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创造的快乐天真率性的魅力
——西班牙画家卡洛斯·莫瑞访谈录

2017-06-06 05:47韦亦佳
上海视觉 2017年2期
关键词:莫瑞米罗画家

韦亦佳

上海视觉艺术学院作为一所新型学院,本着“只求所用,不求所有”的原则在全世界招募兼职教师,并积极推行各种创新的教学方式。其中一项就是为受聘的知名艺术家在校内建立创作工作室。在工作室,同学们可以观摩艺术家的创作过程;教师与来访者可以就艺术创作进行交流,并不定期为同学们开设艺术讲座。笔者与驻校画家卡洛斯·莫瑞先生是多年挚友,这篇谈话录是根据两人多年艺术交流的笔记整理而成。

与西班牙驻校画家有关艺术的对话

人类在探索绘画艺术的道路上出发已久,路途上或有忘却初衷,泯设灵性,戴枷前行,误入歧途的跋涉者,卡洛斯·莫瑞先生的绘画观念和经历或许能帮我们找到出发的地方。大约也表达了对绘画本质的追问和对天真质朴艺术的向往。

In the history of fi ne art, there have been some painters who, having forgotten their original motivation and lost their inspiration, trudged along into a dead end. Carlos Murray’s idea of painting and experience may take us back to where we started, which may well serve as an inquiry into the nature of painting and the pursuit of the art of innocent simplicity.

卡洛·斯莫瑞Carlos Murray

卡洛斯·莫瑞·沃兰迪斯(Carlos Morell Orlandis),西班牙画家。1957年出生于西班牙马略卡首府帕尔玛一个有着悠久历史和艺术传统的家族,这个家族产生过几代有名的画家(浮士德·莫瑞·沃兰迪斯、浮士 德·莫瑞·贝列特、安东尼·莫瑞·贝列特)。卡洛斯·莫瑞孩提时代起,就对美术和古典音乐表现出浓厚的兴趣。2006年来到中国,被中国的古老文化所吸引。2009年聘为上海视觉艺术学院荣誉教授。

卡洛斯·莫瑞先生出生西班牙贵族。父系莫瑞家族曾是西班牙王室收复马略卡岛的功臣,后在该岛定居。母系涉及波旁家族和哈布斯堡家族,前者曾在欧洲历史上断续统治过西班牙、卢森堡、法国和意大利等国,后者曾为德意志的统治者。这个家族最为国人熟知的人物是茜茜公主,她是卡洛斯先生的曾姨外祖母。

莫瑞先生曾在巴塞罗那中央大学史前学与古代历史系学习,后在英国牛津大学获得史前燧石工艺和设计博士学位。曾经担任马略卡一家博物馆馆长。九十年代,先生放弃职业和专业,象原始派艺术的开创者亨利·卢梭一样,半路出家,未经正规美术训练,进入绘画领域,并凭借自信和率真的作品赢得画界尊重。

莫瑞先生一直秉持自己的绘画理念,以自己的方式潜心作画,其间从未自诩什么主义,也未追随哪个流派,不在意别人的评说,不追逐潮流时尚,作品天然散发着天真质朴的气息,灵性坦露,画风别致,很容易识别。

人类在探索绘画艺术的道路上出发已久,路途上或有忘却初衷,泯没灵性,戴枷前行,误入迷途的跋涉者,在这篇谈话录里,莫瑞先生的绘画观念和经历或许能帮我们找到出发的地方。

莫瑞先生的外祖母罗曼·奥兰德斯·安东尼娅·哈布斯堡女大公的婚礼

第一位 Sollerich侯爵胡安·莫瑞的宫殿

莫瑞先生的祖父浮士德·莫瑞侯爵的画室

韦亦佳(以下简称“W”):请谈谈你的从艺之路,你什么时候决定成为一个画家?

Carlos Morell(以下简称“C”): 我的从艺之路很难解释。

绘画多年以来一直是我们的家族传统,我的曾祖、祖父、父亲和兄弟都画画,其中两代有人成为西班牙的著名画家,因此我的血液中有一些绘画基因,这可能是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另一方面是生活,它把我引上这条路。

每个人都有这种天赋,但是成为一个职业画家是很复杂的,像梦一样。在你年轻的时候一开始会有很多梦想,然后又回到现实中,因为所有人都会告诉你这不是一份正经工作,他们建议你去学一些其他东西,但是当你再次成长,你要重拾梦想,这取决于你的自身状况以及周围环境。如果为生活所困,便很难回头,但如果你是自由的,那就可以给自己一次机会。我就是这样做的,我给了自己一次机会去做我喜欢的事情——去画画。实际上我很小的时候就爱好绘画,每个人在孩童时期都是画家。在我的家中有很多名画,我祖父的家里也有很多精美的画作,其中有很多是西班牙名家的,我的周围都是画作,有意大利的、法国的。有一天我突然决定不再做我不喜欢的事情,只做我喜欢的事情,不管发生什么情况。我以自己的方式进入绘画领域,改变人们对我的看法,虽然困难,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绘画是很好的职业,因为很难获得成功,你必须具备一定的天赋,必须做到最好,必须要睁大双眼,看到自己的错误所在,然后必须改正错误,不断提升,如果你对错误视而不见,便永远无法掌握它。

