子。”我说。
“我日你先人!”他说。
十几年没有找到学雷锋的机会,好不容易倒找一个,我努力成为“四有”中老年人,没料到竟然是这样的结果。我不能不大怒:
“我日你先人板板!”然后手杆一松,准备把他放回原地。
成都人有看热闹的民风,立即围观过来:“日后再说。”围观的人民群众都在喊。
我在九眼桥明白了“失联”
南宋洪迈《夷坚志》记载说:宋人员琦,“养狗黑身而白足,名为‘银蹄,随呼拜跪,甚可爱。忽失之,揭榜募赎。”这条“甚可爱”的小狗银蹄,有一日丢失了,主人员琦特意贴出了启事,悬赏寻狗,显然“员员外”已将“银蹄”当成宠物来饲养,并且,这是有史以来第一张寻狗启事。
我准备效仿,但心头一闪,就放弃了。
我到小玉兰定点美容的宠物店去打听。老板认为,白色贵宾犬属于濒临淘汰的品种,并不值钱。也不是大狗可以有一身好肉被以7元一斤的价格卖到简阳狗场,再用卡车批量运到沿海。他也弄不懂盗贼为什么要下手。成都有三大狗市,老板建议我去看看。
那就先去最近的。我开车赶到15公里之外的十陵镇狗市。那里是成都最为悠久的狗市了,如今甚为破败,在公路边的一个土坝子上营业。一共仅有五六个贩子在卖狗,他们撑起大阳伞,由于门可罗雀,个个呆若木鸡。一见我,热烈招呼我的是笼子里的几十只小奶狗。我一见,心就凉了。
一个贩子知道我的来意,我赶紧敬烟,他略微指点:“你去西河镇三联宠物市场嘛,我们市场的绝大多数商家都迁过去了,应该找得回来。不过,要后天才赶大市。”
我用手机查百度地图,立即开车直奔20公里之外的西河镇。那的确是一个集约化的宠物、家禽市场。汽车进门领卡,停车规范,有保安巡逻,动物检疫、防疫部门的牌子高悬,只差没有像重庆当局对10万名废品回收从业人员进行统一服饰,因而,没有制服的狗贩子看上去差点气魄。市场左边卖家禽,右边有四排商铺,大约有二三百家卖狗。我一家一家去问。一听是来找狗的,贩子立即就扭开了脸,埋头稀里哗啦的麻将,懒得理睬。
我与小玉兰是有暗号的,我喜欢吹口哨呼唤它,带有一种起伏,历来百试不爽。没想到,我的一阵口哨,引来了狗们的群吠,藏獒与拉布拉多犬咆哮起来,这一闹,整个狗市处于鸡犬不宁状态。我闷头穿行在铁笼子与木框婴儿床之间,有些像贼,四川人说法是“睃盗口的”。的确不大容易见到白色贵宾犬,成年的是一只也没有。一個颇有姿色的女老板见我满头大汗,竟然给我倒了一杯水,招呼我坐下:“摆摆龙门阵!我说兄弟啊,你脸色不好哟,你这样找不到你的乖乖。你后天来,早上4点多开市,主要注意散户区。万一找不到,可以在我这里选一条嘛……”
因为焦热,我浑身涌起了习习凉意:“什么?4点多开市?”
