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亦亮
第四曲是小号独奏。他演奏的是《我终将和你分离》,那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一部感伤爱情电影的插曲。无论在什么场合,这首曲子听来总是让人忧伤。他完全沉浸于其中,曲声低回,好似呜咽般的喃喃自语。到了结尾高潮处,他将每一个音符都拖长了几分,兀自在空中盘旋。观众们寂静无声。突然,有人的手机响了,奏出古怪的电子合成乐。观众里有人发出窃窃的笑声,人们的注意力被打断了,不少人伸手去拿台上的饮料喝。他停了下来,一动不动,眉毛向上挑着。那个手机的主人匆匆往外走,人们小声喧哗起来。在凝固了的动作中,他出人意料地将刚才那段手机铃声用小号一丝不差地重新演奏了一遍,然后又是一遍,不过这次略带即兴发挥的成分。观众们的注意力重新被吸引了回去。在几段的即兴发挥之后,他将曲调重新带回到先前被打断的地方,丝毫不差……观众们纷纷热烈鼓掌,大声喝彩。
温顿·马萨利斯第一次来中国,是在1998年的广州。他一定没有猜到那一次他的到访,给广州的爵士音乐圈带来了多大的影响。当时担任翻译的星海音乐学院大四学生王聪问他,我这个年龄再去走爵士专业这条路,会不会太晚?温顿的回答是“从来不会迟”。因为这句话,王聪做爵士一做就是近二十年,如今的她,已是集作曲、编曲、演唱和演奏于一体的全能型爵士音乐家,还攻读了爵士音乐专业的博士学位。因为温顿的到来,本是一片空白的广州爵士市场,迎来了第一个黄金年代。爵士酒吧开始一家家出现,随之而来的就是大批国外乐队的高水平演出,在水荫路的一家酒吧,几十元钱就能买到一张一线
爵士音乐家的演出门票。华南理工大学和广州大学等一批高等院校开始了不同程度的爵士音乐教育,星海音乐学院更是培养出了一大批像王聪这样的本土爵士音乐人,如今已是国内的中坚力量。时髦的广州人,开始习惯商场和咖啡馆里飘荡着时有时无的爵士背景音乐。已连办十多年的广州爵士音乐节,也成为了国内数一数二的专业爵士盛会。
温顿也一定没有猜到这次出访后,有什么样的困境在等待着自己。那时的马萨利斯正值自己人生的巅峰,凭借宗教史诗音乐剧《血染大地》,他刚成为首位获得普利策音乐奖的爵士音乐家,这意味着,在美国一直被古典乐力压一头的爵士乐,终于被他推上了主流价值观的顶端。一切仿佛冥冥中注定,世纪初,新奥尔良出了一位伟大的小号手路易斯·阿姆斯特朗,谱写出爵士乐最初的篇章;一百年过去了,又是一个来自新奥尔良的小号手站到了爵士乐舞台的中央。温顿和路易斯,让爵士乐发展的百年历史有了首尾呼应。
可辉煌的背后隐藏着危机。他毕竟是太累了。九十年代初,在迈尔斯·戴维斯、迪兹·吉雷斯皮和埃拉·菲茨杰拉德相继去世后,查理·帕克那一代的大师基本都不在了,爵士乐后继无人。独自扛着振兴美国爵士乐大旗的温顿始终显得形单影只。即便不想承认,但无法否认的是,在美国出生长大的爵士乐,还是选择了在欧洲蓬勃发展。“911事件”也许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美国的整个娱乐事业崩塌了,爵士乐更加不堪一击。纽约的老牌爵士乐酒吧甜蜜巴西在2001年关门歇业,因查理·帕克而闻名的鸟吧变成了脱衣舞馆,哈林区倒是仍然有棉花俱乐部,只是不在原址了,且状况破败,实为一家迪斯科舞厅。大西洋唱片将其原来独立的爵士乐分部合并到了总公司之下。华纳基本放弃了其培养爵士乐新人的计划。Verve爵士乐分部的规模已经和昔日不可同日而语,而卡内基音乐厅也停止了年度的爵士乐演奏会计划。哥伦比亚唱片公司大大削减了旗下爵士乐制作部门的规模,将录音重点放在了旧唱片的翻录上,同时他们也结束了和温顿长达二十年的合作,巧的是,艾灵顿公爵也同样在四十岁时离开了哥伦比亚。
當作为美国国粹的爵士乐面临如此惨淡的局面时,当年将温顿奉为救世主的声音立即变成了质疑和批判,他多年推崇的新传统主义被挂上了私立权威和遏制创新的罪名。“他们梳理出爵士乐最精华的东西,将其变形。他们压抑了爵士乐最为鲜活的部分,那就是创新,”一位业界人士对《纽约时报》这么说,“一手终止了爵士乐发展的进程……脚踩油门,让爵士乐这辆车进入了倒车的状态。”
