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晓珊
试论传统民间刺绣挑花手工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标准*
——以湖南隆回花瑶挑花为例
吕晓珊
传统民间刺绣挑花手工艺产品进入公共文化领域后,作为文化消费品在从“自用”转化为“他用”的过程中面临核心技术、艺术形态的异化和审美观念的娱他性发展等问题,因而提出通过设定相应手工艺标准来保护核心技艺和文化本质特性。对传统民间刺绣挑花手工艺的概念和讨论范围加以界定,并分析其技艺审美形态与文化特性的关系,认为传统手工技艺的保护标准应以技艺审美形态的具体内容为考量要素。以湖南隆回花瑶挑花为例,依托田野考察和实践资料,梳理花瑶挑花手工艺保护标准的考量要素,尝试拟建花瑶传统挑花手工艺保护标准的试用样本,并指出其应用价值。
传统民间刺绣挑花 标准 技艺审美形态 花瑶挑花
在以工业文明为主导的文化现代化转型过程中,中华传统手工艺文化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冲击,进入或被遗弃或被改造的动态流变发展过程,传统民间刺绣挑花手工艺就是其中的典型。至上世纪末,随着民众生产生活方式的转变,其传统生活文化语境逐渐丧失,传统民间刺绣挑花手工艺曾一度走向式微乃至消亡。本世纪初以来,传统民间刺绣挑花手工艺被列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对象,从过去的民间社区文化转变成现在的公共文化。随着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的深入,尤其是生产性保护方式的推广和实施,传统民间刺绣挑花手工艺品作为公共文化产品(特别是公共文化旅游产品)被大众传播和消费,市场的需求使其在民间社会得到一定的恢复和发展。但是,随着刺绣挑花产品从“自用”向“他用”的转变,传统民间刺绣挑花手工艺都面临一个艺术本质嬗变的问题,即核心技术、艺术形态的异化和审美观念的娱他性发展。当背后的传统习俗、社会信仰和地方性伦理规约与其作为外在可视形态的艺术产品逐渐丧失了应有的关联和制约时,传统民间刺绣挑花手工艺作为一种地方社群文化是否还是它自己就有待甄别了。这也是所有非物质文化遗产在保护和发展过程中都要面对和解决的问题。深究这些现象,其主要原因有两个:一方面,作为传统民间刺绣挑花手工艺的文化主体对自身持有的文化自觉和自信程度不高,在文化传承和生产过程中受短期逐利思想驱动,为了迎合文化传播和消费市场的需求而异化或放弃传统技艺的某些核心内容;另一方面,政府、媒体、外来民众等文化工作参与者和普通消费者对传统民间刺绣挑花手工艺艺术本质和文化特性的认识不足,将主流文化思想和艺术审美观念强加或在无意间传递给文化主体。我们都知道,传统民间刺绣挑花手工艺置身于文化现代化转型的时代语境中,“应时而变”已是不争的事实,中国艺术研究院吕品田研究员就指出“活态流变性是手工生产方式及其传统技艺的基本特征,也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重要特征”并提出了“如何既保持传统技艺的流变性却又不至于‘流失’其核心技术和人文蕴涵,避免造成其技术本体和技术形态的蜕化、变形?或者,如何在生产性方式保护过程中,积极而贴切地利用传统技艺的流变性,合乎文化发展规律和手工艺规律地进行技艺创新?”*吕品田:《重振手工与非物质文化遗产生产性方式保护》,《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4期。。那么,在保护实践中如何平衡和把握传统民间刺绣挑花手工技艺流变过程中“变”与“不变”的矛盾与尺度呢?这涉及到一个规范与标准的问题。