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明霞 余 颖
(铜仁学院 文学院, 贵州 铜仁 554300)
·文艺论丛·
论先秦乱世与屈骚精神*
陈明霞 余 颖
(铜仁学院 文学院, 贵州 铜仁 554300)
屈原生活在战国时代,此时社会关系变更,社会动荡,思想繁荣,中国由分裂走向统一,楚国国内也逐步走向衰落,这种乱世世态催生了屈骚精神。屈骚精神是屈原在以《离骚》为代表的作品中所体现出来的思想倾向与时代精神。具体体现为修己精神、怀疑精神、美政精神、爱国精神与殉道精神。又由于楚国相对于其他诸侯国,思想上受中原束缚较少,理性精神较弱,因此屈骚精神呈现出情深的美学特色。
先秦乱世;屈骚精神;情深
《毛诗序》:“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1]63政治影响了人的心理,音乐又是人心理的反映,因此政治的特点在音乐中也有直接的反映:乱世之政偏离正道,诗人产生怨怒心理,音乐就具有怨以怒的特点;亡国之时,民亦处于困境中既哀现状又思盛明之时,音乐也就具有哀以思的特点。这虽然说的是政治与音乐的关系,但古代诗乐舞不分,政治乱世在音乐中的情绪同样在文学中有所表现。屈原生活在楚国由盛转衰的时代,目睹了楚国由盛转衰的历程,这对其心理产生了极大震动。因此他用诗反映楚之乱世与自己在乱世中的怨怒哀思心理也是自然之事。
屈原生活于楚怀王、顷襄王时期,楚国内外乱象重重。就楚国外部环境而言,在政治上,周王朝对于诸侯国的统治力衰微,加剧了诸侯国之间的争斗与兼并,造成了社会的极度动荡,全国统一的局势已成必然。在社会生产关系方面,正处于奴隶社会到封建社会的转型时期,新兴地主阶级在各个国家内进行了具有封建性质的变法革新运动。公元前383年,楚悼王任用吴起变法,内容有四点:一是改革世卿世禄制度,二是罢黜冗官,三是明法令,四是抵制游说之士。楚悼王死后,吴起被奴隶主贵族乱箭射死,新法尽废;[2]421公元前359年,秦孝公任用商鞅变法,其主要内容是废除无军功的旧贵族的名位,限制他们的特权,废井田,承认土地私有,统一法令。秦孝公死后,商鞅被车裂。[2]418可见秦楚两国变法都有废除世卿世禄制度和明法令的措施,这是对奴隶制生产关系的改革。
此时的楚国也呈现出由盛转衰的倾向。
在政治制度上,自吴起变革之后,新法尽除,奴隶主贵族盘根错节地掌控着楚国的政坛。屈原从政早期受到了楚怀王的任用,积极改革,《史记》云:“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为楚怀王左徒。博闻强志,明于治乱, 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原属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以为非我莫能为也。’王怒而疏平。”[3]2481由此可见,在改革初期,楚怀王是颇信任屈原的,但是不久就“怒而疏平”了。关于原因,《史记》认为是上官大夫争宠,实际上并没那么简单。“关于‘夺稿’的事,后人曾有过许多不同的解释,但可以肯定,上官大夫所以谗毁屈原,绝不能只归为争宠害能的行为,应看做是屈原和腐朽贵族势力的一场政治斗争”。[2]420
由此看来,楚国的衰落自楚怀王疏远以屈原为代表的改革派为开端,继而导致了外交政策的错误,最终落得兵挫地削、亡其六郡的可悲下场。
总的来说屈原是生活在乱世时期,战国时代各国纷纷变法以强国;在国内,变革失败,守旧势力迫害,目睹国家衰败而无能为力,这些都促成了他创作楚辞的动机,也促成了屈骚精神的生成。
屈骚精神是屈原在以《离骚》为代表的楚辞作品中所体现出来的思想倾向与时代精神。
屈原精神的起点便是修己精神。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作者将质疑精神运用到的不合理楚国制度上,提出自己的美政思想并将其付诸实践。这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尽管屈原效法前贤变革法度,但是他的美政与战国时期法家变革思想仍有不同之处,其主要表现是他具备德政惠民的思想。“皇天无私阿兮,览民德焉错辅。夫惟圣哲之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指出只有具有较高品质与才能且重视民德的人才能够统治国家,“瞻前而顾后兮,相观民之计极",统治国家是要以民生为本。当统治者不施行德政惠民的措施时,作者也会表达怨愤:“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离骚》)。最终屈原被流放,远离了朝廷,但仍然对老百姓充满了深切的同情,“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哀郢》)由此可见,屈原是将德政惠民的思想融汇到自己的生活之中。他的这种思想源自儒家的仁政思想,战国时期发展为民本思想。战国时期,各种思想交流空前频繁。屈原为楚国王族,有着振兴楚国的使命感与楚民天生的亲近感,加之楚自来与周和各诸侯国来往密切,各种思想也会流传到楚国,民本思想亦如此。屈原也曾出使中原,对这种思想理解更加深切,将之融汇到生活中也是很自然的事。
当然,屈骚精神中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屈原的爱国情感,它是屈骚精神的核心,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一是表现为坚定地挽救楚国命运,“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离骚》)在屈原看来,改革是挽救楚国命运的出路,因此积极倡导改革,并愿为先驱,“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此度?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离骚》)在此期间,仍不放弃对人才的培养:“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离骚》),期望对于改革有用。但是最终改革失败,屈原被逐在野。但是他仍然关注着国家的命运。《离骚赞序》:“屈原痛君不明,信用群小,国将危亡,忠诚之情,怀不能已,故作《离骚》。上陈尧舜、禹、汤、文王之法,下言羿、浇、桀、纣之失,以风怀王。终不觉寤,信反间之说,西朝于秦,秦人拘之,客死不还。至于襄王,复用谗言,逐屈原在野。又作《九章赋》以风谏,卒不见纳,不忍浊世,自投汨罗。”[1]90虽然有论者认为屈原写《离骚》、《九章》意在讽谏,值得商榷,但是有一点可以明确,秦白起攻破郢都,使得屈原对楚国的命运绝望,因而自沉。这足以说明,屈原将挽救楚国的命运作为自己最终的事业目标与情感指向,他的殉国,证明了自己挽救楚国命运的坚定。
