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种迥异的图像与文化立场
——晚清《画图新报》与《点石斋画报》中的“格致”类插图比较①

2017-06-05 15:23安徽大学艺术学院安徽合肥230601
关键词:新报传声器画报

刘 权(安徽大学 艺术学院,安徽 合肥 230601)

两种迥异的图像与文化立场
——晚清《画图新报》与《点石斋画报》中的“格致”类插图比较①

刘 权(安徽大学 艺术学院,安徽 合肥 230601)

本文通过比较晚清时期《画图新报》与《点石斋画报》两份刊物相关“格致”类插图的图像与文字,以“科技新知的普及与‘色舞眉飞之乐’的谈资”、“客观严谨的图解与夸张猎奇的想象”、“穷事物之理与旧学文化偏见”三个单元分析两类插图的不同特点与差异,力求探寻其背后的形成原因及文化立场。

《画图新报》;《点石斋画报》;格致;图像;比较

《画图新报》1880年5月(光绪六年四月)创刊于上海,原刊名为《花图新报》,1881年5月(光绪七年四月)起,更名为《画图新报》,创办者为美国传教士范约翰(John Marshall Willoughby Farnham)。《画图新报》每月出版一册,内容为以图文结合形式阐释基督教教义、新闻报道与评论以及天文地理、生物化学、工程技术等科学技术知识,1913年出至第三十四年卷(合卷本)后停刊②《画图新报》每月一期,称为第某年第某卷,出满十二卷后又合为一本发售,共出有三十四年合卷本。。《点石斋画报》隶属于《申报》报馆,同为英国商人美查(Ernest Major)创办于上海。从1884年5月创刊至1898年8月停刊,每旬一刊,共出版528号。《点石斋画报》的内容非常丰富,主要有时事新闻、西学新知、奇闻轶事、风土名胜、市井杂闻等等,几乎涉及晚清中国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并因其图文并茂的新闻性、通俗性而迅速风行全国,鲁迅曾评价道:“这画报的势力,当时是很大的,流行各省,算是要知道‘时务’——这名称在那时就如现在之所谓‘新学’——的人们的耳目”[1]。这两种刊物由于同为西人举办,并且位于西学发达的上海,以及受晚清兴办洋务的时势大潮影响,所以刊物中都有很大篇幅的“格致”类插图③“格致”源自《礼记·大学》,即“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晚清时期,格致一词泛指从西方传入的天文、物理、化学、生物等自然科学以及其他工程技术知识。。虽然它们同属图文结合的画报形式,但是这些“格致”类插图的图文特点却有着很大的差异。

一、科技新知的普及与“色舞眉飞之乐”的谈资

图1 《火轮船之缘起——第四图小轮船拖大兵船》

《画图新报》中“格致”类插图与文字的立足点明显是从普及科技新知的角度出发的。例如在《火轮船之缘起》中④《火轮船之缘起》,《画图新报》第十四年第二卷,1893年。,使用了五幅相关插图,分别描绘了二千年前英国人制造的圆形船、英王名亚尔福尔特所创的大帆船、塞明敦设计的蒸汽船、苏格兰火轮船、自英国开行至纽约的越洋大轮船。图像客观、准确,细节丰富而生动,在充分考虑画面艺术表现效果的同时,仍然保证了高度的科学真实性。(见图1)在一千字左右的文字部分,对于火轮船(即蒸汽机轮船)的起源、技术演变中的关键人物、火轮船的便利与功用都一一进行了介绍,甚至对新技术引发的劳工与资方关系也有所提及,最后一句,“此皆经前哲之苦心研求,有妙必臻,无奇不出,迄今告厥成功,诚为万世利益云。”[2]是从社会发展角度对这一新技术进行了总结评价。文字中不但列出了具体的人名、地名、年代、制造材料、基本的技术数据,还力求准确、简单地叙述了相关的技术原理。读者通过这五幅插图及通俗易懂的文字描述,能够很快地对火轮船这一新技术形成正确而清晰的认知。