中山大学王霄冰教授早在2010年就曾以祭孔大典为例探讨过非物质文化遗产本真性的衡量标准问题,提出“应该主要依靠学术界的力量,以政府管理部门委托并组织一批相关的专家学者,针对每项入围的文化事象进行深入的研究,通过纵向(历史)和横向(地域)的比较,在与传承人和当地政府相互协商的基础上,确立一个应予保护和传习的基本生态形式,并以此作为监测和检验传承效果的衡量标准。”*王霄冰:《试论非物质文化遗产本真性的衡量标准》,《文化遗产》2010年第4期。王霄冰教授关于非遗“标准”的探讨对具体实践工作中如何保护文化原真性具有前瞻性指导意义。那么,作为虽源自生活、终以艺术造型为形态、艺术审美为意旨的非遗项目——传统民间刺绣挑花手工艺是否也可设定相应的衡量标准呢?一般观念认为,艺术审美在专业艺术领域具有很强的个体审美差异,很难用一套普适的标准来衡定,这可能也是关于传统手工技艺的标准方面的研究和探讨十分少见的原因吧!但笔者认为,民间刺绣挑花手工艺是实用和审美高度紧密结合的集体共享的民间文化综合体,在长期的使用、传承和发展过程中,其技艺已经形成一系列稳定、典型、规范的工艺流程、技术方法和形态样式,其抽象的文化特色就蕴涵在这些可被客观表述的技艺要素里,在传承和发展的过程中只有坚持这些技艺要素的核心特色,才能保有该手工技艺的文化特点并能以独立的文化个体身份存在。所以,以此为依据建立一套具有实践操作性的传统民间刺绣挑花手工艺的保护标准,维护其技术规范和艺术形态本体特性,避免其文化基本性质的改变是必要且可行的。本文试以湖南隆回花瑶挑花为例,通过对成为公共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统民间刺绣挑花手工艺概念、范围及其技艺审美形态与文化特性关系的分析,探讨传统民间刺绣挑花手工艺保护标准设定的考量要素和应用价值。
为了使本文探讨的刺绣挑花手工艺保护标准具有类型通用参考意义,有必要从非遗的角度对传统民间刺绣挑花手工艺的概念和讨论范围做出界定。
从已公布的四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可知,被列入中国国家级名录的刺绣与挑花手工艺项目共有29项,这些项目均被归置在传统美术(第一批为民间美术)大类中,这种归类突出了项目的美术形态和审美价值,是以其艺术性作为依据的。如果对这29项刺绣挑花项目再加以归类分析,我们不难发现,其中顾绣、苏绣、湘绣、粵绣、蜀绣、瓯绣、汴绣、汉秀、上海绒绣、宁波金银彩绣这10个项目在近代均已通过合作生产(从家庭生产转向集体企业化生产)而发展转型为刺绣手工艺产业,其产品定位从服务生活的实用品转向纯粹审美的艺术品。作为国家轻工产业部门管理的手工艺产业,无论是技艺传承、技术规范、生产销售和管理,还是知识产权保护,均已形成一套较为完善的规范体系。进入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后,此类项目虽然也面临人才断代、品牌个性趋同、缺乏创新活力等问题,但其主要问题已经不是文化公共转型中如何保有文化本真性的问题了。而其余的19个项目,在列入非遗并进入公共文化领域之前均为特定民间社会的区域性生活文化用品,主要被该社区本族人群所持有、分享和继承。美术形态是其最终呈现形式但非主要目的,用手工技艺满足服饰着装、家居日用等生活功能才是其根本目的,技艺性和区域文化性才是其主要特征。此类刺绣挑花项目进入非遗名录后,从民间社会登上了非遗保护的文化舞台,成为被大众传播和消费的公共文化产品,在享受非遗保护带来的文化复兴的同时,也不得不面对该过程中社会化、功利化、商品化所带来的文化流变等系列问题。本文所探讨的刺绣挑花手工艺保护标准是以此类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为主要对象的,与以四大名绣为代表的艺术性刺绣手工艺项目相比,此类刺绣挑花手工艺项目因其与民间社会生活的紧密联系,在数量、地域分布、技艺特色和文化作用等方面于传统手工艺文化保护来说有着更为重要的意义。
