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旭东(南京大学 历史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3)
元代散佚十八罗汉图考
车旭东(南京大学 历史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3)
本文搜集到分藏于各博物馆和单位以及散佚的罗汉图轴14件,因笔墨、款署、风格、材质、尺寸一致或非常接近,研究认定原应属同一套十八罗汉图。为研究其画史意义,首先对十八罗汉的图示源流进行梳理,并统计和分析了宋元时期存世的十六和十八罗汉图,然后对这14幅罗汉图逐一从名称、画法、流传等方面进行考察,再对比同期的罗汉图,认为这套罗汉图是存世唯一一套有明确纪年的元代十八罗汉图,且是没有摹写母本的新创作,可能是宁波地区的职业画家根据民间信仰所绘制的一套水陆画。
元代罗汉;十六罗汉图;十八罗汉图
图1 南京大学藏元代佚名《罗汉图》
南京大学考古与艺术博物馆收藏有一幅《罗汉图》(见图1),纵128cm,宽 63.1 cm,画心左上角款题:“第八名伐阇罗弗多罗尊者与千一百眷属住钵赖拏洲,时大元至正五年乙酉岁二月已卯朔十九日甲戍吉。”可见是明确纪年,为1345年2月19日之前作(或在此日供养),而图中所绘罗汉为“十六罗汉”中的“第八名伐阇罗弗多罗尊者”,因此推断这是一幅散佚的画轴,原应属成套的十六或十八幅罗汉图,顺应这条线索,通过查阅资料文献和搜索各博物馆数据库,至今发现还有13幅与本幅款署、笔墨、风格、尺寸、材质一致或接近的作品,共14幅图(见图2),整理如表1。
上表中的数字编号是罗汉排名的序号,因发现了第十七和第十八尊者,可知这原是一套十八罗汉图,另外编号a和b的款署被全部刮去,而尺寸和笔墨风格确属本套作品,但暂不能确定是哪两位罗汉。“□”为款署中被刮去的文字,按照完整款署的固定格式,可推知被刮去的内容。以下就梳理十八罗汉的图示源流并对本套罗汉图做具体分析。
图2 14幅罗汉图轴
表1 14幅罗汉图的信息
罗汉是阿罗汉(梵文Arhan)的简称,又译为“应真”,根据“声闻四果”之说,罗汉居于极果,是佛弟子修行的最高阶段,具备四智、三明、六通,已出三界,已证涅槃,无法可学。至于佛陀在世时成就了多少罗汉,历来说法不一,许多数字记载较为夸张,但影响中国美术较大的罗汉数以十六罗汉、十八罗汉和五百罗汉为多。
著录记载最早绘罗汉的是张僧繇,《宣和画谱》录其有“十六罗汉像一”[1]36,仅存一轴,但不知尊者姓名,亦无从考订真伪。直到玄奘将《法住记》译出后,十六罗汉才开始流行起来,画家也逐渐增多。《法住记》全称《大阿罗汉难提蜜多罗所说法住记》,作者即难提蜜多罗,被译为“庆友”,是佛灭八百年后,狮子国(斯里兰卡)的名僧,玄奘译本书于唐高宗龙朔年间,是现存汉译佛典中最早介绍阿罗汉的资料,详细记载了十六罗汉的名称、眷属和住地。唐代卢楞伽、王维、李昇、左全,以及五代的左礼、张玄、赵长元、赵德齐、王道求、陶守立、王齐翰和贯休等画家均画过十六罗汉图,其中较为有名的是张玄和贯休。《宣和画谱》载:“世之画罗汉者,多取奇怪,至贯休则脱略世间骨相,奇怪益甚。元(张玄)所画得其世态之相,故天下知有金水张元罗汉也。”[1]96又记贯休所作罗汉“状貌古野,殊不类世间所传。丰颐蹙额,深目大鼻,或巨颡槁项,黝然若夷䝤异类,见者莫不骇瞩。”[1]100由上可见,张玄与贯休创作的罗汉像风貌不同,张玄作“世态相”,而贯休则有所创新,“是休公入定,观罗汉真容后写之,故悉是梵相,形骨古怪……”[2]96,《益州名画录》称之为“胡貌梵像”。
