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亚萍+郑恺
1943年11月昆明的《生活导刊》创办一周年,印刷了一本《周年纪念文集》,刊登了闻一多先生的文章《时代的鼓手——读田间的诗》,这在当时大后方文化界中形成了热烈反响和较大震动。诗人冯至回忆说,在对田间诗歌讨论最热烈、朗诵声音最高亢时,人们觉得战地的炮火再也不是那样辽远了,仿佛在自己身边。
这件事充分说明田间的诗歌有很强的战斗力。在田间手中诗歌不再是文人之间的高雅的评鉴欣赏活动,不再是书斋、书店和文人雅集时的点缀,也不再是研究室里的研究对象,而成了一种特殊时期的战斗武器。田间自己也曾说,我要使我的诗成为枪——革命的枪[1]。街头诗像小匕首出现各处,因而出现打倒敌人、动员群众及慰劳战士的明显作用,而他诗歌的战斗力也正体现在打倒敌人、动员群众和慰劳战士三个层次。
战斗力构成要素有三个:人、武器、人和武器的结合方式。对诗人来说,文化工作是人的要素,诗歌作品是武器要素,诗歌创作方式是第三要素,本文主要从诗人的要素来分析田间诗歌特别有战斗力的原因。
田间1916年生于安徽,童年受传统旧式文学教育,《诗经》《楚辞》《唐诗三百首》等传统文学经典对他影响比较大,少年时代接触了新文学,郭沫若对他的影响较大。田间成长的1920、1930年代是中国社会黑暗和混乱的时期,少年时代曾两次亲眼见到爱国者代表共产党人被街头处决,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大学读的是英文,早就参加了左联,西方文艺对他也有一定的影响,在早年的诗歌创作中都留有痕迹。抗战爆发后,他来到解放区、来到边区,被这里人们的生活、劳动、精神状态所感染,而且接受了马克思辩证法的理论,自己的创作观念开始转变,他说新必须从生活中的真来,作家是要在群众中成长的,继承以至借鉴国外,是一些次要因素。所以他真正自觉选择文艺方向、并取得成就的却是街头诗,走的是群众路线。
一、重视政治性和社会性
田间自觉把自己诗歌的政治性和时代性放到了首位。
纯文学研究领域有自己对文学的标准,一般是以人性为标准,这就使得“为人生”“为艺术”成为评价作品的最高目标,而把社会性放在了次要地位,政治性更次要。但在特殊时代里,有些文化工作者会自觉作出反向选择,田间就是如此。他说,诗和歌任何时候都需要政治激情,政治激情是诗的灵魂[3]。延安文艺座谈会之前,他就认为诗人应该走群众路线,反映群众的思想,作品应该被群众听懂,甚至记住。当时的教育水平,乡村里的群众绝大多数都不识字,他作出政治性和社会性的诗歌创作和评价取向标准——这一决定是很勇敢的。
抗战时期,中国最大的政治就是全民统一抗战,因此歌颂抗战中的英雄事迹,鼓励抗战前线的战士,鼓舞后方的群众,揭露敌人的凶残和蛮横,而这些都是田间作品的主题,这些作品中没有作者本人这个“我”,没有从所谓的“人性”出发展示其永恒的丰富性。但在那个时代,深刻地鼓舞了各个阶层的民众,点燃了他们的抗战热情,使中华民族免于遭受亡国灭种的毁灭,这是一种大爱。这种大爱逐渐也被文学研究者们所认识和重视,2015年著名学者北大的袁行霈教授主编了《诗壮国魂——抗战诗钞》[2],“诗壮国魂”本身就把特殊时期诗歌与国家民族的关系,即其政治意义和诗歌的社会功能揭示了出来。
二、时代感和现实性
童年时代至少见过两次爱国者被杀戮的场景,在田间心中引起了巨大的波澜,他曾在《田间自述》中写到:我亲眼看见,浩浩长江,不尽波涛,前年一日,奔流不息。大鸟翔其上,而那钢铁般的共产党人,临刑不屈,高呼口号。这爱国者的呐喊,义死者的呼声,就是它引导我,向前去,向前去!也可以说正是时代的呼唤,让童天鉴成了田间。
有一句话说“民族的就是世界的”,但时代的往往就是时代的,当一个时代过去,作品意义消失,往往就会被文学研究者们忘记。但究竟把谁当作自己作品的最终评价者呢?显然田间是把当代和后代的人民群众作为最终评价者了,他曾回忆当时住南娄山时,看到一些战士打篮球时,一边把球掷到球网内,一边嘴上嘲笑地学着某些诗人朗诵的声调;“呵呀呵”之类,很明显他们对某些诗并不欣赏,他说这并不是成见,只是一个时代的要求,作家不能不从这里得到教训,否则会受到历史的责难。诗的最终评价绝不是以什么诗人主观愿望来判断的,它是以广大人民群众的生活为准,以历史为判断!他认为那是任何人也无法冲破的最伟大的历史发展规律。基于这样的认识,田间在抗战时期写的诗歌,反映的多是民族在面对压迫时期的苦难、反抗、斗争和胜利,而只要我们还在或者将要面临同样的情况,这种诗歌就会自然而然被记起来,将还有很重要的现实意义。比如,这首著名的《坚壁》[3]:
狗强盗,/你要问我么,/“枪、弹药,/埋在哪儿?”