那么此类传统民间刺绣挑花手工艺的共同特质是什么呢?我们首先须从概念上来加以明确。所谓传统手工艺“主要是指在前工业时期以手工作业的方式对某种材料(或多种材料)施以某种手段(或多种手段)使之改变形态的过程及其结果。”*徐艺乙:《手工艺的传统——对传统手工艺相关的知识体系的再认识》,《装饰》2011年第8期。徐艺乙教授关于传统手工艺概念的表述突出了传统手工艺的手工性、技艺性,其对材料、手段过程的强调暗含了传统手工艺是源自生活、服务生活的文化智慧。以此为框架,笔者根据传统民间刺绣挑花手工艺的具体工艺特点,对其概念作如下表述:传统民间刺绣挑花手工艺是指前工业时期,流传于民间社会,以手工作业的方式对自然纤维及其织物施以各种刺、绣、挑等技法,使之形成有审美意味的纹饰形态,并将其结果应用于服饰、家居、日用的过程。该概念试图表述五个方面的内容,可分为有形和无形两个部分:一、材料和工具是物质基础;二、手工技能是技术要素;三、艺术形态是技艺结果;四、它具有生活和审美的双重文化功能。五、它是民间社会创造、分享并传承的手工文化。前三者是有形部分,是特定民间社群的生产生活、信仰认知、社交礼仪、思想情感、伦理规约等抽象文化内容的具体表现形态。从其历史发展样态来看,呈现浓郁的地域文化特色,并以此作为其文化独立的认同依据。
所谓标准,就是指衡量事物的准则,引申为榜样、规范。*引自《辞海》,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9年出版,第3635页。能成为某事物的准则,就必然代表该事物的本质属性,所以,要为某类文化事象设定保护标准,首先要知道该事象的本质是什么,其本质是通过什么外在形态来表现的,它们之间的互动关系是怎样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是人类特有的精神财富,其本质是无形文化遗产,但“非物质文化遗产本质的无形性并不排斥其在存在和传承时的有形性”*宋俊华:《非物质文化遗产特征刍议》,《江西社会科学》,2006年第1期。。传统民间刺绣挑花手工艺是以刺绣挑花手工技艺及其艺术成品为外在表现形式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类型,其精神文化本质外化在能具体感知的技艺审美形态里,所以,探讨传统民间刺绣挑花手工艺的技艺审美形态与其文化特性的关系,是探讨其保护标准首先要理顺的问题。
技艺审美形态是指传统民间刺绣挑花手工技艺及其艺术成品的外在样态,是具有审美价值的艺术表现形式。传统民间刺绣挑花手工艺是基于生活的文化创造,其文化特性主要表现在以特定民俗生活为基础的民族地域性、民俗象征性和生活功能性三个方面,这些特性又分别从不同的角度制约和规定着传统民间刺绣挑花手工艺的技艺审美形态,如工具材料、刺绣针法、题材样式、形式构造,及其内在的审美思维和审美观念等等。传统民间刺绣挑花手工艺的文化特性是通过一定的技艺审美形态来承载的,分析两者的关系,尤其是在具体技艺形态产品的细节中梳理二者一一对应的关系,不仅能透视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统民间刺绣挑花手工艺的文化本质特性,同时,也能在具体可视的层面搭建一个表述传统民间刺绣挑花手工艺保护标准的基本框架。
民族地域性特色的差异是我国传统手工艺文化丰富多样的表现,技艺审美形态与民族地域性的关系具体表现在材料使用观念和加工工艺理念方面。刺绣挑花手工艺是基于生活服饰着装而发明的技艺,它的材料、工具和技术都离不开文化主体居住的自然和社会环境,在长期的民族文化历史发展沉淀过程中,必然会形成不同的地域特色。从现已颁布的29项国家级刺绣挑花类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的名称来看,其中有14项是以技艺持有族群来命名如苗绣、瑶族刺绣、羌族刺绣、侗族刺绣等,有11项是以技艺流行地域来命名的,如苏绣、湘绣、粵绣、蜀绣、汴绣等。这些项目的命名本身就包含了其民族身份识别的意义,作为非遗项目名称被确认和使用,是对其民族地域性特色的认可和肯定。来自不同地区或民族的同类刺绣工艺,因为民族传统和地域环境不同,在材料、工具和针法技术上表现出来的差异是十分突出的。