文献著录中记载张玄和贯休曾画十六罗汉图,而到北宋时,苏轼见到了贯休和张玄的十八罗汉图,于是作十八罗汉赞和十八罗汉颂[3],赞、颂中十八罗汉的前十六位与《法住记》记载相同,多出的两人依张玄画颂为迦叶和君屠钵叹,依贯休画赞为庆友和宝头卢。迦叶、君屠钵叹、宝头卢和罗怙罗为佛陀嫡传的“四大声闻”,也即“四大罗汉”,《法住记》中的十六罗汉已包括宝头卢和罗怙罗,可见苏轼列入的宝头卢是重复的。南宋僧人志磐曾对十八罗汉进行探讨[4],认为十八罗汉应由《法住记》中的十六罗汉和迦叶、君屠钵叹组成,而庆友是《法住记》的作者,不应在往世之列。尽管不知苏轼所见是否为五代真迹,但可知至迟在北宋时,十八罗汉的创作题材就已出现。至于五代两宋文献著录中只提及十六罗汉而没有十八罗汉,有学者认为是因十六罗汉有佛教经典依据,而十八罗汉只是民间信仰,这也是佛教界正统人士认同的[5]。另外,在苏轼为张玄所作记中描述了两幅罗汉图中各出现了龙与虎,后来罗汉降龙与伏虎的神通被强调和独立出来,南宋《雪坡集》中收录的《跋洪上人所藏十八罗汉画》[6]就生动的描绘了降龙和伏虎的两位罗汉,到了清代,乾隆皇帝跋《宋李公麟画十八罗汉》言:“世俗相传十八阿罗汉,虽以苏轼之精通禅悦,亦未能深考博究。尝咨之章嘉国师,知西域止有十六应真,又别有降龙、伏虎二尊者,亦得称罗汉。”[7]明清时期,十八罗汉的美术题材数量大大超过了十六罗汉,但直到清代多出来两位罗汉的身份也未有定论。
从传世作品来看,宋代多流行十六罗汉图,十八罗汉题材较为少见,主要集中于日本寺院收藏,整理传为十八罗汉图的作品如表2。
表2 存世宋元时期的十八罗汉图
上表中,藏于故宫博物院的传卢楞伽《六尊者像》六开,徐邦达先生鉴定为宋代作品[8],有学者认为其中有降龙和伏虎,推测原有十八罗汉[9]。而苏轼所描写的张玄罗汉图中出现龙虎者均为原十六罗汉,现存世的宋元十六罗汉图中也多出现龙虎,因此,推断原作为十八罗汉的说法未免武断。日本清凉寺藏《十六罗汉图》16幅,为日僧奝然于987年从宋朝携往日本,传说这批罗汉图中原有大迦叶和君屠钵叹,因此推测此套原为十八罗汉;日本高台寺藏南宋《十六罗汉图》,为日僧俊芿1211年从宋朝携往日本,原有18幅,失2幅,应为南宋作品。但这两种说法今已不可考。因未见原作,上表中陆信忠的十八罗汉图、两套对幅十八罗汉图,以及平林寺的一幅难以考察真伪和时代。
统计可见,现存世宋元时期的十八罗汉图非常少见,且一部分原作可能也并非十八罗汉,其中元代十八罗汉全者仅有蔡山作《十八罗汉图》,这样就显得本文所研究的14幅十八罗汉图弥足珍贵。
参照图像,据表1可知,14轴罗汉图款署位置多为左上角,格式是罗汉的名称、眷属和住地称加上年款,年款全相同。前十位罗汉像的排名顺序符合《法住记》的记载,而多出来的十七和十八罗汉为“大阿罗汉”和“庆有尊者”,另有两幅款被全刮去,暂无法排名,以下就逐一详考。
(一)前十位罗汉像
第一名宝度罗跋罗堕阇尊者,即小乘经典中记载的“宝头卢”尊者,是十六罗汉中的为首者,也被单独崇礼,多以托塔倚坐的图示出现,而本幅中则左手持香炉倚坐木椅,白发垂头,袈裟以轱辘钱纹和法轮点缀,背后有蕉叶垂石。罗汉深目隆鼻、丰颊阔口、相貌奇谲,是受贯休“状貌古野”风格影响。诗塘上有清初学者查昇(1650—1707)鉴题:“唐吴道子罗汉像真迹”,但查昇书法宗董其昌,清隽秀逸,此题则故作隶书,拘谨滞涩,当为伪书,且题为吴道子作,有意抬高画的身价。据印鉴可知,后此图又被王震(1720—1797,钤“蓬樵”)、吴锡麒(1746—1818,钤“吴锡麒印”)、徐璘(字秋槎,生卒不详,活动于19世纪,钤“徐秋槎赏鉴印”)相继收藏,最后流入美国,为Charles Lang Freer (1854—1919,即佛利尔)够得。