温顿的音乐之路走得太顺了。回想八十年代初,正是美国爵士界“汤熬成汁”的时候,路易斯·阿姆斯特朗和艾灵顿公爵已然仙逝,迈尔斯·戴维斯宣布隐退,其他当打之年的大师纷纷移居欧洲发展,陪伴美国人半个多世纪的爵士乐逐渐被摇滚乐挤到了最黑暗的角落,仅存的一点力量困在前卫风格的死胡同中,更是听众寥寥。而年仅十九岁,在朱里亚音乐学校学习古典音乐的温顿,放弃了自己“特待生”的身份,辍学和哥哥布兰德福特一起加入名门爵士乐队——传奇鼓手亚特·布莱基领导的爵士信使乐团。他来自新奥尔良,爵士乐的摇篮;他吹小号,最初让爵士乐自成一家的乐器;他根正苗红,来自美国爵士乐第一家庭,父亲和三个兄弟都是一流的爵士乐演奏家,而且分工齐全,拥有最整齐的管乐组,唯节奏组差个贝司手,否则马萨利斯六重奏将会是历史上最默契的组合;他技巧非凡,一号双吹,横跨古典爵士两界,改编帕格尼尼的小提琴曲《无穷动》,四分三十一秒一口气吹下来,打破吉尼斯世界记录,吹《野蜂飞舞》只用一分零三秒,比海菲茨用小提琴拉还要快。他如果成不了大师,路易斯·阿姆斯特朗也要从棺材里跳出来骂人!即便曾站在这个乐团号手位置上的是克利福德·布朗、肯尼·多汉姆、李·摩根这样的名字,温顿那泼辣老成的即兴风格和炉火纯青的技巧还是令大家惊为天人。
随后他和哥哥离开,组建了新的五重奏。他们得到了爵士梦幻团队V.S.O.P的鼎立相助,赫比·汉考克亲自担任制作人。乐队唱片在销量和口碑上都势如破竹,温顿本人一举夺得古典和爵士两个领域的格莱美奖,而且是连续两年。这样的双擒双杀,在整个音乐史上可是头一回。不举多年的美国爵士圈仿佛一下子吃了大力丸,各大唱片公司疯狂寻找爵士新星,生怕丧失未来市场占有率,潜沉多年的老将纷纷复出,浪迹欧洲的艺人再次得到故乡的邀约,十多年来被摇滚乐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的爵士乐居然奇迹般地复苏了。现在正当壮年的爵士音乐家,泰伦斯·布兰查德、约书亚·雷德曼、洛伊·哈格罗夫、尼古拉·斯佩顿、克里斯丁·麦克布莱、拉塞尔·马龙,当年全是搭着温顿这股潮流出头的,历史上统一给这一代人命名为“幼狮”。西装笔挺,皮鞋铮亮,学院派出身,聪明有教养,家世清白,政治正确,温顿这种黑人精英的形象和过去那些吸毒酗酒、行为叛逆的爵士明星截然不同,也是美国当时急需的社会符号,于是他毫无意外地成为历史上第四位,也是目前最后一位,登上《时代》周刊封面的爵士乐手。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温顿这样一个天赋出众的世家子弟,完全不懂江湖里的人情世故。在雄厚的家庭背景下,他很小就和迪兹·吉莱斯皮(Dizzy Gillespie)、奥奈特·科尔曼这样的大师过从甚密,以致刚出道在爵士信使乐队里,不光恃才傲物地对其他成员指手画脚,甚至对老大亚特·布莱基也毫无尊重。讨厌毒品的温顿对在音乐会上犯毒瘾打错拍的布莱基公然问道,“你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可能他对音乐的追求过于完美主義吧,对于波普之后的自由爵士风格,温顿有着本能的厌恶,按照菲利普·拉金的分类,他属于彻头彻尾的吉本派。他在电视直播节目上形容七十年代的爵士乐仅仅是惨不忍睹的浪费。要知道当时可是融合爵士的时代,这让他站在了几乎所有人的对立面。其实客观地来说,摇摆乐是对新奥尔良爵士的反叛,波普是对摇摆乐的反叛,冷爵士是对波普的反叛,自由派是对冷爵士的反叛,融合派又是对自由派的反叛。爵士本来就是在反叛中进化的,作为一个从硬波普乐队出道的乐手,这么说未免有失偏颇。