图2 《飞舟穷北》

同样的“格致”类插图,《点石斋画报》似乎更多考虑的是迎合市民趣味,正如其创办者美查在《点石斋画报缘启》中所言,《点石斋画报》的办刊宗旨就是“俾乐观新闻者以考证其事,而茗余酒后,展卷玩赏,亦足以增色舞眉飞之乐”[3]。以《飞舟穷北》为例①《飞舟穷北》,《点石斋画报》第137号(丑五册),1888年1月9日。,这是一幅相关飞行技术的插图, 为符节(字艮心) 所绘。 同样是图文结合的形式,文字却如同中国传统绘画的题跋那样题写在画面上方的空处,这也是《点石斋画报》一贯的体例。可能是由于画家受中国传统绘画画法的影响,“美国芝加俄”(芝加哥)的山脉绘制的如同中国山水画中的峰峦,实际上芝加哥地处湖区平原,并无画中如此巍峨之山脉。而画中“飞舟”的描绘也缺乏科学依据,其外形结构就是一艘帆船。总体而言,画面完全是画家发挥想象的创作,立意并不在准确与真实。文字描述部分更是谬误诸多,通篇并未提及飞行的原理,也未提及时间和发明者的姓名,材料、尺寸等技术数据更不用提了。文中的“能载二百人凌空使驭,将往穷北极,以广眼界。”[4]以现在我们的知识所知,其言为谬。这一期《点石斋画报》刊行的时间为1888年,此前欧美确实陆续有人制作过飞行器,但都因动力不佳或者其他原因而未能飞行成功,直到20世纪初人类才真正借由机器飞上天空,所以“有在山顶寓目者,犹须仰首以观,则其飞之高可知矣。”[4]根本就是子虚乌有。《飞舟穷北》实际上只是以飞行器作为一种“索引”,画家及撰文者由此发挥想象,并不需详细考察验证,极力渲染西洋新器物之叹为观止,其目的是为了“以增色舞眉飞之乐”,这和《火轮船之缘起》中的普及科技知识立意完全不同。

图3 《传声器——第一图第二图》

图4 《传声器——第三图》

二、客观严谨的图解与夸张猎奇的想象

“格致”类插图的重要功能应该是解释科学技术原理,这一点在《画图新报》中体现得很明确。在《传声器》②《传声器》,《画图新报》第九年第十二卷,1889年。一文中,撰文者设置了一个众孩童家中嬉戏偶识《传声器》的故事,在这段故事中以引人入胜的情节展示了《传声器》的神奇功能。如果仅仅是止于讲故事,也许会成为一件好的文艺作品,但是就不能达至传播科学技术新知的目的,所以文中以故事主角的口吻仔细解释了《传声器》各部件的构造、使用材料以及它的工作原理。三幅插图中对《传声器》的外形、主要部件作了描绘,并按文字叙述标注了甲、乙、丙、丁、戊等位置,类似于产品说明书的配图。(见图3、图4)如果将这个题材的插图处理成一群孩童围绕在《传声器》周围,或欣喜、或惊讶,可能会成为一幅生动的绘画作品,但是却不能达至阐释《传声器》技术原理的目的。可以看出,《画图新报》是将 “格致”类插图的解释功能摆在更重要位置的,尽管有时会为此牺牲画面的艺术性。

《点石斋画报》中的《水底行船》③《水底行船》,《点石斋画报》第1号(甲一册),1884年5月8日。却向读者展示了如同科幻场景的丰富想象。《水底行船》刊登于《点石斋画报》的创刊号,由《点石斋画报》最负盛名的画师吴友如(字嘉猷)绘制,描绘的是“精格致之学”的美国李哲礼制成潜水艇并能开行于冰山之下一事。(见图5)画面中卵形潜水艇在冰山之下的水中,潜艇内或立或坐有数十人,潜水艇的轮、轴等机构并未见描绘,读者在图像中并不能寻觅到这一器物的构造细节。19世纪至20世纪初,是潜水艇研究与制造的繁荣期,陆续出现了蒸汽、蓄电池电力为动力的潜水艇。但是潜水艇几乎都是雪茄形的而不是卵形,插图配文中的“驶行之法,则不用煤而用油……”[5]也是可疑的,《点石斋画报》的创刊时间是1884年5月,在此之前确有美国人制造过内燃机动力的实验性质潜水艇,不过还是没有解决水下航行时内燃机所需空气的问题,潜水艇潜入水下的时间很短,多数情况下只能在水面使用动力。“船长二百尺”也非常夸张,当时的潜水艇都是数十米的小艇,最多只能下潜十米左右,水下停留数小时而已。以这样的技术能力,要想在冰山之下的水底行船,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水底行船》图文描述的场景倒是很像法国作家儒勒•凡尔纳(Jules Verne)于1869年发表的科幻小说《海底两万里》中的情节。《水底行船》的图文流露的是对西方“格致”的羡慕与惊叹,末一句的“以此天地之秘俱可昭宣,而风浪有所不惊、山礁知所预避,行海者如履平地,虽古所称地行仙当亦无多让也。”[5]甚至夸大这种神奇而将其神话了。