“你不懂嗦,狗市从来是赶早市。”
下午5点了,腹内空空如也,感到头晕。我血糖高,赶紧找东西吃。
当晚,我开始在九眼桥一带的林荫道间转悠。我吹口哨。呜呜呜,虎虎虎……一个女人回头狠狠盯了我一眼,“吹啥子?你要干啥子?”。我不干啥子,我是对着那双像兔子耳朵的小玉兰在吹啊,关你屁事。1990年代中期,九眼桥南北桥头两侧是著名的旧书市,间杂有私刻公章、伪造身份证、文凭、各式资格证、营业执照的贩子,虽经反复打击,他们的行踪变得更为诡秘,就像没有影子的人。他们弓着腰,模样都是些过目即忘的类型,见人就低声发出一串绕口令:“刻章吗要身份证吗买不买毕业证资格证上岗证书……”,样子很像以前“卖粮票的”;也有出卖暴君牌内裤、金枪不倒喷剂以及印度神油的女性,她们体健貌端,身上散发出芳香油气味,那分明是神油长期挥发出来的气味,她们这是在城市里免费播撒活跃因子啊。她们显然很亢奋,我发现因此突然多了几分姿色。“神油神油神油印度神油,要不要?”也不知道平时她们住在哪里,估计租住在九眼桥以西新桥电影院附近的大片平房里。偶尔有人从桥中央飞身而下,然后在水里大声抗议,等待救援。又看见有见义勇为者飞身而下,与之抱成一团,就像一对恋人。这会中断桥上的生意,上千人齐刷刷伏在桥栏杆上看热闹。有人喊:“人飘走了。”桥上的人又齐刷刷下桥跟着河流走……
俱往矣,如今这一切变得美轮美奂。九眼桥顺江路一带路边修建有很多花岗石花台,玉兰花、银杏、梅花、观赏灌木密布。2013年年初的隆冬时节,成都一猛女在九眼桥闹市“强奸”过路男的视频走红网络。估计猛女醉酒,将路边一位过路男子一个扫堂腿打倒,男人“弱弱地”被放倒后脱掉裤子,猛然坐桩,霸女硬上弓。男子又在弱弱反抗了一阵后最终屈服,女子得手后,突然腼腆地提上裤子,沿九眼桥横穿马路离开……有这么巧的事情?!我怀疑这是事前安排的行为艺术,毕竟成都历来是中国行为艺术的重镇,而脐下三寸一般是艺术家鱼龙曼衍的关键地带。有好事者写了一首新时代竹枝词:“成都威猛一娇艳,九眼桥上撂倒男。解带上演女坐莲,忽闪忽闪几忽闪。”“九眼桥事件”使得九眼桥的知名度爆得大名,超过了张献忠藏宝,以至于引得不少力比多汹涌者高举帐篷在这一带通宵狂走,希望往事重演。我向花草、藤萝之间张望,吹口哨,呜呜呜,虎虎虎……我估计,这一带是保姆带小玉兰每晚散步的常来之地,万一它逃亡出来了呢?
灌木里有狗,一黑一花,哼哧哼哧,叽叽嘎嘎。
28日,我又去了大约五六家宠物店,店主很同情,表示见到了小玉兰一定通知我。我心里很清楚,这些答复是毫无意义的。看看这些宠物店门上反复张贴的“寻狗启事”,其实完全贴错了地方。有哪个蠢材买到偷来的狗就去宠物店美容呢?
29日凌晨4点半醒来,与保姆一道驱车25公里赶到西河镇。冷意四射的月牙之下,三联宠物市场人声、犬声鼎沸。大约有三五百人在交易,狗的数量在数千只以上。小狗挤在笼子里,一声不吭,睡眼惺忪。半大的狗狗要活泼得多,一见人靠近,纷纷起立,忽闪忽闪地打量。我没有发现一只成年贵宾犬。见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穿脏兮兮的军便服,骑电动车而来,一边一只笼子,有七八只贵宾犬。毛色不同,年龄各异,有一只脖子上还有彩色绳子。白色贵宾犬模样近似,但我一眼能辨认出小玉兰。狗们大叫,老者有些不悦,猛然拽起彩色狗绳,将一只贵宾犬提在空中半分钟,狗蹈虚,渐渐不再挣扎,老者才把狗掼到笼盖上:“你凶,老子比你更凶!”狗处于半窒息状态,萎了。见我靠得很近,老者说:“怎么?这只是母的,3岁,要不要?”