三是对楚民的爱怜,《哀郢》起始以饱满的情感表现了他对于亡国状态下普通百姓的同情:“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作者虽未亲历亡国逃亡历程,但是他首先想到的是,百姓在动迁途中的离散相失与悲苦情怀,如《抽思》“愿摇起而横奔兮,览民尤以自镇”,《离骚》“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都表达了相同的情感。这与他德政惠民思想和楚民的天然情感有关。
殉道精神,在《离骚》中,屈原多次谈到宁死殉道的精神。这里的“道”就是指他的政治理想,《离骚》云:“虽不周於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悲回风》亦云:“孰能思而不隐兮,照彭咸之所闻。”《渔父》也通过屈原与渔父的对话,表达了自己的心态:“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屈原对于当时社会不满,他曾经想通过美政来改革社会,但是失败了,感到极度绝望,最终与之决裂。实际上这种殉道精神就是作者高洁品格与污浊社会不能相融的体现,也是作者无法调和自身价值与社会环境之间矛盾的悲剧体现,这种激烈悲剧结局显然不符合中原温和中正的审美要求。
关于屈原沉江以殉道的做法,古代文人表示不理解,尤以汉人突出:“以为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时则龙蛇,遇不遇,命也,何必谌身哉?乃作书,往往摭《离骚》文而反之,自岷山投诸江流以吊屈原,名曰《反离骚》”[1]88;“今若屈原,露才扬己。竞乎危国群小之间,以离谗贼,然数责怀王,怨恶椒、兰,愁神苦思,强非其人,忿怼不容,沉江而死。亦贬洁狂狷累行之士”。[1]89他们从处事态度批评了屈原行为的不明智、不温和,但是他们并不理解这正是屈原情深的表现。因为他对自己情深,所以更关注本体价值,通过不断地修己来提高其自身价值。因为他对于楚国情深,所以它将本体价值与社会价值相统一,通过修己而美政,希望建立起君正臣贤的强大国家。当面临着双重价值的失败时,又因为情深,他走向了自我毁灭。其中,显示出极强的哀伤情感。李泽厚在《华夏美学》中写到:“屈原正是明确意识到自己必须选择死亡、自杀的时候,来满怀情感地上天入地,觅遍时空。来追寻,来发问,来倾诉,来诅咒,来执着地探求什么是是,什么是非,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什么是美,什么是丑。他要求这一切在死亡面前展现它们的原形,要求就它们的存在和假存在来作出解答。政治的成败、历史的命运,生命的价值,远古的传统,它们是合理的么?是可以理解的么?生存失去支柱,所以‘天问’,污浊必须超越,所以‘离骚’。人作为具体的现实存在的依据何在,在这里有了空前的突出。屈原是以这种人的个体血肉之躯的现实存在的重要性和可能性来询问真理,从而,真理便不再是观念式的普遍性概念,也不是某种实用性的生活道路,而是‘此在’本身。所以它充满了极为浓烈的情感哀伤。”[8]195它揭示了屈原选择死亡时的心态与强烈的情感挣扎与反思。此外他还给了自己若干必死的理由,但是这些看似理智的思索并不能掩饰他必死前深沉的悲哀。可见,他在关注本体价值与社会价值的双重失败时,情感超越了理智,这使得楚辞具备了情深的特色。
这主要有两方面原因:一是屈原面对死亡的悲哀与挣扎,是人本能的反映;二是楚国相对于北方中国落后些,在思想意识上受理性的束缚相对要小些,理性对于感情的束缚也相对要小。
屈原生活在先秦乱世,昏乱的政治格局,尖锐的政治矛盾与将亡的国家运势,催生了屈骚精神:对庸主的哀怨与希翼,对佞臣的怨愤与批判,对国家的热爱与依恋,对定势的思索与怀疑,对于死亡的坚定与哀伤。同时,由于楚远离周且周的政治统治的衰微,使得楚有着浓烈的“不从周”的思想意识,使得屈原不能像先秦诸子一样,可以通过出仕他国来实现自己的自身价值与社会价值,这使得屈原只能通过出仕楚国来实现自己的双重价值。所以在楚国国政日乱的政治环境中,屈原面临着双重价值不能实现的悲剧命运。此外,屈原始终把自己看作楚国公族的后裔,对于楚政权有天然的使命感,所以在双重价值得不到实现时,又不愿隐逸,这导致了在选择生死时,他更坚定地选择了死亡。死亡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最大的悲哀。楚国在思想上受到中原的束缚较少,理性色彩较淡,屈原在创作中也注入了强烈的哀伤色彩。因此,屈骚精神也具有了情深的美学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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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刘晓红)
2016-04-29
本文为贵州省社会科学自筹项目“中国乱世与文学”(项目编号:014ZC100)阶段性成果。
陈明霞(1975-),女,铜仁学院文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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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342(2017)02-8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