图5 《水底行船》

三、穷事物之理与旧学文化偏见

穷事物之理是实事求是的科学探索精神,虽然《画图新报》并不是一份科学研究性质的期刊,但是其中的“格致”类插图无疑秉持了这一精神。《画图新报》的“格致”类插图并不仅限于可见的异域新奇器物和技术,比如《雪与雹图》①《雪与雹图》,《画图新报》第二年合卷本,1881——1882年。中将显微镜头观察下的各种雪花结晶和冰雹纹理绘制成图呈现于画报。不同于工程技术类的奇巧之器,《雪与雹图》完全是物理科学知识的介绍,并没有任何哗众取宠和令人惊奇的噱头。横跨画报两个页面的插图绘制了上百种雪花的形状,第三页的文字详细说明了雪花与冰雹形成的原因、人类探索和认知的历程以及冰雹的危害等等。《人身骨节并脑图论》②《人身骨节并脑图论》,《画图新报》第二年合卷本,1881——1882年。则是另外一种形式的不可见。中国传统医学并未对人体组织及结构展开系统的解剖学研究,而对人自身的研究一直是科学领域的重要范畴,《人身骨节并脑图论》的插图详细地描绘了人体全身的骨骼,文字部分列出了人体骨骼的数量、名称、种类,解释了人体骨骼的作用、机构联动状况等等。(见图6)《人身骨节并脑图论》有助于普通人对自身的认知,考虑到画报的后续内容中其实还有很多相关疾病等医学内容,那么这幅插图显然是起到了作为“格致”学中对人自身认知的基础作用。

图6 《人身骨节并脑图》

和前文中举例《点石斋画报》中对西方格致奇器的羡慕与惊叹相反,《点石斋画报》中还有一类充满偏见甚至是歪曲、诋毁的“格致”类插图。符节所绘《格致遗骸》③《格致遗骸》,《点石斋画报》第168号(卯十二册),1888年11月9日。的内容介绍了士葛兰(苏格兰)的一种新式“格致法”,即将人的尸体熬成油、制成碱而作为耕种肥料。画面中描绘的是工厂中一群忙碌的工人,前景是凌乱堆叠在一起的人类尸骨,左边是两位工人在锅灶前,一位掌勺,一位持瓶,似乎是在将尸骨熬油,两位工人的身后是一群女工,好像在包装产品。右前是一位工人手持铁锹配合另一操作机器的工人,正在将一堆尸骨碾碎,右后方是几个工人磨粉的场景,画面视之令人毛骨悚然。(见图7)配文如此表述:

“西人尚格致,化朽腐为神奇,几令天下无弃物,乃至格无可格,而格及于人尸,谓熬成油可以造碱屑,其骨可以壅田。其说倡于英国士葛兰之某化士。洵如是,则中国之格致亦讲之素矣。知死者之体魄求安也,故停棺不葬有罪;知贪者之残忍尤甚也,故发冢盗棺必杀,粗之为条教,精之为仁术,载在律书,亦治国之一端也。然则西人之格致亦可推及治国乎?曰可。尸毁迹灭则葬可以废,旷土既无而耕种之区益广,家贫亲死则尸可以卖,丧具既省而赢余之利且收,但使售碱者得求善价,力田者屡庆丰登,国富民裕而治道成矣。此则西人之格致也。”[6]