W: 你的绘画天赋来自家族的遗传,家族史上绘画名家辈出。你绘画梦想形成于幼年的生长环境,欧洲绘画名家的作品在家中举目可见。故乡马略卡岛艺术气氛浓郁,60年代曾吸引许多现代艺术大师居住,你在少年时期曾经是现代绘画大师米罗家的常客。在进入绘画领域前,你曾在巴塞罗那中央大学史前学与古代历史系学习,后又在英国牛津大学获得史前燧石工艺和设计博士学位,对史前艺术有深入的研究。九十年代初,你重拾梦想,毅然决定要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并且“以自己的方式进入绘画领域”。以我的理解,你的“自己的方式”就是不经过规范的专业训练直接进入绘画实践,这绝非因为你的随便与轻率,而是基于对艺术史和绘画本质深刻理解后深思熟虑的个性选择。那时你已学有所成,并且担任马略卡一家博物馆的馆长,但仍然义无反顾,放弃专业,放弃职业,去实现你的绘画梦想,从事“很难获得成功”的职业。

C:是的,因为我们只有一次生命。我周围总有很多人,不是真正开心,我不想成为那样。我努力寻求快乐,这样我就可以让开心的人来我身边,很简单 。

W:你在绘画艺术的道路上收获了什么?

卡洛斯·莫瑞作品《圣乔治屠龙》

C:精彩的人生。经济上我并不富有,也许我永远不会变得富有,但是我不在乎,我不因为其他人改变我的生活。我享受我所做的事情。

W:油画艺术起源于西方,你为什么要来中国?

C: 我来中国,原因有很多。其中一方面,我对西方社会已经有些厌倦。一天,我的一个好朋友告诉我,你应该去中国。我问为什么?他告诉我,因为在中国你无法理解许多事情。我想,好的,这就是我想去的地方。因为西班牙的一切我已司空见惯,习以为常,我不喜欢这样,所以我来到了中国。我生活在这个东方国度,即使离我自己的国家很远,有多少次生命可以在中国度过?或者对你来说有多少次生命可以在西班牙度过?——只有一次。如果你想去做,那就现在开始。

W:陌生对于常人的心灵可能产生畏惧和障碍,对你来说,却是一种新鲜刺激和吸引。我观察到,你童心未泯,对未知事物始终保持好奇和挑战的心态,具有特立独行的原创艺术家的可贵素质。对绘画而言,图像的陌生感具有视觉冲击力,你的画笔就为我们描绘了许多令人惊叹,引人遐想的陌生情境。你的绘画作品试图向人们表达什么?

C: 作为西班牙人,我们不喜欢过度地思考,更倾向于直接感受。我们不会对所做的一切进行解释,我不在意观众眼中的意义。

W:你了解你自己吗?

C:从某种意义说,我并不了解自己。

W:在不了解自己的情况下,你是怎么创作的作品的?画什么,怎么画,这些色彩、线条、造型如何从你的手中呈现出来?

C:有一种思维方式是理性的,另一种是非理性的,更感性。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但是没有去理性地思考,我只是在感性地表现,通过我的眼睛而不是用语言。

W:你明白自己的绘画追求什么。你试图让绘画回归原始,回到本质,认为绘画应当自由、纯粹、愉悦和天真,画家应当忠于内心的感受,顺应直觉的牵引。为此具体到每幅作品的创作时,你会抵制理性思考、忽略逻辑规则、无视时尚潮流、超越现实物象,将自己置身于儿童作画的境界。这令我想起你的西班牙同胞米罗和毕加索,以及法国画家亨利·卢梭、瑞士画家保罗·克利。他们都景仰原始艺术和儿童绘画的状态,认为那是可遇不可求的境界。米罗企图要毁灭理性和逻辑的主宰,把无意识和非逻辑心灵的冲力从中解放出来,去探测不可见领域和视觉世界的奥秘;毕加索以惊人的坦诚之心和天真无邪的创造力,以完全彻底的自由任意重造视觉世界;保罗·克利曾经这样表达自己的创作理念:“艺术并不描绘可见的东西,而是把不可见的东西创造出来。”进而认为:“直觉是决不可能被替代的”。卢梭被人称为“原始主义”画家,他的作品具有一种似梦非梦的神秘情调,儿童画般地充满天真,稚拙,宁静与生命的单纯。

他们都试图象原始人和儿童那样作画,不受理性和逻辑的羁绊,以直觉表达现代人的心思、感觉、梦境和想象。如传记撰写人威尔奈·哈弗特芒评价保罗·克利的那样,成为“有新感受的原始人”。成人要像儿童那样作画,难的是在理性和感性之间的转换,很难将曾经接受过的规范忘得一干二净。而从未接受专业绘画训练的人或许反而能保留与生俱来的感知能力。

我们刚才说到超现实主义画家胡安· 米罗——你最敬佩的艺术家,他晚年生活在你的家乡马略卡,你能谈谈和他相识的故事吗?