爵士界的人温顿算是基本得罪光了。当时在世的大师中,人称“黑暗王子”的迈尔斯·戴维斯是公认的“小号之王”,甚至可以说,他已接过约翰·科川的爵士乐领军人之权杖,更是融合爵士的开创者,一个坚决的改革和先锋派。他就曾在自己的音乐会中拒绝温顿参与即兴演奏的请求,更说过“温顿对爵士乐的贡献什么都没有”这样的话。同样精通古典的爵士钢琴大师凯斯·加雷特也评论他说“只不过吹得比普通人好一点”。温顿的哥哥布兰特福德和钢琴手肯尼·柯克兰两位核心成员也离开了他,加入了流行巨星斯汀的乐队。爵士乐本来就是个极度英雄主义的世界,偏激固执如温顿,自然没有成名的英雄能和他搭档。不过他也乐得清静,专注于招募勤奋听话的年轻音乐家,沿袭艾灵顿公爵大乐队的模式,在传统新奥尔良爵士的老瓶中,装入了充满现代技巧、富有个人风味的新酒,逐渐形成自己“新古典爵士”(Retro Swing)的清新之风。他一丝不苟地从爵士乐最传统的根源中汲取养料,陆续推出以经典曲(Standards)为基轴梳理爵士乐史的《经典时代》系列,以及展示黑人根源音乐的《南方蓝调的灵魂姿态》系列两套唱片。这两套分量十足的作品,成为他踏入大师殿堂的敲门砖。为他带来普利策奖的《血染大地》,充分利用了布鲁斯、行进号子、圣咏、灵歌、新奥尔良爵士、大乐队爵士、非洲原始节奏与田野呼喊等多样化的音乐元素,还原了整个爵士乐发展的历史线条,俨然成为古典与爵士完美融合的传世之作。他的这支大乐队班底于1997年被林肯中心董事会正式收编,命名为林肯中心爵士乐团,成为与纽约爱乐乐团、纽约城市芭蕾舞团、大都会歌剧团平起平坐的世界一流艺术团体。
至此,在已进入不惑之年的温顿·马萨利斯的眼里,不论是唱片业的低迷,还是舆论的批评,都已对他毫发无伤。一向高产的他,入行以来破天荒第一次两年没有发行唱片。跟他的偶像艾灵顿公爵和路易斯·阿姆斯特朗当年一样,他承担了很多美国外交的任务,每年有一半以上的时间带领林肯中心爵士乐团在海外巡演。除了将爵士乐推向世界每个角落之外,他每周更是在广播节目中向全美一百二十个公营电台努力推销爵士乐之美,节目名称为“林肯中心爵士之声“”,更重要的是向下扎根,一系列给青少年的爵士乐活动让教育成为该中心的基本方针。他没有放弃创作,反而开创了以古典结构填充爵士演奏的新式音乐建筑,被定义为现代主义爵士(Modernism)。各大舞蹈团和古典乐团竞相向他发出作曲创作邀请,芭蕾舞剧、弦乐四重奏、圣咏等各种形式的作品层出不穷。
在千禧年之际,纽约爱乐乐团、摩根州立大学合唱团和林肯中心爵士乐团强强联手,共同演绎了温顿创作的十二个乐章的宏大史诗剧《全体起立》(All Rise),充分展示了其开阔的音乐视野。再之后的数部正统交响乐作品,都是由林肯中心爵士乐团与纽约爱乐乐团联袂出演的。这几部新作,虽然仍带有爵士的语汇,但已完全是古典音乐的结构和技巧了。由此,温顿完成了从优秀乐手,到演奏大师,到乐团领袖,最后到作曲家的华丽转身。从1892年德沃夏克发现了北美民族音乐这块瑰宝,以黑人灵歌为素材,创作了《“自新世界”交响曲》《“美国”弦乐四重奏》等伟大作品开始,到艾灵顿公爵保留爵士乐即兴演奏、增加古典音乐管弦乐队的编曲方式改革,再到乔治·格什温的《蓝色狂想曲》、伯恩斯坦的《西城故事》、冈瑟·舒勒的第三流派,这些作曲家们走出了一条专属美国古典音乐的独特道路。如今这面大旗交到了温顿·马萨利斯手上,相信他对爵士乐的深刻理解和小号演奏的超凡技巧一定能帮助他另辟蹊径,带给古典和爵士乐迷双重惊喜。
十九年后,已近花甲的“小狮子”温顿·马萨利斯将回到中国,在MISA音乐节的舞台上为我们带来两场风格迥异的演出。7月5日,他将率领林肯中心爵士乐团带来传统的爵士大乐队演出,其中既有艾灵顿公爵、乔治·格什温、路易斯·普里马、拉尔夫·伯恩斯等老牌大乐队指挥的经典重现,也有比尔·埃文斯、塞隆尼斯·蒙克、奇克·科里亚等波普甚至融合时期小编制作品的改编。看到《蓝调的渐强和渐弱》这首神曲我非常激动,1954年艾灵顿公爵大乐队在第一届新港爵士音乐节上由低音萨克斯手保罗·刚萨尔维斯吹出的空前绝后的二十七段即兴独奏,就是用的这首曲子,不知道届时在上海会不会重现这一壮举。
7月7日则是纽约爱乐乐团与林肯中心爵士乐团的合作演出,分别演绎美国古典音乐之父阿龙·科普兰于1939年为剧作家欧文·肖创作的戏剧配乐《寂静的城市》,以及温顿本人的第四交响乐《丛林》——一部献给温顿第二故乡纽约的城市赞美诗,今年年初刚在林肯中心大卫·格芬厅完成首演。这两场演出分别代表着温顿传承和革新的两面,也体现他人生不同阶段的音乐感悟。音乐是没有边界的,它有着无限的可能。一个伟大乐手的见识能升华你的灵魂,当你找到你能关联的音乐,就像找到了一位朋友。当你们在一起时,音乐就开始摇摆,当你们不在一起,它就不摇摆。
这些大师不想停止。
永远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