我笑笑,说来找狗。
“狗有什么好找的?找钱就行。买不买?相因哟。”
没有一个狗贩子会为小犬拴绳子,一是无须,二是一根狗绳要10元钱。套着彩色绳子的成年贵宾犬,显然不是老者所有,它极可能与小玉兰具有相同的命运。它们模样近似,它怯怯地看着我,头型、眼睛、耳朵、体态无一不像,唯有它长长的尾巴才显露出不同的身份。我心一沉,问:“这样的贵宾犬本不值钱,生下的幼犬也不好卖。你也不容易脱手。”
“哎,是这样。但总可以卖几个钱。你要找狗,不妨到温江狗市去看看,这里肯定没有。你的狗是在东城九眼桥被盗的,温江在西面,当然了,青白江的狗市也说不定……”
我觉得有些道理。
我开车顺道再次来到十陵镇狗市,这里的人比前天多些,没有见到一条成年贵宾犬。那个狗贩子认出了我:“又来找狗哇?没得搞?买一只嘛。”
急走三环路,插草堂立交出城,经光华大道来到温江,见到交警已经配枪上路执法,我不太费力找到了天府花城旁边的宠物市场。规模与三联宠物市场近似,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买主。一问,今天不赶场。我的心渐渐在发冷,发木,但既然来了,还是坚持把每一个商店都看完。商店的门柱上,贴有很多寻狗启事,时间长了,模模糊糊的照片,详细而富有感情的情态描述,主人铁板釘钉的金钱许诺……我估计,这是主人们一生写得最好的应用文,他们卡在习惯性的决心书、倡议书、申请书、工作总结、介绍信等文体的惯性里,因为加入了私人情感,就已经弥足珍贵。
我实在不愿意再写一个启事,干什么呢?贴在那里谁看呀?
回成都的途中,吃了一碗羊马查渣面。看到一只白狗在垃圾堆中一闪,追上去,是一只流浪狗,京巴狗。
回到家,开始继续写《常玉的多重豹像》。写了百十个字,想起小玉兰。我能闻到它的气息,心头一乱,写不下去了。
我来到莲花西路,慢慢走。吹吹口哨。那家蔬菜店人流熙攘,价钱比大菜市低三分之一,菜品略差,看上去没有半丝异常。商店挂着“无公害放心蔬菜、纯天然生长水果”的横幅标语,让我想起《无权者的权力》中,哈维尔描述了一个蔬菜水果店的经理在橱窗里、在洋葱和胡萝卜之间放了一个标语“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其实,这不过是那个时代的生意免检证,而我面对的,是经济时代的常识性噱头。因为“公害”“放心”“纯天然”均是假大空,反而不及1980年代的“实行三包、代办托运”之类来得具体!
我的小玉兰在这里消失了。如果使用公文的措辞,是“失联”,是“暂时性失去控制”。
傍晚,是遛狗的主流时间。我骑自行车穿行了4个住宅小区,无果。
在海椒市成都钢管厂宿舍区,泥地停车场边见到一个露天茶铺,我花3元钱泡了一杯花茶。用手机上网,看到了山东招远发生的血案:一批邪教暴徒在麦当劳餐厅里打杀无辜女子……我去过招远县,夫人还在当地金店为我买过一枚白金戒指。戒指在我手指上混淆着汗水发光,像刀尖。
当晚与家人商量,明天再去一次西河镇,我觉得那个老者可能性最大。
一夜无话。
30日早晨6点我们全家赶至西河镇。没有白色贵宾犬,那个脏兮兮的老者一直没有现身,甚为不解。我站在进场的路口抽烟,等他。那些白色的狗晃动在我眼前,突然觉得小玉兰的模样有些模糊了,我不太敢断然确定我还认识它。上网查阅到,在城西北的黄田坝有一家宠物市场。我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再走三环路,顺成温邛高速插入成飞大道。找是找到了,这里只是花鸟市场,狗市原来早搬到温江了,那是我去过的地方。我们又吃查渣面,面面相觑……