如贵州三都水族马尾绣,其最大的特色就是材料的使用,即以马尾毛为骨心,用白色丝线将其缠绕加工成预制绣线,再在布面盘绕出各种纹饰,最后配合填绣等其它针法完成整个绣制。马尾材料的使用,使盘绣图案具有很强的立体感和体积感,缠绕在马尾上的丝线依托马尾的形态产生光影和色彩的变化,形成独特的视觉美感。马尾材料的使用衍生出水族盘绣的核心技艺形态,是其地域特色的突出表现。同为盘绣工艺,青海省东北部的土族盘绣手工艺经过上千年的传承,在材料运用和手工技法上也独具特色。土族盘绣的底布用料十分考究,不使用单层布料,而是先将胡麻锤软,再用胡麻油制成的糨糊将锤软的胡麻与黑或蓝色的棉布粘平,也有直接将多层棉布粘平制成底布的。土族盘绣针法更是独特,采用一针两线,其中一条做盘线、一条做缝线,同时操作,上盘下缝,在布面缝线上形成2毫米大小的圆圈纹样,由此构成的图案具有特殊的美感。用独特的加工理念对本土材料加以运用并形成自己独特的针法技术是传统民间刺绣挑花手工艺共同的文化特性,应该成为非遗保护的核心内容和标准。
民族传统刺绣挑花手工艺的民俗象征性是以传统生产方式、生活习俗和民间信仰为基础的。技艺审美形态与民俗象征性的关系具体表现在纹饰题材、结构样式和造型方法等方面,民俗象征性则代表艺术表现形式的文化内涵。我国传统民间刺绣挑花手工艺因为民俗象征性而形成独特表现形式的案例俯拾皆是,如湖北黄梅汉族挑花和湖南花瑶族挑花在针法技艺上都以十字数纱为主,但艺术表现形式上却有着各自的特点。黄梅挑花为五色彩挑,题材以汉族流传的经典纹饰图案龙凤、花鸟鱼虫、人物家具及文字为主,其中戏曲故事题材为其特色,图像组合结构有团花、边花、角花、填心花等多种类型,通常以团花为中心,角花与边花组合在四周,形成内圆外方的样式用于门帘被面、生活穿戴和家居日用。花瑶挑花则以双色挑花为主,题材以动植物居多,少量人物主题,其中最有特色的是本地自然环境中的常见动物如蛇、虎、豹、牛、羊、马、猪等作为主体图案,采用分层排列、左右对称的结构来构成画面,主要应用于女性裙饰。二者艺术形式上的差异与其生产方式、生活习俗和民间信仰是分不开的,黄梅地处鄂东,是佛教禅宗发祥地,著名的戏曲之乡,其挑花造型在荆楚和吴越文化的共同滋养下,形成黄梅挑花追求吉祥寓意、色彩明快、古朴典雅的特征;花瑶是一个历经迁徙的瑶族分支,生活在梅山文化所处的湘中雪峰山脉地区,险峻的自然环境、独特的农耕狩猎生活方式和原始的自然崇拜使花瑶挑花的题材和结构样式具有神秘原始的特点,图像纹饰造型保留稚拙的原始图腾象征意味。
生活功能性是传统民间刺绣挑花手工艺产生和存在的前提,它包括物质功能和精神功能两部分,刺绣挑织的图案纹饰装饰美化了服饰和用品,使人们在穿着使用的同时获得美的享受,是刺绣挑花艺术价值的体现。技艺审美形态与生活功能性的关系具体表现在艺术思维、造型风格、审美观念等方面。刺绣手工艺在民间常常被称之“绣花”,此处之“花”除表示花样、纹饰之外,也有“美”的意思,对美的追求是传统民间刺绣挑花手工艺传承和发展生生不息的动力,历代民众在追求装饰美化生活的过程中,总是从当前的生活出发,不断探索尝试新的语言和方式并运用于传统的造型中,形成了不同的造型风格和审美观念。以苗绣为例,苗绣是我国传统民间刺绣挑花手工艺中生活功能的实用与审美功能结合得十分完美的一类,无论是哪个分支哪个地域型的苗绣,其总是以丰富多样、细致入微的服饰型制给图像造型创造出形态各异的承载空间,激发绣者的艺术思维和想象力,在造型和审美风格上形成形式对称、充实饱满、色彩艳丽的艺术特色。
综上所述,传统民间刺绣挑花手工艺的技艺审美形态是其文化特性的外在具象表现,文化特性是技艺审美的文化内蕴,二者是互为表里的关系,把握了技艺审美形态的艺术特性也就把握了该手工技艺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基本性质。