文字中的歧视与偏见跃然纸上,可以想见,如果妇孺或受教育并不多的普通民众读此图文,这种误导肯定会使其视洋人为野蛮族类,自然会对西方格致新学产生厌恶。同一期的《点石斋画报》中还刊登了金桂(字蟾香)所绘的《戕尸类志》④《戕尸类志》,《点石斋画报》第168号(卯十二册),1888年11月9日。两幅图,一为某法国人自刎以后,遗书要求将其尸体分割去喂食野兽;另一为巴黎某人设计机关,使之自刎后让气球将头颅拖至二百里以外。配文的末一句还发感叹:“于此见士葛兰人之残毁尸骸,在西人视之未必以为不近人情焉。故类而述诸篇。”文末还有闲章为“甘自菲薄”。[7]《点石斋画报》的这一系列插图终于引起波澜,光绪十四年十二月(1889年1月),德国驻华公使巴兰德代表德、美、日、英、西、俄、法、比等八国,向清廷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提出正式交涉,要求当局查处《点石斋画报》的不实报道。①参见熊月之:《从<点石斋画报>案看晚清上海言论自由》,《光明网》2002年3月1日。(http://guancha.gmw.cn/2002-03/2002-03-01/20020301-09.htm)最终,《点石斋画报》不得不登出了《画报更正》,文为:“本斋向有画报,系仿照西人成式,一切新闻皆采自中外各报。去年八月间登有《缩尸异术》一节,十月间登有《格致遗骸》、《戕尸类志》各节,虽系各有所本,嗣经确探,始知事出子虚,本斋正在登报更正间,适奉宪谕传知,合亟登报声明前误,以释群疑。”[8]

图7 《格致遗骸》

四、余论

虽然《点石斋画报》与《画图新报》都是图文并茂的画报类刊物,但是插图在其中的作用是不同的。《点石斋画报》明显是以图为主文字为辅的形式,文字被题写在画面空白处类似于题跋,起到对图像的补充解释作用,这种图文策略在处理“格致”类题材时有时会显得力不从心。与此不同,《画图新报》实际上是以文为主、以图为辅。每篇动辄千余字的文字能够详述事物的来龙去脉,细节完整而充分,再辅以插图将文字不能详尽表达的地方以精确的图像展示,而“格致”类事物往往是读者从未见或不可见之事物,这样的图文策略有着更明显的优势。

《画图新报》是由教会举办的刊物,其创刊序文中提及的办刊目的是:“欲以道义之训,格致之理,稗益中土。”[9]即在阐释基督教教义之外尚有宣传“格致之理”的责任。虽然《画图新报》的读者主要也是普通市民阶层,但是叙事严谨,并不以夸张奇异的图像和文字吸引人。其中的“格致”类插图秉持普及科技新知的宗旨,是一事一物客观严谨的图解,相较绘画的艺术效果,穷事物之理才是其真正的重点。《点石斋画报》本质上是偏于娱乐化的大众读物,其办刊宗旨是导致“格致”类插图特征形成的重要原因,正如瓦格纳所说:“《点石斋画报》开辟了一条观察当下世界及其居民的途径,即在‘奇’的普遍原则下感知事物。”[10]这种文化立场导致了其报道异域新奇器物时的极力渲染手段,甚至为了突出“奇”的原则,偶尔会有意无意地歪曲事实真相。此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虽然《点石斋画报》的创办者为英国商人美查,但是作画的画师以及为插图撰文者都是中国人,囿于自身的知识结构所限,对西方新学范畴事物的理解难免有所偏差,往往带有浓厚的主观个人色彩,鲁迅曾经说过:“《点石斋画报》是吴友如主笔的,神仙人物、内外新闻、无所不画,但对于外国事情,他很不明白……”[1]所以,《点石斋画报》所雇请的画师及撰文者自身所具备的知识体系,以及他们对西方新学范畴事物的认知能力,也是形成这些“格致”类插图特征的重要原因。

[1]鲁迅.鲁迅全集.第四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293.

[2]火轮船之缘起[J].画图新报,第十四年第二卷,1893,14(2).

[3]美查.点石斋画报缘启[J].点石斋画报,第1号(甲一册),1884-05-08.

[4]飞舟穷北[J].点石斋画报,第137号(丑五册),1888-01-09.

[5]水底行船[J].点石斋画报,第1号(甲一册),1884-05-08.

[6]格致遗骸[J].点石斋画报,第168号(卯十二册),1888-11-09.

[7] 戕尸类志[J].点石斋画报,第168号(卯十二册),1888-11-09.

[8]画报更正[J].点石斋画报,第182号(巳二册),1889-03-27.

[9] 潘治准.序文[J].花图新报,第一年第一卷,1880,1(1).

[10] 鲁道夫·G·瓦格纳.徐百柯译.进入全球想象图景:上海的《点石斋画报》[C].刘东主编.中国学术:第8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95.

(责任编辑:吕少卿)

J209

A

1008-9675(2017)02-0070-04

2017-01-12

刘 权(1973-),男,安徽含山人,安徽大学艺术学院副教授、副院长、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绘画创作、美术学。

2015年度安徽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清末民初新市民阶层影响下的视觉文化》(AHSKY2015D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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