下午,我继续骑车外出寻狗。今天沿锦江骑行,东看西看,城管人员盯住我看,看是不是卖身份证雕刻公章的,估计我的小腰包装不下这些行头,也装不下炸弹,自行车更无法冲撞市场。我继续骑行,几个中年妇女凑上来:“要卖车吗?我有最好的山地车,要不要?”她们是偷盗、运输、藏匿、销售一条龙的一环,二十多年来一直在九眼桥的南北桥头活动,我所在的报纸也报道多次,打击多次,但这些人顽强得一如桥头石上的青苔。在九眼桥下穿桥洞里,我见到了一个老人,大汗淋漓,赤裸身体躺在人行道假寐,旁边有两大箩筐桃子,栏杆上挂着他的厚外衣。我想起来了,前不久本地媒体报道过,说简阳石盘乡80岁的孤寡老农张忠仁,为将枇杷卖出好价钱,不辞辛劳将家里种的枇杷挑到成都,在九眼桥桥洞人行道摆摊……天不亮就得出门,路上要花费4个多小时。这则《请帮帮枇杷爷爷》的微博在网上引起全城关注,水果被人趸买了。现在,“枇杷爷爷”随季节摇身变成了“桃子爷爷”,老人渴望通过爱心之路致富。我拍了几张照片,没有买他的桃子。
我不停地出汗,滴答而下,突然感觉到有些东西像汗水一样在泄漏。小玉兰在渐渐变色,变形,像只雌伏的兔子,但又接近于一闪即逝的脱兔。我有点迷惑。再看看波光四起的河面,小玉兰又清晰无比。
记得在十几年前,九眼桥一带是庞大的劳务市场,又是开往中和场、华阳的中巴车的始发站,有很多略带姿色的中年女人在摆摊掏耳朵。当时“采耳师”一词还不流行,她们用黑塑料布围出一个类似“腰门”的空间,她们的头脚以及一把塑料凳的四根脚从塑料布上下展露出来,表明是光天化日的技术性营业,有点接近哈维尔笔下蔬菜公司经历的所为。她们站着掏耳朵,耳扒子、鹅毛棒、铗子、震子、马尾、刮耳刀、耳起、棉花棒,轮番上阵;客户一律是中老年男性,头颅庄严,表情肃穆,在塑料布当中男人上下其手,一阵乱摸,整个流程下来价格是10元。塑料布遮蔽了快感,吹拂过花蕊夫人、薛涛和张大千的锦江之风,现在继续吹拂着千古民风,塑料布一抖,就金光闪闪,多么像如今东大街金融街两侧挺阔的玻璃幕墙。有人问我:你如何知道得这么清楚?莫非也冲进去掏了一火?我说,有贼心没贼胆,因为有一次看到:有的采耳女人受不了,镊子戳了男人耳朵,男人大打出手,撕破了遮羞布……她们转业与否,不得而知。
晚上在手机里找到一张女儿青青9岁时与小玉兰的合影,用短信发给她,告诉她小玉兰被抢走了,这是爸爸在儿童节给你的一个纪念。
女儿住在她妈妈那边,一会儿回信:“爸爸,你在找小玉兰吗?”我说是的,我一直在找,但希望越来越小了。她变得有点模糊,我一眼辨认不出她了……
女儿哦了几声,没有再说什么。我希望她说点什么,但是她挂断了电话。
我心里流动着兑了水的奶与蜜
小玉兰被抢事情,我叙述到此应该结束了。跟生活中的许多伤痛一样,该过去的自然会过去。看看那些在宏济路口小区广场上跳集体舞的小妈大妈们,多么快乐,多么整齐划一,多么纪律。几个蔫包老头儿也被热力感染,在后面左手左脚地比划,老头们的舞姿完全是“忠字舞”的延续,这是他们在经济时代的华丽转身。参与广场舞的人一般都曾在职场工作,已经习惯了从一种集体的活动里获得荣誉与愉悦。一旦从制式的音乐与口令里起身,带着宠物狗和孙辈回家,生活的忧郁就像浓郁的夜色会渐渐追上身来,以至于她们越走越慢,贴地而起,像飘浮的剪纸。1958年国庆,一代文豪郭老写了一首长达191行的颂诗《宇宙充盈歌颂声》,激情与其鼓噪小小寰宇,不如干脆横斜宇宙:“广场浩荡人如海,丰碑巍峨天变矮。人间出现双太阳,天上地下增光彩……”似乎并未过时。