如上文所述,把握了技艺审美形态的艺术特性也就把握了该手工技艺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基本性质,那么,一项传统民间刺绣挑花手工艺的艺术特性应可成为区别于其它同类手工艺术的根本依据,艺术特性的具体内容也应当作手工技艺保护标准的考量要素。下面笔者试以湖南花瑶传统挑花例,分析其手工艺标准设定的考量要素,并尝试拟出一个花瑶传统挑花手工艺保护标准的试用样本。
湖南隆回花瑶挑花手工艺主要应用于花瑶族传统女性服饰制作与装饰,它主要包括两个部分:一是筒裙上的单色挑花裙片、连接处彩色挑花前片、头帕、上衫襟边袖口、腰带、绑腿和挂饰所采用的十字针法与一字针法挑绣工艺;二是头盘的花绳编织工艺。花瑶挑花手工艺是基于数理抽象而展开造型想象力的手工艺术,其艺术特色有两个:一是针法简单但工艺运用极致;二是造型方法稚拙但艺术表现力丰富。其核心技艺就是“数纱造型”,无论是单个物象的外形轮廓,还是内部纹饰,又或者周围的图像填充,所有形态的构造与布局都离不开对底布经纬线的计算,从而统筹安排形及形与形之间的构造与布局,并因此成就了花瑶挑花造型思维和审美风格上的“大拙致巧”。所以,笔者对其手工艺标准要素的考量是按核心手工技术、主要表现形式、典型审美观念的线索来展开的。
(一)花瑶挑花手工艺的核心手工技术
“天有时,地有气,工有巧,材有美。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汉·郑玄注,唐·贾公彦疏,赵伯雄整理,王文锦审定。周礼注疏(卷39〈冬官考工记第六〉)[C]//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060页。古人在《考工记》记述了材料于手工艺品质量的重要作用。材料工具和加工工艺是一项挑花手工技艺外貌得以呈现的技术保障,失去或改变其中的任意一项要素,都可能改变该手工艺的原有性质。与其它民族和地区的挑花手工艺相比,花瑶挑花手工艺的核心手工技术具有材料工具自然而朴素、制作工艺单纯而极致的特点。
材料工具要素包括绣线、底布、身体、绣针。花瑶挑花的材料十分简单,传统绣线为棉线和丝线,传统底布为平纹土织棉布,其中筒裙底布为藏青色、头帕底布为青白二色格子布,而近代由于追求结实耐穿,棉线棉布逐渐被淘汰,均采用人造纤维毛线和平纹尼龙布。从实用功能的角度看,新技术新材料的使用和普及是使用者出于功能需要的选择,是无可厚非的,但作为传统手工艺,则应当严格遵循材料的历史传统,因为挑花作为手艺被创造出来有一个从材料的物理到物性的处理过程。比如,人们在使用材料的过程中发现土织棉布的经线相对比纬线细,所以传统的做法是左右方向数四根纱来挑,上下方向数三根纱来挑,以此调整获得更加舒服的“×”字形状比例。*笔者在大托村考察时曾跟当地妇女学习挑花针法,大托村的奉春妹、奉红花和周朋村的杨爱花都指出老人家传下来的数纱方法要按横四纵三的方法来数,并作为基本针法教授给我。这个十分细微的处理技巧显示了花瑶先民在挑花材料技术上的智慧。日本的传统手工艺能在日本高度工业化发展的过程中得到完整的保存和发展,与其艺人在材料工艺方面恪守传统不无关系。如日本宫殿木匠历代坚守的材料口传艺诀就有“不买木料去买座山回来、建寺庙时木头的方向要跟它生长的方位相同、搭建木结构建筑不依赖尺寸而依赖木头的习性。”*盐田米松(日本):《留住手艺》(英珂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9月,第18-21页。可见材料作为手工技艺是有其核心意义的。花瑶挑花在对手织土棉布的长期使用中,已经将传统的棉线、丝线和棉布的自然色泽、质地和品性融入加工技术,是花瑶挑花技艺的重要组成部分,应为其传统手工艺重要的考察要素。花瑶挑花的绣针并未有特殊要求,故不做特殊表述。笔者将身体列为挑花的工具,是为了强调其手工艺的“手”,发展到近代,并非所有的传统手工艺都坚持纯手工制作,某些多工序的传统手工艺如陶瓷技艺的和泥、造纸技艺的踩料工序,随着近代工业技术的发展已经改为机器来替代该部分的手工作业。但挑花作为由个人独立操作的生活手艺,其工艺流程单纯,强调心手合一、工艺反复,如果不保留纯手工作业,那么作为手工艺的技术部分就失去了全部意义,所以全手工也应成为衡量的必须要素。