第三名迦诺跋厘堕阇尊者,多以执念珠侧坐的形象出现,而本幅中罗汉头后现圆光,着长僧袍,外罩袈裟,手执长柄如意侧坐于蒲团上,身后托盘中盛折枝花。图右下角一枚圆印模糊不辨。此图1982年被苏富比拍卖,后又在国内市场上出现。
第四名苏频陀尊者,是佛陀的最后一位弟子。图中罗汉作面颅百皱,双手结印倚坐,细杖倚肩。此画藏处不祥,图见瑞典学者喜仁龙(1879—1966)著《Chinese Painting:LeadingMastersand Principles》第8页,而他引自1918年6月的日本杂志《国华》。
第六名跋陀罗尊者,袒胸坐于石上,右手执塵尾扇,左手抚虎,僧袍缘饰为如意头。龙虎是罗汉图中常出现的从兽,但考察宋元存世画作,并未发现固定对应哪一位罗汉,跋陀罗配虎的图像也极少出现。此图“元至正”三字被刮去,空缺处钤“道积厥躬”朱文印,年款右侧又有好事者以行书后添“第六名跋陀罗尊长与九百眷属住躭没罗洲”一行,可能是想裁去左边的年款,以抬高画的年代而未成。画左下角钤“韩逢禧书画印”、“孔广陶印”,可知为明代收藏家韩逢禧(1578—1653)和晚晴藏书家孔广陶(1832—1890)收藏,后为美国大都会博物馆征购。
第八名伐阇罗弗多罗尊者,面相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右手持金刚杵,左手执金刚铃,跏趺坐于石上,背现圆光,举头侧望,是受张玄影响的“世态像”。线条流畅有力,离披点画。在设色上,青色交领僧袍衣纹凹暗处颜色敷染更加深重,以显出衣纹明暗的质感,袈裟上梅花纹饰朵朵毕现。世传罗汉图中执金刚杵和金刚铃者多为苏频陀,此为孤例。这幅画是福开森于1934年捐赠金陵大学的千余件文物之一。
第十名,根据本套款署格式,发现藏于佛利尔美术馆的这张罗汉图款署部分被刮去,据题“住三十三天”与《法住记》对照,可知这名罗汉为第十名半托迦尊者,被刮去的字为“第十名半托迦”与“时大元至正”,而此图题签和裱边签均为“宋钱易罗汉”。钱易是宋初士人,学佛,善书画,以善书闻名,但无作品传世,元夏文彦《图绘宝鉴》记:“钱易字希白,废王第十二子,归朝仕翰林儤而卒,自画十六罗汉,极古怪。”[10]891可见是伪托于钱易名下。本图作半托迦尊者右手擒右长眉,左手托左长耳,倚坐于彩色祥云上,左耳还示现出金光。长眉历来是罗汉像的特征,但眉长至用手托擒,出现较早者为日本高台寺藏传贯休作十六罗汉图中的一轴,宋以来的罗汉图中也偶有出现[11]313,后世衍生出“长眉罗汉”的说法。聃耳垂肩也是众多罗汉图的特征,但如本图各有一眉耳长及用手托者,暂属仅见。考察半托迦的经历,也并未有与眉耳神通相关的记载。画心款署处有“赵”字印,为刮款后所钤,对比可知是仿赵孟頫“赵”字印所刻的伪印[12],赵孟頫卒于1322年,此图为1345年所作,自然不可能为其所收藏。画面正上方有“宣德御题”印,但画中未见有“御题”,也暂未发现宣德皇帝有钤这方印的画作,宣德御笔或御题一般钤“广运之宝”或“御府图书”,因而此印很可能也是后添。画左下方有“太原郡图书印”,属清代士人王掞(1645—1728),另有“子孙传世家传之宝”和“□□书画长寿”待考。