胡安·米罗在马略卡的画室

笔者和莫瑞先生在对话现场

C: 我和他的两个外孙是很好的朋友。17岁那年,有一次我们想买啤酒喝没有钱,他的外孙就带着我去找他的祖父要。那是我第一次去米罗的画室,也是第一次看到米罗本人,他看上去是个很普通的老人。米罗不相信银行,所以把大量的现金都藏在画室里,他带我们来到一个大保险柜前,很缓慢地打开柜门,从里面抽出两张大钞给我们。记得我当时环顾他的工作室中悬挂的作品,感觉一张也看不懂。没想到当我开始画画后,米罗却成为对我影响最大的艺术家。

我认为米罗是完美的画家。凭籍着对生命哲学的理解,他投入了自己的一生去探寻美,对自己诚实,对真正的美不懈追寻,让创作变得更单纯和童真。

W:米罗的作品令人愉悦,他的画面洋溢着自由天真的气息,但是它们并非漫不经心一蹴而就,其实是艺术家自由幻想和深思熟虑相结合的结果。米罗说“当我画时,画在我的笔下会开始自述,或者暗示自己,……第一个阶段是自由的,潜意识的。”但是,“第二阶段则是小心盘算。”因此,尽管米罗的画天真单纯,仿佛出自儿童之手,但它们绝没有儿童画的稚拙感,它们是缜密思考后的流畅活泼。

你曾说你的绘画也有两个阶段,起始由灵感和直觉来展开画面,而后运用独特的技法细心收拾。如果说米罗的绘画风格是流畅活泼,那么你的画风就是和谐典雅,透露出一种老到的童稚。

绘画技法是呈现风格的终极手段。我发现你十分热衷于琢磨独特的技法,你的技法更为自由和多变。

C: 我有独特的技法,我和它一块游戏。

绘画技法就像烹饪一样,我想说,你知道什么是油盐酱醋,然后如何在烹饪时添加它们,你知道这些要素。如果你想把盐和糖混在一起,你就要当心了。可能有些人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但优秀的烹饪师能很好的调和它们。

当你攀登到美丽的山顶,或者你在大海中游泳,你所见一切都是一种印象。无论去哪,我都在寻找一种宁静。我不喜欢说得太多。我不用写实的手法。即使在画一些鸟类题材的时候,我也没有用写实的手法,鸟儿很小,我却把它们画得很大,并且不会表现出它们的羽毛。

举个例子,我很喜欢中国古诗和陶瓷,在我来到中国以前,我一直都忽略了它们,现在却不停地收藏它们,陶瓷是很漂亮的,并且是中国艺术最好的表达方式之一,在我看来,有时比国画更重要。你可以看到秦、明、宋时代的人们在用它做什么,你能在这里找到真正的传统,和传统之下的无限可能,这里是艺术家的灵感源泉。

W:你将绘画过程比喻成烹饪,把绘画技法看成是游戏,看作是历险,作画过程自由而愉悦,具有很强的实验性,充满对未知的探究和发现的欢乐。这样形成的独特技法,并非来自前人归纳,而是来自你个人的生命体验和视觉经验。

你的许多作品为我们营造了静谧美好的意境。梦幻般的背景,似深海,似苍穹,似荒漠,似夜空;逶迤婉转的线条,如山峦,如云气,如海草,如藤蔓;各种奇特的生命和古怪的精灵生机勃勃,安乐其间。

你任意安排比例,随心所欲,恣意取舍,不问物理,无视透视,让人感受到自由创造的快乐和天真率性的魅力。

这些精美画面的呈现,首先得益于你非凡的想象力和创造力,而画面中那些变幻的层次,隐秘的笔触,精到的细节与神奇的机理也不容忽视。

你一直醉心于探索画面的无限可能性,完成一副作品通常需要花多少时间?

C:有时一天,有时三年。三年时间,当然不是连续不断地画,中途停下来,重新审视一下,再继续作画。不是说要一直画。

W:你是否经常听到别人表示无法理解你的绘画?