制作工艺要素包括基本针法、技术规范。若从针法上来说,花瑶挑花针法十分简单,基本以十字针法为主、一字针法为辅,但花瑶挑花的简单针法恰恰成就了其制作工艺的“以简至精”的独特魅力。针法单一对于造型来说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它制约了花瑶挑花在造型上难有更多的表现技巧,反过来,正是它给了花瑶挑花最大的造型自由。花瑶妇女不用分散精力去掌握复杂多变的针法技巧,而是将注意力集中在数纱造型和走针造型的技巧上,并因此形成了花瑶挑花特殊的技术规范,即以数成形、走针有序。以数成形是通过数和算来排列针脚形成线条和块面,构成基本形及形态间的穿插关系并做镜像复制,表现在具体视觉形式上就是花瑶的挑花图形直中求曲、整齐有序、繁复多变、左右对称。特别是那些传承历史久远的老图案,所有造型都充分遵循经纬线的制约,将自然物象的曲线都概括成直线来加以表达,使得每一个造型都趋于几何化特征。*吕晓珊:《湖南花瑶新老挑花图案对比及其启示》,《装饰》2016年第1期。挖掘和整理这些经典的老图案,可作为以数成形技术标准的代表图例。(见彩页图1)走针有序是以正面斜角45度走针,背面水平一字走针的方式,起针和收针要求均为同一处的顺序进行,正面十字多为一次过线,背面一字多为两次过线,其视觉效果为正面是成45度十字形连缀的图案,背面为水平一字形连缀的图案,双面成花。(见彩页图2)这与市面流行的十字绣是有本质区别的,十字绣是定型复制,几乎没有数纱工艺,普通民众将二者混为一谈,就是因为对花瑶挑花工艺的不理解。数纱和走针是花瑶挑花的技艺精华,越是工艺优秀的花瑶挑花,其数纱和走针越是细致严谨。所以数纱的技术规范和走针的基本针法应明确为花瑶挑花手工艺标准的核心要素,简化或缺失此项技艺,就不能被认定是花瑶挑花。
(二)花瑶挑花手工艺的主要表现形式
纹饰题材、结构样式和造型方法是传统民间刺绣挑花的技艺审美形态中最为直观的要素,也是容易被创新和应用的要素,尤其在民族融合、文化交流、传承更代过程中容易受到冲击和影响,所以,作为标准衡量要素,需要对以往流传和近代变迁的内容做一定的甄别筛选,找出能代表其主要特色的经典样式,作为表现形式板块的保护标准设定考量要素。
形象要素是构成艺术形象的具象元素,具有直观性,包括色彩和纹样。花瑶挑花的色彩使用往往与其应用的服饰形制相联系的,比如,筒裙主体挑花为单色即白色,白色与底布藏青色形成接近黑白极色对比的明度关系,配合均衡穿插的图案,形成远看接近灰色调子的色彩效果,是其它同类挑花没有的色彩风格。而筒裙前面的连接处的两块前片挑花、夏装袖口、头帕上的纹样挑花,色彩一般以红、黄、绿、蓝四色为主,其色相并未有十分严格的要求,日常挑绣时绣者可依据个人爱好做一定的改变来搭配。如果从代表性来说,筒裙主体的单色挑花为花瑶挑花的特色,可作为色彩的必须标准,而彩色部分则可为容变项。花瑶挑花的纹样既包括在长期发展过程中通过对自然对象的观察提炼创造出来的单个装饰图案元素,如植物纹中的岩石花、南瓜花、打子花、勾勾藤、老虎脚印花、穇子纹、柿蒂纹等,也包括那些抽象的有特定象征含义的符号如卍字纹、盘长纹、寿字纹等,这些纹样常常作为基本素材通过各种组合和构造来表现一定的主题。人物和动植物挑花纹样,虽然不能全部为花瑶挑花独有,但其中有一部分纹样在造型和组合上经过数百年的沉淀已经形成花瑶的独特语言,应该采纳为形象要素标准,如岩石花、打子花、南瓜花、八角花、蛇纹、豹纹、虎纹等,作为代表性形象要素鼓励花瑶挑花妇女在挑花创作中加以运用(见彩页图3)。不过,色彩和纹样是艺术创作中最活跃最能展现想象力的要素,纳入保护标准应标明可容变性,以免成为创新发展的约束。