第十一名为罗怙罗尊者,藏于美国圣路易斯艺术博物馆,该幅年款被刮去,题签“五代贯休罗汉唪经图”,左下角印章一方漫漶不识。图绘罗汉侧坐于藤椅上,双手捧经,布景以双钩竹、太湖石和香炉点缀。宋元时罗汉捧经的图示多为第十二那伽犀那尊者。
第十三名因揭陀尊者,藏于大英博物馆,为1962年收购。图中罗汉右肩裸露,眉须发作螺旋状,手持塵尾扇。背后太湖石以短斫皴擦,勾画粗放。
第十五名与第十名情况一样,款署被部分刮去,可知为第十五名阿氏多尊者。被鉴题为“宋王兼济佛像”,北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载:“王兼济,河南雒阳人,工画佛道鬼神”[2]129,亦是伪托其名。图中罗汉须发皆白,左手持经卷,侍者在前双手举盘贡果,这是本套仅见的侍者。此图有“赵孟頫印”与“松雪斋”印,与上文同理可证为伪印;右下方有双龙圆印,近宋徽宗用印,但亦不可能为宋印;此外还有“昌”、“传家之宝”、“崇□”三印待考。此图与第十幅同为20世纪初上海古董商游筱溪(Seaouke Yue,博远斋主人,近代上海三大古玩商之一)转让给佛利尔。1910年代,佛利尔通过端方、福开森、庞元济认识了上海古董商李文卿、王鉴堂、游筱溪等人,从他们手中一共收购了一百多件书画作品,其中就包括了本套中的4幅罗汉图。
第十六名为注荼半讬迦尊者,袒胸披袈裟,右手执裹巾,左手执宝瓶,半跏趺坐。印章漫漶不识。
(二)第十七和十八尊者
第十七名署为“大阿罗汉”,双手结三昧耶印,跏趺坐于木椅上,题签和裱边签均题“唐僧贯休罗汉真迹,元僧溥光题。”元夏文彦《图绘宝鉴》记:“宗师溥光,字玄晖,号雪庵,俗姓李氏……善真行草书,亦善画……”[10]889本图已有大元年款,而其鉴题为贯休,是不合理的,再对比书迹与溥光也有差距,因而这也是伪托溥光的书法,此图为王鉴堂(K.T. Wong)转让给佛利尔。第十八名为庆有尊者,右肩袒露,双手拄竹杖坐于竹椅上,属贯休体系的“胡貌梵相”,又足踏狮子,身后累叠的湖石座子上有枇杷一盘。
上文已述,宋元时期十八罗汉中多出来的两位有迦叶、君屠钵叹、庆有尊者中三者其二的说法,元蔡山作《十八罗汉图》中多出来的即迦叶与君屠钵叹,但本套中题名:“第十七大阿罗汉与五百眷属住南岳车辙灵川方广圣寺”,是仿照《法住记》的眷属和住地编写,那“大阿罗汉”究竟是谁呢?如《法住记》原名“大阿罗汉难提蜜多罗所说法住记”,记中也称呼十六罗汉为“大阿罗汉”,可见这是一个称谓而并非哪一位罗汉的名称。佛陀涅槃后,迦叶召集了五百位大比丘结集经典,史称“王舍城结集”,本图中“大阿罗汉与五百眷属”或与此有关,“大阿罗汉”很可能指迦叶尊者,君屠钵叹则无事可录。至于“南岳车辙灵川方广圣寺”暂未查到出处,南岳衡山有方广寺,为“南岳十八高僧”之首的慧海自天台山来到南岳,于534年所创建[13],而宋僧法照《昙华亭记》载:“按《西域记》,佛言:‘震旦天台山石桥方广圣寺,五百大阿罗汉居焉。’”[14]自五代开始天台山一直被确立为五百罗汉道场,不知与“五百眷属”是否有关。但蔡山作《十八罗汉图》中的迦叶则题名:“第十八尊者摩诃迦叶住鸡足山”,后人据《大唐西域记》的记载将鸡足山确立为迦叶道场。至于《法住记》中十六罗汉的住地,虽有个别是实际地区,但大多为神话中的区域,以合十六阿罗汉分配四方之说[15]。
第十八幅题名:“狮子国胜王都不阿罗汉名汉提密多罗唐吉庆有尊者”,《法住记》记为:“狮子国胜军王都有阿罗汉名难提蜜多罗”。将庆友列入十八罗汉,最早来源于苏轼的赞,南宋僧志磐已经提出,庆友是《法住记》的作者,不应在往世之列。