C:是的,这很正常。有的时候我都不理解自己的画,这种事情经常有。毕加索说过,你喜欢鸟,看见鸟在飞行,这些鸟在唱歌,你喜欢鸟儿的叫声,非常的美妙,但你一句也听不懂,你需要明白这些鸟儿在唱什么吗?无需。所以你为什么一定要理解我的画,为什么你一定要用有限的文字解释什么是美?事实上,美的东西是很难理解的。W:我理解对你来说解释自己的作品是一件无谓的事。你对绘画艺术的总体追求十分明确,但在绘画过程中却是感性至上的实践者。你忠于内心感受,顺从直觉指引,想象无拘无束,手法随机应变,画面中常出现偶发和率性的视觉效果,有的堪称神来之笔。这样的画面,往往充满生机,充满悬念,隐藏丰富的信息,布满想象的触点,苍白的语言文字会限制它的生命和活力。就像鸟语之美,无须诠释,天籁之音,只能意会。绘画的长处,或许正在文字不能及之处。

但你付诸笔端的直觉和感受,并非空穴来风,而是厚积薄发。它得益于你亲近自然,感悟生命,滋养文化,体察生活的日积月累和你的学养阅历。如同雨花石上的美纹,看似偶然形成,内中却蕴含着自然的、宇宙的必然。

比如你刚才提到中国艺术。你搜集中国陶瓷,研读中国绘画,接近中国民众,于是我们看到你的绘画里的龙(龙在西方本是邪恶的象征)有了吉祥的意味,鸟有了宋画的意象。但这些流露绝无牵强,是自然而然,润物无声。

W:你是上海视觉艺术学院的名誉教授,你怎么看大学的美术教育?

C:学生应该有尽可能多的不同风格的老师。每个老师都会有自己的艺术追求,但不应该强迫学生认同你的追求。老师应该是向导,引导学生找到适合自己的方向。你不要期望学生只是重复你自己,应当帮助他们寻找到自我,从观念上、从技法上,帮助他们在艺术创作上变得自信,变得丰厚。

不要给学生太多的压力,不能扼杀他们自由的天性,画家需要这个。如果学生需要做作业,为什么不能让他们挑选自己喜欢的主题?这样他们才能注入更多的热情去完成。他们可以选择达芬奇、莫奈、毕加索,如果有人选择杰克逊·波洛克,你应该引导他们。抽象绘画不是小孩的游戏,是很困难的,因为当你有太多的自由时,就不知道该如何驾驭,在自由背后隐藏着透视,平衡,构图,色彩关系等等。

美术史应该成为美术学院最重要的课程。艺术家可以在艺术史中寻找灵感,也可以在艺术史中寻找到自己问题的答案。

W:是的。艺术家在教学时不能只表现自己,应当善于发现学生的潜质、诱发他们的灵悟、保护他们的个性、激发他们的创造力,从基础训练开始就应当这样。

艺术史及理论学习不可忽略,因为学生除了掌握技法,还应具有人文情怀,艺术视野,独立见解和创新意识。

你是一个不断寻求变化的艺术家,最近有什么新的计划,新的尝试?

C: 顺其自然。前段时期我们在绘画创作上的合作就是有趣的尝试。

W:你如何看待我们的合作,或者说“两个画家同画一张画的实验”?

C:我们双双突破“一画一画家”的神圣传统,正如五百年前意大利的Masolino 和Massagio所做的一样。同一件艺术品,两个艺术家:一个更年轻一个更成熟,一个东方人一个西方人,一个更具象一个更抽象,他们在一起合作,有碰撞,有交融,最终呈现出美丽的作品。

我们来自不同国家,有不同的语言、文化、阅历和技法,能饶有兴致地在一张画布上作画,因为我们都具有幽默感,对待艺术的态度不教条,对艺术的尝试无顾忌。我们意识到两个人合作创作,会丰富双方的艺术,何况在同一张画布上创作,不仅仅是谈论艺术。

W: 在siva与你共建绘画材料与技法工作室的这几年,我们一起绘画、教学、展览,愉快而充实。你的自信、坚持和勤奋,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我在求学时接受的是俄罗斯美术体系的教育,它让我了解了古典主义绘画和传统艺术观念;而先生理念与实践,令我近距离领会到现代主义艺术以及对自我的找寻。

先生现担任上海视觉艺术学院的名誉教授,在教学中,对于艺术和艺术史常常有精辟的见解,而涉及自己的艺术创作,一般不愿过多理论。因此特别感谢先生在这次的访谈中的坦诚流露和精彩应答。

谢谢!

笔者和卡洛斯·莫瑞先生合作作品《女孩和猫》

猜你喜欢
莫瑞米罗画家
莫瑞吉奥·卡特兰:愿你在此
胡安·米罗
米罗爷爷的秘密电视机
米罗“粉”
酷炫小画家
跟大师一起玩绘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