来,我告诉你:/“枪、弹药,/统统埋在我的心里!”
“狗強盗”三个字把敌占区群众烈火般的愤怒和仇恨倾泻无遗。敌人的一个设问表现了其气急败坏,同时表示“我”已把敌人看透了,突出了“我”的自信,最后一句是“我”面对敌人搜查时的嘲弄斥责之词,也是全民抗战的真实写照。这首诗在敌占区的百姓中间广泛流传,极大地鼓舞了他们的士气,保持了抗战的信心。在鲜活的对话和鲜明的形象中,诗歌时代感和现实性一览无余。
此外,田间有一首《赶车传》被译为德文后,1954年在德国举办的田间诗歌诵读会中诵读,他说,赶车传对于德语读者好像一面魔镜,映出了一个民族博大的心,战斗的、生理的新中国的心。对于中国的听众和读者,这是认识的渊源、生活智慧的教科书,这是真正的诗,尤其是在我们的时代应该做到的,它致力于协助人类,使世界更为美好,更具有人的尊严。这种力量在抗日战争的年代,转化为田间诗歌的战斗力,给了民族巨大的精神力量。
三、把诗写到墙上去:群众路线的文艺观念
《田间自述》中曾写道,诗人容易被传统观念束缚,认为诗是高超的,写诗时也不为群众着想,只顾着一群同行的喜爱,实际上只不过为少数人所喜爱,忘掉诗是来自人民,而又必须为人民服务的这个根本观点。这说明他很明确地知道掌握有话语权的文学史家们有自己对于诗歌的评价标准,但是他不屑于这个标准,选择一边倒向当时的群众:“我重视我的责任,重视群众的看法,某些人不读我的诗,不发表我的诗也罢,我可以把诗写到墙上去。”
田间曾在晋察冀边区的西北战地记者团工作,记者团团长丁玲同志是他很钦佩的人,对其文艺观念有很深刻的影响。田间随同丁玲参加过演讲,去中学,呼吁大家抗战,要保卫祖国。丁玲认为,文艺如何为群众所接受所理解,绝不仅仅是作品中有群众的形象或影响。田间在延安与柯仲平的谈话中他们一致认为,中国的新诗如何走出书斋,才能到广大群众中去?如何走出小天地,奔向大天地?答案是必须民族化、大众化,要做一个大众的歌手。于是才有了后来的街头诗运动。
田间曾说,人类的诗应该激动着战斗生活,但也在这战斗生活里面,人类的诗将要成长起来。1938年开始,田间在山西临汾参加了西北战地记者团,成了一名士兵和战地记者,他对解放军怀有深切的感情。后来他在自述中曾写道,兵车往前线开,窗外寒风凛冽,心中却是火热的,到了临汾,早上遇到唱着军歌的战士,他会驻足而立,听他们唱完一首又一首军歌,听完之后,心中感慨万千,汹涌澎湃,久久不能平静。
在战地采访时,贺龙和曾送他一把手枪,曾在战斗第一线亲眼目睹激烈的战况,他曾这样记录一次小规模战役:
《望延安——记边区子弟兵的一次高山保卫战》早看——/延安的日头。/晚看——/延安的星斗。/望呵,望呵,/身上添了一把火。/望呵,望呵,/只身敢把大山守。/子弹打光的时候,/搬起一块大石头。/凭这一双英雄手,/打败鬼子有何愁?/凭这一双英雄手,/让红花开遍宇宙。这里只撷取了保卫战的一个片断,用一个子弟兵的心理活动形象具体地展现了信仰带给人的巨大动力——身上添了一把火,单枪匹马敢把守大山,也道出了战士大无畏的英雄主义的决心:子弹打光了就搬石頭,一定要打败鬼子,让红花开遍宇宙。
对田间来说诗歌就是武器,一九三八年民族抗战的号角响遍各地,也促使人们必须在这一方面多做努力,否则人民就难以听到诗歌的声音。诗人也希望诗歌成为武器,自己奔赴战场,参加抗日战争,诗与歌只有深入到广大群众的心上,才能发挥出它的力量,配得上这美丽的名称:诗与歌。诗人冯至说,田间敲着战斗的鼓,赶着革命的车,走他的诗的道路。鼓声里没有弦外之音,却有一个伟大时代的声音;战斗的短诗和长篇的叙事诗里没有“自我”,却有中国人民的自我。他是时代的鼓手,他对于诗歌的理解,对于诗歌创作的目的有着自己的认识,明白自己的使命,这也是他的抗战诗歌特别有战斗力的重要原因。
参考文献:
[1]田间.拟一个诗人的志愿书,《抗战诗抄》[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1942.
[2]田间.《给战斗者》[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
[3]袁行霈.诗壮国魂:中国抗日战争诗钞·歌词歌谣[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