由上可见,一方面“大阿罗汉”称谓模糊,一方面讹传的庆友依然在十八罗汉之列,由此可推测这套罗汉图的绘制,部分脱离了正统佛教经典的根据,很有可能是当时民间信仰流行的产物。
(三)两幅被刮款的罗汉像
此外,还发现有两幅款被全刮去,又与本套罗汉图笔墨风格一致者,一题“唐吴道元绘罗汉像真迹精品”,“吴道元”即吴道子。图中罗汉右肩袒露,右手持锡杖,左手捧钵,钵中腾出一蛟。图左下角有“金子鉴□”、“□生欣赏”二印,不能辨明归属,此图亦为王鉴堂(K.T. Wong)转让给佛利尔。另一幅包背签条题“五代贯休绘《罗汉像》真迹精品”,图绘罗汉袈裟盖过头顶,在石间结跏趺坐禅定,面容渊穆,身前放宝瓶,身后置香炉。此图有“瞎尊者”印,可能为石涛收藏,“杜小舫书画之印”的印即杜文澜(1815–1881)收藏,另有一方“铁笛外史”,元末文人杨维桢(1296—1370)号“铁笛”,但并无“铁笛外史”一说,因此印存疑。
宋元时期的罗汉图中,罗汉有持物如念珠、如意、经书、塵尾、竹杖、钵、宝珠、扇等,作为修行的工具,也象征着法力和修持境界,另外还有蛟龙、狮子、老虎、山羊等作为附属从兽,象征着罗汉的神通,本套罗汉图也不例外,但文献并未记载这些持物或从兽有固定对应的罗汉,梳理现存世的十六或十八罗汉图,也未发现其中有固定的对应关系。由此可见,除非有传移模写的经典母本,若是画家自己创作的话,罗汉的姿态、持物、从兽、侍者大都不一样,因此要确定这两幅无款的罗汉图究竟画的是哪两位罗汉,显得有些困难。排除以上已发现的十六罗汉中的10幅,依《法住记》所记,十六罗汉还差6名,即迦诺迦伐蹉、诺距罗、迦理迦、戍博迦、那伽犀那和伐那婆斯,两幅无款的罗汉必定是其中两位。根据与其他罗汉图的对比,可推测举钵腾蛟者有可能是戍博迦,而跏趺禅定袈裟盖头者很可能是诺矩罗。
道释人物画在隋唐盛行一时,宋元时则逐渐衰微,除一部分白描和水墨受文人画家喜好外,大多为民间画师所制,用于礼拜供养。北宋善绘罗汉的画家有李公麟、武洞清、李时泽、刘国用、成宗道等人,但均无作品存世。南宋绘罗汉的画家有李嵩、刘松年、贾师古、梁楷、牧溪、陆信忠、金大受、周季常等人,其中刘松年的罗汉图敷色妍丽、繁缛精美,梁楷、牧溪的罗汉图则是水墨写意、意思简当,金大受、陆信忠、周季常等人的罗汉图工谨精绝,但多存于国外,画史记载也付诸阙如。
表3 现存世的元代十六或十八罗汉图
元代的罗汉画家有赵孟頫、钱选、刘贯道、颜辉、金应桂、丁野夫、蔡山、赵璚、因陀罗、陆仲渊、张思恭等人,但传世作品较少。有学者将元代现存的罗汉画分成白描系统、禅馀水墨系统、宁波派、院体派、西天梵像五种不同风格[11]221,据统计(见表3),其中有一大批十六或十八罗汉题材的作品藏于日本各寺院,一部分无法确定作者,但深刻影响了日本本土南北朝时期(1336—1392)的罗汉像创作。
由上表可见,元代留名的十六罗汉画家是蔡山和颜辉,蔡山除了在日本被记载为“元人”之外,余皆不祥,上文学者提出的“西天梵像”风格的代表画家即蔡山,但这种说法有失偏颇,“西天梵像”应指在藏传佛教艺术的基础上融合内地和尼泊尔艺术因素形成的一种宫廷藏传佛教艺术风格[16],《元史》记:“有刘元者,尝从阿尼哥学西天梵像,亦称绝艺。”[17]4547元代宫廷绘画机构除了文人画家云集的翰林机构和艺匠画家居多的收藏机构外,还有工部下的“梵像提举司”[18],将作院下的画局和大都留守司下的画局,“梵像提举司”的职能是“董绘画佛像及土木刻削之工”[17]2144,“西天梵像”与其密切相关,而元代尊崇藏传佛教为“国教”,所以受命为皇家进行佛教艺术创作出的“西天梵像”风格接近藏传佛教造像艺术。蔡山很可能是民间画师,考察他传世的画作,沉郁渊古,有别于贯休系统的“胡貌梵相”和南宋工谨艳丽的风格,但与“西天梵像”也有很大差距。而传颜辉诸作与其真迹风格差距较大,难以确定为真迹。