儿童节上午,女儿打来电话,希望我去接她过来玩半天,我同意了。一早我赶到二环路府青立交外的浅水半岛,青青劈头就说:
“爸爸,我看见小玉兰了!就在刚才。”
一早外婆给了她10元钱,她要到一家鲜奶店买酸奶。这家店刚开业,是当地装饰最好、最为宽敞的牛奶屋,她一进去,就看见一个中年妇女,“穿的是薄纱围裙,很胖,腰杆有裙边打闪闪,长得很不好看。”她手里拿一个透明的小包,牵着一条狗。贵宾犬,白色。
小狗一见女儿立即大叫起来,后腿站立,拼命作揖,如果不是绳子拉着,狗就要跳上身来。女儿青青立即懵了。
她怯怯地喊:小玉兰。
小狗用空前的咆哮声震动了屋里的所有人。店员、顾客,还有那个呵欠连天的胖女人。她手里拿着已经刷卡付款的黄油布丁,她又在刷卡购买几罐牛奶。她突然回身,抱起小狗飞速出店。女儿说:“她用的卡是金红色的,不是一般的白色会员卡。店员一直对胖女人很客气,她们应该认识。”一见对方付了款转身就走,店员拿着几罐牛奶追出门,一路高喊。青青跟出来,看到店员追了几十米才赶上她……
我静静听完女儿的叙述,觉得事情在发生难以预料的变异,峰回路转,阴晴突变。我不能推测什么,仍然带她出去玩了半天。
下午5点我带着她来到牛奶屋。
我说明来意,店长是一个年轻姑娘,瘦而精明,她高度负责,高度热情,告诉我:我非常理解狗主人的感情。我们店里有摄像头,很容易看到你女儿描述的情况。我们这里是会员制,对方刷的会员卡,就一定可以查到她的信息。
我心里流着奶与蜜。
她麻利地将电脑屏幕斜过来,轻击鼠标,我看到今天早晨6:00开始记录的店内情况。为了节约时间,女儿说进店应该在7点多,我就从7:00开始。可是没有,什么也没有。没有女儿,没有胖女人,也没有小狗。看第二遍我就仔细了,仍然没有。
我决定看第三遍。
女儿很焦急:“我明明看到了嘛,怎么会什么也没有!”
我想到了那个女店员。那个出门为胖女人送牛奶的。可是她下班了,店长立即给她打电话,对方回忆说,早晨没有出门追顾客这件事;也没有什么小狗……
店长停下手头工作一直陪着我,见我焦躁,立即免费送上两杯温热的牛奶,我心里再次涌起奶与蜜,但是女儿坚决不喝。店长说,这样吧,你留下你的电话,我再找店员查实,有消息就通知你。
在结账单背面,我提笔写了几句话:
可能捡到我的乖乖狗的美丽女人:
我是一名记者,根据我女儿的描述,你多半捡到了我的狗。狗狗的名字我不能告诉你。我想,我用2000元感谢你的辛劳。如果觉得不够我们可以再谈。
我不能回报你什么了。我的狗狗智商不高,还是一个瘸子,老处女,无生育经验。
你想在报纸上发表作品吗?可以找我。我的电话24小时开着……蒋蓝给你叩头了
信件写好,交给美丽的蜂腰削背的店员。我麻烦了别人这么长时间,还喝了免费牛奶,不好再说什么,告谢出门。我异常严肃地看女儿,她明白我想说什么:“爸爸,你以为我出现了幻觉是不是?没有,我亲眼看到了一切……这个胖女人我一辈子也认识她。”
我突然想,这一切万一是女儿的梦游症状呢?想到此心头大惊。我跟外婆去电话求证,她证实青青今早7点10分左右要了10元钱出门,酸奶杯子还在家,就是那个牛奶屋的牌子……