结构要素是构成艺术形象的抽象元素,具有隐蔽性,包括布局和样式。花瑶筒裙上的挑花采用分层的方式布局,将底布按一定的比例分割成上中下三层,中间各有一条用十字长挑工艺挑成的比较突出的线将三层分隔开,下层的底部还有两条抽象的二方连续纹样。从尺度看,一般上下两层窄,中间一层宽,三层高度比例并不固定,常视图像安排具体而定。中间层图案一般以人物和动物居多,多以单个较大的形象为主,四周穿插装饰有各种动植物纹样和抽象符号,两片裙片合起来看,图像两两相对,上下层则多为形状较小的图案,也为两两对称、重复排列;(见彩页图4)这种分层对称的布局是一种具有原始意味的空间造型思维方式的运用结果,不仅在视觉上取得了秩序美感,也创造了一种特殊的观看效果,当妇女穿上挑花裙后,仿佛置身自然三维空间,被天上的飞鸟、地上的花草鱼虫团团围绕,从二维到三维的意象空间跨变,令观者浮想联翩。花瑶挑花的结构要素还体现在图案的造型样式上,无论人物动物、鱼虫花卉,皆可以打破自然法则,按挑绣的布面空间来安排纹饰和图案,物象间常常大小交错、互相嵌套,如动物的身上嵌套各种花卉,花卉中又嵌套抽象符号。(见彩页图5)花瑶挑花自身独特的布局和样式是表现形式中最能代表花瑶挑花艺术特色的部分,所以在设定为考量要素时应强调为不可缺少和较少容变项。
技法要素是指为获得特定造型效果对图像进行观察、选择、处理和表现的手法。花瑶挑花是来自民间的实用造型艺术,它的造型方法一方面受制于服饰形制和实用功能,一方面也受挑花者通过口授心传方式所掌握的原生的造型思维影响,形成观物取象、意象组合、适形造型等特点。这些方法虽然也为多数民间传统手工艺造型所共有,但如果缺失这些方法与挑花材料工艺、制作工艺、形象结构的配合,花瑶挑花也就可能变成别的东西了。花瑶挑花的图案和题材均源自生活,强调从自然物象中捕获灵感,从花瑶挑花的经典纹样“岩石花”的传说可以看出花瑶挑花历来注重对自然物象的观察、提取和表现,但并不以追求物象真实再现为目标,而是提取表象的主要特征,结合挑绣针法和形制空间将表象进行意象化,其采用的方法就是意象组合与适形造型。所谓意象造型就是“得意而忘形”,比如传统老虎的造型,有表现其凶猛,可毛发怒张、龇牙咧嘴、头歪眼斜;也有表现其憨萌,则圆头呆脑、笑态可掬;能达意就不拘泥于形。所谓适形造型就是在安排图案位置和塑造图案外形时根据形与形之间空隙的具体形态来设计,常常是见缝插针、联想巧妙。图案也往往不受现实约束,扭曲、颠倒、变形使这些穿插在主体图像周围似真非真的纹饰成为挑花图案中非常活跃的因素,让花瑶挑花造型独具魅力。(见彩页图6)近些年在当地政府组织的某些推广宣传花瑶挑花手工艺的大赛活动中,部分将摄影图片或绘画图像直接复制成挑花图案而完成的作品被当作花瑶挑花创新的案例获得最高奖项并被大力宣传,这与花瑶挑花传统的造型方法和精神是背道而驰的。所以,将花瑶挑花手工艺观物取象、意象组合、适形造型的方法因素作为考察标准是十分必要的。
(三)花瑶挑花手工艺的经典审美观念
传统民间手工艺的审美是基于生活文化的审美,它首先是实用的,然后才是艺术的。理解花瑶传统挑花手工艺的审美观念首先要从它的实用功能开始,花瑶挑花应用最有特色部分在筒裙,与其它地区挑花应用于头巾、包袱布和桌布不同的是,前者实用功能性强,后者装饰功能性强,所以花瑶筒裙上的挑花在视觉和触觉上的饱满、密实、均匀、平整是一种朴素的功能设计思维的结果。花瑶地处高寒山区,年平均气温只有11℃,保暖、牢固、舒适是花瑶服饰三个必不可少的功能。在底布上用棉线满铺挑花纹饰不仅增加了筒裙的厚度,也改变了筒裙底布原有的织纹结构,保暖和耐用性能都得到提高。一些有经验的花瑶妇女甚至总结出那些纹饰均匀、无大面积留底的挑花筒裙可以使用更久的经验。*笔者注:2015年8月笔者在湖南隆回虎形山采访小托村的奉涯妹、岩儿塘的沈婆婆时,她们都提到,花要挑得密挑得匀就穿得久。筒裙为四季常服,夏季需贴身穿着,绣线和针脚平整才能保证舒适。挑花图案饱满、密实、均匀,针脚平整慢慢成了花瑶筒裙挑花的实用审美标准,这种观念在历代传承实践的过程中甚至被当成考察一个花瑶女儿心灵手巧的条件。花瑶挑花在艺术审美观念的特点可以从题材选择、纹饰造型、形态语言和艺术手法来概括,出现在挑花裙上的图案除少量的抽象符号如卍字纹、盘长纹和寿字纹以外,其它均来自花瑶自然环境中的动植物形象,在视觉直观上有一种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审美趣味。