本套罗汉图明显不属于宫廷绘制的“西天梵像”,与严格的宫廷信仰也没有关系。从用笔上看,罗汉衣褶纹路多以铁线描、钉头鼠尾描、兰叶描画出,提按顿挫有致,线条遒劲刚利、流畅洒脱,僧袍袈裟有飘举之势,近“吴带当风”的效果;至于罗汉面部,则以铁线描绘出,是高鼻深目、丰颊阔口的贯休体系下的“胡貌梵相”,也有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的张玄系统的“世态相”,可见是吸收传统而融为己用的创造,以更丰富地表现出不同罗汉的气质和样貌;在布景上,树石刻画较为粗糙,多以粗笔为之,皴法多点斫和中锋勾写,少有变化,也有花竹盘钵祥云等以双钩工笔设色画出,均显示出职业画家的习气。在设色上,相比于南宋时期的艳丽秀美、精致繁缛来说,显得较为典雅沉郁,在罗汉的白色袖口和领端再用白粉勾染,显示出明暗效果,具有装饰意味。在构图上,罗汉基本占据了画面的五分之四,背景和附属物较小,强调了罗汉的主体地位。从其他的十六罗汉图中可以看出,许多罗汉图示是相互传移模写的,姿态布景较为相近,可见是有历代传承的成熟稿本,而本套则与其他罗汉图示全然不同,应该是独立创作的新稿本。
宋元时期,宁波因为佛教的兴盛,成为很多道释画家的聚集之地,他们具有很强的职业性和师承脉络,绘制出大量成套的罗汉像,以供应给寺院。日本僧侣来华求法,就携带和获赠了许多这样的罗汉像,这也是大多数罗汉像今存于日本寺院的原因。本套罗汉图款署“二月已卯朔十九日甲戍吉”,具体到了时辰,很有可能是为了举行水陆法会用以悬挂所作。
本套罗汉图在画法上具有很强的职业性,线条熟练、设色浓重,山石勾皴粗放,应属南宋宁波画师周季常、林庭珪等人风格体系,因此推测很可能是元代宁波画师绘制的。14幅作品各有流传,可能很早就散佚了,民国时期聚集在江南和上海几个大古董商和收藏家手中,其中好几幅作品可能在这段时间里又被加上伪印和伪题,以提前年代和抬高身价,后流往国外。
总之,本套十八罗汉图虽然暂时只搜索到14件,但应是现存世唯一一套有明确纪年的元代十八罗汉图,而且是独立创作出的一套新的罗汉图示,对于研究元代的道释画和罗汉信仰有着重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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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吕少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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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9675(2017)02-0115-05
2016-11-23
车旭东(1990-),男,云南玉溪人,南京大学历史学院考古与文物系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书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