当晚10点半,店长来电话,语气充满雌性与怜悯,她查阅了销售记录,并询问了别的店员,公司从来没有发行过金红色的卡。就是说,没有一条实情与女儿提供的相吻合。哇塞,我爱莫能助了。
“美丽”这个烂词,毫无能指,是腰杆上裙边打闪闪,还有与之相配合的心机。从此成为了我深恶痛绝的大敌。
媒体曾经反复报道一则“人生哲理故事”:一个富翁家的狗跑丢了,他在报纸发布寻狗启事:“有狗丢失,归还者,酬谢1万元。”送狗者络绎不绝……富翁太太说,肯定是真正捡到狗的人嫌给的钱太少,富翁将酬金改为2万元。 一位乞丐捡到了那只狗,他第二天一大早就抱着狗准备去领酬金,发现酬金变成了3万元。乞丐立即折回他的破洞,他要等候水漲船高。接下来的几天,乞丐一直在关注告示。当酬金涨到使全城沸腾时,乞丐因为管理不善,那只“金宝卵”已经死了。这只狗在富翁家吃的都是牛肉和牛奶,乞丐只能从垃圾桶里捡东西,狗狗受不了。深奥动人的“哲理”在哪里呢? 中国的“哲人”指出:“应该见好就收,立即成交。别让泛滥的物欲迷了眼睛。”
我操!看起来,自称“哲人”的脑壳不是被驴踢了,而是被驴日了。
我的纳西族朋友白郎对我讲,纳西人、藏人词汇里没有粗话,他们激烈起来,充其量也是文绉绉的:比如,“你是一个吃狗的X人!”这已是最为愤怒的咒骂。6月初看到一则铺天盖地的新闻,使得拉开帷幕的巴西世界杯足球赛多了几分油腻气:“广西玉林狗肉节遭众明星网友抵制,被指一天吃了万只狗。”在我印象里,玉林是一个生产柴油发动机而广告闻名于世的地方,想不到吃狗的种种方法在当地还是一项即将成功申请到“非遗”的文化。并且是市场主导,文化搭台狗肉经济唱戏,这就是“舌尖上的XX”的味蕾之舞?我在《复仇之书——中国古代的侠义传奇》里写到过侠士聂政和高渐离,他们都是狗屠出身,他们无一例外地把杀狗的利刃,转向了恩与义的敌人,这才是传统“屠狗”谱系中的正义叙事。屠刀下的利润与觥筹交错中的快感,就没有丝毫的“看剑引杯长”之感?!
一个被极端味蕾牵着走的人群,目迷五色,酒意中偶尔还叫嚷一些颂圣的大词,其实它们怎么还有闲情逸致去关注杯盘之外的世界?
我采访过不少学者,一位研究X托邦的高人已经对乌托邦、异托邦、恶托邦(反面乌托邦)等等写出了重磅大作,他对50岁的鄙人说:“小蒋,看开些!何愁天涯没有狗知己……”谈及托邦谱系,我只能说,这是我一个人的狗托邦。以爱狗而闻名于世的大作家、诗人萧伯纳说过一句刻骨之言:“我见过的人越多,我就越喜欢狗。”我不敢这么偏激,恰如恶托邦的教训不应该忘记,人们也要继续提出非乌托邦化的乌托邦诉求,即对美好社会的渴求、对未来充满希望。所以,我爱狗,再热爱人类。可以吗?何况,作家契诃夫表述过这样的意见:“世界上有大狗也有小狗,小狗不应该因为有大狗的存在而慌乱不安,所有的狗都要叫,小狗也要大声叫——就按照上帝给的嗓门叫好了!”可是,我的狗叫,我也听不到了。
从事虚构文学的人,应该臆造不出这样的变数,恰在于这实在太过巧合,就让虚构顿显拙劣。对于拥有1500万人口的成都而言,小玉兰,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其中的种种机变非我所能改变:蝇营狗苟,白云苍狗,人模狗样。而且你变得越来越模糊,在这个世界上,日后某天,你可能会认出我,但我实在没有把握确认你就是我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