从图案的造型来说,由于十字针法是通过连续或渐变排列的方式来塑造图案外形轮廓,所以所有的造型线条都受制于针脚排列,任意一条曲线都是依赖针脚渐次排列成直线通过视觉空间混合来表达的,比如蛇纹的造型,有时为了塑造蛇的身体轮廓,需要排列数百针才表现出其逶迤的特点,视觉上就呈现出夸张之美。细密的实用功能也促进了绣者不断在图案中添加和排列各种小纹饰,层层嵌套,或者在轮廓外围添加整齐排列的线条,再加上分层排列、左右对称的布局,使得花瑶挑花的艺术风格具有浓烈的夸张、写意和装饰性。这些造型风格在不断传承沉淀的过程中成为花瑶挑花区别于其它地区挑花的典型审美观念。
上述分析基本呈现了花瑶传统挑花手工艺的技艺审美形态在技术、形式和审美三个板块的具体内容,以此为范式,笔者尝试拟制花瑶传统挑花手工艺保护标准试用范本如下表。此标准作为一种探索,它的表述和呈现方式都有待进一步研究和改进。
通过以湖南隆回花瑶挑花手工艺为例的论述和分析,可得出以下结论:传统民间刺绣挑花手工艺的文化特性和精神是可以通过其外在技艺形态来全面呈现,并转换成理性表述和规范的要素来架构手工艺保护标准。标准的建立和应用有着多重的意义:首先,于其原属的文化社区来说,它有唤醒文化主体自觉和启发传承创新的作用,保护标准中对手工艺技艺具象要素系统规范的梳理将该技艺的文化精粹呈现给它的持有者,可以提高他们对自身持有文化的正确理性的自觉、自知与自信。其次,于文化公共领域的宣传和消费来说,它有保护、规范和普及非遗相关知识的作用。标准中提供的要素和判断要点作为规范依据一旦明确下来,就可以成为保护手工艺生产者及其产品在消费和流通过程中不受各种商业化运作带来不公平竞争和伤害的法律依据;促进政府和各界文化工作者对自己所从事的保护工作对象有准确的认识和评价,使具体的组织、宣传和推广工作不会背离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基本精神。最后,于手工艺文化创新来说,标准为创新找到出发点,如果说创新是一次新的征途,那么标准就会告诉我们:哪里是起点要走向哪里去。关于传统手工艺的创新,笔者十分认同徐艺乙教授提出的三层意思:第一层指发明创造新东西(这与手工艺这个行当无关);第二层指复原和不断重复同样的技术即更新;第三层是在恪守传统的基础上不断地进行更新,在充分了解材料特性的前提下,充分掌握技术,在技术熟练的前提之下,让传统工艺更加精良。*徐艺乙:《传统手工艺的继承与创新》,《苏州工艺美术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6年第1期。三层意思的表述着重强调了手工艺的历史传承的特点,不轻言创造,多重复精进。传统民间刺绣挑花手工艺就是这样一种有着清晰独立的历史文化特性的手工技艺,对于任何一位传承实践者来说,只有深刻领悟到被历代手工艺者锤炼过的技艺方法和文化精神,明辨它的规范和标准,才能真正走在创新的路上。
表:湖南隆回花瑶挑花手工艺保护标准(试用样本)*传统挑花材料绣线和底布在容变范围应做领域区分,将生活领域作为可容变范围;公共领域作为不可变范围。因文章版面限制,本表中图例参考一栏并未列出样板,实际应用当另页附出详细图例。
① 传统挑花材料绣线和底布在容变范围应做领域区分,将生活领域作为可容变范围;公共领域作为不可变范围。因文章版面限制,本表中图例参考一栏并未列出样板,实际应用当另页附出详细图例。
[责任编辑]王霄冰
吕晓珊,(1972-)女,湖南邵阳人,艺术设计学硕士,广州美术学院美术教育学院讲师。(广东 广州,510006)
* 本文为2016年度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非遗保护的中国标准研究”(项目批准号:16JJD850016)的阶段性成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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